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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剪

      2023-02-15 03:58:15壟耘
      北京文學 2023年2期
      關鍵詞:張媽南郭雪兒

      她不明白,一旦離開那三孔土窯洞,她的剪刀就格外沉重。平日里,一把小小的剪刀,在她的手里,就是大海里的一條小魚,看到哪兒,剪到哪兒,想到哪兒,剪到哪兒。現在,坐在西安城里香格里拉酒店二十六層專門為她布置的剪紙廳里,她的思維凍僵了,不知道如何下剪,那把剪刀執(zhí)起來就像掀起一扇磨盤,沉重得挪不開步。

      這是怎么了?

      三孔土窯洞在陜北鄉(xiāng)下的雙灣村,離這里有一千多里。她是坐飛機來的,俯視窗外,只見底下一層層起伏的棉花垛,飛了幾個小時,從一個機場,再到一個機場,就到了這個二十六層的酒店。

      她感覺像住到了山頂上,又不像,山頂是能看到山底的,這里卻看不到山底,看到的是一個樓接著的一個樓,似乎還像在飛機上一樣,著不了地。

      雪兒就蹴在她的腳下,懶洋洋的。在土窯洞,雪兒可不是這樣,幾乎沒有閑的時候,一會兒啃啃她的褲腳,一會兒轉著圈撒歡兒,一會兒嗅嗅地上的孔洞,一會兒跑出門外朝天吠出幾聲。

      她想走,走回那三孔土窯洞里。

      她聽見了外面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張來說,這些人已經等候好久了,這些人聽說翦婲鵠就在香格里拉酒店,一窩蜂地都涌來了。張來說,他們來自世界各地,都是億萬富豪,有的是錢,只要他們看準了,錢多少不在乎。

      她想藏。藏回那三孔土窯洞里。

      她不是膽怯,也不是沒見過老外。這之前,就在那三孔土窯洞的炕上,她曾接待了一撥又一撥的老外。她不知道他們說些什么,只看見他們豎起的大拇指以及臉上洋溢出的喜色,她知道,那是喜歡。對于一個剪紙姑娘,沒有比被人認可再高興的事了。那些人手里舉著明晃晃的美元、歐元,有的也舉著一沓沓的人民幣。她的注意力沒在紙幣上,在他們的大拇指和臉上。

      門已經被推開,第一顆探進來的是一頭金色的長發(fā),就好像見到了鉆石收藏主一樣,一臉的急促、一臉的欣喜、一臉的渴望。第二個走進來的是一位儒雅的日本紳士,頭未抬起,先是深深的一躬……張來站在眾人前面,開口說:各位先生女士不要著急,翦婲鵠女士正在準備,當場亮剪,每人都會拿到一幅的。

      一片掌聲響起。

      幾個專門趕來的攝影記者都已準備好了姿勢,他們有的蹲著,有的站著,有的干脆匍匐了身體,就等著那聲“咔嚓”的聲音響起,他們知道,這一定是一個不容錯過的“瞬間”。

      翦婲鵠不得不鋪開一張紅紙,她抻開紙角,用右手掌慢慢地撫平紙皺。撫過一遍,再撫一遍,人們知道,那是在醞釀,醞釀構思,也醞釀情緒。

      幾十雙眼睛探照燈似的聚焦在紅紙上,也聚焦在翦婲鵠的臉上和那把已經執(zhí)起的剪刀上。他們已經多次看到過翦婲鵠的剪紙了,也用昂貴的價格收獲了他們心儀的作品。他們驚奇一張紅紙一把剪刀就能將奇幻的世界打開……他們最想看到的就是那雙手,那十個手指頭,尤其執(zhí)掌剪刀的那五個手指如何在紅紙上行走?他們帶著一臉的虔誠,就像圣徒走進教堂,大廳里一片寂靜。

      等待,靜靜地等待,墻上的掛鐘聲音清脆,一下,兩下,三下……

      張來咽了下嘴里涌上來的口水,巴巴地盯著翦婲鵠的臉和手。

      只見眾人的頭一擺,眼睛骨碌碌睜著——終于下剪了,那把剪刀在翦婲鵠的手里一揚,像一只倒剪的燕子似的,一個撲刺就俯下身子……紅紙上現出一汪鮮血,一朵鮮花盛開在紅紙上。“哎喲”大叫,翦婲鵠左手攥緊右手,蹲在了地上。

      一眾人涌過來,想看個究竟。只聽得“呼——”一聲高叫,雪兒一個沖鋒搶過來,擋在眾人前面,叼起剪刀,歇斯底里地狂吠。

      當天的微信群爆出一則信息:翦婲鵠以手指代紅紙,“一朵鮮血梅花”驚飛了一群老外。

      點擊率直升到一百萬+,同時是幾十萬粉絲的問候,問候翦婲鵠的手指怎樣了,傷沒傷到筋骨,影響不影響今后的剪紙?

      沉默。翦婲鵠沒有回一個字的信息。她只是沉默。

      第二天, 網上出現一篇文章《樹小風大》。文章寫得有理有據,將翦婲鵠比作一棵小樹,本來土旺根正,正常發(fā)育,定能成為參天大樹。遺憾的是,一股風刮來,刮來了滾滾而來的水,刮來了源源不斷的化肥,不斷地澆,不斷地施,飄飄地扶搖而上,就收獲了一樹“鮮血梅花”。還預言:翦婲鵠的藝術生命將就此終結。

      第三天, 又是百萬點擊率。

      張來憤憤不平,從西安日報專門請來了兩位名記,要翦婲鵠敘說自己的學藝經過,要用事實給網上這些不懷好意制造事端的人一個有力的回擊。

      翦婲鵠一句話也不說。只堅持要回三孔土窯洞里去。

      張來說,“你知道嗎?為打造這個剪紙廳,我花了五百萬。”

      婲鵠說,“你說過?!?/p>

      張來說,“還有三年的租賃費,六百萬?!?/p>

      婲鵠說,“你說過?!?/p>

      張來退一步說,“昨日來的那些人都是通過領事館才來的。”

      婲鵠說,“你說過?!?/p>

      張來說,“也有的是我邀請來的?!?/p>

      婲鵠說,“我知道。”

      張來放低聲音說,“這里是西安,一千多萬人的大城市?!?/p>

      婲鵠說,“我知道?!?/p>

      張來說,“住一段適應適應再說?!?/p>

      婲鵠說,“不。”

      張來又退一步說,“就幾天?!?/p>

      婲鵠說,“不?!?/p>

      三孔土窯洞在村子的南邊。

      這里離雙灣村中心有一里地,偏僻。

      這里的土硬,是典型的紅膠土。膠土板結力強,硬度高,安全系數自然高,難度在于鑿時吃力。那膠土,硬起來賽過石頭,鑿窯的時間又多在冬天,冬天地里活少,可冬天的膠土經了凍就成了鋼板,一錛一個鐵印,一錛一簇火花。為了省工翦婲鵠父親常常在凍土下先深挖一條溝塹,然后利用重力讓頂部的負土自然傾覆,他總是想挖深一些,再深一些,深著深著,負土重力突然傾塌,躲閃不及,喪身在土窯里了。人們記起,曾有風水先生路過,斷言:此處土硬人硬,土硬過人,人則遭殃;人硬過土,土則養(yǎng)人;但硬硬得軟,后人必定發(fā)達。

