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牛肉湯

馬 榕

凡是洛陽人，很少有人不愛喝湯。一碗冒著熱氣的鮮湯，再配上外皮酥脆、內(nèi)里軟香的餅子，那滋味，賽過活神仙！在洛陽城居住了一輩子的老人們講，只要腿腳還能動彈，早晨就必定要來上一碗湯，要是一天沒有喝上一口湯，總覺得吃什么山珍海味都沒了味道。洛陽七縣七區(qū)哪怕是一個偏僻的角落，只要有人住的地方，就絕對看得到牛肉湯館。

“一碗牛肉湯館”，在老城的西邊開了50多年，店外的那條馬路翻修了幾遍，周邊的房子拆了又蓋起了新的，店旁邊的小飯館從蓋澆飯換成了面館又改成了餛飩，數(shù)不清楚裝修了幾次，但這條街上唯有這家湯館，五十年來從未變過。連招牌上的字都被蹭掉了顏色變得泛白發(fā)黃了，但店主小陳仍然不舍得換新的，理由是這家店原來是小陳父親開的，招牌也是父親親自設(shè)計、寫的字樣，前些年父親患病去世了，這家店面、熬湯的秘方和招牌是父親留給他唯一的東西。

小陳從小就沒有過離開洛陽的念頭，也從來沒想過做別的，他愛喝湯，也愿意看見喝湯人心滿意足的笑臉。小陳總說，一輩子沒有多大志向，能把一碗湯做好，也算是自己對洛陽城的貢獻。他愛這座城市，也愛住在這里的人。

洛陽的牛肉湯與其他任何地方的都不相同，哪怕都在洛陽城里，各家店也有屬于各家店自己的獨門秘方，從小陳記事兒起，父親就對小陳說，咱家的這秘方你要牢牢地記在心里，這是我們陳家的命根子。小陳熬湯時，也從不偷工減料，嚴(yán)格按照父親配制的秘方，該是多少克的香料，放多少的水，熬制多少個小時，小陳一一遵守，幾十年來，“一碗牛肉湯館”的味道從未變過。來了無數(shù)次的老顧客總是豎著大拇指稱贊：“喝湯還是得到老陳這里來，家里面根本熬不出這味道！”

喝好湯，要趁早、趁熱喝，來晚了，湯館的三大鍋湯就只剩下了底?！耙煌肱Ｈ鉁^”的湯基本上留不到下午，有時到中午12 點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能瞟見鍋底的樣子了，最晚到中午一點，店就關(guān)了門。小陳一直謹(jǐn)記父親講的話，好湯不留晚，喝的就是鮮！

一鍋好的牛肉湯不僅僅是配香料那么簡單，還要有功夫和耐心。每到下午五點鐘，小陳便取出新鮮的牛棒骨，清洗干凈敲開骨頭，裸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骨髓，再一根根地放進鍋底。加水、開火，水開之后，再將火候調(diào)小，火苗小而緩慢，一點一點熬制著這一大鍋子的湯，中間放上小陳提前稱好的香料，繼續(xù)蓋鍋蓋熬制。急不得！好的湯，要文火，要細(xì)熬，不能馬虎一點兒。鍋里“咕嘟咕嘟”冒著小泡兒，熬湯時，前半夜小陳總盯著，等到湯開始變得微白色，上面漂浮起一層厚厚的、金黃色的油，此時，整個店里全都充滿了牛肉燉煮過后的香氣，小陳臉上泛著油光，咧嘴笑了。

夏季的六點半已經(jīng)是格外亮堂，熬好了湯，把牛肉撈出來放涼，有幾塊兒先切成片整齊地擺放在盤子里，小陳切的牛肉每一片都像紙一樣的薄，這肉雖然薄，卻不容易散，要是泡進湯里，最容易入味。一切具備，小陳打開了店門，準(zhǔn)備迎接顧客們的到來。店門拉開，耀眼的陽光一瞬間照在了小陳的身上，一碗牛肉湯，一戶人家，一個幸福的笑容，一個動人的故事……

老兵歸鄉(xiāng)

“爸爸，我們什么時候回家？”

“回家？回哪里的家？以后洛陽這兒就是你的家了。”

剛剛開門不久，店里走進來一對父女，父親看起來年齡不大，女兒像是小學(xué)初中的樣子。女兒撇著嘴，眼眶里淚水在打著圈圈兒，她小心翼翼抬頭瞟了一眼父親，只見父親一瞪眼睛，小女孩便嚇得把眼淚憋了回去。

“二位要幾塊錢的湯？”小陳的妻子楊柳看了看這位嚴(yán)厲的父親，連忙問道。

“一碗十塊，一碗十五，兩個餅?！毙∨旱母赣H掏兜兒，把錢放在了桌子上。

楊柳收了錢，又把兩個取餅的牌子和取湯的單子遞給這位父親，然后指了指旁邊說道：“餅在這邊自取，湯在后面去打哈。小妹妹你看你想吃肉吃雜，記得和打湯叔叔說?！闭f完，楊柳沖小女孩兒笑了笑。小女孩兒抬頭看了楊柳一眼，又縮回了父親的身后，緊緊拽著父親的衣角，低下頭來。

“妞妞，這餅子你端走，你去找位置，我去給你取湯。你要肉還是雜碎？”父親問。

“我……我和你要一樣的?！辨ゆで由卣f道。

“那你快去找位置坐，等會兒人多了，咱們該沒位置了?！备赣H指了指里面的空位兒，讓妞妞趕緊去占個位置，妞妞順著父親的手指看了一眼，慢吞吞地過去。

“大爺，這里有人嗎？”妞妞問。

“沒人的，你坐?！迸赃吅葴拇鬆斝χ貜?fù)道。

“謝謝您?！?/p>

妞妞把餅子放下，很是拘謹(jǐn)?shù)刈讼聛恚⒅媲鞍l(fā)亮的桌子，皺起了眉頭。

“這桌子剛擦過的，不是油，很干凈的！小陳家這里很干凈，我常來的。”大爺放下手里的餅和妞妞聊了起來。妞妞有些不太愛講話，低著頭很是緊張，她臉漲得通紅，半天不知道回答些什么。

