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超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2401)
在戰(zhàn)后兩德并立時期,基辛格政府是第三屆聯(lián)邦德國政府,也是唯一一屆由聯(lián)盟黨和社民黨組成的大聯(lián)合政府。盡管該屆政府只存在了3年時間,但這一時期正是聯(lián)邦德國的德國統(tǒng)一政策的轉折期。與前兩屆政府相比,基辛格政府能夠正視戰(zhàn)后德國的分裂局面不斷加劇的事實,并對聯(lián)邦德國的德國統(tǒng)一政策做出明顯調整。不過,目前國內外學術界關于基辛格政府德國統(tǒng)一政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政治和外交層面,其研究重點在于基辛格政府東方政策的成敗,基辛格政府對“哈爾斯坦主義”(1)聯(lián)邦德國對民主德國的一項政策主張,即只有聯(lián)邦德國有權代表整個德國,不承認民主德國,不同任何與民主德國建交的國家(蘇聯(lián)除外)建立或保持外交關系。的修正,基辛格執(zhí)政時期兩德高層的書信往來等。(2)代表性論著有:Dirk Kroegel,Einen Anfang Finden.Kurt Georg Kiesinger in der Auβen- und Deutschlandpolitik der Groβen Koalition,Berlin:De Gruyter Oldenbourg,1997; Oliver Bange,“Kiesingers Ost- und Deutschlandpolitik von 1966 bis 1969”,in Günter Buchstab,Hrsg.,Kurt Georg Kiesinger 1904-1988:Von Ebingen ins Kanzleramt, Freiburg:Verlag Herder,2005,S.455-500; Helmut Welge,Bundeskanzler Kurt Georg Kiesinger:Auβenpolitik mit Augenmaβ und Leidenschaft,Berlin:Berliner Wissenschafts-Verlag,2021; 葛君:《緩和的倒退?:1966—1968年聯(lián)邦德國的“新”東方政策》,《德國研究》2011年第2期;陳弢:《幕后的推手?——聯(lián)邦德國與“布拉格之春”》,《近現(xiàn)代國際關系史研究》2013年第2期;潘琪昌:《走出夾縫——聯(lián)邦德國外交風云》第6章,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丁建弘等編:《戰(zhàn)后德國的分裂與統(tǒng)一:1945—1990》第9章,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吳友法、邢來順:《德國——從統(tǒng)一到分裂再到統(tǒng)一》第5章,三秦出版社2005年版。有關基辛格政府對民主德國的經濟政策鮮有研究,尤其是從政策決策和實施的角度進行研究。事實上,基辛格政府十分重視通過加強兩德經貿合作來抑制德意志民族進一步分裂。顯然,基辛格政府對民主德國的經濟政策是為其德國統(tǒng)一的目標服務,有必要對其進行深入研究。本文在綜合運用官方解密檔案、內閣會議紀要、政府文件匯編、統(tǒng)計年鑒、領導人回憶錄等原始資料的基礎上,全面考察基辛格政府對民主德國經濟政策的調整與實施,剖析該政策調整的原因及其在“以接近求轉變”政策中扮演的角色。
自20世紀60年初起,美蘇兩國日益呈現(xiàn)出勢均力敵的局面,形成了一種所謂的“恐怖平衡”,在彼此都能確保互相摧毀的情況下,雙方都不敢冒發(fā)生直接軍事沖突的風險,否則將會出現(xiàn)同歸于盡的局面。此外,為了維護既得利益,美蘇都希望維持戰(zhàn)后歐洲和德國的分裂現(xiàn)狀,并開始謀求相互間的妥協(xié)。美蘇關系由此開始發(fā)生深刻轉變,戰(zhàn)后形成的美蘇在歐洲的冷戰(zhàn)對峙局勢也隨之慢慢解凍。美蘇關系的緩和推動了東西方關系的緩和,但卻導致戰(zhàn)后德國的分裂局面進一步固化。聯(lián)邦德國阿登納政府的向西方一邊倒政策和“哈爾斯坦主義”開始面臨難以為繼的困境。如果聯(lián)邦德國繼續(xù)拒絕同蘇東國家改善關系,不僅會令自己陷入外交孤立,而且還會成為“一道阻礙別人前進的障礙,或成為一塊阻礙緩和的絆腳石”。(3)[聯(lián)邦德國]維利·勃蘭特著、張連根等譯:《會見與思考》,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377頁。可見,隨著美蘇關系從對峙走向緩和,聯(lián)邦德國依靠西方盟國實力,對蘇東陣營實行以對抗求統(tǒng)一的政策失去了現(xiàn)實基礎。
1963年10月,艾哈德繼阿登納成為第二任聯(lián)邦德國總理。艾哈德上任后便明確表示:“聯(lián)邦德國政府愿意加強德國兩部分人民之間的交往與聯(lián)系,盡可能地鞏固德國兩部分間的訪問與旅游交通?!?4)Klaus von Beyme,Hrsg., Die Groβen Regierungserkl?rungen der Deutschen Bundeskanzler von Adenauer bis Schmidt,München:Carl Hanser,1979,S.162;S.159.但他同時也強調:“聯(lián)邦德國政府欲想辦法解決德國問題,但不接受和承認民主德國政權以及在國際法上提升民主德國政權的地位?!?5)Klaus von Beyme,Hrsg., Die Groβen Regierungserkl?rungen der Deutschen Bundeskanzler von Adenauer bis Schmidt,München:Carl Hanser,1979,S.162;S.159.在民主德國的國家地位問題上,艾哈德政府可謂是完全繼承了前任政府的衣缽,仍然固守不承認政策。不過,在沒有彌合政治分歧的情況下,兩德長期以來形成的相互對峙、對立與隔絕的局面是無法得到有效緩和的。因此在艾哈德執(zhí)政期間,兩德只是達成了一項圣誕節(jié)和新年期間西柏林市民訪問東柏林的《通行證議定書》,使西柏林市民自柏林墻建立以來首次能夠赴東柏林進行為期18天的探親團聚。(6)Deutsche Gesellschaft für Ausw?rtige Politik,Hrsg.,Dokumente zur Berlin-Frage 1944-1966,München:De Gruyter Oldenbourg,1987,S.572.與此同時,艾哈德政府開始主動同其他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恢復交往,特別是通過互設貿易代辦處來發(fā)展雙邊貿易,改善相互關系。艾哈德政府的東方政策旨在分化蘇東陣營,使民主德國陷入孤立。然而,由于艾哈德政府延續(xù)了“哈爾斯坦主義”,其東方政策并沒有取得實質性成果。
1966年12月,基辛格領導的大聯(lián)合政府宣告成立。與前兩屆政府相比,基辛格政府更加正視戰(zhàn)后德國分裂對峙的現(xiàn)實,并明確表達了愿意進一步加強兩德各領域交流與合作的意愿。12月13日,基辛格總理在首個政府聲明中強調:“我們愿盡全力促進同德國另一部分之間的人員、經濟和思想聯(lián)系?!覀儗⑴U大德國內部貿易(7)特指兩德(含西柏林)之間的貿易,聯(lián)邦德國視其為一種特殊的“國內”貿易。,同時尋求一個擴大信貸規(guī)模的可能性,以及通過特定的組織措施來加強德國兩部分之間的聯(lián)系。”(8)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Tex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Ⅰ/Bd.1,Bonn:Deutscher Bundes-Verlag,1968,S.24-25;S.25.不過,基辛格政府在對民主德國政策的基本原則上未有太大突破。基辛格公開表示:“聯(lián)邦德國政府同德國另一部分當局之間建立聯(lián)系的必要性并不意味著對第二個德意志國家的承認。”(9)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Tex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Ⅰ/Bd.1,Bonn:Deutscher Bundes-Verlag,1968,S.24-25;S.25.