      鑿窯死了人,這窯洞也就不能再繼續(xù)鑿下去了。但翦婲鵠母親“繼續(xù)”拿起父親留下的鋼镢,一镢,一镢……后來增加了她,再后來,增加了雪兒——那條一色白的狗狗。

      按照陜北風俗,家里死了人,當年除夕是不貼對聯(lián)更不貼窗花的,因為窗花是紅的,紅是“喜慶”,死了人應是黑色的沉默。但母親硬是貼了窗花,母親親自剪的,剪的是“瓜子娃娃”。七個瓜子娃娃手拉手站成一排,雄赳赳氣昂昂的,像一道護衛(wèi)站在門楣上。七個瓜子娃娃的肚子母親沒剪,母親精心挑選了秋天里剝下的七顆南瓜子,一樣樣大小,一樣樣顏色,一樣樣飽滿,再配上母親剪的臉盤、雙腿,尤其那一雙骨碌碌圓睜的眼睛,活了一樣。雪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對著七個瓜子娃娃一陣狂吠。母親撫摸著雪兒的頭,“它們是幫你的,它們的‘八叉’能把那些魑魅魍魎阻擋在門外,讓我們這家沒了男人的人家能平安地過一個好年?!眿N鵠那時還小,才五歲,歪了腦袋問母親,“媽媽,是真的嗎?”

      媽媽堅定地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瓜子娃娃打八叉?!?/p>

      婲鵠叉開雙腿,“媽媽,我也打八叉?!?/p>

      母親說,“不需要你打,有了這七個瓜子娃娃足夠了?!?/p>

      婲鵠那時還不明白“打八叉”的意旨,她只覺得新奇,瓜子、紅紙、剪刀——在母親的手里就能變成奇妙的圖畫。她直著眼睛,好長時間離不開那幅剪紙,她特別想知道,那七顆充當瓜子娃娃“肚子”的瓜子,到底還是不是原來的那些瓜子?

      正月里,翦婲鵠嚷著要學剪紙。

      母親拿出了一把剪刀,剪柄上纏了許多布綹,多處布綹磨出了孔洞,油膩膩地沾滿了汗液。母親說,“這是你外婆留給我的剪刀?!?/p>

      母親搬出一張炕桌,炕桌上放著十二張剪紙,有老鼠、有老虎、有馬、有羊……又抱來一沓發(fā)黃的舊報紙。然后,拿起剪刀說,“看著,看我怎么剪?!蹦赣H拿起一只“羊”,開始下剪。母親說,“這樣剪,這樣剪,再這樣,再這樣……”同樣一只“羊”,母親連著重復剪了三次,婲鵠連著看了三次。母親放下剪,“自己剪吧?!鞭D身走了。

      婲鵠不想在舊報紙上剪,舊報紙發(fā)黃了,也發(fā)脆了,一剪刀下去,豁啦啦裂開一片。她和母親要紅紙。母親說,“紅紙是留著過年才剪的。我剛學那會兒,哪里有報紙,是揀了樹葉剪的?!?/p>

      就在舊報紙上剪。

      紙不好,剪刀也不好,好像專門和婲鵠作對。看母親手里的剪刀,就像一只泥鰍,出溜一下,滑到了這里,出溜一下,又滑到了那里,就像在紅紙上鉆窟窿,一剪子鉆到了左邊,一剪子又鉆到了右邊??梢坏剿氖掷铮舻毒统闪松P的老鋤頭,該剪苗的時候剪了草,該剪草的時候剪了苗。問母親,母親說,“鋤亮靠土磨,犁快靠草磨,磨著磨著就不生銹了。”

      就剪。剪過十二生肖,她要母親再換剪樣。母親不換,說,“繼續(xù)剪?!崩^續(xù)有多長,繼續(xù)竟然長達了三年時間。三年中,翦婲鵠幾次摔了剪刀,不想剪了。她原來是好奇,現在好奇沒了,剩下的全是枯燥。剪刀生硬,它本來就是鐵,鐵著面孔,鐵著心腸,握在手里,冰涼冰涼地心里發(fā)哂。報紙更是平板一塊,里面是不認識的一大堆字兒,一行行,一道道,像燒過的炭渣,又像燒焦的鍋巴,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她想吐,但只是干嘔,吐不出去,就憋在心里。再看那些十二生肖,尤其那只羊,越看越不順眼,那羊一副慵懶的樣子,似站非站,似臥非臥,四只蹄子似乎承受不住身體的壓力,搖搖欲倒。她甚至聞到了一股羊屎味,酸臭腐溽,直逼鼻孔。她想躲,可躲不開,她走在哪兒,腥臊味跟在哪兒。她拿起剪刀,三剪兩剪就將那幅生肖羊剪成了一堆碎紙。還不解恨,抬起腳,狠狠地跺上去,一下、兩下……跺完,她抱住頭哭了,哭得一塌糊涂。雪兒看她心緒不好,就繞著圈兒扯她的褲腳,希望減輕她的煩躁。她飛起一腳,踢開了雪兒……這時,張來來了,張來把她引到河灘里,河灘里清淺處,是一嘟嚕一嘟嚕小蝌蚪,小蝌蚪的尾巴特好看,它們自由自在地游著,也就一汪水潭,不起絲毫波瀾,它們卻游得樂趣無窮。它們好像不知道累,不知道枯燥,只知道繼續(xù)……翦婲鵠想起了媽媽曾經說過的“繼續(xù)”,她回轉身子就往家走,走向家中炕上的那個書桌,拾起剪刀,在舊報紙上開始“繼續(xù)”。

      這樣繼續(xù)了多長時間,她已記不清了。她只記得,第一次感覺剪刀輕松了,剪刀就像小蝌蚪的尾巴,想擺到哪里就擺到哪里,報紙就是那一汪水潭,雖然看起來紋絲不動,但剪刀在動。報紙隨著剪刀的運動也在運動,原來枯燥的在她眼里永遠不變的“十二生肖”也在變化,而且一次和一次不一樣,每一次都是一個新面孔。就說那只“羊”,好像兩只角會動了似的,眼睛一眨一眨,毛發(fā)張揚,四肢也在奔跑,向著前方的草地狂奔而去……

      她將自己的感覺向媽媽說,媽媽笑了。媽媽說,“那是你的心,你的心不動,鉸的花花也不動。你的心動了,鉸的花花也就動了?!眿寢屨f剪是“鉸”,說剪紙是“花花”。

      “替樣”“熏樣”,是陜北剪紙一代代傳承的“模子”。

      第一個“模子”是誰創(chuàng)造的,已經說不清楚了,她們都說是自己奶奶的奶奶、外婆的外婆傳下來的。靠什么傳,就靠“模子”。

      最好的模子是“熏樣”。方法也倒簡單,取一張白紙,紙要白凈,舒展,還要厚實。將“奶奶的剪紙”鋪于紙上,以口含水,霧狀地噴于剪紙部分,然后以艾煙熏蒸。干透,揭去原樣,白紙上豁然現出一幅和原樣一模一樣的“紋樣”。照此紋樣小心地剪了,就是一幅分毫不差的復制剪紙。多少代過去了,多少年過去了,陜北的剪紙能“不走樣”地傳下來,就是靠了這種“模子”。民間的智慧是神授的,這些陜北婦女在她們最熟悉的“煙火”環(huán)境中,用她們在廚間最拿手的“熏蒸”技藝創(chuàng)造了世界上最早的“復制”技術,用現在非遺時髦的詞語,叫“原樣保留”,叫“時代傳承”。

