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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伯

      2023-02-15 22:36:25古岸
      安徽文學(xué)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二伯爺爺

      古岸

      大約十一前的一個下午,我去看望父母。閑談中,父親忽然像是記起什么,抬起頭向我鄭重地說了一句,你二伯死了。我倏然一驚,有些恍惚。母親緊接著跟了一句,上禮拜。父親隨上,死得很慘,在出租房里,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死了好多天才發(fā)現(xiàn),后事是女兒料理的。兩個兒子……后面我沒有聽進(jìn)去。父親說的斷斷續(xù)續(xù),每說一句,幾乎都要停頓一下,每個停頓的空白,隔著一大段一大段的光陰。之后是長久的沉默。我心里堵得慌,眼眶泛潮,借故錯身到陽臺,抽了一根煙。如果不是父親提起,我似乎已經(jīng)忘了我們家還有一個二伯。事實是二伯一直在。事實是我們不親。事實是當(dāng)事實確定,二伯不在了,我一下子消化不了。親情這東西真是奇怪,明面上不搭界,內(nèi)里更改不了,它像個梗。當(dāng)某一天拔掉的時候,我卻沒有絲毫的釋懷,因為有上一輩說不清的疙瘩,所以如鯁在喉。

      我問了父親一句,你去過嗎?父親垂下頭,呆了一會說,我知道消息晚了,你小伯去過。我不響,我覺得不管以前如何,父親應(yīng)該去看一下。父親說的時候,聲音變調(diào)。那種不敢直視的眼神,裸裎了他內(nèi)心的慌亂與挫敗,這種感情很復(fù)雜,淤積在腦海里,殘留不快的滯重。

      哎,我們同時嘆了一聲。我們潦草地活著,齟齬,疏遠(yuǎn),淡漠,活成了現(xiàn)在都不待見的樣子。驀地聽聞二伯這樣的結(jié)局,如同心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腳,心塞得一塌糊涂。二伯在最后的時刻,是不是有萬念俱灰的疼痛。

      二伯曾是我們家族的希望,走著走著把自己的路走死了。這是父親對二伯的蓋棺定論,并把它作為反面教材,時不時地拿出來規(guī)訓(xùn)我們。而當(dāng)二伯死后,我們一直小心地回避著,娘胎里帶來的事,無法消弭。只要你回溯過往,一定會劈面竄入,如同盛夏黃昏中鬼魅的蝙蝠,莫名其妙地從屋檐上訝然地飛過,留下心驚肉跳的模糊黑影。從枝繁葉茂到枯枝敗葉,時間蕩滌著活著的人,人生沒有四季輪回之說,可氣可恨又不甘。以前有姑母惦記,姑母死后,再也沒有人會說起了。但回聲在耳郭鳴響,捻一下發(fā)燙。顧此不失彼,一個不成器的兄弟,作為長姐,最為牽掛,最要維護(hù),越是不堪,仿佛上世越注定欠了他什么。

      欠他什么嗎?沒有一個人欠他,都是他咎由自取。但真的沒有欠他什么嗎?他就是那么鬧心,如影隨形,郁結(jié)成摳不掉的塊壘,一下一下地疼著。

      普陀山的姑母在世時常說一句話:“家和萬事興嘛,阿大,阿二,阿三……”她一直沒忘記二伯。博爾赫斯的時間有兩種算法,一種算法是我現(xiàn)在幾歲,我從出生到現(xiàn)在,時間正向的往年老去,往死亡流去。另外一種算法,從死亡數(shù)倒推回來,時間是撲面而來的,你還有多少時間?我從聽到二伯死去的訊息,對于二伯的零星印象合合散散,迷離惝恍。生而為人,無論如何,應(yīng)該是有尊嚴(yán)的存在。