盡管如此,基辛格政府的德國統(tǒng)一政策仍體現(xiàn)了務實與緩和的特征。特別是在促進兩德經貿合作,改善兩德對立關系的同時,基辛格政府還高度重視推動歐洲緩和進程。1967年4月,基辛格總理在一份政府聲明中講道:“聯(lián)邦德國愿意緩和德國兩部分之間的關系。德意志內部關系的緩和是歐洲緩和的一個組成部分,兩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10)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Tex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Ⅰ/Bd.1,S.45-46;S.69-70.此外,考慮到未來德國統(tǒng)一后的體量會驟然增加,這將不可避免地打破歐洲當前的平衡狀態(tài),勢必會招致強大的外部阻力,基辛格總理由此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只有通過將整個德國長期融入歐洲和平秩序,同時克服歐洲東西部之間的沖突,(兩德)統(tǒng)一作為一種漸進式的“共同成長”才有可能成為現(xiàn)實。(11)Dieter Obernd?rfer,Hrsg.,Die Groβe Koalition 1966-1969.Reden und Erkl?rungen des Bundeskanzlers,Stuttgart:Deutsche Verlags-Anstalt,1979,S.77.
與前兩屆政府不同,基辛格政府不再將民主德國排除在談判對象之外,而是愿意與對方進行政治溝通。在這一時期,兩德高層開始以書信往來的形式進行對話。不過,由于雙方在單獨代表權這一核心問題上存在立場上的分歧,兩德間的政治對話未取得實質性進展。例如,1967年5月,民主德國總理斯多夫致函聯(lián)邦德國總理基辛格,要求就兩德關系正常化問題進行直接談判,但必須以聯(lián)邦德國承認民主德國為先決條件,并且聯(lián)邦德國必須放棄單獨代表權主義。(12)Neues Deutschland vom 12.5.1967.基辛格在回信中明確拒絕了斯多夫的要求,并表示:“那種在政治上和國際法上分裂德國的要求有悖于全德人民的意志。雙方應當為了歐洲局勢的緩和以及全德人民的利益,促進相互間在人員、經濟、思想上的交流。”(13)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Tex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Ⅰ/Bd.1,S.45-46;S.69-70.之后,雙方又多次進行書信往來,但并沒有達成任何共識。
在繼續(xù)加強與西方盟國合作的同時,基辛格政府進一步緩和同東歐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關系,并對“哈爾斯坦主義”做出修正。聯(lián)邦德國于1967年同羅馬尼亞建交,次年又與南斯拉夫恢復外交關系。然而,由于這兩個國家都與民主德國保持著外交關系,聯(lián)邦德國為此提出了所謂的“先天缺陷理論”,即這些國家在戰(zhàn)后隸屬于蘇聯(lián)領導的東歐社會主義陣營,它們同民主德國建交并非是完全自主決定的,因此可以不受“哈爾斯坦主義”的束縛。(14)Heinrich August Winkler,Der lange Weg nach Westen: Deutsche Geschichte II, vom “Dritten Reich” bis zur Wiedervereinigung,München:C.H.Beck,2000,S.260.不過,正當聯(lián)邦德國同東歐部分國家的關系有所改善之際,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事件”使基辛格政府的東方政策遭受沉重打擊。
盡管基辛格執(zhí)政期間未能化解兩德長期存在的政治分歧,實現(xiàn)關系正?;?其東方政策也遭遇了重大挫折,但其具有務實和緩和風格的德國統(tǒng)一政策深深地影響了兩德經濟關系。為了緩和兩德間的政治對峙,維護兩德人民的統(tǒng)一意愿,基辛格政府積極尋求擴大兩德經貿合作,以加強德意志內部的聯(lián)系與交流,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這一時期聯(lián)邦德國對民主德國經濟政策的務實性以及德國內部貿易的自由化發(fā)展都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點。
自1949年德國正式分裂以來,德國內部貿易始終是聯(lián)邦德國對民主德國經濟政策的重要實踐平臺。對于聯(lián)邦德國而言,德國內部貿易并非對外貿易(15)聯(lián)邦德國對原產于民主德國的貨物免征關稅和農產品附加稅,對輸往民主德國的貨物免征出口稅。德國內部貿易在一些國際條約中也被賦予了“內部貿易”的特殊地位。參見王超:《阿登納時期聯(lián)邦德國對民主德國的經濟政策(1949—1963)》,《世界歷史》2022年第4期,第110頁。,這是因為它與德國問題相互關聯(lián)。作為德國兩部分之間最強有力的紐帶,它兼具象征意義和實際作用。這一特殊貿易的前身是基于《波茨坦協(xié)定》中“維持德國經濟統(tǒng)一”原則(16)Ingo von Münch,Hrsg.,Dokumente des geteilten Deutschlands,Bd.1,Stuttgart:Alfred Kr?ner,1976,S.35.的德國內部區(qū)域貿易(占領區(qū)間的貿易)。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初,受美蘇冷戰(zhàn)對峙和阿登納政府“實力政策”的影響,聯(lián)邦德國一方面將德國內部貿易作為鏈接德國兩部分的紐帶,同時用于保障西柏林的經濟安全,另一方面又將其當作一種施壓工具,特別是在西柏林通道遭遇干擾的時候。因而這一時期的德國內部貿易經歷了曲折的發(fā)展歷程。除受限于冷戰(zhàn)緊張局勢之外,德國內部貿易還掣肘于種種苛刻的貿易法規(guī)和自身結構性失衡問題。這些不利因素極大地鉗制了德國內部貿易的發(fā)展,同時也嚴重地抑制了它的橋梁紐帶功能。