      “替樣”則更簡單一些,它是將“奶奶的剪紙”縫綴在紅紙上,然后照著原樣一剪一剪地剪出來,拆去針線,揭去原樣,就是一幅復制的剪紙。當然,這樣的“替”就有了一些誤差,誤差在鋪的紙平不平,縫的線直不直,刀的剪熟不熟,差之毫厘就可能謬以千里。但,不仔細看,不內行看,是看不出來的。因為這樣的“替”較之“熏”操作容易了些,就復制家多了些,大多數剪紙家就是這樣你“替”我、我“替”你地傳之一代又一代的。

      翦婲鵠母親既不教婲鵠“熏樣”,也不教“替樣”。她要婲鵠“直鉸”。鉸的對象也不再是“十二生肖”“喜鵲登枝”,而是看見什么就鉸什么。一抬頭,看見是窯頂就鉸窯頂,一出門,看見是一株樹就鉸樹,一上路,看見是一條狗就鉸狗,一下河,看見是一河青蛙就鉸青蛙……這就叫“直鉸”。怎么鉸,如何看視,如何下剪,一概不說,就兩個字,“直鉸”。

      翦婲鵠知道母親的性格,再怎么問,是問不出結果的,就連原來的剪紙樣式也不給她看,要她自己揣摩。

      自然,“直鉸”更是要看的。她就攆著看鳥,先看最常見的麻雀,別看天天見麻雀,當真要剪麻雀,還是拿不準。進入夏天了,天好藍,樹好綠,一群麻雀棲在一棵大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它們大概也感慨今天的好日子,爭相說個不?!瓔N鵠站在樹下,仰起頭,一眼不眨地看著樹上的麻雀,麻雀看見樹下有人,還是一個姑娘,就更加叫得忘乎所以,紛紛拋下炸彈……婲鵠忽然覺得眼睛、臉頰、鼻梁、脖子一陣冰涼,睜不開眼,順便雙手上去一抹,好家伙,一股刺鼻的味道襲來,她胃里一陣翻攪,泄出一攤嘔物。雪兒一跳騰起,一群麻雀呼啦啦飛了個精光。

      有了這次教訓,她再去看鳥,就有了經驗,蹴于另一棵樹上——隔岸觀火。她想看喜鵲,喜鵲尾巴長,翅膀長,嘴也長,剪出來一定好看。喜鵲愛叫,見有人來,就喳喳地叫,婲鵠只得悄悄地看。她大氣不喘地蹴于緊挨著鵲窩的另一棵樹上,雪兒也不甘落后,就蹴在她的腳邊??梢郧逦乜闯?,喜鵲正在孵子,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態(tài),嘴巴向上翹著,眼睛執(zhí)著地瞅著一個方向,或許正在憧憬著未來:十天半月以后,一個新的家庭將會再生,這個新家庭的成員就在它的翅膀之下,到那時,膀下的蛋殼將被一個個小巧的嘴尖拱破,破洞里將會伸出一個個嫩弱的黃嘴小兒,黃嘴兒會蹴在窩里,焦急地等待著母親的歸來,一條條蟲子會蠕進那些黃嘴巴里,那是多么其樂融融的一幅畫面……忽然,婲鵠的眼睛一閃,鵲窩下邊的樹枝上,一條花白的蛇身正在向上移動,蛇口里探出一線紅紅的舌頭,它一定是早就瞅準了這窩鵲蛋,一頓美好的午餐就在眼下……婲鵠急了,婲鵠拋出隨身的剪子,優(yōu)美的拋物線落向對面的鵲窩下方。花白蛇身靈敏地一縮,躲過了射來的暗箭,轉過蛇頭,一個跨越,“嗖”的一聲,就向婲鵠蹴的地方俯沖而下。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雪兒騰起身子,就像一個體操運動員一樣,一個前滾翻,一個后蹬腿,蛇身子擺了兩擺,平身子摜于地上。

      好險哪。婲鵠的心怦怦怦跳個不停,她閉上眼睛,不敢想象剛才的一幕。

      張來母親的剪紙火了,外地人一大群一大群奔了這個陜北婆姨而來,這些人中,有經銷的,有剪紙的,有畫畫的,也有一些美院的學生。有一個細皮嫩肉的南方學生尤其看得入迷,別的同學看完都走了,他卻留下來了,他要求做徒弟,還說會付學費。張媽不答應,從來沒收過徒弟,農村里的娃們也有學的,也不專門坐下來學,逢年過節(jié),就坐在她家炕上跟她剪,她也不會說怎么剪如何剪,就是她剪她們看,先看,后剪,剪著剪著就會了。這些學家都是女娃,哪有男娃學剪紙?這個白面皮的男學生竟要請她當師傅,她會能教個啥,一口就拒絕了。那娃也不急,就在村里租了孔土窯洞住下來了,自己做飯,自己洗衣,隔一天隔兩天就跑過來看張媽剪紙。

      過了半個月,白面皮學生娃又來了,進門不說話,先“咯噔”跪在了地上,“師父大娘在上,請受弟子一拜?!睆垕屇睦镆娺^如此場面,“可不敢,你們這些喝洋墨水的,我哪里配得上稱師父。”那個南方娃認了真,“大娘不收我南郭做弟子,我就長跪不起?!边@一招難倒了張媽,張媽慌慌扶起學生娃,算作了默認。也才知道這個南方娃叫南郭。

      學生娃有時就住在張媽家,和張來一個鍋里吃飯,吃著吃著就吃成了兄弟。南方人天生是商業(yè)之家,南郭就攛掇著張來給母親做經紀人。張來不懂什么是經紀人,南郭就教他,教他如何認識母親的剪紙價值,如何給母親做剪紙宣傳冊,如何給母親的每幅剪紙定價,還包括如何包裝母親,穿什么衣服,擺什么姿勢。

      還真是的,如此一來,張媽的身價倍增。背大包小包的記者來了,聚光燈常照得張媽睜不開眼,還老讓她擺這個姿勢擺那個姿勢,張媽有些不自然,也有些煩亂。

      一天, 張來領著南郭到了翦婲鵠家,正好婲鵠出去了。張來就領南郭看翦婲鵠的剪紙??粗?,一聲狗叫,南郭的褲邊就含在雪兒口里了。雪兒不認識這個闖進來的白面皮男子,不像陜北男人,更不是雙灣村的后生。婲鵠喝住,“雪兒,放開!”嚇得臉更白了的南郭抬起眼,這一抬,放不下了。他驚異,來雙灣村一個多月了,怎么從來沒見過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和別的雙灣村的女子不一樣,身上有一種氣質,一種脫俗的氣質。還漂亮,當然不是那種城市姑娘的花枝招展的漂亮,是含蓄的高貴。一件藍底白點的掩襟上衣,一條綠色的燈籠褲,一雙平底布鞋。很像一個五四青年,只是沒梳辮子,沒戴圍巾,手里擎一朵山丹丹花。南郭認識,是張來一次帶他上山,在背洼洼上發(fā)現的。那花花瓣不多,就幾支,但支支紅潤明透,毛茸茸亮燦燦的,中間一星花蕊,端豎豎翹起,昂然凌厲。南郭問張來,這花為什么長在背洼洼?張來說,你為什么生在南方?南郭說,一般的花可都是開在陽坡上的。張來說,那是。南郭說,你再想想。張來說,想什么想,低調唄。南郭猛擊一掌,對,低調。沒想到你還會比喻呢。張來瞪他一眼,什么比喻,本來就那樣。