      我對二伯的印象,深刻的有兩回。第一回是在南頭山時,爺爺?shù)貌。呀?jīng)困于床上。二伯不見影子,關(guān)于他的逸事荒唐之舉時不時風(fēng)聞,就是不見其來探望爺爺。父親很是惱火,幾次三番帶信過去催。二伯總算來了,來了不好好講話,沒一句問候,像無事一樣,作了一場形勢報告,講了一些外面的大道理,國家政策啥的,這與此行的目的相背。我聽了倒是很新奇,一邊拼命壓制這種念頭,裝作難過悲戚。父親開頭耐了性子,實在聽不下去,沖進(jìn)去說,爹爹都這樣了,你還有這心情講大道理。二伯很淡定,具體內(nèi)容我忘記了,約摸學(xué)著老三篇的腔調(diào)說,人總有一死,偉人也不例外,何況平民百姓。這句還好,引起兩人不快的是父親跟他商量后事,比如墳錢,后事操辦等。我現(xiàn)在不知是二伯意氣用事,還是開玩笑,抑或是陷入窘境后的無奈,他說,死了了了(漢字真有意思,三個了,兩種聲調(diào),寫與讀構(gòu)成了滑稽的腔調(diào)),還管什么講究啊,我是沒有錢,席子一裹挖個洞埋了算了。父親跳腳大怒,說,二猢猻啊,這像你當(dāng)兒子說出來的話啊,挖洞也要有人去挖啊。如果有一天,你死了,你兒子也這樣說,你會作何感想。這句話是他們兄弟倆的導(dǎo)火線。事情的因由之前早已埋下。

      二伯從意氣風(fēng)發(fā)到潦倒只有一年多的時間。那個時代男人該有的毛病二伯都占了,該有的優(yōu)點二伯都有,甚至更為出色。但在我爺爺、奶奶心里,兒子就是兒子,其他可以忽略不計,毛病與優(yōu)點不是兒子的標(biāo)志物。不管二伯如何對他們不好,甚至幾個月不拿來飯錢,他們至死都沒有說過二伯的壞話,關(guān)于二伯的過往也不曾在他們口中吐露半句,諸事諱莫如深,一把掐掉,記憶在這里全是缺口。二伯對他們意味著什么,是他們的屏障嗎,還是不愿提及的暗疾隱痛?我不知道。我大約體會,何謂父母,何謂骨肉至親,也許就是傾其所能,不顧一切維護(hù)著名存實亡的血肉關(guān)系。

      爺爺生病期間,好像只見了二伯一回,對二伯說了一句:“阿宏,你來了啊……”據(jù)說爺爺臨終前一刻,還在向父親詢問,二伯來了嗎?爺爺?shù)脑竿煌嗽偻?,退得只希冀一面,一面終生。有些人可以視而不見,有些人必是心心念念。如果二伯到位,作為父子是完整的。走完一生,最終愿望是極小的??啥罱K還是辜負(fù)了爺爺。一個人未了的心愿與習(xí)常的認(rèn)識大相徑庭。“只當(dāng)你沒有生這個兒子”,這是父親勸慰爺爺?shù)臒o奈托辭。假設(shè)不能代替現(xiàn)實,問題是無論如何有這個兒子。爺爺沉默如石,再也沒有開口,誰也沒有提起,是不是可以這樣說,誰也沒有徹底忘記。我無法猜測爺爺臨終前沒有閉目的原因,入殮前探身一望時,不知是誰的一雙手掩住了我的眼睛,隨后我看見有人在爺爺?shù)拿媲吧w了一塊白毛巾。這仿佛是我對南頭山最為刻骨銘心的記憶,夢魘一般。

      二伯在爺爺臨終前沒來。爺爺死后,他不知從何方飄然而至。沒有一個人搭理他,他在爺爺睡覺的地方嚎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我想二伯在此既是懺悔,又是在哭自己。他移情傷慟,合二為一,爺爺?shù)囊簧c他的半生交錯重疊,迷幻如夢。他本應(yīng)該有個更好的自己,他本應(yīng)該做個更好的兒子。他討厭自己,又屢次縱容自己,原諒自己,他也義無反顧地深陷其中,屢屢偏鋒。

      彼時的二伯已經(jīng)離婚好多年了,育了二子一女。我沒有見過原阿嬸。后來的一些事母親陸續(xù)講過一些。一個漁家子弟還能干什么呢?無非是捕魚打工。

      父親為了爺爺?shù)娘堚毰c二伯日漸生隙(1980年代從3元一月至5元一月)。碰面的第一件事就向二伯要飯錢。二伯認(rèn)為這是小事,不值一談,他心中有更蠢蠢欲動的綺麗之夢,他已經(jīng)試驗成功過一次,現(xiàn)在的落魄并不代表什么。是父親的不合時宜,打亂了他夢想的星辰大海,我可以想象二伯當(dāng)時極不耐煩的狀態(tài):大手一揮,屁股一挈,轉(zhuǎn)背離去。而父親則頂著長兄的責(zé)任,養(yǎng)子防老,這是你必盡的責(zé)任。某次,與奶奶的交談中得知又有半年沒交,父親再也按捺不住,在家里發(fā)了一通火以后,火速趕赴二伯住地。母親要攔也攔不住,叮囑父親提醒一下就夠了,弄不好你里外不討好。母親再三告誡,如果二伯不在,你碰到那個女人不要提。父親忽視了母親的提醒,過高估計兄長的話語地位。我不知道那個寧波女人是二伯的第幾個女人。她向二伯告狀,說父親氣勢洶洶,惡語相向。