1963年,為克服柏林墻對兩德人員互訪產生的巨大障礙,艾哈德政府上臺后表示愿意擴大德國內部貿易并為之提供一筆貸款,以換取民主德國在兩德旅行交通方面的讓步。(17)Margarethe Müller-Marsall,Hrsg.,Archiv der Gegenwart:Deutschland 1949-1999,Bd.4,1962-1966,Sankt Augustin:Siegler Verlag,2000,S.3433.然而,艾哈德政府繼續(xù)奉行“哈爾斯坦主義”,且不愿廢除《柏林協(xié)定》(18)該協(xié)定是德國內部貿易的法規(guī)基礎及權限框架。它于1951年簽訂,經1960年修訂一直持續(xù)到兩德統(tǒng)一。參見Ingo von Münch,Hrsg.,Vertr?ge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DDR,Berlin:De Gruyter,1973,S.15-21.中的“撤銷條款”(19)該條款允許聯(lián)邦德國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取消向民主德國輸出鋼、鐵、煤炭等重要貨物。聯(lián)邦德國可以借此回應任何干擾西柏林通道的行為。參見Bundesministerium der Justiz,Hrsg.,Bundesanzeiger,Nr.18,vom 26.Januar 1961,K?ln:Bundesanzeiger Verlagsgesellschaft,1961,S.2.,民主德國因而沒有做出回應,兩德間的冰冷關系也沒有解凍。1966年底,基辛格入主總理府后,出于盡早實現(xiàn)兩德關系破冰的考慮,聯(lián)邦德國開始對民主德國采取更為積極的經濟政策?;粮窨偫碓谑フQ夜講話中著重強調了加強兩德經貿合作的重要性,他講道:“通過保障德國內部貿易的持續(xù)發(fā)展來加強兩邊人民的交流,不僅可以促進全德人民的團結,同時也可以改善德國另一部分人民的生活條件?!?20)Presse- und Informationsamt,Hrsg.,Bulletin des Presse- und Informationsamtes der Bundesregierung Nr.162 vom 29.12.1966,Bonn:Deutscher Bundes-Verlag,1966,S.1315.此后,聯(lián)邦德國開始積極為兩德經貿合作創(chuàng)造良好氛圍,提供有效保障,減少限制措施。
1967年3月,為了促進聯(lián)邦德國企業(yè)在德國內部貿易中的資本貨物輸出,基辛格政府開始為其提供聯(lián)邦擔保。資本貨物的擔保范圍被擴大至一般政治風險?;粮裾畡t根據(jù)聯(lián)邦德國企業(yè)同民主德國企業(yè)的合同履約情況提供額外的經濟擔保。(21)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Tex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Ⅱ/Bd.5,Bonn:Deutscher Bundes-Verlag,1979,S.138.該措施一方面可以消除聯(lián)邦德國企業(yè)因政治風險引發(fā)的種種顧慮,鼓勵它們同民主德國企業(yè)簽訂長期貿易協(xié)議,另一方面針對日益激烈的國際競爭,也可以保障它們在民主德國市場中的競爭優(yōu)勢。
除幫助聯(lián)邦德國企業(yè)降低在德國內部貿易中的投資風險外,基辛格政府還為擴大兩德經濟合作提供信貸支持。例如,1967年4月,基辛格總理就加強兩德經濟關系提出具體建議:提供公共擔保和發(fā)放信貸額度;建立能源交換市場以及建造聯(lián)合的電力運輸網(wǎng);商討建立經濟、技術共同體。(22)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Tex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Ⅰ/Bd.1,S.46-47.次月,工業(yè)設備融資協(xié)會宣告成立。經由該協(xié)會可以申請中期貸款,為向民主德國提供的貨物和服務融資。該協(xié)會支配著兩筆各1.5億聯(lián)邦德國馬克的限額貸款資金。(23)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Zehn Jahre Deutschlandpolitik:die Entwicklung der Beziehungen zwischen der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und der Deutschen Demokratischen Republik 1969-1979:Bericht und Dokumentation,Bonn: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1980,S.28.
為了進一步向民主德國釋放緩和信號,基辛格內閣就是否廢除《柏林協(xié)定》中的“撤銷條款”進行了討論。該條款自引入《柏林協(xié)定》之初就遭到民主德國的抨擊。民主德國認為聯(lián)邦德國能夠借此對其進行敲詐。(24)Neues Deutschland vom 2.12.1963.1967 年 5 月,聯(lián)邦德國經濟部長席勒向聯(lián)邦內閣提議廢除“撤銷條款”,并建議聯(lián)邦德國外交部就此事與西方盟國進行磋商。該提議隨后得到聯(lián)邦內閣的通過。6 月 28 日,西方盟國駐德代表也同意了這一提議。8月16日,聯(lián)邦德國正式宣布廢除《柏林協(xié)定》中的“撤銷條款”。(25)Walter Naasner,Bearb.,Kabinettsprotokolle der Bundesregierung,Bd.20,1967,München:De Gruyter Oldenbourg,2010,S.83-84.
