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永峰
無論寫在哪兒的字,都得當書法一樣地寫。這話,小學語文老師說過,三叔和十叔也說過。
那年,春季開學不久,五頃塬被一塊塊燃燒的花朵覆蓋。我們學校操場邊上有幾棵老杏樹,在一夜春風過后也綻開了花蕾。每朵花,粉嫩粉嫩的,像是給頭頂?shù)乃{天打了淺淺的粉底。
隨著語文老師一聲令下,我們圍繞杏樹,身體半蹲下去,半蹲在地上,打開語文書,掀開新的一頁。胖墩墩的王花花總是喜歡單膝跪地,單膝著地,似乎能夠提高她的書寫速度。一粒粒文字像是有重量似的,嘩嘩嘩地從語文課本的頁碼間抖落一地。
一群群蜜蜂與幾棵杏樹相遇,嗡嗡嗡地叫著,抖動了滿樹的杏花。我們拉開架勢,埋頭寫字,像是一場比賽,再粗糙的地面,與電池芯相遇,筆畫都會流利地劃過。碩大的操場,在眼前一點兒一點兒前移。
我們二年級只有一個班,全班二十三名同學。除過冬季,寫生字詞的時候,老師經(jīng)常帶我們來到操場上,讓各自劃出一塊地。每人間隔一米多。先用電池芯分行,然后一筆一畫地寫字。電池芯當當當?shù)攸c擊著地面,一個字(或者一個詞語)寫一行,也可以寫兩行。操場上進行的是生字詞訓練,我們誰也不會抄寫課文(課文沒有背誦過,影響寫字速度)。我們將操場視為作業(yè)本,準確地說是我們的生字詞作業(yè)本。
操場的地面是土的,我們除了在上面寫字、跑步、做操、上體育課,課間還會追逐著將那只陳舊的排球一拳擊到空中,看誰將球擊得更高。一只陳舊的排球非常有吸引力,開始是十多個同學,接著會嘩啦啦增至二三十人(外班的同學也會加入其中),大家都在爭先恐后地追著那只排球跑。排球快要落下來,所有的腦袋齊刷刷地擠過去,有人跳起來,將排球攬入懷中,迅速脫離人群。然后向空中拋起,恨恨地擊一拳,球又向空中奔去。
五頃塬的這塊土操場,經(jīng)過同學們反反復復踩踏,已經(jīng)有些泛白。
我們在操場上寫字,不像老師在黑板上寫滿之后,還得用黑板擦一遍遍地擦去。久而久之,黑板像是洗不凈的臉,蒙上一層隱隱約約的白。那白,像張大頭臉上的癬。陳舊的黑板,唯有老師用一兩瓶墨汁才能清洗干凈才會黑里透亮。若事先在墨汁中和一兩個雞蛋蛋清,攪拌勻稱,清洗過的黑板,粉筆頭落在上面寫字,異常光滑、省力。
事實上,一兩瓶墨汁,一兩個雞蛋,無論哪個老師都不會舍得。一塊塊黑板就那么經(jīng)年陳舊著。黑板擦擦過,黑板上的粉筆末飄落,染白了一個個老師的頭發(fā)。而在操場上,寫多少字也不用顧慮怎么擦掉的事兒。一夜風過后,塵土已經(jīng)覆蓋了那些像黑眼睛一樣撲閃撲閃亮著光的字。即便前一天晚上沒有風刮過,次日早操,全校師生晨操跑幾圈下來,一個個黑字便被一只只鞋子摩擦得十分干凈了。
新的一天,我們又將偌大的一塊操場,當作攤開的寫字本。
這張白花花的大紙可以循環(huán)寫字。寫字的工具是從用廢了的1 號電池里剝出來的電池芯。電池的電耗光了,揭掉電池的蓋子,那根電池芯便可以被輕松地抽出來。放在地上,踩在腳下前后翻滾幾番,電池芯上的污物便會在地面上擦拭干凈。用廢紙纏一半,手便不會弄臟。有幾個同學,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子彈殼,黃亮黃亮的殼,把電池芯插進子彈殼里,用露出的電池芯寫字。
在每個同學眼里,1 號電池芯真是一種非常耐用的書寫工具。每次寫完字,都要裝進文具盒里。保護得好,一支可以用一月之久。
憑我們的經(jīng)驗,尋找一個個廢棄的1號電池并不難,若誰家的收音機發(fā)出了頓挫音、誰家的手電筒打出的光微弱無力,那準是電力不足了。