      我第二次見到二伯是在我們家搬到中柱山后。他剛好討了個老婆。寧波奉化口音,生得白白胖胖,說話軟軟甜甜。二伯對她很是珍惜,不是新婚,勝似新婚。二伯根本不管鄉(xiāng)鄰異樣的目光,譏諷的言語。他們同進(jìn)同出,那個至今我不曉得名字的寧波奉化女人挽著二伯的臂膀如小鳥般地偎在身旁。鄰人不敢向二伯非議,開著父親的玩笑,開著家族的玩笑,什么難聽的話都有。說二伯借了錢風(fēng)花雪月,做人爽快足了。他們的冷嘲熱諷像一枚枚鉆子,沖擊著父親的自尊心。父親看不慣要多嘴,多嘴帶來矛盾。父親問過那個女人,你們將來怎么過,如若確定,希望好好過日子。父親對二伯的未來憂心忡忡,二伯第一次的失敗猶在眼前,未沾榮光,共受冷眼。父親不希望他后半輩子渾渾噩噩,再次陷入泥淖,甚至萬劫不復(fù)。

      “將來怎么過?”她瞪著無辜的眼睛,一臉茫然。

      “將來?誰知道將來,現(xiàn)在過下去就行了?!狈路鸶赣H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攪亂了他們安耽的生活。她說完揚長而去。留下父親在那發(fā)呆,簡直是雞同鴨講,父親不明白。父親考慮的是柴米油鹽的家庭生活。他們需要泰然的現(xiàn)在。父親多嘴說,我看日子長不了。一語成讖是后來的事,此時,作為兄長真心希望阿弟從此安生。更讓父親憂戚的是,二伯有兩個兒子,總得弄點積蓄為他們的將來著想。既不登記,又沒子女,浪潑浪用,怎么看都不是顧家的女人。是的,跟原阿嬸相比,這個女人持家方面差得太遠(yuǎn)。

      能跟你過一輩子。父親旁敲側(cè)擊,二伯終不得要領(lǐng)。我不曉得兩兄弟之間有沒有知心的交談??峙虏荒芎唵蔚馗爬ǘ疀]有頭腦,或者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如果非得想一個詞,那就是譫妄。論理論,論眼界,論經(jīng)驗,三兄弟中,父親排在最末。父親最大的優(yōu)點是務(wù)實,不做豁邊的事。二伯的眼界高出他自己的把控范圍。二伯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經(jīng)過三關(guān)六碼頭,吃過奉化老奶(芋)頭(這個女人倒是奉化人)。父親說,阿宏,你能不能說些落地的事。二伯說,你見不得我好是伐。父親噎住,父親以前管不了這個阿弟,現(xiàn)在這個阿弟依然不會聽他的話。父親一看夯不住兄弟,把埋怨的話推到寧波女人身上,說二伯被寧波女人迷了。母親不這么看,說根子在你兄弟這里。這話很戳父親的心。

      我現(xiàn)在回想,對二伯來說,未嘗不是最為幸福的時光。二伯回來,有人幫他脫衣服;二伯坐下,有人幫他拿來熱好的老酒(夏天是冰鎮(zhèn)的啤酒),酒喝好后,有人把飯盛到面前。二伯表現(xiàn)也不差,給那個女人洗衣服。這是翻了天了。好在鄰人習(xí)慣了二伯。二伯如一直安分守己,本分做人,怎么被人家“退”回來?!岸底?,嘸頭腦”。這是父親下的第二個結(jié)論。

