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麗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以下簡稱“《侍坐》”)是《論語》中獨標高格的華彩篇章,歷來解讀者甚眾。從文本出發(fā),方可解文章真味品文字醇香;從文本出發(fā),才能于思想的叢林中去蕪存菁去偽存真。當然,不能排斥知人論世和借鑒他人觀點,合二為一更好。讀《論語》如此,讀《侍坐》當不例外。
關(guān)于文章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guān)系,劉勰《文心雕龍》說:“夫情動而言形,理發(fā)而文見,蓋言隱以至顯,因內(nèi)而符外者也?!痹V之于內(nèi)的“情”“理”和顯之于外的“言”“文”主次分明,內(nèi)容主導形式,形式附麗于內(nèi)容。“為文而造情”,固然令人生厭,但“言之無文”,同樣也會“行而不遠”。
《論語》是儒家的經(jīng)典之作,被歷代學人奉為圭臬。《論語》是孔門弟子為了宣揚儒家的學說而輯錄孔子及其門人言行的書,采用了最契合這種內(nèi)容的語錄體的形式,長于記言,少藻飾之辭,多質(zhì)樸之語,文約義豐,生動洗練,多格言警句?!墩撜Z》通過記言生動地詮釋了孔子“誨人不倦”的師者形象,無怪劉勰在《文心雕龍 ·征圣》里說,“夫子風采,溢于格言”。
內(nèi)容與形式相得益彰,文章便如渾金璞玉自然天成。記言是《論語》之長,這一特點在《侍坐》里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開頭由己身談起如話家常,和藹可親、循循善誘的師者形象宛然在目,簡單的發(fā)問卻教人感懷至今。四位弟子,四種性格,言為心聲,言表性情,精練的語言,傳神地刻畫了四位弟子的形象,或謙遜,或魯莽,或沉穩(wěn),或內(nèi)斂。弟子應(yīng)答,老師回應(yīng),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態(tài)度,或微笑,或哂之,獲贊譽,因人而異,因材施教,不同的態(tài)度之下卻是對學生諄諄教誨、始終不變的良苦用心。教誨之言,簡單處點到為止,動情時侃侃而談,隨勢而變,幻化多端,至圣先師的形象,永遠矗立在文字深處。
若僅僅如此,《侍坐》一章就會泯然于其他章節(jié)了。對《論語》這樣一部全書僅萬余字的語錄體著作來說,凡315 字的《侍坐》無疑是其中絕無僅有的“鴻篇巨制”了。如果說其他篇章是簡筆勾勒隱見風骨的速寫,《侍坐》一章可以稱得上是精雕細琢風采宛然的工筆畫?!墩撜Z》若少了這一章節(jié),則夫子“萬世師表”的形象便少了一處最生動的詮釋。
文體特征是文章形式的重要組成,同樣的內(nèi)容,若用不一樣的文體去表現(xiàn),便會呈現(xiàn)出各種不同的風格,如詩之雅正,詞之嫵媚,散文之端方,劇本之靈秀……妍麗多姿,各各不同?!妒套肥且粓鰟e具風情的獨幕劇。
沖淡悠遠的瑟聲響起,背景當是傳說中的杏壇——孔子講學處。幕起,夫子攜諸生上場,夫子居中坐,眾生圍坐,獨曾皙居于側(cè)鼓瑟。夫子溫顏煦語,和藹可親,鼓勵大家談?wù)勛约旱闹鞠颉?/p>
諸生一一上場,各自侃侃而談,闡述自己的志趣和抱負。劇情鋪展,子路的率爾、冉有的機變、公西華的謙遜逐一展現(xiàn),鮮活面目如在眼前。而夫子在子路言志后“哂之”,“哂”有“譏笑”之意,略有不滿而終繼之以“笑”。夫子待生之寬和,此中可見。諸生所答,固有高下之分,夫子不予置評耐心傾聽,一派長者的寬厚儒雅。
平淡如水的劇情在曾皙上場時有了波動,宛如潺潺流動的溪水遇到山石的阻攔激蕩起奔騰的水花。曾皙先是表示自己的志向與諸子不同,吊足了大家胃口,才在夫子的鼓勵下開口,偏又不直言,反描述了一幅暮春光景,春衫既成,冠者童子,相偕出游的場景。爛漫春光中的這幅畫面是曾皙的高遠志向的寫照,夫子除了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夫復何言?夫復何言?
