“活教育”的目的論①

陳鶴琴

“活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是“做人，做中國人，做世界人”。

為什么要講做人呢？因為人自生至死，在他的面前一直擺著一個做人的問題。中外古今的教育家，都是非常注重做人的。孔子所謂修身、治國的道理，都是著重于“做人”，可是到了近世，教育本身變了質(zhì)，以為去讀書就是“受教育”，反而把“做人”忘記了，所以今天我特別提出“做人”以喚起人們的注意（不過我這種所謂的“做人”，自然與古代教育家們所說的“做人”，有根本的不同，待后面再來討論）。大家都知道，人之所以異于其他的動物，就因為人是一種社會的動物。自有人類歷史以來，人都是過著社會生活的，人不能離開社會而獨立。既然如此，人就必定在人與人之間相互發(fā)生關(guān)系，怎么使這個關(guān)系正確而完好地建立起來，以通過這個關(guān)系參與共同生活，通力合作以謀控制自然，改進社會，使個人及全人類得到幸福，便是一個做人的問題，所以“活教育”要講做人，應當努力來學習如何做人，如何求得社會的進步，人類的發(fā)展。

不過“做人”的“人”，是廣義的，一般的“人”。人生存在世界上，由于自然的及人為的環(huán)境之不同，在人類中就有以世界為范圍的世界人與以國家為范圍的國家人，世界與國家人除了應具備做人的一般修養(yǎng)以外，還有其特殊幾個要點必須顧到的，今天我們生在中國，是一個中國人，做一個中國人與做一個別的國家的人不同。因為中國的社會性質(zhì)與別的國家的社會性質(zhì)不同，譬如在美國，它是一個資本主義國家；在蘇聯(lián)，它是一個社會主義的國家，它們的人民就因其不同的社會而各有其生活的內(nèi)容，各有其生活的意向。在中國，因為中國社會發(fā)展自有特質(zhì)，因而中國人的生活內(nèi)容及其意向便必然受此一特質(zhì)所規(guī)定。拿目前的情形來說吧，中國還處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境遇，人民生活的艱苦，有如水深火熱，但亦正因為如此，每一個人都擔負了一個歷史任務，那便是對外反對帝國主義的干涉，爭取民族獨立；對內(nèi)肅清封建殘余，建樹科學民主，這便是中國人當前的生活內(nèi)容與意向，而“活教育”就在要求做這樣的中國人，現(xiàn)代中國人。要做一個現(xiàn)代中國人，必須具備以下幾個條件。

第一個條件是要有健全的身體，身體的好壞，對一個人一生的生活、事業(yè)及其抱負都有極大的影響。一般地說來，一個健康的人，他有理想，他樂觀、積極、有毅力，他能擔當起大事；而一個不健康的人，往往消沉，遇事灰心，即或他有理想，想承擔重任，而他的身體吃不消，所以健康是非常重要的。外國人素來把身體的健康看得很重，像美國人，他們把健康列為學校七大訓練目標的第一項，這是何等地看重身體的健全！我們中國人則向來被人譏為“病夫”，一到50歲就倚老賣老，自居朽木，準備息隱家園，以娛晚年了，這是什么原因？無非是我們中國人體質(zhì)太差而已。身體不健康，對個人而言，是一種不幸，對國家社會而言，也是一種損失。而今日，一個中國人和世界人，他的責任實在大極了，我們應該鍛煉我們的身體，使它健康，唯其有健康的身體，才能擔負起現(xiàn)代中國與世界給予我們的任務。

第二個條件是要有創(chuàng)造的能力。中國人的創(chuàng)造能力本來是很強的，不論是文化抑或制度，在古代都曾有很好的建樹；只因近數(shù)百年來因循守舊，固步自封，以及科舉一興，思想格外受到束縛。一般文人學士，八股文章作得呱呱叫，而對科學文化，則不事研究求進；一般勞苦大眾，因為幾千年來的封建統(tǒng)治，愚昧無知，自也缺乏創(chuàng)造能力，乃至今日文化落后，科舉不舉。所以現(xiàn)在我們要提倡培養(yǎng)創(chuàng)造能力，并且從兒童時期培養(yǎng)起。兒童本來就有一種創(chuàng)造欲，我們只要善為誘導啟發(fā)，可以事半而功倍。例如蘇聯(lián)的兒童竟能組織北極探險隊，蘇聯(lián)的科學館中陳列著許多的兒童作品，什么飛機模型呀，汽車呀，精巧絕倫，就是成人做的也不見得能勝過他們呢！我有一個做工程師的朋友曾告訴我一件事實，我覺得十分有意思。他說，英國有一個特納公司（Turnered Co.）是專門做玩具的，起初他們做的玩具都是裝置完好的，讓兒童買去就可以玩，后來有一次公司負責人特納先生看見一個小朋友把玩具的飛機、坦克等東西零零碎碎地拆下來，又左湊右拼地配上去，仍舊裝配成一件完好的玩具，他看了覺得很有意思，就索性把各種玩具的零件賣給小朋友，讓他們自己去裝配；到后來更進一步，他特意制造了許多小機器，讓小朋友四個一組、五個一組地去自己動手制造各種玩具，小朋友竟比玩玩具更高興得多，連飯都忘記吃了。中國的小朋友同樣有創(chuàng)造欲，有創(chuàng)造的能力。最近我自己主持的市立女師附小中曾做過一次實驗，就是當他們做社會活動時，教師指導他們分組研究，共同討論。其研究與討論的內(nèi)容是對日和約問題，在他們分組研究時，完全由他們自動，他們竟能自己收集有關(guān)材料，選擇材料，并制作圖表，在共同討論時，他們把自己的研究所得發(fā)表意見，在他們發(fā)表意見的時候，我們大大地驚訝，因為他們竟像是小演說家、小政治家、小經(jīng)濟學者，抓得住問題的重心，找得出問題的正確答案。從這個例子中，可以證明兒童是喜歡創(chuàng)造，并有創(chuàng)造能力的，只要我們能加以適當?shù)挠柧?，就不難養(yǎng)成他們這一種創(chuàng)造的能力。怎樣訓練呢？我以為第一要有勞動的身手，“活教育”是主張“做”的，“做”就是要勞動，一切創(chuàng)造，并不是從空中造樓閣，而是需要勞動，需要做，要從做中學，做中求創(chuàng)造。然而“做”，并不是盲目地做。因此，第二要有科學的頭腦，把我們的頭腦武裝起來，認識大自然運動的法則，認識大社會發(fā)展的路向，用科學的方法去做，去勞動。這樣，手腦并用，才能創(chuàng)造。