      南郭想,翦婲鵠就是一朵山丹丹花。

      幾乎鉸遍了眼睛看見的所有實體后,翦婲鵠要求母親再布置作業(yè)。母親未加思索地布置:盲鉸。

      還沒見過盲鉸,只有那些個別上了年紀視力嚴重下降的七十八十的老太太才摸索著盲鉸。別看她們看不見了,但靠著幾十年的記憶,靠著幾十年的鉸工,她們就那么摸索著就能鉸出一幅幅剪紙,而且特有靈性,活了似的可愛??勺约翰攀藲q,正是眼明耳亮的時機,況且自己“直鉸”的作品南郭都多次驚訝贊嘆過,而且張來偷偷地拿去夾在張媽的作品里一起銷售過,那些行家一眼就盯上了這些作品,都給了好價錢。這是張來后來告訴她的,張來將那些賣得的錢放到她手里時,她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嗎?張來說,好好剪,這才是剛剛開始呢。當然,這一切,都是她和張來兩個偷偷進行的,自己的母親和張媽都不知道,連南郭也不知道。他們倆從小就有默契,不論做什么,都能想到一起,做到一起。

      翦婲鵠找到母親,“我不是盲人。”

      母親說,“我知道?!?/p>

      婲鵠說,“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戴枷鎖嗎?”

      母親說,“該戴的就要戴?!?/p>

      婲鵠又說,“我已經十八歲了?!?/p>

      母親糾正,“十八歲零一個月八天?!?/p>

      婲鵠委屈,“我不想盲鉸,太難受?!?/p>

      母親說,“我知道難受?!?/p>

      婲鵠問,“你知道,為什么還要逼著我這樣做?”

      母親說,“樹上的疤都是受傷后才長出來的。”

      婲鵠知道母親,母親不是隨便說的,一旦說出,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母親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村子里一些踢皮二流的人,也曾想在母親面前占便宜,可母親鐵是鐵,鋼是鋼,他們都灰溜溜地走了。沒了男人的家庭,全靠了母親那副肩膀的支撐。她相信母親、信任母親。沒說的,“盲鉸”。

      盲鉸真是難受?!爸便q”雖然不好學,可那畢竟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實體,是眼里看得見的事實??涩F在,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沒有,只有憑借記憶,只有調動腦子里所有見過的圖像。更困難的是,下剪,一只手里是紅紙,一只手里是剪刀,距離有多少,要靠心算,要算得一分不差。剪紙要求的是“連剪”,就是整張紙上拿起來是囫圇的一幅圖,不是拼貼,不能拼貼。它是剪線的連接,這種連接有的是正常的自然的連接,有的則是故意的非正常的連接,也就是“過渡”,就要有意地在一些必要的環(huán)節(jié)“多余”地架起一線橋梁。如果睜了眼,這是很容易的一件事,閉了眼,就成了高難度動作,一不小心,要么是戳了窟窿,要么是多了臃腫。多少次,左手上孔洞斑斑,剪刀上鮮血淋漓。一次,剪刀一滑,竟然戳向了腹部,不偏不斜,戳進肚臍,肚臍立刻變作一溪小泉,泉水是紅的,咕嘟嘟爭先恐后地往上泛血沫。雪兒掉頭越過門檻,尖叫著攫住母親的褲腿。等母親進得家來,婲鵠的上衣全成了一片紅色,母親瘋了一樣跳上炕,撕開棉被,抽出一團棉花,擦火燃了,顧不得手上的火焰灼燒,按在婲鵠的肚臍……好險哪,等到半個月后傷口愈合,母親抱著她哭作一團,她也抱緊母親哭得喘不上氣來。母親說,不了,不再盲鉸了,睜眼,睜開眼睛鉸,睜得大大地鉸??伤吹蛊届o了。她說,不,我不,我不睜眼,我還要盲鉸,直到……雪兒“汪——”一聲叫了,頭朝著天,向著天空,機槍般連發(fā)……母親將她的手貼在臉上,淚水濕了婲鵠的手背。

      剪到后來,婲鵠一閉上眼,面前就出現畫面,畫面上的“花花”似睜了眼一樣清晰,左手里的紅紙,右手里的剪刀,也和睜了眼一樣順手、自然。再剪到后來,她竟然不喜歡睜眼了,這樣,一則能集中精力,心無旁騖;二則可以思維任意地遨游,天上地下,山上溝底,想到什么,看到什么,高山擋不住她的視力,夜晚擋不住她的觀察。她的耳朵變得十分靈敏,雖然坐在炕上,門閉得嚴實,外面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大門里進來誰,不說話,單從腳步聲她就聽出是誰來了。

      她的剪紙風格也在變,不再是傳統(tǒng)的“剪樣”內容,而是有了她自己閉上眼睛后的思考。她知道,那是“創(chuàng)作”。

      她曾聽南郭說起過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就是創(chuàng)造,就是對前人的超越。當然,超越的基礎是繼承,只有繼承了傳統(tǒng),才能達到超越。比如說……”南郭的比如都是繪畫,什么齊白石,什么畢加索,她是不懂的。南郭就給她找來畫具體地說,這以后,她慢慢地知道了石濤、米芾、達·芬奇、凡高……她睜了眼的時候主要是看這些畫,看不懂的時候就問南郭,南郭很樂意她問,他會認真地不厭其煩地給她講,有時會講很長很長的時間。

      張來向翦婲鵠要的剪紙越來越多了。

      這些,都是他和婲鵠兩個人的事,瞞著婲鵠母親。她想減輕母親的負擔,另一方面也想檢驗自己這些年來的努力,雖然不能說金錢就是衡量剪紙好壞的根本,但現在的市場經濟還不失為一種檢驗的方式。她就是抱著這樣一種心態(tài)和張來一起瞞著母親偷偷交易的。張來這幾年的眼力也練出來了,雖然他不會剪,可他會看,一眼,就一眼,他就能從一大堆剪紙中挑出拔尖的那張,當然,他的“拔尖”是市場的價格行情。在這一點上,南郭也比不上他,南郭的標準是看畫面、看構圖,是用他所學過的美術基礎作價值判斷的。因此,兩人常發(fā)生爭論,南郭常會拿出一大堆理論作支撐,比如達·芬奇、石濤……張來則簡潔,張來就說上一次拍賣會什么價什么價。婲鵠只管聽。

      婲鵠還是不斷地給張來自己的剪紙,張來也喜歡婲鵠的剪紙,喜歡的原因是好出售,只要拿出去,顧客們都會第一眼挑走。顧客們也是賊眼,成天在攤上練,都練成了金睛火眼,只要看準了的,他們是不吝惜價格的。他們知道,你吝惜,會有不吝惜的,如果遲疑,就會被另外的人拿走。而且,張來知道,一大堆貨里,要有“挑梢”的,哪怕是一張,也會帶動其他貨物的“搭幫”銷售。所以,張來就頻頻地向婲鵠要貨。