席勒部長隨后對外宣稱,聯(lián)邦德國在認真權衡利弊后決定廢除“撤銷條款”。該條款是1951年《柏林協(xié)定》于1961年初重新生效時由聯(lián)邦德國引入的。眾所周知,1951年《柏林協(xié)定》曾于1960年9月暫時性中止。(26)1960年9月,民主德國對西柏林通道采取了嚴格的管控措施,聯(lián)邦德國遂以暫時中止《柏林協(xié)定》作為回應。參見Ralf Behrendt,Bearb.,Die Kabinettsprotokolle der Bundesregierung,Bd.13,1960,München:De Gruyter Oldenbourg,2004,S.338-339.聯(lián)邦德國認為,“撤銷條款”已經過時了,它不利于德國內部貿易的進一步擴大。(27)Margarethe Müller-Marsall,Hrsg.,Archiv der Gegenwart:Deutschland 1949-1999,Bd.5,1966-1970,Sankt Augustin:Siegler Verlag,2000,S.4344;S.4351;S.4702.基辛格政府的這一舉措表明,聯(lián)邦德國不再將德國內部貿易作為一種施壓手段,同時也表現(xiàn)出聯(lián)邦德國希望緩和兩德關系的姿態(tài)。
1967年9月,聯(lián)邦德國經濟部和財政部共同頒布了針對德國內部貿易的衡平法規(guī)。該法規(guī)為向民主德國輸出貨物和從民主德國購入貨物提供稅費優(yōu)待。聯(lián)邦德國企業(yè)向民主德國交付貨物時可以免征增值稅,同時保留進項稅的減免,它們從民主德國購入貨物時則有權按一定比例減少營業(yè)稅稅額。(28)Margarethe Müller-Marsall,Hrsg.,Archiv der Gegenwart:Deutschland 1949-1999,Bd.5,1966-1970,Sankt Augustin:Siegler Verlag,2000,S.4344;S.4351;S.4702.該法規(guī)旨在防止因聯(lián)邦德國實行增值稅制度而對德國內部貿易造成干擾。
1號交通洞進口段位于板澗河左岸岸坡的坡腳處,地面高程290~310 m,地形較緩。主要地層為第四系全新統(tǒng)洪沖積(Q4pal)低液限粉土夾碎石混合土及卵石混合土,巖體松散軟弱圍巖極不穩(wěn)定,級配不良膠結性差、松散,卵石混合料為棕黃—土黃色,混雜堆積,磨圓差、分選差,局部夾有粉砂土層及透鏡體,泥沙質膠結,以砂礫石為主,粉土次之,松散圍巖無自穩(wěn)能力,極不穩(wěn)定,砂礫石級配不良,松散無自穩(wěn)能力,無膠結,分選性差,磨圓度差,圍巖極不穩(wěn)定,圍巖分類為Ⅴ類,規(guī)模較大的變形和破壞可能發(fā)生。
與此同時,聯(lián)邦德國開始逐步解除對德國內部貿易中的一些貨物在數(shù)量上或金額上的限制。1967年12月底,德國內部貿易中三分之一的工業(yè)產品被基辛格政府取消了配額限制,另有三分之一的工業(yè)產品的配額額度提高了1600萬聯(lián)邦德國馬克。盡管如此,民主德國仍然對德國內部貿易中尚存的一些苛刻條例和限制措施表示不滿。民主德國總理斯多夫在人民議院發(fā)表聲明稱:“聯(lián)邦德國最近廢除了一些早先出臺的片面規(guī)定,其中包括歧視性的‘撤銷條款’。然而,這些都無法回避一個事實,即聯(lián)邦德國依然是阻礙德國內部貿易發(fā)展的主要因素。聯(lián)邦德國當局多年來頒布繁多的法令、法規(guī)以及復雜的招標程序,導致兩德貿易變得困難。我們與聯(lián)邦德國企業(yè)界都同意,是時候該廢除聯(lián)邦德國阻礙德國內部貿易發(fā)展的所有附加及特定條款了?!?29)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Tex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Ⅰ/Bd.1,S.141-142.
1968年12月,兩德談判代表就德國內部貿易達成了一項新協(xié)議。(30)Deutschland-Archiv:Zeitschrift für Fragen der DDR und der Deutschlandpolitik,K?ln:Wissenschaft und Politik,1969,S.81-83.該協(xié)議包含四項主要內容:一是長期懸而未決的石油補償金問題得到解決。1968年底和1969年底,聯(lián)邦德國分別把6000萬聯(lián)邦德國馬克轉入結算賬戶(31)德國內部貿易不是現(xiàn)金支付。兩德中央銀行互設一個對方的結算賬戶,定期進行賬戶清算。,并按這些金額向民主德國交付機器和資本貨物。聯(lián)邦德國還對未來不支付石油補償金的燃料交付設定了新的配額。(32)該筆款項是對民主德國因聯(lián)邦德國石油補償金變更而收入減少的一種補償。自1969年起,民主德國每年向聯(lián)邦德國交付3000萬聯(lián)邦德國馬克的柴油和2000萬聯(lián)邦德國馬克的汽油,聯(lián)邦德國則不再支付補償金。參見Michael Hollmann,Bearb.,Kabinettsprotokolle der Bundesregierung,Bd.21,1968,München:De Gruyter Oldenbourg,2011,S.483; Deutschland-Archiv:Zeitschrift für Fragen der DDR und der Deutschlandpolitik,K?ln:Wissenschaft und Politik,1968,S.592.二是相比1968年,雙方到1975年對機器、車輛和電工產品的年度配額增加一倍以上。三是無息透支貸款額度將根據(jù)民主德國的交付額進行調整,具體數(shù)額相當于聯(lián)邦德國上一年度購入額的25%。因此,1969年的無息透支貸款額度提升至3.6億聯(lián)邦德國馬克,比1959年以來固定的2億聯(lián)邦德國馬克額度增加了80%。(33)1975:Der Swing im innerdeutschen Handel,14.Februar 1975 (Anlage 1),BArch B 288/426,Bl.2.由于無息透支貸款有助于增加貿易逆差一方的購買量,因此在隨后的幾年里,德國內部貿易額呈現(xiàn)出強勁的增長勢頭。四是清算期限被廢除。結算賬戶清算以往是在每年年中商定的。隨著清算期限的廢除,雙方簽訂長期合同的障礙被消除了。
聯(lián)邦德國談判代表在隨后發(fā)表的一份聲明中表示,新協(xié)議已為德國兩部分間長期和連續(xù)的貿易關系創(chuàng)造了新的條件。雙方可以順暢地進行貨物流通。(34)Margarethe Müller-Marsall,Hrsg.,Archiv der Gegenwart:Deutschland 1949-1999,Bd.5,1966-1970,Sankt Augustin:Siegler Verlag,2000,S.4344;S.4351;S.4702.聯(lián)邦德國經濟部長席勒在當天的新聞發(fā)布會上著重指出:“聯(lián)邦德國致力于擴大的德國內部貿易不是對外貿易。我們希望緩和而不是僵化德國兩部分之間的關系。我們希望彌合而不是加深德意志民族的分裂?!?35)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Tex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Ⅰ/Bd.3,Bonn:Deutscher Bundes-Verlag,1970,S.137-138.民主德國也對新協(xié)議的簽署做出表態(tài),稱新協(xié)議中的這些安排是朝著消除貿易壁壘邁出的一步。它們?yōu)橘Q易雙方服務,符合商業(yè)伙伴的利益。(36)Neues Deutschland vom 6.12.1968.