“是挺干凈的！我小時候就來，那時候這店就拾掇得整齊，現(xiàn)在還是這樣?！备赣H端著兩碗湯走過來，放在了妞妞面前，也回答了大爺?shù)脑挕?/p>

“哦，是嗎？那您是洛陽人？”大爺問。

“是的是的，我可是土生土長的洛陽本地人。”父親講道。

大爺點了點頭，又吹著喝了口湯，看了看妞妞。

“姑娘多大了？聽著口音，不太像是咱們這邊的話呀?！贝鬆斢謫枴?/p>

“我……我……我十三了……我以前不在這邊上學(xué)的……”妞妞心里“砰砰砰”地跳，很是緊張，她不懂這邊兒的人怎么那么愛閑聊，逢人就能聊上幾句，爸爸是，現(xiàn)在眼前這位大爺也是。

“嗐！我是當(dāng)兵的，之前在河北那邊兒空軍部做技術(shù)。前年退役的，總想著回來，今年才落定?！备赣H把餅遞給妞妞，又對著妞妞說道：“餅扯成小塊兒，泡在湯里吃，好吃！”

“哦，這樣，當(dāng)兵當(dāng)了幾年了？怎么沒有留在那邊兒？”大爺又問。

“我當(dāng)兵當(dāng)?shù)迷?，二十多年軍齡了。我年輕的時候就想著退役了一定得回洛陽，當(dāng)兵的時候國家需要我，我就老老實實在那兒，退役了，我就回我自己個兒的家鄉(xiāng)，我惦記著這兒！”父親笑道，滿臉驕傲。

“是啊，還是家好，咱們洛陽好啊，好地方！”大爺也哈哈大笑，喝完了最后一口湯，離開了座位，大爺剛走，又坐下了一位。

“爸爸，我們真的要留在這邊了？”妞妞小聲地問道，她十分低落，心中很是難過。

“嗯，這個月咱們的東西就都搬完了。以后你想回去見見之前朋友，暑假、寒假你都能去見，爸爸同意的！”父親低頭撕餅，泡在了妞妞碗里。

“這湯……這湯好喝不？你喜歡不？”父親問道。

妞妞點點頭說：“我喜歡，牛肉湯真好喝，我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好喝的湯?！?/p>

“好喝就成，這么多天，總算是找到你愛喝的了?！备赣H滿臉堆笑。

三個月前，妞妞小學(xué)畢業(yè)，她還商量著暑假要和小伙伴們?nèi)ツ睦锿?，便被媽媽告知，過些日子就要回洛陽了。洛陽，妞妞每年都去，每年到了過年，父親一定會帶著母親和自己回去，父親說，洛陽才是家，一定要回去。那里有奶奶、爺爺、姥姥、姥爺還有父親、母親的兄弟姐妹。妞妞也知道，父親和母親心里想家。

“我們怎么這時候要回去？我們不是都過年回去的？”妞妞很是疑惑。

“你爸爸退役了，以后我們要回洛陽去住?！蹦赣H說道。

“回洛陽去??？那我上學(xué)怎么辦？那我的朋友們怎么辦？”妞妞感覺心里被重重一擊，她雖然也喜歡洛陽，可她回了洛陽，這邊的朋友們怎么辦呢？

“在洛陽上學(xué)呀！我的好妞妞，你以后也會在那里有新的朋友?！蹦赣H把“嗚嗚嗚”哭的妞妞摟在懷里安慰著。妞妞一時無法接受要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她心里很是難受。

“來這邊帶你吃了那么多，你也不是很喜歡，今天看你喜歡喝湯，爸爸是真的高興?！备赣H又撕了些餅放在妞妞碗里。

“爸爸，為什么你們一定要回來？待在那邊幾十年了，不是也很好嗎？”妞妞放下了筷子講出了自己心中許久的疑惑。

父親放下筷子，嘆了一口氣，對妞妞說：“因為爸爸媽媽的根在這里，不回來，心里總覺得不踏實?！?/p>

根，這個字妞妞已經(jīng)是第二次從爸爸嘴里聽到了。第一次聽到，還是在奶奶的葬禮上。那時候父親披著白色棉麻的孝服，眼里閃著淚花，他一只手摸著妞妞的頭，一只手指著前面大片的土地說道：“妞妞，這片兒地，是你爺爺專門兒買下來的墓地，以后我們徐家人都要埋在這里，爸爸就你這一個女兒，你也認(rèn)認(rèn)地方，我們百年以后，你要記得?；貋斫o我們掃掃墓。”

“掃墓？”妞妞很是詫異。

“對，掃墓，老祖宗講話，要落葉歸根，洛陽是爸的根。以后爸爸就埋在那里，你?；貋斫o我清理清理雜草就好?！备赣H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片土地，那片地兒緊緊靠在奶奶墳頭邊兒上。

根，這字妞妞也常聽爺爺念叨。前一個月，他們剛剛搬進洛陽的新家，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多年的奶奶又走丟了。家里所有妞妞見過、沒見過的親戚都大半夜被叫醒一起出門找奶奶，找了兩天，奶奶被隔壁縣的警察帶回了家，妞妞看見奶奶那一刻，就流下了心疼的眼淚，妞妞走上前給奶奶輕輕拍著身上的浮土，她發(fā)現(xiàn)奶奶的衣服上被扯破了一個大窟窿。警察說，看見奶奶時，奶奶正在垃圾堆里翻垃圾。找到奶奶那晚，爸爸的兄弟姐妹們都在奶奶家住下了，睡不下，就打了地鋪。天剛亮，四嬸嬸做好了飯，去喊奶奶吃飯，發(fā)現(xiàn)奶奶已經(jīng)咽了氣，再也叫不醒了。爺爺像是一下子又老了十歲，沒了往日的精神氣兒，就連吃飯也總是對付一口。奶奶被放在家里停了七天，爺爺把子孫們都叫到了一起，顫顫巍巍地拿出了存折還有房本。多少年，爺爺不愿意分家，他總覺得分了家，兒女們再聚在一起就難了。爺爺戴著老視鏡，幾乎是貼著紙張，一字一句緩慢地讀著他提前寫好的遺囑，姑姑說要替他讀，他拒絕了。爺爺把最大的一筆錢分給了姑姑，因為姑姑是家里孩子中日子過得最艱難的一個，其他孩子們也沒有什么意見，他們都一致認(rèn)為自己的小妹比自己更需要父親留下的那筆錢。爺爺說：“等我也走了，你們每年也記得回到這個家來，聚聚，兄弟之間別生分了，多走動。這個房子，我不分，我走了也空著，就給你們留作念想，這房子就是你們的根，走到哪兒別忘了，根在這兒。”