      翦婲鵠也很慶幸南郭的到來。這么一個偏僻的雙灣村,來了一個西安美院的大學生,而且一住就不走了,還甘心情愿地做了張媽的徒弟,還學得如此認真。

      婲鵠最慶幸的是,她可以在南郭那里看畫,南郭那里有好多畫,都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要知道,這之前的雙灣村是沒有畫的概念的,她們見得最多的就是窗花和炕圍子畫,窗花是他們的主題畫,是他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可算作是普及到每一個婦女的畫。從大概念上來說,它們可以統(tǒng)稱為畫,但從實際操作和藝術欣賞來說又不是一個概念。它們其實和后來被人們真正標舉為繪畫的畫是兩個概念。

      她先是愛看達·芬奇、石濤的畫,他們的畫逼真,它們是現實的模擬,模擬得越真實就越是好畫,那些山水,好像就在眼前,那些肌膚,好像都能撫摸。再到后來,她更多的喜歡畢加索、八大山人。就說那畢加索,也真怪,他的畫,不是真,是奇,不管是畫什么,他都追求新奇,奇在他不按規(guī)矩來,好像他完全是任性的,想畫什么就畫什么,想怎么畫就怎么畫,即使畫個側頭像,明明能看見的是一只眼睛,他就要畫出兩只眼來。那只眼睛就畫在臉上,感覺多余,感覺不正常,可你再看,細細地看,就看出了原來沒有看出來的東西,這東西是什么呢?婲鵠又一時說不出來,可她還在看。這些畫就是耐看,不能只看一眼,要反復地看,今天看的,和昨天看的不一樣,和后天看的也不一樣,一天一個樣。即使是同一天,心情不一樣了,感覺也不一樣了。那些日子,她就整天看畢加索,看了有一個多月。

      再后來,她看八大山人。她在八大山人畫上看出了一個字,簡。八大山人似乎很窮,窮得磨不起墨,極節(jié)省筆墨。他的畫很少繁復,都是幾筆,畫面也簡單,一山,一石,一樹,一竹,一鳥,一魚,一花,一草。可看起來并不簡單,想說的話似乎都在畫的背后。所以,就要仔細地讀,慢慢地讀,認真地讀,耐下心來讀,還要慢慢地品,要咂摸,要嚼碎了玩味。

      再后來,婲鵠從這兩個人身上看到了陜北剪紙。她懷疑,這種看對嗎?自己一個雙灣村的剪紙姑娘,只上了三年小學,識不了幾個字,包括八大山人畫上的那些詩她幾乎是一首也看不懂,就連南郭都有時懂有時不懂,自己一個村姑就能看出陜北剪紙?但她有自信,確實是看出了些東西。

      這是事實。

      翦婲鵠忘不了這個早晨。

      雞叫第二遍,婲鵠睡得正香,門口傳來雪兒激烈的叫聲,還伴著雙爪抓撓門板的聲音。聲音很急躁,要把門板抓破似的。

      怎么回事?照往常,母親這時候是站在院子里的,母親總是雞叫頭遍起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掃院。掃帚是芨芨草干綁縛的,有些硬,劃在地上,發(fā)出“唰——唰——”的響聲,村莊里很靜,掃帚的聲音傳得很遠。

      開始,母親掃院子的聲音總是讓她再無法成眠,后來習慣了,聽不到掃帚的聲音反倒睡不安穩(wěn)。

      今天這是怎么了?雞才叫過第二遍,好像沒聽到掃院的聲音,卻聽到了雪兒激烈的吠叫聲。

      婲鵠一下坐起,沖出門外。雪兒迎上來,并沒有撕扯她的褲腳,表示親熱,而是掉頭跑向母親住的窯洞,又是一陣在門板上激烈的抓撓……她緊跟雪兒身后,叩響母親的門。

      沒有聲音,一點也沒有。她的心直直地往起抽,下半個肚腔里好像全被抽空了。

      她跑出幾步,用盡全身力氣,向著門板撞去,門開了,她被遠遠地擲在地板中間,頭上起了包……她跳上母親的炕,掀起被子,母親的臉豬肝子一樣逡黑。她叫,媽——!媽呀——!母親的臉紋絲不動,沒有一絲反應。

      她急了,撥通了張來的電話。

      張來很快就趕到了,張媽也來了。張媽伸出手,在母親鼻子上拂了拂,“還有氣,快,掐人中?!?/p>

      張來蹲下身去,在母親的鼻溝上用力死掐。

      母親悠悠地呼出一口氣,睜開了眼。母親伸出手,顫巍巍的,用盡全身力量地眨了眨眼。她明白,“您是要我盲鉸?”母親露出些微的笑意。

      隨后,母親轉臉對準張媽,看了一眼婲鵠和張來,伸出了兩個指頭。張媽會意,“你放心,我會照咱倆說的……”

      母親笑了,這一次笑得有些夸張。笑過之后,忽然,像油燈一閃,呼啦就滅了。

      之后,婲鵠就什么也記不清了,只記得被人拖著,磕頭,磕頭,一連磕了幾天頭……

      翦婲鵠怕聽雞叫。

      之前,她是特別喜歡雞叫的,就連雞的走路、覓食她都是喜歡的,她曾經精心地剪過多種雞的造型,這些都被張來拿走了。張來說,“你就專門剪雞吧,這些雞一拿到拍賣會上就搶眼,那些人都圖‘吉利’,雞冠越大越好,雞頭越高越好?!彼共皇菆D錢多,也不是圖什么吉利,她是喜歡雞。這自然與母親有關,她記得,母親是十分愛惜雞的,那時家里窮,一切油鹽醬醋都是雞供應的,雞蛋就是她們家的小銀行。沒了醋,母親就會遞給她幾顆雞蛋,要她去供銷社換一瓶醋;沒了鹽,母親也會交給她幾顆雞蛋,換回幾袋鹽。那些雞也很養(yǎng)家,很少吃專門的雞食,都是自家在草叢里捉蟲,在柴灰里刨剩粒。那個雞窩,是母親親自砌的,她給母親打的下手。母親不知從哪里找來的石塊,都一般般大,一般般齊整,母親先壘了個框子,然后在中層隔了些棍子,再加上蓋。母親說,雞愛站,晚上也站,就給它們蓋些站的位置。經常的,母親就抓一把米撒進院子,那群雞一個個低下頭啄米,母親就站在一旁笑……每天早晨,那幾只公雞總是準時地引吭高歌。一歌,母親就會麻利地穿衣,執(zhí)起掃帚,清掃院落,“唰——唰——”的掃地聲和著雞叫聲組成了翦家院落的清晨奏鳴曲。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光啊,雖然沒了父親,但婲鵠并沒有失去父愛,母親堅毅的身板常常讓她體會到父親的存在。

      現在,這一切都沒了……

      不管如何,她的功課是一天也不落下的。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的心才能靜下來。她這時候已經純乎是盲剪了,剪得最多的是母親的肖像。幾乎一閉上眼,母親就站在面前,或是在灶坑里添柴,或是在油燈下走針,或是在炕桌前鉸花花,或是在院子里執(zhí)掃帚……睜開眼看,她的眼淚就滴濕了剪紙,就起了皺疤。她折起來,小心地收了。然后再剪,然后再收。