為了持續(xù)推進德國內部貿易自由化便利化,基辛格政府不斷簡化德國內部貿易中的審批流程,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德國內部貿易的一些頑疾。1969年1月,聯(lián)邦德國頒布德國內部貿易法規(guī)之“第2號普通許可”后,聯(lián)邦德國輸往民主德國的一半貨物不再需要申請“個別許可”,只需在聯(lián)邦商業(yè)經濟局登記備案即可。(37)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Zehn Jahre Deutschlandpolitik:die Entwicklung der Beziehungen zwischen der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und der Deutschen Demokratischen Republik 1969-1979:Bericht und Dokumentation,S.28;S.29.同年12月,聯(lián)邦德國頒布德國內部貿易法規(guī)之“第3號普通許可”后,民主德國輸往聯(lián)邦德國的一半貨物免于申請“個別許可”。(38)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Zehn Jahre Deutschlandpolitik:die Entwicklung der Beziehungen zwischen der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und der Deutschen Demokratischen Republik 1969-1979:Bericht und Dokumentation,S.28;S.29.由于審批流程的持續(xù)改進,聯(lián)邦德國企業(yè)可以更加積極地同民主德國企業(yè)開展貿易往來,節(jié)省了因等待審批結果所造成的額外成本。
1969年3月26日,基辛格內閣召開會議討論了聯(lián)邦經濟部的一項提議,即為了促進德國內部貿易便利化,在6個月內取消德國內部貿易框架內45個貨物類別中34個貨物類別的配額限制。該提議得到了大部分內閣成員的支持。例如,聯(lián)邦流離失所者、難民與戰(zhàn)爭受害者部長溫德倫認為,取消配額帶來的好處多于壞處。聯(lián)邦參議院及各州事務部長施密德也表示,(兩德)經濟相互依存關系的改善在政治上是有利的。由于聯(lián)邦經濟部未提交書面議案,因此這次內閣會議沒有對此進行投票表決。盡管聯(lián)邦經濟部最終沒有取消相應的配額限制,但提高了民主德國輸出貨物的配額額度。(39)Michael Hollmann,Bearb.,Kabinettsprotokolle der Bundesregierung,Bd.22,1969,München:De Gruyter Oldenbourg,2012,S.164-165.
基辛格執(zhí)政期間,德國內部貿易額從1967年的27.45億聯(lián)邦德國馬克增至1969年的37.34億聯(lián)邦德國馬克。(40)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Tex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Ⅲ/Bd.6,Bonn:Deutscher Bundes-Verlag,1989,S.544.不過,1967年至1968年,受限于德國內部貿易的不平衡性問題(41)民主德國每年從聯(lián)邦德國輸入的產品多于其供應的產品,導致其在德國內部貿易中連年出現(xiàn)貿易逆差。以及民主德國石油供應的中止,德國內部貿易的增幅有限——僅增加了1.64億聯(lián)邦德國馬克。隨著聯(lián)邦德國一系列貿易便利化措施的實施以及兩德間新的無息透支貸款協(xié)議的達成,德國內部貿易額在隨后的幾年里快速增長,呈現(xiàn)出良好的發(fā)展態(tài)勢。例如,1970年德國內部貿易額為45.48億聯(lián)邦德國馬克,1971年增至52.36億聯(lián)邦德國馬克。(42)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Tex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Ⅲ/Bd.6,S.544.
綜上所述,基辛格政府執(zhí)政后調整了聯(lián)邦德國對民主德國經濟政策的方向,其政策特征從“既合作又限制”轉為“以合作促緩和”。聯(lián)邦德國這一時期已清楚地意識到,在尚未實現(xiàn)兩德政治諒解的情況下,保持和加強德國兩部分地區(qū)溝通聯(lián)系的一個重要途徑便是深化雙邊經貿合作,擴大德國內部貿易規(guī)模。這有助于帶動雙邊人員往來和各領域交流,拉緊兩德人民的情感紐帶和利益聯(lián)結。緊密的經濟關系和頻繁的人員往來有利于營造緩和的氛圍,為政治關系的逐步解凍創(chuàng)造有利的內部條件。從1967年起,聯(lián)邦德國持續(xù)為德國內部貿易自由化便利化進行政策松綁,就是朝著這個方向邁出的第一步。
基辛格執(zhí)政時期,美蘇關系和東西方關系已從全面對抗轉向競合共存。由于柏林墻建立后,美蘇在維持戰(zhàn)后歐洲現(xiàn)狀上達成妥協(xié),一直懸而未決的德國問題也被擱置起來。與此同時,民主德國的政權逐步得到鞏固,在國際社會上獲得更多正式承認的趨勢日益明顯。在這種情況下,聯(lián)邦德國建國以來所奉行的強硬統(tǒng)一政策失去了著力點。國際形勢的變化成為聯(lián)邦德國對其過時僵化的政策進行調整的現(xiàn)實要求。與此同時,聯(lián)邦德國的一些政治家也開始重新考慮實現(xiàn)德國重新統(tǒng)一的可行道路問題。