      那段日子,是我和二伯打交道最多的日子。我們住的房子就是二伯賣給我們的西側(cè)兩間房子。我以為這是二伯做得一件正確的事,在他捉襟見肘,下定決心要把二間房子賣掉急用的時候(會不會是為這個女人的見面禮),他終于記起兄弟。他匆匆跑來告訴母親,如果阿哥要,我就賣給你們,如果你們不要,我就賣給別人。我想還是賣給自家人安心一點,跟你們知會一聲。母親勸他再想想,兩個兒子怎么交代。見母親推辭,他馬上跑到在長涂發(fā)網(wǎng)的父親那里,請父親接手買下。他仍然是大手一揮,兒子的事不用考慮。他最后一句話是,我給你們一天時間回話,至于其他的你們不必顧慮。我完全可以腦補二伯說話的腔調(diào)與氣勢,縱橫捭闔,壯士斷腕。父親回來與母親商量,母親出了一身汗,思慮再三接了這個盤。這樣我們做了鄰居。我把這段日子統(tǒng)括為第二回見二伯。

      如果二伯與原阿嬸的生活圓鑿方枘,他與寧波女人的日子可以簡單地用一個詞概括——夫唱婦隨。不管別人怎么看,過著向往的生活。二伯出海去,她就在家待著。二伯回來,他們就在屋里待著,間或用一只卡帶錄音機(jī)放著音樂。落雨天,一整天悶在家里,偶爾聽到那個女人看電視時發(fā)出的輕微笑聲?;蛘叩弥拇貋砹耍愕礁笔称返耆ベI些豬肉、蹄髈,美其名曰說是二伯的兩個兒子要吃。餐餐魚肉,日日笑語。那時我對生活、人生的理解是膚淺的。我似乎又覺得二伯生活得很高級,像木心說過的:人生在世,需要一點高于柴米油鹽的品相。他們的生活質(zhì)量顯然高于貧困與寒酸。她會對著油菜花哼著調(diào),順帶問二伯,阿宏,阿宏,花好看著嘞。她會摘一束花回家。父親說是“脫底沙鍋”,絕配極了。

      二伯把寧波女人養(yǎng)得很好,家務(wù)事隨其高興,能做則做,不做拉倒,言語中滿是寵溺。夏天,她穿著牛仔短褲,晃著異常白皙的肥腿,與之相配的是異常白皙的一張臉,旁人奇怪的是這樣的保養(yǎng)與二伯的家境怎么能搭配。她的白是紅粉雪白的,不同于冬天傲雪的冷冽,是初夏海棠花般的慵懶。你可以想象,在我們凡事都粗放的漁村,她打著一頂花傘,裊裊地旁若無人地走過海塘路的場景。她根本無視旁人的竊竊私語與指指點點。至于腹誹,反正傳不進(jìn)耳朵根。二人世界過得有滋有味。攏洋的那段日子,二伯空下來了??障聛淼亩路鸶龊Hサ亩疀]有區(qū)別。早上的一覺無比漫長,九十點鐘起床。下午的歇夏依然無比漫長,最后連知了也不好意思聒噪的時候,他們會在院子里摘只西瓜消夏,兩人合用一只湯匙,你一口我一口。

      她也不是什么事不做,你們不是說我無事可做嗎?日子怎么過嗎?那么我做給你們看。她養(yǎng)了一群雞,養(yǎng)了三只豬。在漁村銷聲匿跡的活兒重現(xiàn)江湖,著實令人大跌眼鏡。鄰人在忍受臭氣的同時,無可奈何、口是心非地夸獎她真會當(dāng)家。事后,她回答了人們的疑問,養(yǎng)了干嗎?養(yǎng)了一部分貼補家用,一部分自己吃。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她淡淡地說,阿宏不是賺錢不多嗎?我得幫襯點家。

      她有一種萬事不關(guān)心的氣場,也有幾個前來討債的追到家里來,她叫二伯避開,冷冷地說,阿宏以前的事,與我不搭界。人家質(zhì)問,你不是他的女人嗎?是的,但我過的是現(xiàn)在。至于現(xiàn)在,現(xiàn)金沒有,有的在這里。她拍了拍肚皮。你們總不至于要我把吃進(jìn)肚子里的東西吐出來吧。幾個男的被她弄得沒法。在某些事情的處置上,她有她的邏輯。比方說,三只豬養(yǎng)大后,二伯和她既沒有叫師傅也沒有叫車來裝,而是趕了個大早,在人們都還在睡早覺的時候,他們把三只豬從中柱山趕到長涂。我到現(xiàn)在都沒法想象,這么遠(yuǎn)的路程,這三只豬怎么會聽她的話。但不得不說,她就有著常人不及的本事。當(dāng)追債人知曉消息,急匆匆再一次趕來時,連一根豬毛都沒剩下。