“吃完了嗎？還想去添湯嗎？這里的湯隨便加的?！备赣H問妞妞。

妞妞搖了搖頭，說道：“爸，我吃好了?！?/p>

父親又摸了摸妞妞的頭，說道：“妞妞，國家是我們中國人的根，洛陽是我們作為洛陽人的根。我們河南人重視土地與血緣，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來，才心里踏實。我在外地當(dāng)兵這幾十年，天天想喝上這一口湯，我之前每次回來都會來這家店喝上一碗，我心里覺得幸福、覺得有滋味。牛肉湯是我們洛陽人的牽掛。”

妞妞點了點頭，她舔了舔嘴唇，回味著牛肉湯的滋味。她還小，還不能懂什么是“根”，但她看到父親的眼眶有些紅了。

“您的湯好了！當(dāng)心小心燙，托著碗底！”小陳在窗子里面的小屋一勺一勺地舀著湯，店里的人更多了，隊伍已經(jīng)排出屋外幾米遠(yuǎn)了，妞妞看著每個人，他們等湯時期待的神情，喝湯時的那份滿足，覺得牛肉湯更加好喝了起來。

“你別說，我這兒喝了一輩子的湯，要是一天沒喝上這湯，吃什么都覺得沒勁！”

妞妞順著這聲音望去，一位滿頭花白的老人，正在細(xì)細(xì)品味面前的那碗湯……

隔代親情

劉爺爺今年89 歲了，身子骨依舊很是硬朗。“一碗牛肉湯館”里里外外的人，劉爺爺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店里換了新人，劉爺爺也能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劉爺爺和小陳的父親是朋友，五十年前，“一碗牛肉湯館”剛剛開業(yè)，小陳父親舀的第一碗湯就是給劉爺爺?shù)?。那時劉爺爺還是年輕氣盛的小伙子，力氣大，飯量也大，一碗湯配一個餅子，總是不夠吃，但有時工作多，來店的時候餅總是沒剩下幾個了。細(xì)心的小陳父親留意著這位每天都來的顧客，總是愿意給他多留幾個餅。漸漸熟悉了，兩人也聊得來，劉爺爺每天來這里喝一碗湯，吃兩個餅子，和小陳父親聊會兒天。劉爺爺說，這幾步，一步也不能少，要是一天少了哪一步，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不舒坦。

十年前，小陳父親突然患了病，想要回嵩縣老家去。小陳父親走之前，特地和來喝湯的劉爺爺說，我老了，這店往后啊，就交給我兒子了，你放心，湯的味道是一樣的。劉爺爺顫顫巍巍地握著小陳父親的手，兩眼里全是淚水，他點了點頭說道，回老家好，干了一輩子，是該輕松輕松。

小陳父親去世后，劉爺爺仍然每天都來。以前都是劉爺爺一個人來這兒坐在那個角落的位置上，喝湯、吃餅，劉爺爺偶爾和店里的人聊聊天兒，然后就起身回家去。今天不同，劉爺爺?shù)膶O子劉小川回來了，小川攙著劉爺爺一塊兒兩人來店里喝湯。

“小川兒回來啦？這回打算住幾天？”小陳看見小川很是驚喜，一面舀著湯，一面詢問著，還不忘往湯碗里多抓上一把牛肉。

“這次回來就不打算走了，在外地打工，想你這碗湯想得不行，為了喝湯我也得回來！”小川接過湯笑道。

“是不是？還得是咱洛陽！”小陳說。

小川是爺爺奶奶一手帶大的。小川小時候，父母到外地去打工，把小川放在了爺爺家照顧。爺爺奶奶對孫子很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東西都會留給小川。小川有時候也會像別的孩子一樣盼著爸媽回家，每天等在電話前，等著接爸媽打來的電話。但由于小川那時候太小了，接起電話總是說不了幾句話，就磕磕巴巴不知道再說些什么。

某年春節(jié)，小川的父母回家來，小川見到爸爸媽媽很是拘謹(jǐn)，扭扭捏捏有些害怕。媽媽耐著性子蹲下身來，問小川今晚要不要和自己睡？小川看了看爺爺奶奶又瞟了瞟爸爸，猶豫了一會兒，便又怯怯地點了點頭。奶奶鋪好了新的床單，換了新的被罩，媽媽拿熱毛巾給小川擦了臉和小手。晚上睡覺的時候，小川躺在媽媽懷里，一動不動。他很是緊張，一點兒困意都沒有，平時他是和奶奶睡的，身邊突然換了人，睡不習(xí)慣。那晚上，前半夜小川翻來覆去，偷瞄媽媽有沒有睡著，媽媽假裝背過身去，小川推了推媽媽的身體，媽媽不動彈，小川以為媽媽睡著了，便松了口氣，悄悄起身穿好褲子，躡手躡腳地跑出屋去對面的屋找奶奶睡?？尚〈ú恢溃峭韹寢尣]有睡著，而是躲在被子里悄悄抹起了眼淚。

“這次我們走，把小川也帶上吧?！?/p>

“再過兩年就回來了，沒必要的?！?/p>

“你還真打算回來？”

“爸媽在這兒，家在這兒，你不回來？”