高潮之后歸于平靜,曾子“何哂由也 ”的疑問和夫子的解答不過是全劇的余韻和尾聲罷了,夫子一連串的詰問或是在借以平復激蕩的心情。
這一場永恒的師生對話,因為曾皙言志情節(jié)的出現(xiàn),便如平地突起的一座山川,又如幽謐山林的一聲婉轉(zhuǎn)啼鳴,再如萬綠叢中嬌花一朵,一下子高昂起來、活潑起來、靈動起來,流轉(zhuǎn)出千古不滅的美。在情節(jié)的蓄勢和陡轉(zhuǎn)中,在師生的互動與交流中,在輕顰淺笑溫言細語中,夫子的君子風度、長者風范、學者雅量、師者仁心、圣者慧心,便如花盛放耀人眼目。
從序幕到開端,再到高潮和尾聲,劇情早已結(jié)束,余韻卻仍悠長。這一幕劇,在幽深黑暗的歷史的隧洞中熠熠生輝,驗證著“天不生仲尼,亙古如長夜”的煌煌正論。
很長一段時間,《侍坐》在人教版教材與蘇教版教材中都被編在選修課本中。從2019 年開始投用的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侍坐》被編為必修下冊第一單元第一課,足見教材編寫者的重視及《侍坐》自身的魅力所在。比較兩種版本的差別,區(qū)別之一在于題目。人教版的題目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沿用了以選文首句作為標題的慣常做法,中規(guī)中矩,且點明了人物和事件,簡潔而明確。蘇教版教材的標題則是《沂水春風》,典雅凝練,涵蘊深遠,較之前者似更具文采,這一題目見出編者的獨特用心。
倘要尋一個文眼,作為對此文的一個詮釋,“春風”可也。夫子溫顏和煦,藹如春風;諄諄教誨卻訴之于和顏悅色,有如春風化雨,于無聲處潤澤心靈;夫子之教,眾生聆聽,皆入耳入心,豈不如坐春風?更何況還有那幅千載以下猶令人感懷不已心向往之的“沂水春風”圖。
對曾皙描繪的這幅畫面,歷來有不同的理解,或以為是一幅高蹈出世的隱逸圖;或以為是天下大同的理想國的畫面;或以為是祭祀求雨,即禮用之于世的場景;甚或有認為曾皙有志于從教故描繪了春日師生同游之景……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然究其根本,不外乎出世入世兩種。
孔子是入世的狂人。聯(lián)系孔子的生平,他奔走一生四處碰壁,然終不改其志,即或偶有“道不行,乘桴浮于?!钡目畤@,不過是一時的囈語罷了。無論是著書立說,還是執(zhí)教杏壇,其實都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更遑論虛無縹緲的隱逸一說。
由孔子所開創(chuàng)的積極用世的儒學傳統(tǒng),以及心系蒼生心懷家國的文化理想,勾勒出一代又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圖譜的重要標識。在曾皙的言談中,依稀見到了盛世場景:及冠之少年,稚氣之童子,皆著春日之禮服,怡然出游,進退以禮,長幼有序,徜徉于春日的美好光景中,沂水漫出萬種風情,舞雩臺上東風漸緊,吹動少年的春衫……春日之美好,從來不只取決于自然的風光,而更在于內(nèi)心之寧謐美好。而內(nèi)心的安寧,則有賴于社會的安定與富足。
捧讀此文,但覺沂水春風撲面而來,滌蕩胸中所有濁氣。穿越2500 年的時光,重溫經(jīng)典之作,《侍坐》章宛若一幅鮮活生動的“杏壇執(zhí)教圖”,又如一幅宏闊無邊的大同世界暢想圖,更似一幅氣象萬千的儒學精神氣韻圖,掩卷睱思,帶給讀者不盡的感慨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