      我想象中的二伯還見過一回。那是他頂風(fēng)光的時候。撇去不靠譜的行徑,二伯在那一代人中絕對算翹楚。那個年代,因了一窮二白的底子,他被照顧到了漁業(yè)公司。因為能說會道,頭腦又靈活,動手能力極強,弄了個漁業(yè)公司帶頭船長的職務(wù)。機(jī)緣巧合,他經(jīng)常與公安緝私艇打交道。一來二去與公安部門的領(lǐng)導(dǎo)交上了關(guān)系。當(dāng)時有個政委比較中意二伯,向他拋出橄欖枝,單位缺個駕駛技術(shù)好的艇長,問他是否愿意過來。對于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二伯毫不猶豫地接過來。公安部門馬上開了借調(diào)證明,并火速培養(yǎng)他入黨。幸福來得太突然。二伯正當(dāng)韶華,意氣風(fēng)發(fā)。消息傳來,爺爺和奶奶的地位迅速改變,門庭若市。

      二伯這回到南頭山省親可算是衣錦還鄉(xiāng)。時值隆冬,他身上披了一件綠色軍大衣,腳蹬長筒高幫皮鞋,未見其人,不知所云的信息先傳來。二伯已到了什么山頭,正在什么山道,與什么人聊天。有人把消息捎給爺爺奶奶,叫他們換一身新衣裳。爺爺抽著煙,時不時敲敲煙管,感到不可置信。沒有經(jīng)過大場面的奶奶以為某個公社領(lǐng)導(dǎo)來了,搓著手不知所措。爺爺吸了幾口煙,在門檻上磕掉煙灰,說,再變也變不到哪去。說完他去串門了。漁村小岙,善于捕風(fēng)捉影。傳來的消息確實,二伯已是今非昔比了。前頭一個人領(lǐng)路,后頭一個人跟班。在南頭山人的追述中,二伯腰間還別著一支手槍。我對這個情節(jié)持保留態(tài)度,但綜合考慮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也不是沒有可能。他從南頭山崗墩下來,穿過我們老家的院子。等我母親在窗口剛一瞥見的時候,他已大步流星地穿過我們的院子,向外南頭山前進(jìn)。

      總之,二伯以這身行頭,在里外南頭山風(fēng)光了一圈。父親從海上回來后,專程到他家去看望,主要交代了幾件事:你這次回家什么事?公事還是私事?請假了嗎?這個機(jī)會很難得,為爹爹爭口氣。你要好好表現(xiàn)。聽領(lǐng)導(dǎo)話。二伯對這個兄長的話不屑一顧,只說請了一個星期假。父親的意思是你要提前三四天回去銷假。結(jié)果二伯此行,延后了三四天。這是小事,關(guān)鍵是二伯在這個過程中看上了一個未婚女青年,我姑且虛構(gòu)一個名字“小花”。小花在定海道口開小店(這是二伯緝私艇靠泊的地方),二伯船一靠岸拎著新鮮的魚就往她家鉆,鉆來鉆去鉆出風(fēng)言風(fēng)語。最后風(fēng)言風(fēng)語成為現(xiàn)實。之前公安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你現(xiàn)在身份變了,不再是普通群眾,況且你已成婚,要注意影響。二伯依然我行我素。后來,我也試著去道頭看過幾回,現(xiàn)在與此時已天壤之別。無數(shù)的小花出入,沒有一個我認(rèn)識的。時光的催逼中,遺忘與銘記、背叛與鐘情同時存在。當(dāng)我們下場的時候,很少有人會記得曾經(jīng)。

      在這個過程中,二伯有很多次機(jī)會可以挽救自己??啥砸詾槭堑匾灰夤滦校杨I(lǐng)導(dǎo)的提醒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二嬸好幾個月沒有收到二伯的信,去單位找過二伯。單位領(lǐng)導(dǎo)說,他現(xiàn)在有事情,不能相見。事實是二伯已經(jīng)隔離審查。二伯此時還有最后一個機(jī)會,領(lǐng)導(dǎo)愛惜他的業(yè)務(wù)能力,只要二伯承認(rèn)錯誤,寫好保證書,還可以留在公安隊伍。但二伯在隔離審查期間,依然口氣很沖,寫上一行字:本人拒不承認(rèn)錯誤,一切后果我自己負(fù)責(zé)。