      張來買了車,一輛四個圈的奧迪車。

      張媽說他狂,說他兜不起二兩蒜皮。張來說,媽,你不懂,有時候扎勢也是必要的。您沒見那些買貨的,個個都是寶馬、路虎,一發(fā)動,轟隆隆震耳,人沒來,車先來了。一身名牌包裝,眼上架一副墨鏡,嘴上叼的九五牌香煙,那才是扎勢。就那么一站,氣勢就來了,生意也就好做。

      張媽還是堅持,谷苗就是谷苗,稗草就是稗草,要賣里子,不要賣面子。

      張來說,媽,現在都甚時候了,都是講究面子的時候了,就說剪紙,一說陜北雙灣張媽的剪紙,人們一窩蜂地就涌來了。周邊也有李老婆的剪紙,我看也不錯的,可價格比您的少了三分之二,還不搶手。你說,你說……

      張來沒說的是,近來他夾雜的婲鵠的剪紙可是有幾個買家盯上了。這些買家都是香港那邊過來的,他們眼叼,他們專揀那些純粹的陜北剪紙下手,認準了一家,他們就舍得下本。張來要多少,他們就掏多少,一個子也不還,還一入手就走人。第二回來了,直接就點名要翦婲鵠的,其他的看都不看,連張媽的都不看。一次,他攔住了一個買翦婲鵠剪紙的問,這幅剪紙到底好在哪里了?那個家伙瞥了一眼張來說,剪工好,剪刀一看就是一刀貨,不重復,不回剪。有的剪紙看起來好,可是反復下刀,紙上就豁豁牙牙地發(fā)抖。還有就是,簡明,剪紙不是繪畫,要簡樸、簡潔、樸實,才耐看……張來明白了又不明白。他將這些說給婲鵠,婲鵠只是“嗯”了一聲,就再沒話了。張來再問,婲鵠就說,我也說不清,就是那么剪的,剪多了就成習慣了。

      張來的想法多了,就在紫林市的街面上盤了一家店面,掛出了“婲鵠剪紙坊”的牌子,他沒用“店”,照著西安的樣子,用了“坊”。牌子老大,還請了紫林市最有名的書法家題的字,光字就花了二十萬。開店那天,請來了很些有頭面的藝術家,畫油畫的、畫國畫的、非遺專家、文化產業(yè)中心主任,還專門請了一些穿旗袍的美女,每人手里執(zhí)一把剪刀,專等主持人宣布開業(yè),就及時地遞上剪刀。

      場面大著呢,聽他說,光是開業(yè)這一項,就花費了100萬。害得張媽整整罵了一天,說這小子有了倆錢,燒得燙手了,這不燙出去了。

      張來不還嘴,張來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還真是的,人們都不看好的這個剪紙坊還真火了。那張來還真學會了做事,他不斷地在剪紙坊做活動,那些活動還真有人參加,紫林市剪紙培訓班,紫林市剪紙競賽,紫林市剪紙文化研討會,紫林市剪紙協(xié)會成立大會……活動搞著,剪紙賣著。坊前,常常是人出人進,尤其那些外地人,來了就必須看,還有的是專門奔了這個“坊”而來的,出門時都是提了大包小包,還要了電話、名片,加了微信。這以后,來的人少了,可快遞多了,那些快遞員你走了他來,他走了你來,走的時候摩托后面都是一盒一箱的“婲鵠剪紙”。

      張來不直接跑貨了。張來手底下有了店員,五個,一色女的,一色十八歲,一色一米七零,一色穿了旗袍,背面印了一張大紅剪紙,剪紙上印著“婲鵠剪紙坊”的字樣。張來一天的業(yè)務就是跑,跑西安、跑北京、跑廣州,再就是接電話,沒完沒了的電話,一個沒接完,另一個就等上了。

      翦婲鵠明顯地瘦了。

      張媽心疼這個沒了爹媽的姑娘,也倒不全是為了張來。她和婲鵠媽是合得來說上話能交心的兩個女人,聚在一起,就有諞不完的閑話。女人嘛,諞得最多的自然是丈夫兒女,婲鵠媽沒了丈夫,張媽就不提男人,就諞兒女,一個諞張來,一個諞婲鵠。她們兩個在窯里諞,張來、婲鵠兩個孩子在院子里玩……兩個婆姨,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會心一笑……

      張媽干脆搬了被褥和婲鵠睡在了一個炕上。

      再過一個星期,南郭也搬過來了。南郭是攆著張媽的屁股搬來的,他是張媽的學生,張媽在家,他就住在張媽家,張媽搬進婲鵠家了,他也就跟著搬來了。當然,這是要經過婲鵠同意的,婲鵠沒有不同意的理,人家是張媽的學生,是學生跟著老師來的,是為了學習的方便,再說,三孔窯現在就空了兩孔,空也是空了,搬過來就是了。

      南郭是個有心人,他畢竟是大學生,他的學不是一般的學。他的兜里常插著鋼筆,隨時抽出來,做筆記。筆記很難記,難在有好多話他聽不懂,尤其方言。他買了一部錄音機,將張媽講的都錄了下來,然后再一個字一個字地記,越記越覺得有意思。尤其是陜北方言,它是和陜北剪紙鏈接在一起的一種系統(tǒng)思維,就說一張“抓髻娃娃”剪紙,看起來并不復雜,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娃,雙腿叉開,雙手高舉,頭上是兩個扎起來的“抓髻”。寓意就在這兩個翹起來好像抓起來的“羊角辮”,它頂天立地上通天界下達地脈,純乎是一天地相接、天人感應、天人一體的哲學思維。別看這一普通的“抓髻娃娃”,陜北人是拿它奉為神靈的,天旱了,剪一個,用它祈雨;天澇了,剪一個,用它掃天;孩子病了,剪一個,用它驅邪……當然,剪法上也是有所變化的,但主旨不變。南郭就問張媽,為什么會這樣?張媽說,老輩子留下來的,都這樣。

      南郭不急于解開這些謎底,南郭想極力擴展自己的視野。大學的生活教會了他學習的方法,他在婲鵠家的一孔窯洞里專門開辟了一間陳列室,將自己收集的各種剪紙都張貼在窯壁上,底下標注了收集時間、地點、人物、姓名、年齡,等等。一回到窯洞,他就站在地上細細地玩味。不是看,他已經看了不知多少遍了,每一張都熟在心里了,可還是要玩味,要細細地琢磨出味來。剪紙是有味的,味道在剪紙畫面的意象里,味道在剪刀走過的痕跡里,味道在紅紙褪洇的顏色里。多少次,他趴在剪紙上,用鼻孔嗅……用耳朵聽,能清晰地聽見剪刀在紙上行走的聲音,能隱隱聽出剪紙老人當時哼出的陜北民歌調調……

      當然,他也剪。他的剪不慌不忙,他更多的是揣摩剪的過程,思考剪紙語言。剪紙語言不同于繪畫語言,將一幅繪畫照原樣剪下來不是剪紙。剪紙語言是一套獨立的系統(tǒng),它是在長期的剪紙過程中陜北婦女獨自總結出來的一套只適合剪紙的語言機制。