1963年7月,西柏林市長勃蘭特(社民黨人)及其親密顧問巴爾在圖青市基督教學院發(fā)表的演講中談及德國問題。勃蘭特講道:“對于我們的人民而言,除了不斷嘗試打破東西方之間固化的陣營壁壘以外,沒有其他的和平統(tǒng)一的前景?!覀冃枰业奖M可能多的真正的接觸點和盡可能多的有意義的交流。這是一種轉變政策?!?43)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Dokumen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IV/ Bd.9,Frankfurt am Main:Alfred Metzner Verlag,1978,S.567-568;S.573-574.巴爾也表示:“德國的重新統(tǒng)一不是一次性行動,而是一個擁有多個步驟和多個階段的進程?!绹偨y(tǒng)制定了這樣一種模式,即積極同蘇東陣營發(fā)展貿易,將這種模式應用到德國,則會開辟一個異常廣闊的領域?!F(xiàn)在的問題在于,是否有辦法使(兩德)邊界與柏林墻變得松動。這是一個可以用一種模式來表達的政策:以接近求轉變?!?44)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Dokumen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IV/ Bd.9,Frankfurt am Main:Alfred Metzner Verlag,1978,S.567-568;S.573-574.勃蘭特和巴爾的上述思想成為后來社民黨德國統(tǒng)一政策和東方政策的理論基礎,同時也在日后聯(lián)邦德國對民主德國經濟政策的調整中發(fā)揮了指導作用。
1966年底,隨著聯(lián)盟黨—社民黨大聯(lián)合政府正式成立,社民黨的一些政治家進入政府內閣,例如勃蘭特成為聯(lián)邦副總理兼外交部長,席勒擔任聯(lián)邦經濟部長,魏納出任聯(lián)邦全德事務部長。就這樣,社民黨的德國統(tǒng)一政策理念也隨之融入基辛格政府的決策當中。聯(lián)邦全德事務部和聯(lián)邦外交部致力于緩和聯(lián)邦德國與民主德國在內的蘇東陣營國家間的關系,聯(lián)邦德國主管德國內部貿易的聯(lián)邦經濟部多次提議擴大德國內部貿易,并為之采取了一系列影響深遠的措施。上述聯(lián)邦德國政府部門的積極舉措充分體現(xiàn)了社民黨“以接近求轉變”政策的理念,同時也得到了聯(lián)邦總理基辛格(聯(lián)盟黨人)的支持。正是由于這一時期聯(lián)邦德國的德國統(tǒng)一政策發(fā)生了變化,德國內部貿易的角色和功能被重新定位,并由此更加受到重視?;粮裾畯牡聡鴥炔抠Q易中看到了促進兩德關系緩和的可能性。
隨著聯(lián)邦德國經濟實力的不斷增強,它在追求自身經濟、政治、安全以及民族利益時獲得了更大的行動空間。經過近20年的快速發(fā)展,聯(lián)邦德國已經從一個幾乎淪為廢墟的國家逐步成長為“歐洲經濟火車頭”。特別是,聯(lián)邦德國是一個工業(yè)和貿易大國,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聯(lián)邦德國的工業(yè)生產和商品輸出就已在資本主義世界中位列第二,僅次于美國。到了60年代末,聯(lián)邦德國在西方世界中成為僅次于美國和日本的世界第三大經濟體。(45)復旦大學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研究所:《戰(zhàn)后聯(lián)邦德國經濟》,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5—8頁;Harald Winkel,Die Wirtschaft im geteilten Deutschland 1945-1970,Wiesbaden:Franz Steiner Verlag,1974,S.118.
20世紀60年代中期,聯(lián)邦德國開始利用自身的經濟力量作為戰(zhàn)略武器,以服務于其政治目標和利益。聯(lián)邦德國財政部長施特勞斯稱:“只有當一項堅定的政策把經濟實力和政治實力結合起來,使兩者相互對應時,經濟實力才會轉化為政治實力。”(46)Otto Zierer,Franz Josef Strauβ.Lebensbild,München:Herbig,1979,S.359.“今日(聯(lián)邦德國)之經濟力量取代了德皇凱澤時期的步兵師團?!?47)[美]埃德溫·哈特里奇著、范益世譯:《第四帝國的崛起》,世界知識出版社1982年版,第4頁。顯然,對于聯(lián)邦德國而言,經濟力量已經比軍事力量更容易形成現(xiàn)實的政治影響力。聯(lián)邦德國已經成為一個“經濟政治”國家,“經濟政治”代替了地緣政治。(48)[美]埃德溫·哈特里奇著、范益世譯:《第四帝國的崛起》,第27、316頁。因此,大聯(lián)合政府自成立之初就謀求加強與民主德國和其他東歐國家在經貿領域的合作,希望以此獲得更大的政治回旋余地,擴大它在蘇東陣營(尤其是民主德國)的政治影響力??梢哉f,聯(lián)邦德國強大的經濟實力為基辛格政府對民主德國經濟政策的調整與實施提供了物質保障。
相比前兩屆政府,基辛格政府更加重視聯(lián)邦德國企業(yè)的利益訴求,并積極為其創(chuàng)造更多有利條件,特別是盡力滿足它們在擴大與民主德國經濟合作上的需求。1967年10月11日,基辛格內閣開會討論了西柏林工商界提出的關于促進兩德經貿合作的一攬子提議,諸如西柏林企業(yè)計劃向民主德國交付一座價值2 億聯(lián)邦德國馬克的發(fā)電廠,并以民主德國向西柏林的電力供應(每年 3000 萬聯(lián)邦德國馬克)抵消這筆建造費。此外,未來5年聯(lián)邦德國每年向民主德國額外交付 80 萬噸(價值5000萬聯(lián)邦德國馬克)硬煤,民主德國則須同意建設一條從聯(lián)邦德國到西柏林的輸電線路,以及聯(lián)邦德國在無需考慮邊界走向的情況下,在赫爾姆施泰特附近開采2000 萬噸褐煤。德意志聯(lián)邦銀行則將德國內部貿易中的無息透支貸款額度增加 1 億聯(lián)邦德國馬克,達到 3 億聯(lián)邦德國馬克,結算賬戶清算再暫停兩年。聯(lián)邦內閣在會上批準了上述提議。(49)Walter Naasner,Bearb.,Kabinettsprotokolle der Bundesregierung,Bd.20,1967,München:De Gruyter Oldenbourg,2010,S.476-477.