      最后單位的檔案定性前一條是:對領(lǐng)導(dǎo)不尊重,目中無人。后一條是:生活作風(fēng)不檢點。

      或許可以這樣說,二伯好在他的小聰明,他的嘴巴,壞也壞在他的聰明與嘴巴上。但問題是他從來沒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在他的人生步履中從沒有灰頭土腦之說,他善于破壞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也善于制造自己的迷幻世界。

      我們家族沒享受過二伯帶來的榮耀,相反承受了一些不堪的冷言冷語。這話說得不全對,母親倒是享受過一次。有次母親到部隊413醫(yī)院就診,不知怎么二伯知道了,他開了證明,派了一部車來接母親,并請母親到定海道頭他的艦艇上,向人介紹:這是我的大阿嫂。苦澀的僅有的一次“與有榮焉”。

      我不知道二伯的一生是否有過反省,我想他大概不會有。他不高的文化程度與張狂的性格注定了自己的行徑。他對生活更多的是說“不”,而不是如果怎么樣。在他的人生字典里也從沒有屈服或者挫敗之說。他對自己的理解是如何最大限度地過好每一天,他注定迷失在自己的行為邏輯里。也許我這樣的理解不全面,過于武斷,對二伯不公。之后,二伯輾轉(zhuǎn)在寧波、嵊泗、沈家門等地捕漁打工,最終孤死于沈家門,終年69歲。那個寧波奉化女人大約跟了他四五年。分開后,二伯又找了個女人。

      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二伯與奉化女人在中柱山的老屋好像經(jīng)常聽越劇,或者昆曲之類。早些時候我系統(tǒng)讀過史鐵生、張愛玲、白先勇的作品。時間、往昔是一個主題。特別是白先勇先生把他父輩那代人所代表的個人和時代相處的方式,描述得精確而動人。我也讀過很多人文主義的作品,我想起盧梭的一句話:“人生而自由,但無時不在枷鎖之中。”這么一想,我覺得對二伯概括不是很準(zhǔn)確。他應(yīng)該是一個非常矛盾的人,他對朋友忠誠,但卻忽視了最親近的家人。他注重原則,又憤世嫉俗。他喜歡浪漫,卻不計后果。我仿佛在一個非常暗淡的無望的現(xiàn)實世界里看到了一個非常動人的明媚往昔。我依稀聽到了他們倆聽的《游園驚夢》: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

      實事求是地講,二伯終究是有極大的缺陷,時代、家庭及個人的疊加。能夠節(jié)制一時的需求,能夠控制某種即刻的欲望,是一個人成熟與自由的標(biāo)志。但也沒有誰規(guī)定人生該如何,一切在于自己的把握,說到底生活本質(zhì)充滿了各種意外。生活里有一些幸福的時刻,但你不可能一直幸福。如果把二伯的一生歸于咎由自取,或者得過且過,應(yīng)該也是客觀公正的。但這樣籠統(tǒng)地用幾個詞,似乎過于簡略。我與二伯的后人都沒有什么交集,若干年前,我還在教書的時候,碰到了二伯的二兒子,我們前后走了一段路,后來,他跟上來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見我不是很確定,他作了自我介紹。我們匆匆說了幾句?,F(xiàn)在想來,異常難受,為什么我們活成了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

      于是我又有矛盾與不確定。二伯的每一天也是懷著希望和光亮的,他在出租房里,看著自然之光和肉身之光慢慢變暗,乃至枯竭。爺爺最后的一口氣我是聽見了的,呼的一大口,再也沒有吸回來。二伯的最后一口氣,沒有人聽見,他把它扔了出去。這世界如此冷漠,沒有人聽他說后悔的機(jī)會,他想要有機(jī)會的時候,也沒有人給他一絲機(jī)會。我知道的他生命中有三個女人或四五個女人,但到底有沒有一個真心愛過他,他所擁有的,是否稱得上真正意義上的擁有。我不知道。

      燈滅人寂。緣于親情的不甘,從另一個角度試著理解二伯,他到底是火熱地愛過自己,然后極為悲慘極為徹底地回歸大地。仿佛我又聽到爺爺蒼老的低喚,阿宏,你終于來了。二伯說,爹,這回我曉得了,我們再也不分開。

      我于是相信,相見是容易的。我想起不知哪本書中看到的一句話:他心里有篤定的人,誰也侮辱不了他。如果有遺憾,是他在臨死前沒有人在跟前給他放一曲《游園驚夢》。“世界上有許多人,你一輩子都在交往,也許你一輩子也沒真正喜歡。但有些人,也許只有半面之緣,你卻能夠在心里默念一輩子”。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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