其實小川的爸媽因為要不要回洛陽的問題已經(jīng)吵過好幾回架了，小川馬上要到上學(xué)的年齡，總不能父母一直不在身邊。小川爸爸是想回洛陽的，這些年雖然他們一直在外地打工，錢是掙得多些，但小川爸爸心里一直覺得只有洛陽才是自己的家。但小川媽更愿意留在外地，這么多年習(xí)慣了，讓她再回到洛陽，從心底，小川媽有些不愿意。

小川媽走之前帶小川去吃肯德基，小川媽點了漢堡包、薯條和炸雞，一堆好吃的堆在小川面前，小川從來沒有吃過肯德基，嘗了一點兒覺得很是好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小川，這次爸媽把你帶走，你愿不愿意？”小川媽問道。

小川停了下來，他忽然覺得手里的漢堡包不那么香了，眼淚瞬間灌滿了他的眼睛，他一抬眼，眼淚就掉了下來，小川連忙去用袖子擦眼淚。小川媽明白，孩子心里不愿意離開爺爺奶奶。

“你看你，媽媽就是問問，你快吃吧?！?/p>

小川媽還是沒有帶走小川。等到第二個春節(jié)回來時，回來洛陽的人只有小川爸，小川爸帶回了自己所有的行李，還有一張離婚證。

小川在洛陽市實驗中學(xué)上學(xué)，小川成績很好，每回考試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小川爸每次去給兒子開家長會，感覺自己臉上很有面兒。其實小川愛讀書、學(xué)習(xí)好，多半也是爺爺?shù)墓?。爺爺家堆滿了一屋子的書，有中國古代的、現(xiàn)代的，還有外國古代的和現(xiàn)代的。歷史書、政治書、哲學(xué)書、地理書甚至還有圍棋書，樣樣都有。小川從小的時候就聽爺爺和他說，這世界上最寶貝的是知識，多少錢也換不過來的。小川?？礌敔斪x書，爺爺也常寫詩、寫詞讀給小川聽，在小川心里，爺爺很厲害，像是個讀書仙人。小川也想變成像爺爺一樣的仙人，從小便求著爺爺教自己識字、下圍棋和象棋。還沒有上小學(xué)前，小川已經(jīng)會背三百多首古詩詞了。上了小學(xué)，小川的作文是年級學(xué)生們中寫得最好的，時常被老師拿出來做范文念給大家，小川獲得了認(rèn)可，自然更加勤奮學(xué)習(xí)。

小川和爺爺?shù)膼酆靡粯?，喜歡每天早上來上一碗鮮美的牛肉湯，但小川比起燒餅，更喜歡切得整整齊齊的餅絲，他每次都要一份餅絲，仔細(xì)地放進湯里。小川說：“喝上一碗湯，心情能好上一整天！”小川搖頭晃腦的樣子逗得爺爺哈哈大笑，爺爺也連忙跟著點頭說道：“對對對，一天的心情，全在這一碗好湯上！”

小川初中時，語文課上老師正在朗讀小川的作文“我的父親”，班主任來班里把小川叫了出去。等小川回到班里一言不發(fā)，他眼里含著淚，強忍著心里的難受麻利地收拾好了書包，回家去了。后來班里的同學(xué)們才知道，那天小川的爸爸出了車禍，奶奶打電話過來時小川爸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咽了氣。

“哎，他走得著急，還沒來得及喝口湯呢?！?/p>

小川爸走了以后，奶奶總是嘴里念叨著這么一句話，她目光呆滯地盯著窗外，奶奶只有這么一個男孩兒，誰來勸也都無濟于事。奶奶總是后悔，小川爸出車禍那天，本想早上去喝碗湯，可奶奶怕家里飯吃不完，硬是塞了他兩個大包子，讓他改天再去喝。奶奶后悔沒讓兒子走前吃上自己想吃的東西，一想到這個她就難過得直掉眼淚。

小川爸走后第二年，奶奶的腦子就糊涂了，她很少說話，只有偶爾看見小川時，才會咧開嘴笑笑。再后來，奶奶總是嗜睡，有時睡上一上午，有時到了吃飯的點兒也要叫半天才醒。某天，小川去叫奶奶吃早飯，推了半天，奶奶不動，小川去叫爺爺來，爺爺來了也叫了半天，爺爺顫抖著手，摸了摸奶奶的鼻子，奶奶不知什么時候斷了氣，躺在床上再也叫不醒了。小川跪倒在奶奶床前“嗚嗚嗚”地哭，不到三年，小川已經(jīng)接連失去兩個親人了。

小川和爺爺一人懷里抱著一個用黑布裹緊的骨灰壇坐在了承包的大巴車上。小川第一次回新安縣農(nóng)村，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一路上，小川身子緊緊貼著骨灰壇，他覺得這樣，他才能離奶奶更近些。從老家趕來的親戚們說，奶奶走得安詳，沒什么痛苦，這是喜喪。小川那時才知道，在村子里，年紀(jì)大了的老人們是愿意睡著覺去世的，沒有病痛，也沒有恐懼，眼睛一睜一閉，就和活人的生活沒什么關(guān)系了，也算是一種福氣。

后山上挖了兩座墳，爸爸和奶奶的骨灰分別埋在這兩座墳里，來之前，爺爺專門去“一碗牛肉湯館”打包了兩份最貴的湯和餅。爺爺把湯和餅都拿出來，擺放在墳前。

“小川，給你爸和奶奶磕頭?！睜敔斨噶酥笁烆^。

小川跪下來磕了三個頭，又站起身來拜了拜，此時他臉上早就已經(jīng)全是淚水，但又怕爺爺更傷心，不敢哭得太大聲。

奶奶的喪葬辦完，爺爺帶著小川回到了洛陽的家中。那陣子爺爺沒怎么出門，連最愛喝的湯也很少去了。某天小川拿著滿分的卷子蹦蹦跳跳地回家找爺爺簽字，用鑰匙打開房門，卻看見爺爺暈倒在了客廳。小川立馬跑到爺爺跟前，搖晃著爺爺?shù)纳碜樱瑺敔敳粍?。小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顫抖著將手指貼在爺爺?shù)谋亲忧?，好在熱乎乎的，爺爺?shù)臍庀⑦€穩(wěn)，小川松了口氣，哭得更厲害了。小川連忙去打急救電話，很快救護車趕到，將爺爺送進了醫(yī)院搶救。