相比我們在操場上寫字,十叔是一個在墻上寫字的人。他寫的字,每個字都方方正正,顯得非常整齊、美觀。老師說十叔寫在墻上的字叫美術(shù)字。那類字,我們學校里的老師也寫不好,村里唯有十叔寫得好。十叔寫字,是按個收費的。一個字一塊錢。十叔一天寫幾十個字,比父親耕種十天田的收入還高。
我盯著十叔的手,看他是怎么讓一個個字立起來站在墻面上的。那個過程,最觸動我的不全是那一個個方方正正的字,而是那些字里面藏著的那些錢。不就憑借那么一把刷子嘛,蘸足涂料,一筆一畫地劃上去,一個個大字便躍然墻上。難度究竟在哪里?我真的很想在墻上寫字,讓一個個字生出白花花的錢。
十叔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說他寫在墻上的字也是書法,要讓字站起來,首先要把楷書寫好,把每個字當書法去寫。這話十叔給我又說了一遍。十叔說,想讓自己寫的字立起來,在墻面上站得穩(wěn)穩(wěn)當當,最有效的辦法還是把躺著的字寫好。
十叔的話,對我們在大地上用電池芯寫過生字的孩子來說,似乎并不難懂。瞧瞧滿操場那一塊塊密密麻麻的字,那不是課本上的一個個漢字跳出來躺在大地上睡覺嘛。對,一堂生字課后,數(shù)不清的字,正躺在操場上睡覺呢!
操場上的字只能短暫地停留。十叔寫在墻上的字,大多是用白涂料寫的,風雨里能多待半年時間。要是油漆寫的,時間少說也有兩三年。但油漆太貴了,人們邀請十叔大多用涂料在墻上寫字。十叔一遍遍地寫。每寫一次,我都會一遍一遍地數(shù),看十叔又會掙多少錢。
一年里,十叔寫得最多的地方便是我們學校的墻面上。記得每學期,凡是縣上、鄉(xiāng)上領(lǐng)導來學校檢查之前,我們校長都要邀請十叔去學校大門外的墻上寫字?!笆陿淠荆倌陿淙恕薄鞍倌甏笥?,教育為本”“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十叔寫在墻上的這些字,我們閉著眼睛也能夠摸得著它們。每一次,我們列隊迎接縣里、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墻上那些嶄新的字,便像是我們一列延伸的隊伍,與我們一起夾道歡迎前來檢查工作的那些人。
字是門面,念好書必須從寫好字開始——列隊迎接了縣里和鄉(xiāng)里的幾撥領(lǐng)導,十叔說過的這句話的生動含義,我基本上懂得了。
小學三年級那年,我們用的筆,有鋼筆、鉛筆、電池芯、大小楷的毛筆。這些筆,用得最多的就是大小楷的毛筆。每天,我們都要在大楷本上照著大字印格寫字。大楷本有A3 紙那般大小,每張紙寫二十個字。印格上的字都是正楷字,規(guī)規(guī)正正,像是十叔寫在墻上的大字。每張紙上,寫滿了大字,還得用小楷筆寫一行行小字,簡直像是繡花姑娘在布面上繡花,密密匝匝的。
我總覺得,停滯在紙面上的墨跡臭烘烘的,滿張紙上布滿了大小楷字,那股味實在不好聞。
寫楷書,按照老師要求,我們每個人得先寫一張大楷,再填滿小楷,還得專門寫一張小楷字,這還算是正常的作業(yè)量。更多時候,我們還有語文課文背誦,數(shù)學練習題。寫大小楷的時間,都成了課余作業(yè)。我不喜歡羊毛筆、雞毛筆,最好用狼毫筆。羊毛雞毛太軟了,狼毫筆寫起字來省勁。寫大字,我挑著寫筆畫復雜的字;寫小楷字,我剪掉筆尖,禿頭筆,像鋼筆那般握著寫字,確實省力。直到后來遇到三叔才知道,我這樣的寫法并不正確。
字要貼在墻上看,才能看出真功夫。這句話,是三叔告訴我的。他還說丑字上不了墻面。