第三個條件是要有服務的精神。我們要愛國家，愛人類，愛真理，便要為國家服務，為全世界的人類服務，為真理服務，如果我們只有知識和技能卻不服務于社會，只知自私自利，就失去了教育的目的。動物只知自私自利，而不知幫助別的動物，只有在生了小畜的時候，產(chǎn)生一種母愛，可是這也只限于極短的時期，過了這個時期，小畜長大了，就又要互相爭奪，互相噬吃了，狗是如此，貓是如此，動物莫不如此。人要是也如此，那么就一定變做一個只知有我不知有他的市儈，與禽獸也就相去不遠了。如果人人如此，那么國家民族堪憂，世界的前途也堪憂了，所以我們必須培養(yǎng)兒童一種服務的精神。我們要指導兒童去幫助別人，去了解大我的意義，肯服務，這才配做一個現(xiàn)代中國人，現(xiàn)代世界人。

第四個條件是要有合作的態(tài)度。外國人說我們中國人是一盤散沙，其意即以為中國人不會團結(jié)，其實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抗戰(zhàn)時期不是證明我們的團結(jié)力量很偉大嗎？不過我們總覺得這種團結(jié)力還不夠鞏固，也不夠持久。什么緣故呢？因為我們的合作精神還不夠徹底，所謂“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就是對我們中國人做人態(tài)度的一種強烈諷刺，只要人一多，就不知怎樣來合作分工，互相容讓，互相商量。固然中國社會落后的方面還很多，而缺乏合作精神，確是一個嚴重的缺陷，所以，談做人，做現(xiàn)代中國人，首先應培養(yǎng)這種合作的態(tài)度。

第五個條件是要有世界的眼光。既然我們要做一個世界人，便必須有世界的眼光。所謂世界的眼光，就是對世界的看法。我們要有對世界的正確的看法，必須了解世界的事事物物，大自然是怎樣在運動著，大社會是怎樣在發(fā)展著。大自然、大社會是與人類息息相關(guān)的。我們不能不去認識它，了解它，唯其認識世界，才能使眼光遠大，不斤兩于個人的利害得失。怎樣去認識世界呢？我以為要在日常生活中去觀察，去體驗，我們必須與大自然、大社會接觸，探究大自然、大社會的運動和發(fā)展。以前有人說“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實在是無稽之談。坐井觀天，哪里知道天的大小與其中的現(xiàn)象，“活教育”主張“大自然、大社會都是活教材”，以宇宙為學校，這樣，才能有世界的眼光，才能做一個世界人。

以上五個條件是“做人”的先決條件。“活教育”必定要培養(yǎng)兒童具備這五個先決條件。“活教育”不但要求做中國人，而且要求做世界人。為什么要做世界人呢？因為這個時代不再像以前了。以前，尤其在清朝以前的封建時代，一般人總以為“四海之內(nèi)，莫非王土”，不把別的國家放在眼里。自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社會發(fā)生激變，然而仍然缺乏一種對世界的正確看法，不是懼外媚外，便是排外。我們知道，中國是世界的一環(huán)，不能脫離世界關(guān)系而孤立自存的，譬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當時日本侵略中國，并不只是危害中國的生存；意大利侵略阿比西尼亞（后稱埃塞俄比亞），并不僅是危害阿比西尼亞，而是危害世界和平，所以全世界人民要團結(jié)起來，擊敗共同的敵人。在今日，要締造世界的永久和平，自然亦非僅中國人的努力所能為功，必然也是世界每一個人的責任，因此生在今日世界的一個中國人，他除了要過國家的生活以外，同時還要過世界的生活；他不僅要了解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特質(zhì)，他還要了解世界的潮流；他不僅要為中國的民主獨立而努力，他還要為世界和平而奮斗。所以“活教育”要求進一步做世界人，現(xiàn)代世界人。

綜上所述，“活教育”的目的，就是在于做人、做中國人、做世界人。今天中國人應具有這樣五個條件：第一是健全的身體；第二是要有創(chuàng)造的能力；第三是服務的精神；第四是要有合作的態(tài)度；第五是要有世界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