那幾天，小川這輩子也忘不了。醫(yī)生告訴小川說爺爺是腦梗，好在送來得及時，沒有性命危險，具體怎么樣還要等爺爺蘇醒，看恢復(fù)的情況。那時小川只有五年級，小小一個男孩兒坐在醫(yī)院的椅子上哭了一整夜，第二天，小川擦干眼淚，到醫(yī)院前臺深呼了一口氣，撥通了媽媽的電話。其實媽媽沒回來，小川心里一直是怨恨她的，所以除了每個月的電話問候，小川一直不愿意和她有過多的聯(lián)系，這次小川知道自己沒有辦法一個人照顧好爺爺，想問媽媽能不能回來幫忙。

“喂？小川啊……”

聽到媽媽的聲音，小川哭得稀里嘩啦，他心中壓了這么久的委屈終于還是找到了傾訴的對象。

媽媽很快就回來了洛陽，來醫(yī)院之前媽媽特地去白馬寺為著爺爺上了香。媽媽來醫(yī)院見到小川，小川憋不住地撇嘴大哭了起來，他依舊拘謹(jǐn)，小手拽著兩側(cè)的褲縫，媽媽摟過小川，輕輕拍了拍小川的后背，安慰著他，小川到底還是個孩子，他需要母親，需要疼愛。

媽媽在洛陽幫著小川照顧劉爺爺，媽媽依舊喊劉爺爺爸爸，就像是之前一樣。每逢周六日，趁著劉爺爺休息時，媽媽總是會帶著小川去白馬寺為劉爺爺上香祈福。媽媽教小川如何拜佛，如何上香，每一個細(xì)節(jié)動作，小川都認(rèn)真、仔細(xì)地學(xué)著。小川也聽班里的同學(xué)說過，洛陽的白馬寺求什么都靈通！為了爺爺?shù)牟『?，小川什么都愿意相信?/p>

白馬寺果然是靈驗的，爺爺康復(fù)訓(xùn)練做得很快，雖然走路還有點兒跛，但基本上沒什么大礙了。小川想這定是佛祖看自己真誠，將爺爺還給了自己，從此白馬寺印刻在了小川的心里，直到小川畢業(yè)、工作，只要得空回到洛陽，小川都會早早去白馬寺上香。

爺爺出院，不好意思地說想去喝碗牛肉湯，媽媽咨詢了醫(yī)生，獲得了醫(yī)生的許可。媽媽和小川領(lǐng)著爺爺去“一碗牛肉湯館”要了一碗湯。爺爺樂呵呵地笑了半天，喝了一口湯，他整個臉都紅撲撲了起來。

“爸，小川他……”媽媽給爺爺撕餅放進了碗里。

“你別說啦，我知道的。我年齡大了，照顧不了小川了，小川還是孩子，跟著自己的親媽好些的?！睜敔敵灾肜锏娘?，嘆了一口氣。

媽媽摸了摸小川的腦袋又說道：“爸，小川永遠(yuǎn)是您的孫子，我會叫他?；貋砜茨！?/p>

劉爺爺眼睛里閃著淚光，點了點頭：“好，?；貋?，?；貋砜纯淳统?。”

小川還是被媽媽帶走了，在火車上，小川悶悶不樂地把頭靠在窗戶上，看著外面的風(fēng)景，那時正是冬天，外面陰沉沉、光禿禿的，路程走到一半，外面逐漸變得亮堂，植物也多了起來。小川的心情也跟著起了變化，心里也有了對以后生活的憧憬。

“媽，當(dāng)時你為什么不回洛陽？”小川問。

小川媽沉默了許久，遞給了小川一枚橘子說：“比起安穩(wěn)，可能我更希望有新的生活方式吧?！?/p>

“那媽，你現(xiàn)在有了新的生活嗎？”

小川媽搖了搖頭，又繼續(xù)說道：“你繼父對媽媽很好，但媽媽心里總惦記你?！?/p>

“我以后也會心里惦記爺爺?shù)?。”小川把頭靠在媽媽懷里，悄悄地流下了眼淚。

“這下好了，小川總算是回來了，有孫子陪著，享福的?！痹诘昀锔闪藥资甑臈畲髬尯蛣敔旈e聊天兒。

“是啊，有我孫子陪著，我心里高興的?！眲敔敇泛呛堑?，滿面油光。

“我這次回來，就打算住在洛陽了，不再走了。這哪里呀，都沒有咱洛陽好！吃了那么多地方的菜，還是喜歡咱這里的湯！”小川說。

“回來好，過兩年結(jié)個婚，讓你爺爺抱個重孫子！”楊大媽把桌子又重新擦了一遍，臉上都笑出了褶子。

“爺，等我們喝完湯，我開車帶你去白馬寺拜拜，順便沿路轉(zhuǎn)轉(zhuǎn)。”小川說。

“好好，都聽你的?！?/p>

小川望著外面的天空，格外地蔚藍(lán)、晴朗，店門口人擠著人也很是熱鬧，洛陽是他多年來的牽掛，只有回到這里，陪爺爺喝上一碗湯，才覺得心里安定。

朋自遠(yuǎn)方來

許瑩瑩和趙主任一起來“一碗牛肉湯館”吃早飯，十年前許瑩瑩是趙主任班上的學(xué)生，十年后，許瑩瑩回母校當(dāng)了語文老師，趙主任也成了學(xué)校里的教導(dǎo)主任。