      他試圖破譯這種語言機制,企圖還原這種語言系統(tǒng)。

      參加全國剪紙大賽完全是南郭攛掇的。

      那天,一條信息跳進了南郭的眼:首屆全國剪紙大賽將在北京舉辦。他把這個信息很快轉發(fā)給了翦婲鵠,并攛掇翦婲鵠參加。

      翦婲鵠就是這樣被攛掇起來的,本來她不想參加,她記著母親的話,好好剪,不要考慮剪刀以外的事?,F在,母親不在了,應該讓母親看看她老人家嚴厲的結果,就權當匯報,對母親這多年來精心培養(yǎng)自己的匯報。再說,她也想檢驗一下自己的水深淺,目下,只是在雙灣范圍內,在紫林市范圍內,再往大說,是陜西的部分范圍內,在全國,在高手如云的全國,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

      她就是這樣參加比賽的。

      她閉上了眼,她要盲鉸。盡管盲鉸是有局限的,但她愿意這樣。盡管這是一次全國性的比賽,但她愿以真實的自己參加。那些天,她的剪刀就像一條魚一樣,游過了激流,游過了險灘,然后一躍而起上了龍門……整整半個月,她就沉浸在這種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的情感起伏中。手中的剪刀一刻都沒停下來,她感覺好像坐在了過山車上,頭暈暈乎乎地難受又高興。

      半個月后,她折疊起自己的作品寄給了評委會。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一日,門外一陣摩托轟響。

      南郭近乎跳起來,“快看,快看,特等獎,比金獎還金?!?/p>

      半個月后的北京,一個足有籃球場大的廳里,一擺溜坐了七個復賽評委,個個臉上都顯示著莊嚴,斜排里,一邊坐著兩個穿了藍色制服戴了領章的公證員,一邊坐著手拿一沓表格的記分員。廳后邊,架了一大溜攝像機,還有脖子上掛滿照相機的記者。

      翦婲鵠想到了電視里看的審判庭,一副森嚴的氣氛,壓抑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先是三等獎上場,還好,再是二等獎、一等獎,翦婲鵠的心提了起來,惴惴的,一跳,一跳。

      她感覺步子很輕,著不了地似的,其實,僅僅走了不過十幾步,婲鵠好像走了半個世紀一樣艱難。鄉(xiāng)里孩子,第一次見這樣的場面,第一次被七個審判官似的老師巴巴眼看著,自己就像馬戲場上的一只猴子……等到主持人宣布“開始”的那刻,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這也是南郭教的。她突然鎮(zhèn)定了下來,她閉上了眼,似乎就坐在自己家窯洞的土炕上,她看到了母親那雙信任的目光?!班ооА徉徉帷彼犚娏俗约杭舻缎凶叩穆曇?,就像一只蠶蛹在吃桑葉,就像一只母雞在地上啄米……等她睜開眼睛,全廳里爆出了熱烈的掌聲,同時是一片驚呼“盲剪——盲剪——還是第一次見盲剪——”

      足足五分鐘,掌聲才歇息。翦婲鵠的臉上明晃晃地閃過一溜聚光燈的亮影。一個長發(fā)過肩的記者首先發(fā)問,“人家一般都剪的是‘抓髻娃娃’,你為什么剪的是‘抓髻老太太’?”

      “‘抓髻老太太’更經世事,更能合應天地?!?/p>

      一個眉清目秀的女記者提問,“你只會盲剪,還是也會明剪?”

      翦婲鵠回答,“敢在黃河里游泳的人,是不怕小河里的洪水的?!眹W——又是一陣掌聲。翦婲鵠也不知今天怎么能如此伶牙俐齒,比平時在家都敢說會說。

      女記者并未罷休,隨手從賽場上扯過一張紅紙,又順手拽過一把剪刀,遞進翦婲鵠手中,“對不起,請你現場明剪一幅出來。”

      翦婲鵠執(zhí)起紅紙,亮起剪刀,又深情地盯了一眼女記者,開始入剪,現場幾十雙眼睛一起對準那把剪刀,連評委們都伸過脖子,想看看究竟。

      大約兩分鐘時間,中間那把剪刀一會兒剜,一會兒滾,一會兒飗,等到展開,是一張眉清目秀的女記者肖像。

      賽場里一時很靜,沒有了掌聲,沒有了贊嘆,只有一雙雙眼睛瞅著那幅肖像,或許是那位女記者太漂亮了,或許是那把剪刀太鋒利了……

      鄉(xiāng)里首先行動。

      鄉(xiāng)長說,來這里的人越來越多了,還包括很多高鼻子藍眼睛的老外。鄉(xiāng)長說,這三孔土窯洞太土了,和剪紙大師的稱號距離太遠了,有些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了,要包裝,至少要掛個石頭面子。陜北人很注重窯洞的門面,人活臉,樹活皮,窯洞活的是門面。不管窮與富,門面是要講究的,土窯洞是本真的,但因為它的“土”,因為沒有防雨檐,因為一年四季的風剝雨蝕,面子上就多了滄桑,雨水沖刷出的溝壑就橫一道豎一道地明顯擺在“臉上”?!澳槨笔且粋€人的名片,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你是多大,你是干什么的,你經歷了什么樣的生活。所以人們就盡量在臉上涂脂抹粉,希望遮蓋歲月的痕跡,希望自己能年輕,至少不十分難看。一個家的臉面就是窯洞,窯洞不是一個人的,是一個家的,這個家的人成事不成事,就掛在窯院里,尤其掛在窯面上。那些稍微有了些力量的人家,就要給土窯洞“包裝”,包裝次些的,是掛個石頭面子。面子不大,因為只是面子,里子還是土窯洞。但從外觀上看,這個面子是很長臉的,就像一個著名的化妝師,能把一個老頭化妝成年輕人一樣。石頭雖然也和黃土一樣是整一的,但在化妝的時候是要分割的,那些石匠們將囫圇一整塊大石頭切割為一塊一塊的小石頭,然后在小石頭上硬捶、斜鏨、順鏨,變幻出各種各樣的花色來,鑲嵌在窯面上。不注意看,你是看不出痕跡的,就以為是石窯洞,只有仔細看、會看,才能看出是“掛的面子”。

      翦婲鵠不答應,婲鵠說,“我住慣了。”

      鄉(xiāng)長勸,“這已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p>

      婲鵠說,“我就是我?!?/p>

      鄉(xiāng)長說,“當然了,你還是你。可你現在是全國著名的剪紙大師了,是咱們全鄉(xiāng)的光榮,甚至是……”

      婲鵠說,“土窯洞好住?!?/p>

      鄉(xiāng)長說,“可面子上不好看?!?/p>

      婲鵠說,“我只管住?!?/p>

      鄉(xiāng)長說,“不礙住的,就掛個面子?!?/p>

      婲鵠說,“掛了,就不是原來的窯洞了。”

      鄉(xiāng)長說,“面子,就是個面子?!?/p>

      婲鵠堅定地說,“臉換了,還是面子嗎?”