值得注意的是,自20世紀60年代初起,德國內部貿易開始面臨日益激烈的國際競爭,這與民主德國積極發(fā)展同其他西方工業(yè)國的經貿關系直接相關。到了1966年,經合組織國家與民主德國之間的貿易額已占民主德國貿易總額的9.7%,德國內部貿易額則占民主德國貿易總額的10.2%。(50)Staatliche Zentralverwaltung für Statistik,Hrsg.,Statistisches Jahrbuch der Deutschen Demokratischen Republik:1968,Bd.13,Berlin (Ost):Staatsverlag der Deutschen Demokratischen Republik,1968,S.374-375.相比1965年,民主德國與經合組織國家之間貿易的增長率為64%,德國內部貿易的增長率為56%。(51)Margarethe Müller-Marsall,Hrsg.,Archiv der Gegenwart:Deutschland 1949-1999,Bd.5,1966-1970,S.4419.來自西方盟友的貿易競爭在一定程度上也促使基辛格政府放松了對德國內部貿易的管制,以提升德國內部貿易的經濟吸引力。除此之外,這也是為了維護聯(lián)邦德國的政治利益。1965年,艾哈德總理曾公開表示:“德國內部貿易首先具有政治功能。西方國家與民主德國間貿易的增長會使德國內部貿易的政治功能失去效力。”(52)Margarethe Müller-Marsall,Hrsg.,Archiv der Gegenwart:Deutschland 1949-1999,Bd.4,1962-1966,S.3809.
基辛格政府對民主德國經濟政策的調整還與民主德國的劃界政策密切相關。民主德國建國后曾積極爭取德國統(tǒng)一。其1949年憲法明確規(guī)定:“德國是由德國各州組建的一個不可分割的民主共和國?!淮嬖谝粋€德國國籍?!?53)Rudolf Schuster,Hrsg.,Deutsche Verfassungen,München:W.Goldmann,1981,S.189,212.20世紀50年代中期,隨著美蘇全面冷戰(zhàn)對峙以及兩德分別加入東西方陣營,德國統(tǒng)一問題陷入僵局。1961年初,在經歷《柏林協(xié)定》暫時中止和重新恢復的插曲之后,民主德國開始同聯(lián)邦德國在經濟上劃清界限,其具體表現(xiàn)形式是《民主德國國家計劃委員會1961年1月4日關于確保民主德國經濟免受聯(lián)邦德國軍國主義分子恣意破壞的決定》(54)Matthias Judt,Hrsg.,DDR-Geschichte in Dokumenten:Beschlüsse,Berichte,interne Materialien und Alltagszeugnisse,Berlin:Christoph Links Verlag,1998,S.154-155.的出臺。民主德國在所謂“清除干擾”行動的背景下,將對外貿易更多地轉向社會主義東方陣營,同時尋求用本國產品替代聯(lián)邦德國的產品?!扒宄蓴_”行動的花費約為10億民主德國馬克。(55)André Steiner,Von Plan zu Plan:Eine Wirtschaftsgeschichte der DDR,Berlin:Aufbau-Taschenbuch Verlag,2007,S.125.盡管民主德國為此付出很大的代價,但實際執(zhí)行效果不佳。到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該行動最終不了了之。
此外,民主德國還試圖在其他領域同聯(lián)邦德國劃清界限。1964年初,民主德國開始向本國公民頒發(fā)新的身份證,并在上面明確注明“民主德國公民”,以此對全德人民共同的國籍發(fā)起挑戰(zhàn)。同年12月,民主德國對來自非社會主義國家的訪問者實行最低兌換額制度,以減少西方國家尤其是聯(lián)邦德國對其公民的影響。(56)還有一個原因是,民主德國對基本食品、乘車費用、文化與體育等設施給予了財政補貼,其物價水平低于西方。參見[德]埃貢·克倫茨編、王建政譯:《柏林墻倒塌30年記:原民主德國方面的回顧與反思》,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第30—31頁。按規(guī)定,聯(lián)邦德國游客訪問民主德國期間,每天須按照1∶1的匯率(57)聯(lián)邦德國馬克的價值高于民主德國馬克。兩德馬克當時的黑市匯率約為1∶4。參見Jonathan R.Zatlin,The Currency of Socialism:Money and Political Culture in East Germany,Cambridge and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169.用聯(lián)邦德國馬克兌換5民主德國馬克。西柏林游客每天的最低兌換額度為3民主德國馬克。退休人員和兒童免于強制兌換義務。(58)Margarethe Müller-Marsall,Hrsg.,Archiv der Gegenwart:Deutschland 1949-1999,Bd.4,1962-1966,S.3629.隨后,民主德國逐步從統(tǒng)一立場上后退。1968年4月,民主德國對其1949年以“全德”為基礎的憲法進行了修改,開始稱自己為“德意志民族的社會主義國家”(59)Rudolf Schuster,Hrsg.,Deutsche Verfassungen,S.243.,將憲法的適用范圍縮小至只適用于民主德國。同年6月,民主德國又將最低兌換額度翻倍,再次增加了訪問者的出行成本。
為了應對民主德國愈演愈烈的劃界政策,基辛格政府嘗試利用經貿合作拉近兩德之間的距離,因為經濟接觸也會創(chuàng)造人員往來,促進信息交流,減少彼此間隔閡。此外,聯(lián)邦德國還試圖通過擴大德國內部貿易減少蘇聯(lián)對民主德國的影響?;粮窨偫碓诼?lián)邦議院發(fā)表講話時稱:“蘇聯(lián)努力將民主德國的經濟牢固地結合到東方陣營的經濟體制中。我們必須嘗試擴大同德國另一部分的經濟聯(lián)系?!?60)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Tex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Ⅰ/Bd.2,Bonn:Deutscher Bundes-Verlag,1968,S.126.事實上,民主德國也不愿放棄德國內部貿易。德國內部天然存在著獨特的貿易網(wǎng)絡。