“這店我們上學(xué)那會兒就有，現(xiàn)在還在，生意真好?！痹S瑩瑩要了碗十塊錢的湯。

“我也要十塊的，一起付。”趙主任掏了錢遞給了收銀。

“老師，我來我來，您別掏錢?！痹S瑩瑩趕緊掃了旁邊的二維碼，付了錢。

“一樣的。”趙主任只好把錢又塞回了兜里。

“不一樣不一樣的，我們上學(xué)那會兒總是您掏錢請我們，現(xiàn)在我工作了，要我請您的?！痹S瑩瑩說道。

“瑩瑩，我記得你是揚州人吧？怎么回來洛陽當(dāng)老師了？”

“我上學(xué)的時候，就挺喜歡洛陽的，畢業(yè)也想還回這兒當(dāng)老師?！?/p>

兩人找地方端湯坐下，開始閑聊了起來。

許瑩瑩是揚州人，初中時，父母的工作變動，調(diào)到了洛陽，她也隨遷要來洛陽上學(xué)。一開始還許瑩瑩是極其不愿意的，大吵大鬧了好幾次。一是因為班里的同學(xué)都說經(jīng)濟不好，不富裕，城市里肯定都是黃沙漫天的，不好看。二是因為親戚們都開玩笑說北方人不如南方人脾氣好，北方人豪邁，說話大嗓門兒?？傊磉叺娜撕孟穸疾辉趺纯春迷S瑩瑩他們家搬去洛陽城，實際上那些說的人他們也沒有去過洛陽，就是依照自己的刻板印象喜歡說閑話。那時候許瑩瑩年齡小，對新搬去的地方不熟悉，又聽別人都這么說，對洛陽也有抵觸，覺得是要去吃苦，心里不高興。

三四月份是洛陽最美的季節(jié)，那時候洛陽的牡丹開得最好，種類多，顏色也多，大朵的牡丹花艷麗、華貴，盛開起來比人的臉盤還要大許多。許瑩瑩的爸爸想要提前帶許瑩瑩去洛陽玩玩，讓她先看看以后要搬去的地方，許瑩瑩也同意了。來洛陽以后，爸爸找朋友借了一輛車，專門帶許瑩瑩到處轉(zhuǎn)轉(zhuǎn)，跑著玩，一路上，許瑩瑩往外探頭，兩旁的路面很是干凈、整潔，種著各種類型的花兒，造型也很漂亮。尤其是過洛龍區(qū)那邊，人也少，也很安靜，兩旁有桃花開的特別好看，花朵隨著風(fēng)都散落了下來，像是桃林一般。爸爸帶許瑩瑩去上海市場那邊逛逛，兩排粗壯的大樹，引起了許瑩瑩的注意。那兩排粗壯的大樹長得筆挺、高大，許瑩瑩抬頭只能看到樹葉堆著樹葉，繁茂地疊在一起把太陽光都遮住了。許瑩瑩下車走在兩旁，完全不需要打傘，不會怕被曬到，很涼快。許瑩瑩小跑著到一棵樹旁，伸出胳膊去夠，她環(huán)抱著大樹的樹干，卻怎么使勁兒也抱不住。爸爸說，這兩排樹要長了有幾十年了，估計比他的歲數(shù)兒還要長。

有個老頭兒正好坐在樹對面的石頭上，他盯著許瑩瑩他們看了好一會兒，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浮土，走上前說：“這樹啊，種了有些年頭了，我小時候它們就在這里了。前幾年說是要修路，拓寬路面，要把這兩排樹砍了，我們這附近的人都不同意，都出來維護，才保住了這兩排樹?！?/p>

許瑩瑩聽了老爺爺?shù)脑挘直Я吮?，她很喜歡這兩排樹，有了這兩排樹，確實路面變得有些窄，但也正是有了這兩排樹，才讓人覺得走在這條路上更有味道，不然再寬的路，也變得沒什么新意了。其實這幾年許瑩瑩去過很多城市旅游，很多城市基本上長得一個樣子，沒什么區(qū)別，但是洛陽似乎不一樣，來這邊真的會讓人心里覺得舒服，覺得安逸。

這條街上，來來回回的公交車開得很是緩慢，過路的行人也是面帶笑容，看起來很從容，兩旁走三兩步，就能見到一群老人圍在一起下棋或者是扇著扇子聊天、聊戲曲，沒有那么快節(jié)奏的生活，讓人不自覺步伐都慢了許多。

“明天帶你去白馬寺燒香，聽這邊兒人說白馬寺上香很靈驗。下午再帶你去國花園轉(zhuǎn)轉(zhuǎn)，晚上我們再去麗景門那邊逛逛古城的夜景?！鄙狭塑嚕职指S瑩瑩講后面的計劃，許瑩瑩望著外面從眼前閃過的街道，似乎心里也沒有那么抵觸了。

去白馬寺的路上，路過一大片綠油油的玉米地，許瑩瑩把車窗搖了下來，探頭往外面望，她忽然愣了神，再過去玉米地時，她竟然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淚。爸爸問她為什么哭了，是不是還是不喜歡這里。許瑩瑩搖了搖頭，又擦了擦眼淚，笑著說：“大概是我上輩子來過這里，所以感覺很是熟悉吧。”爸爸被她逗笑了，但許瑩瑩說這話時，心里并不覺得是玩笑話。

到了白馬寺，許瑩瑩拿著錢去買香，起初她因為這邊是景區(qū)很是謹(jǐn)慎，怕那些店宰客，詢問了好幾家店，結(jié)果都是差不多的價格，香的價錢很便宜，幾塊錢就能買到一把。許瑩瑩很是意外，有家店的店主愛講話，給許瑩瑩包好了香，又笑盈盈地說道：“我們這外邊賣東西的，多半都是信佛的，不會坑外面人錢，佛祖保佑，我們才能生意好。”許瑩瑩像是被人看穿了，有點兒不好意思，但又意外，忍不住問道：“阿姨，你們都是信佛的？”店主答：“是啊，洛陽這邊兒的生意人多多少少都信的，每年大年三十晚上看完聯(lián)歡晚會，好多家做生意的人都會專門開車來白馬寺上香，求佛祖保佑?！痹S瑩瑩腦海里出現(xiàn)了嗚嚷嗚嚷、人擠人的畫面，卻不覺得煩躁。她叨叨：“那一定有很多人?！钡曛髀牭搅怂脑?，又接話說：“是啊，人很多的。”