      鄉(xiāng)長不勸了。

      再過一段日子,縣里市里文旅局的人來了,來了就召開現場會,就規(guī)劃如何打造為旅游目的地,就將周邊三公里范圍劃定為規(guī)劃區(qū)域,并且繪制出了詳細的打造圖景,自然包括婲鵠現在住的三孔土窯洞了。

      他們沒有征求翦婲鵠的意見,他們認為,那是不必要征求的,政府打造,全新打造,婲鵠沒有不同意的一說。

      翦婲鵠不同意。

      來人說,“是政府全程打造。”

      婲鵠說,“我知道?!?/p>

      來人說,“不要你掏一分錢?!?/p>

      婲鵠說,“我知道?!?/p>

      來人說,“這是為了你好?!?/p>

      婲鵠說,“我知道?!?/p>

      來人不解,“那你……”

      婲鵠說,“我就覺得這樣住著好?!?/p>

      來人說,“不影響你住,不影響你剪?!?/p>

      婲鵠說,“影響心情?!?/p>

      來人說,“改成新房好房,心情自然就好了?!?/p>

      婲鵠說,“不好?!?/p>

      來人說,“為什么?”

      婲鵠說,“心情換了。”

      有了名氣,評論家們也開始關注她,其中一個評論家說她,剪紙中有一種土味,能聞得著。她開始不懂,也就試著真拿起土去聞,怎么也聞不著。她就去讓南郭聞,南郭說,人家說的是你的剪紙有泥土氣。她又去聞,我怎么還是聞不到呢?南郭笑了,說,那是說你的剪紙純粹,接地氣,不崇洋,不趕時髦。她恍悟,這些人說話為什么繞這么大的彎子?南郭又說,這不是繞彎子,這才是直接,是比喻。她又問南郭,那些趕時髦的剪紙怎么趕呢?南郭說,你不是看了很多時髦的畫嗎?那些趕時髦的剪紙就照著繪畫去剪,什么新潮就剪什么。婲鵠說,那不成了畫嗎?南郭說,是的,繪畫就是繪畫,剪紙就是剪紙,它們是有不同的語言的。婲鵠又蒙了,你是說它們是會說話的?南郭說,這也是比喻,它們的語言其實就是它們的不同藝術系統(tǒng),比如說,你看到什么,就能剪出什么,我看到什么,就能畫出什么。你不會用繪畫語言畫畫,我不會用剪紙語言去剪,各有各的語言系統(tǒng)。翦婲鵠似乎懂了,似乎又不懂。她有些依賴南郭了,老是有數不清的問題要問南郭。

      促使張來走向西安的最主要原因,是翦婲鵠的剪紙價格的日益上升。幾乎是一天一個價,沒等到人們醒過神來,價格就又上去了,那不是一角一角地漲,也不是一元一元地漲,囫圇就是一百元甚至一千元,就像剎不住的車子,呼呼地往上冒。市面上也傳神了,說翦婲鵠身上附了神了,有人親眼看見,翦婲鵠只要拿起剪,閉上眼,那剪刀就自動飛起來,陀螺一般,看得人眼花。沒等你看清晰,一幅剪紙就鋪在眼前了。這不是神,是什么?于是,干脆人們就不叫翦婲鵠了,就叫“神剪”,既然是有神附體,那剪紙能不漲價嗎?問題是,供不應求,那婲鵠,一天就剪一張,有時十天半月才剪一張,還有時,一天不動一剪。催她,她說是在充電,也學會了新詞,就是學習。還學個啥嘛?她說,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就是在西安,張來也向來不往低處看,總愛朝高處看,一看就看準了香格里拉酒店。那酒店在西安最繁華的高新路上,酒店外壁一色是玻璃幕墻,藍瓦瓦齊楚楚,鶴立雞群矗在路邊。張來專門為婲鵠在二十六層建了一間工作室。室里正面墻上掛一幅放大了的全國剪紙大賽特等獎的獎狀;西面,是特等獎復賽現場翦婲鵠剪紙的照片;東面,是復賽現場各大媒體記者提問的照片。照片都是放大的,都是經過一定的特殊處理的,張張都生動傳真。大廳中間,是一張花梨木大桌,三丈長,一丈寬,鏡面一般锃亮亮照人。

      婲鵠不想來,婲鵠舍不下那三孔土窯洞。可經不住張來的攛掇。再說,張來也是確實為她好,這一點婲鵠深信不疑。從小的耳鬢廝磨,這一點是深深種在婲鵠心里的。張來說,現在是名牌時代了,是廣告時代了,是包裝時代了,是高大上的時代了。雙灣畢竟是個小山村,小山村可以出人,但小山村養(yǎng)不住人。婲鵠任他說,不吱聲。張來又說,西安就是西安,是西北最大的城市,是全國剪紙的集散地,是陜北剪紙最好的推銷地。婲鵠只管聽。張來還說,同樣是雞,故宮里的雞叫就是金雞鳴叫,大雁塔的雞叫就是銀雞唱曉,雙灣的雞叫就是公雞打鳴。其實,都是雞,地處不同,就成了完全不同的雞。

      婲鵠還是來了,來了后感覺怎么也提不起來,腦子里完全是雙灣,是那三孔土窯洞。頭一天在張來辦的現場剪紙活動搞了個不歡而散,她更是急不可耐地想回到三孔土窯洞里去。張來并不氣餒,說,一場不行,還有第二場,第二場不行,還有第三場……婲鵠說,沒有了。張來說,為什么?婲鵠說,我要回雙灣。張來壓低聲音,告訴你,就在飯店不遠處,我購買了一處三百平米的豪宅,今天就帶你去看。婲鵠說,那是你的。張來說,不,是咱們的。婲鵠說,是你的,姓張。張來說,宅家的署名是翦婲鵠。婲鵠說,那是侵權。張來轉了個彎,我聽你的。婲鵠說,我要回雙灣。張來說,南郭知道你去了西安,已經搬進你住的那孔窯洞里去了。婲鵠一愣,然后淡定地說,沒關系。這次輪到張來愣了,張來說,你說什么?婲鵠又一次重復,沒關系。張來說,怎么個沒關系?翦鵠說,你懂!

      張來再不問了,沒有必要再問下去了。

      翦婲鵠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這三孔土窯洞好,就這樣原初的樣子好,住下來就舒服,坐在炕上心情就好,剪起紙來就順暢。她記起了小時候,小時候,她愛吃土,媽在地里做生活,她就在旁邊的土里玩,玩著玩著,她的嘴就吻在土里了。那種土腥味很香,不同于飯的香,不咸,不苦,也不甜,是那種淡淡的澀,粘在舌頭上,不期然,就滑向喉嚨里了,進入肚子。母親每次發(fā)現她,就會摳她的舌頭,讓她吐,讓她呸。她吐過、呸過,第二次還是不自覺地就下肚了。母親就默然了,母親說,這娃是土命,生就的愛土。也真是,她始終喜歡土,一見到土,就有一種親近感,而且土層越厚,親近感越強。除了冬天,她總是喜歡坐在黃土里,坐下去,就有一種安全感,就好像進入了母親的懷抱。母親走了后,她的這種依戀感更強。她脫了鞋、脫了襪,就赤腳,深深地埋在黃土層里,黃土綿軟、細潤,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肌膚,很像母親的手指滑過。婲鵠家的垴畔上有一窩黃土,細細的、沙沙的,她剪紙剪累了,常常爬上垴畔,將雙腳浸進黃土里,微瞇著雙眼,享受著其中的快樂。這是個秘密,誰也不知道,只有雪兒知道。有幾次,門里來人了,她還浸在黃土里,雪兒就抬起頭向上吠,直吠到她從土窩里覺醒過來。

      壟耘,本名龍云。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發(fā)表作品400多萬字。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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