三叔一輩子寫得最多的便是對聯(lián)了。誰家遇到紅白喜事,都要邀請他去寫對聯(lián)。他一輩子只寫正楷字。紅事對聯(lián),紅紙黑字,貼在門框上莊重大方,讓愛成了一份忠貞不渝的契約;若是白事,對聯(lián)是寫在白紙上的,每個字肅靜地如同一滴滴淚水,讓人頓感手腳發(fā)涼。字是有感染力的。春節(jié)時,誰家都少不了貼對聯(lián)。整個五頃塬,對聯(lián)寫得好的只有三叔。除夕當天清晨,村里人便陸續(xù)手捧紅紙,前去三叔的門上請他寫春聯(lián)。三叔寫的是正楷字,一整天寫不了多少副,每年總有人排不上隊。
我喜歡三叔的字,每年除夕去得都格外早。三叔給我家寫過六副對聯(lián)之后,叫我留下來幫他裁紙、壓紙、晾曬剛剛寫成的春聯(lián)。直到下午四五點鐘,貼春聯(lián)早的人家,鞭炮聲音四起。一聲聲鞭炮聲讓我心神不定,恨不得三兩步跑回家。事實上,待所有人將春聯(lián)取走,天已經(jīng)很晚了。好幾年,我家貼春聯(lián)都是落在了五頃塬人后邊。按照五頃塬人的說法,除夕誰家門春聯(lián)貼得早,來年將五谷豐登,好事連連。為這事,我被父親責怪多次。父親的意思是,一個學生,在學校寫字、在家里的土院子里寫字,還給自家寫不了春聯(lián)?
父親的話并未成功敦促我給自家寫春聯(lián)。我總是覺得自己的字上了墻,站不起來——軟綿綿的、無筆鋒、少筆力,怕丟人。有一年除夕清晨,找三叔寫春聯(lián)的人擠滿了屋子,堂哥沖我說,都上小學五年級的人了,連個春聯(lián)還寫不了嗎?我被堂哥的話深深地刺激到了。從那年起,我放學后家在院子里寫字,一遍一遍地寫。三叔見狀,啟發(fā)我說寫字首先得正確握筆,臨帖練習筆畫。心不能急,功夫到了,字自然就立起來了。
一次,三叔教我寫字,他拿來一張燒紙(祭奠去世的人燒的紙)放置于桌面上,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人”字??此浦挥袃晒P,可整個字看起來勁道十足。三叔讓我把紙從兩邊提起,“人”字印在了桌上。他的運筆過程中,竟然力透紙背。三叔默默一笑,說,哪天練習到這一地步,基本功就算基本掌握了。
燒紙不同于普通紙張,紙面粗糙,運筆力度要勻稱,否則剛一落筆便模糊一片,不能成字。三叔這等功夫,令我徹底折服了。在后來的日子里,為了練習基本功,我買了好多沓燒紙,每張寫十多個字。日復一日練習,如同功課般堅持了好些日子。
我還曾經(jīng)用毛筆蘸水,在我們家的院子里或者屋子里寫過字,不僅省了紙張,還免得聞墨汁那股臭烘烘的氣味。第一行字寫過,開始寫第二行的時候,第一行已經(jīng)風干。我每天都要寫兩三遍,滿院子里躺著我寫的字。我一遍一遍地寫,我想有一天我一定會像十叔那樣,讓我曾經(jīng)寫過的那一個個漢字真正地站立起來。
三叔一輩子除了寫對聯(lián),很少寫其他的字。晚年,他竟然給我寫了五個條幅。開始三幅寫在白紙上,白紙不方便裝裱,之后費了很大周折,到縣城去買了宣紙。宣紙較之白紙厚出許多,不僅讓字藏力,而且利于裝裱保存。三叔寫的是小楷,提前打了格子,整整齊齊的。那些年也不懂得裝裱,直接掛在了墻上。日久,風吹,灰塵落,一幅幅字灰蒙蒙的,缺少了當初的活力。后來,我也不知三叔給我寫的那些字的去向。練習書法,我也沒有堅持下去,算是人生的一件憾事,感覺我辜負了三叔的一片心意。
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五頃塬方圓的不少村學合并,學生數(shù)量銳減,老師不再給學生布置書法作業(yè)。大小楷本、小楷筆、大楷筆,也無人提及。孩子們也不用半蹲在操場上用電池芯寫字;初中和高中,漸漸也沒有了書法課的一席之地。
至于三叔和十叔呢,由于他們寫得一手好字,很多年都被村里人尊稱為先生。自從他們倆先后去世后,五頃塬從此再無人被稱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