許瑩瑩心里對白馬寺多了一份敬畏。她走進白馬寺，看見大門口擺放的白馬雕塑，她拉著爸爸的衣服興奮地說：“這照片，在我們歷史書上有！”爸爸說：“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洛陽是正兒八經(jīng)的古城呢！白馬寺很有名氣的。”

瑩瑩走進去學(xué)著別人燒香、拜佛，心中多了對佛祖的敬畏，動作也做得標(biāo)準(zhǔn)，瑩瑩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錢塞進了功德箱，抬頭望了望大殿里的佛像，佛像笑瞇瞇的樣子，瑩瑩覺得佛在對自己微笑，和自己打招呼。

拜了佛，下午又隨著爸爸去了國花園，牡丹花真如爸爸所說的，和人的臉盤一樣的大，瑩瑩挑了最喜歡的粉色，拖著牡丹，讓爸爸給她合了張影。瑩瑩看著在照片里笑得燦爛的自己，內(nèi)心也感覺自己已經(jīng)接受了這里。

9 月份，瑩瑩正式轉(zhuǎn)來洛陽上學(xué)，要去新學(xué)校時，她心里很是忐忑。爸爸帶她去了學(xué)校附近的“一碗牛肉湯館”，對她說，這家湯很好喝，讓她喝完了再去上學(xué)。爸爸給她介紹著洛陽的“湯文化”，瑩瑩才知道，洛陽人老老少少都愛喝湯，瑩瑩也喝了一小口，嘗了嘗，覺得特別好喝，又把餅絲泡了進去，很快瑩瑩的餅絲全沒了，湯也見了底，瑩瑩心里的緊張度減半，果然，美食能緩解人焦慮的心情。爸爸笑了笑說，外地人喝湯，有的喜歡有的不喜歡，看瑩瑩喜歡，說明還是和這個地方有緣分?，摤撘残χ卮鸬溃豚l(xiāng)隨俗嘛。

瑩瑩適應(yīng)能力強，和班里洛陽本地的同學(xué)們玩得很好，洛陽本地的同學(xué)們聽瑩瑩是揚州來的，也很是興奮，都自告奮勇地說要周末帶瑩瑩去洛陽吃好吃的，帶瑩瑩去遍洛陽好玩的地方。

“瑩瑩，你不知道，洛陽縣里夏天可好玩了，什么老君山、雞冠洞、重渡溝都特別好玩，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玩！”

“就是就是，縣里的景區(qū)夏天可涼快了！”

一群朋友圍著瑩瑩，瑩瑩覺得心里暖暖的，瑩瑩有些內(nèi)向，本來擔(dān)心沒有人理自己，沒想到同學(xué)們一聽自己是外地來的，一點兒也不躲著，還都搶著要教自己說洛陽話，遇到自己聽不懂的，他們也都愿意做翻譯。

當(dāng)時學(xué)校的年級主任還是老宋頭，他是教大家物理的，聽說是北京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的，一畢業(yè)就拒絕了很多工作機會，回到了洛陽任教。老宋頭很少講普通話，他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洛陽人不說洛陽話，怎么能叫洛陽人？”聽說他在外地上學(xué)多年，也始終堅持講家鄉(xiāng)話。

“老師，瑩瑩是揚州人，聽不太懂洛陽話的?！?/p>

有一次上物理課，瑩瑩皺著眉聽得有點兒吃力，同班同學(xué)勇敢地舉手告訴老宋頭兒，瑩瑩聽不太懂。老宋頭兒不太服氣說道：“聽不太懂，學(xué)學(xué)不就能聽懂了？”瑩瑩聽完有點兒委屈，眼淚都含在了眼眶里，但很快瑩瑩發(fā)現(xiàn)老宋頭兒還是講起了普通話，雖然聽他講的很是費勁，有些詞還是需要停頓，但已經(jīng)好了很多。

老宋頭兒是個大煙袋子，但學(xué)校又禁止公共場合吸煙，于是老宋頭兒煙癮犯了便只能鉆進辦公室里，吞云吐霧，老宋頭兒說：“一輩子沒別的愛好，每天能吸上一口煙，喝上一碗湯，也就知足得很了?！睂W(xué)生們進了他的辦公室，都會覺得腦袋一陣兒眩暈，像是走進了仙境一般，云霧繚繞。老宋頭兒也不愿意學(xué)生們來辦公室找他，怕學(xué)生們吸多了他的二手煙，所以每次下課，他都會在班里停上一會兒，看看有沒有同學(xué)上來問問題，要是有，他便耐心講完，要是沒有他在收拾好課本，小跑著回辦公室吸上一口煙。

那時，趙主任還不是主任，只是許瑩瑩班里的語文老師，趙老師年輕，又是西南大學(xué)畢業(yè)連著面試了好幾輪校招來的人才，學(xué)校對趙老師很是重視。老宋頭兒對趙老師很好，趙老師也愿意給老宋頭兒提建議，老宋頭兒對年輕的老師們很是重視，有好的學(xué)習(xí)機會，總愿意給年輕的老師們，老宋頭兒對著心有不平的老教師們講：“咱們上了年紀(jì)，該有的榮譽都有了，也該分一些好的學(xué)習(xí)機會讓年輕人去試試了?！崩辖處焸兌季粗乩纤晤^兒，見老宋頭兒這樣說，也就不再好擺臉不高興。聽說老宋頭兒是有機會做校長的，但他比起校長的職位，更愿意和學(xué)生們打交道，多講講課，所以推了校長的職位。那時學(xué)校的老教師們覺得可惜，都勸老宋頭兒，說當(dāng)了校長照樣可以講課，但老宋頭兒笑笑說自己沒有那么多精力，校長的工作太繁忙，當(dāng)了校長，離學(xué)生必然要遠(yuǎn)，想要講好課就力不從心了。

人人都說老宋頭兒脾氣倔，人古板，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老宋頭兒的課上得不好，一輩子的心思都花在講課上，又怎么可能講不好課呢？