而這種傳統(tǒng)的區(qū)域經濟互補性,以及天然的分工協(xié)作特征,并沒有隨著“二戰(zhàn)”的結束而消亡。更何況,德國內部貿易為民主德國帶來諸多實惠。(61)民主德國不僅在德國內部貿易中享受各種稅費減免,還能使用無息透支貸款節(jié)省大筆利息支出。即便在實施“清除干擾”行動期間,民主德國仍多次向聯(lián)邦德國表示,希望增加購買硬煤、機械工程產品、化工產品和食品。(62)Margarethe Müller-Marsall,Hrsg.,Archiv der Gegenwart:Deutschland 1949-1999,Bd.3,1957-1962,Sankt Augustin:Siegler Verlag,2000,S.3071.可見,德國內部貿易對民主德國具有較強的吸引力?;粮駡?zhí)政期間,德國內部貿易占民主德國貿易總額的9.2%,而占聯(lián)邦德國貿易總額的比重僅為1.7%。(63)Bundesministerium für innerdeutsche Beziehungen,Hrsg.,Texte zur Deutschlandpolitik,Reihe Ⅲ/Bd.6,S.544.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也可以看出,民主德國比聯(lián)邦德國更依賴于德國內部貿易。
綜上所述,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長期處于嚴重對峙狀態(tài)的東西方關系逐步進入一個“緩和”的新時期。此時,經濟限制和施壓政策不僅與“緩和”時期的潮流相悖,也與聯(lián)邦德國克服德國分裂的目標不符。事實上,在東西方貿易逐步自由化后,對民主德國實行經濟施壓也變得更加不切實際。1968年《每日鏡報》刊登的一篇評論稱:“對民主德國經濟制裁這一手段早已變得遲鈍,而且在阿登納政府時期的使用就以失敗告終,民主德國那時比現(xiàn)在更依賴聯(lián)邦德國的供貨?!?64)Der Tagesspiegel vom 13.6.1968.于是,聯(lián)邦德國對民主德國的經濟政策改弦易轍,開始減少德國內部貿易中的一些限制性措施,并有意強化德國內部貿易的橋梁紐帶作用,在此過程中逐步實現(xiàn)聯(lián)邦德國在德國內部貿易中的經濟利益與政治利益的協(xié)調統(tǒng)一。與此同時,為了應對西方盟友的貿易競爭以及民主德國的劃界政策,基辛格政府對民主德國的經濟政策變得更加積極主動、注重實效。
基辛格執(zhí)政時期,聯(lián)邦德國針對國際形勢的新變化,調整了“過時”的德國統(tǒng)一政策,強硬的“以對抗求統(tǒng)一”政策逐漸被緩和的“以接近求轉變”政策所取代。聯(lián)邦德國已將改善兩德關系同推動歐洲緩和進程結合起來,并作為實現(xiàn)德國統(tǒng)一的現(xiàn)實路徑。為此,基辛格政府上臺后便積極尋求加強德意志內部的聯(lián)系,尤其是在雙方分歧較小且存在利益交集的經濟領域。在自身強大經濟實力的保障下,擴大兩德經貿合作已成為聯(lián)邦德國彌合德國分裂的主要抓手和“助推器”。德國內部貿易也成為擴大聯(lián)邦德國對民主德國影響力、吸引力的重要工具。為了給德國內部貿易的發(fā)展注入新的動力和活力,聯(lián)邦德國采取了諸多積極措施,如為長期資本貨物輸出提供聯(lián)邦擔保和信貸額度,廢除《柏林協(xié)定》中的“撤銷條款”,對輸出貨物免征增值稅,提高無息透支貸款額度,廢除結算賬戶的清算期限,簡化審批流程等。德國內部貿易在實現(xiàn)某種程度的自由化便利化的同時,啟動了德意志內部的緩和進程,推動了雙方人員往來與合作交流,維持了實現(xiàn)德國統(tǒng)一的機會和前景。可以說,聯(lián)邦德國對民主德國積極的經濟政策是其“以接近求轉變”政策的先聲和重要組成部分。
與前兩屆政府不同,基辛格政府對民主德國的經濟政策沒有表現(xiàn)出搖擺性特征——“既限制又合作”,而是呈現(xiàn)出鮮明的務實性和穩(wěn)定性特征——“以合作促緩和”。這與該屆政府務實的德國統(tǒng)一政策理念相符。在新形勢下,聯(lián)邦德國已徹底放棄對民主德國采取經濟限制和經濟制裁措施,轉為持續(xù)加強與民主德國的經貿合作。即便歐洲和德意志內部發(fā)生危機事件,聯(lián)邦德國也沒有對民主德國進行經濟施壓。例如,1968年“布拉格之春”事件發(fā)生期間,聯(lián)邦德國仍同民主德國締結了一項新的貿易協(xié)議,以擴大相互間的貨物交換。同年,民主德國提高了針對聯(lián)邦德國和西柏林來訪者的最低兌換額,也沒有遭到聯(lián)邦德國的經濟反制?;粮裾吓_后對民主德國經濟政策的調整旨在順應新的國際形勢和德國統(tǒng)一政策的要求,抑制民主德國實施的與聯(lián)邦德國劃分界限的措施,滿足聯(lián)邦德國企業(yè)日益高漲的出口、投資需求,提升聯(lián)邦德國企業(yè)的市場競爭力。此時,聯(lián)邦德國已將企業(yè)的經濟利益同國家的政治利益有機融合在一起。
德國內部貿易這一時期雖然得到了松綁,但仍受一些政治因素的強力制約。由于聯(lián)邦德國依然拒絕承認民主德國,并對戰(zhàn)后歐洲邊界現(xiàn)狀持保留態(tài)度,導致其無法和蘇東國家尤其是民主德國實現(xiàn)關系正常化,德國內部貿易固有的橋梁紐帶作用也沒有得到充分發(fā)揮。即便如此,基辛格政府對民主德國的經濟政策實踐為后任政府留下了寶貴經驗。具體表現(xiàn)為:聯(lián)邦德國開始以各種形式的經濟讓步換取民主德國在其它方面(尤其是人員往來方面)的讓步,借此彌合兩德的對立和隔閡,拓展兩德的交流與合作,增進兩德民眾的情感交融,維系德意志民族的共同意識,為實現(xiàn)德國統(tǒng)一不斷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這種政策模式在20世紀70年代社民黨執(zhí)政期間得到加強,于20世紀80年代聯(lián)盟黨重新執(zhí)政后得到完善(65)該政策模式在勃蘭特和施密特執(zhí)政時期表現(xiàn)為“以投入換回報”,在科爾執(zhí)政時期進一步表現(xiàn)為“以信任換信任”。參見王超:《論施密特政府的德國政策》,《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第86—91頁;《論科爾政府務實的德國政策——以十億馬克貸款為例》,《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4年第6期,第59—65頁。,最終在加速德國統(tǒng)一的內部進程方面發(fā)揮了重要的杠桿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