有段時間學(xué)生們吃膩了食堂的飯，想盡辦法點外賣吃，早上偷偷跑到后面的小樹林，隔著柵欄接牛肉湯、羊肉湯。中午也是，跑到好遠(yuǎn)的體育館后面，躲著老師收外賣。再過了一段時間，小販們見學(xué)校沒有怎么在意，便沿著后面小樹林墻邊后面擺起了小攤，瑩瑩經(jīng)常拉著同學(xué)去后面偷偷買小吃。有個學(xué)生連著吃了好幾天的小吃，吃壞了肚子，上課疼得滿頭大汗，捂著肚子打滾兒，嚇得老師連忙打電話，把他送進了醫(yī)院，到了醫(yī)院，醫(yī)生確診是腸胃炎。從那以后，老宋頭兒發(fā)了脾氣，和校長一起商量著制定了規(guī)定，禁止一切外賣入學(xué)校。

同學(xué)們怨聲載道，別的也就算了，但是喝不上牛肉湯，同學(xué)們心里都很難受，有的膽大的學(xué)生敲了敲老宋頭兒的門，求著老宋頭兒別禁了他們的湯。老宋頭兒狠狠地訓(xùn)斥了他們，還罰他們在班里站一節(jié)課。但后來，為了讓同學(xué)們吃好飯，老宋頭兒親自去“一碗牛肉湯館”那里和老板商量，做好了湯，送到學(xué)校里來。同學(xué)們開心地歡呼雀躍，不僅如此，老宋頭兒擔(dān)心同學(xué)們還偷偷去外面買炸串、烤串，為了同學(xué)們的飲食安全，老宋頭兒還提議讓食堂也做這些，干凈又衛(wèi)生，同學(xué)們也吃著放心。

“我們高中的食堂，好吃的真多，大學(xué)都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飯了?！爆摤摵戎鴾挖w主任說。

“是啊，那都是原先宋主任的功勞?！壁w主任說。

趙主任還是語文老師的時候，宋老頭兒就很照顧他們，總是帶他們吃吃飯，聊聊天兒，趙主任那會兒年輕，愛讀書，每天早上看學(xué)生們自習(xí)時，總會抱著本書和同學(xué)們一起讀書、背誦，做同學(xué)們的表率，這些老宋頭兒都看在眼里。開會時也經(jīng)常夸贊。

“我是山東人，其實那會兒和我來的那批老師大部分都是洛陽本地的，我前五年還都猶豫著要不要回老家，但宋主任待我特別好，也愿意給我們這些年輕的老師機會?！壁w主任說。

老宋頭兒是很好，他當(dāng)主任十幾年，學(xué)校每年的成績都是排洛陽市前幾位的，老宋頭兒退休前一年，還送走了兩個考上清華北大的學(xué)生，對他而言也算是圓滿。

“我記得您當(dāng)時還是我們班主任，經(jīng)常有空就和我們講哲學(xué)，講歷史，什么都講一些，讓我們不至于高中學(xué)得那么枯燥。你還給我們示范寫文章，還激情澎湃地給我們?nèi)谋痴b了《離騷》，我印象很是深刻?！爆摤搶w主任說。

“我一直覺得高中的學(xué)習(xí)不應(yīng)該是那么痛苦和枯燥的，所以愿意多講一些給你們聽，也讓你們思維更開闊些。其實這也是宋主任教我的，你沒看你們高一、高二周六日基本上都不補課的？其實這也是宋主任的堅持吧，他一直認(rèn)為要讓學(xué)生愿意學(xué)，才能出成績，而不是逼迫著學(xué)。”趙主任笑了笑。

“是的，我一直覺得我的高中過得很是快樂和自由，這也是我畢業(yè)以后還是堅持回了洛陽的原因，我對這里有感情?！爆摤擖c了點頭。

“我剛來這所學(xué)校任職，宋主任也帶我喝的這家的湯，今天你來咱們學(xué)校任職第一天，我也帶你來這兒喝碗湯！”趙主任笑道。

瑩瑩喝著碗里的湯，心里很是溫暖。

趙主任放下筷子說：“今年過年，我也要把我在山東的父母接過來了，我在洛陽有了自己的房子，也算是終于安定在這兒了?！?/p>

許瑩瑩很是替老師開心，說道：“真好，我也希望能有一天在洛陽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

“放心，這些一定會有的。我們雖然不是洛陽本地人，但都同樣喜歡這里，這座城市包容性強，相處起來也舒服，總覺得沒有隔閡，或許也是經(jīng)濟沒有那么快的緣故，總覺得這里還多了股原始的寧靜?！壁w主任說。

“是啊，我是真的喜歡洛陽，夏天的夜晚騎著電動車滿街跑，呼呼呼的小風(fēng)吹在身上真的很是涼爽舒適。”瑩瑩笑道。

“我啊，也和宋主任一樣，就愛喝這口湯！喝完湯才覺得心里舒坦。”趙主任笑了笑。

瑩瑩和趙主任的湯見了底，他們放下了碗筷，走出了店門。學(xué)生們也紛紛下車，遠(yuǎn)遠(yuǎn)看到趙主任時，他們也揮著手喊道：“趙老師好！”

“一碗牛肉湯館”的人照樣多，嗚嚷嗚嚷的人涌進來，又有許許多多的人心滿意足地喝完了湯走出店門，走向了四面八方。他們互不相識，卻都愿意清早起來踏入同一家店，喝上同一口大鍋里燉煮出來的牛肉湯，這是洛陽人丟不掉的習(xí)慣與愛好。

“十塊的湯，一塊錢的餅！”

“好嘞！”

又來了新的客人，又端起了新的一碗熱湯。小陳一勺一勺舀著湯，嘴快咧到了后腦勺，空碗一個個被送到了后廚，整齊地堆成了小山。小陳愿意看著每一個陌生人的笑臉，也愿意聽屬于每一個客人自己的故事，“一碗牛肉湯館”會一直在這座古城，不曾有任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