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以后,當我再次回想起與齊馬相處的那些日子時,面前仍會閃過一幅幅雜亂的線條和圖形。那些抽象的圖案是我的美學啟蒙,粗礪又深刻地刺進心臟,影響著我的現在以至未來。
齊馬在一個令人困倦的下午從破舊的藝術樓里悄然而至,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開始了我們初中的第一堂美術課。正值夏日午后,他打開所有窗子,讓我們畫下此刻的風。我清楚地記得當時課堂上的躁動和撲面的熱浪,二者都如同利爪一樣抓撓著我的身體各處。初中的我?guī)缀鯊牟凰伎济赖臇|西,我們相隔甚遠,甚至不曾擦肩而過。我不屑于眼前這個藍襯衫長頭發(fā)的老師留下的課題,于是只是胡亂用紅色的油畫棒亂涂一通,究極不羈,究極隨意。
事后我完全忘記了這堂過于文藝的美術課,連同千萬個被我忽視或遺忘的美好事物一樣。
下節(jié)課前大家都在討論這個前衛(wèi)的老師,說到他是下來支教的,說到他臉上嚇人的疤。但我不在乎,前衛(wèi)又怎樣?這個人,能與其他我見過的老師有什么不一樣?
但事實是我錯了。第二堂課我正打算酣睡時聽到齊馬用他唱歌似的聲音喊我名字,嚇得我從方凳上竄起來大喊一聲“到”。齊馬的傷疤在全班的轟然大笑中舒展開來:“你來說說為什么你的風是紅色的?!蔽铱吹剿难例X很白。
這么久過去,我也忘卻了當年的答案,最清晰地記得他聆聽時專注的神情——從來沒有一個老師這樣認真地傾聽過作為小孩的我那滯笨又激烈的語言。
后來一周一次美術課成了我最期待的事。齊馬讓我們喊他的大名,還給我們布置了各種奇怪的課后作業(yè):尋找一段忘卻的記憶,組建一支昆蟲交響樂隊,只用直線畫出最想擁有的東西……他也從不講課本上死板的內容,而是給我們展示他的作品,或者干脆帶我們在學校里寫生。
現在想來齊馬是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他帶著我們高歌踏步走進美的世界,讓我們創(chuàng)作自己的美學,而不只是看前人的作品。那瑰麗奇幻的作品充斥著大量未知的線條和圖形,豐盈了平薄的紙面和我貧瘠的內心。
于是齊馬在我腦海中的形象越來越鮮明,不只是最初那個“長頭發(fā)有道疤”的與我無關的美術老師了,反而變得有棱有角,并且可以再切割出新的棱角。世界也鮮明起來,暴戾和虛度不再主導我的生命,因而梵高的星空、莫奈的睡蓮、畢加索的和平鴿都帶給我全新的官能體驗,那些美好的事物不再流失,而是被我珍視起來。
這些改變促使我報名了齊馬公益開辦的美學班,他記得我,還夸獎我獨特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適合創(chuàng)作抽象藝術。而我,可笑的是,居然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抽象藝術太虛幻了,我喜歡腳踏實地的東西。
可我現在經常去798看藝術展,那些抽象的、任人解讀的作品常常引起我的共鳴,這分明是極為踏實的!
齊馬的美學教育深刻地改變了我。我開始懂得去欣賞一朵花的盛開,去撫摸貓咪細軟的絨毛,去聆聽古典音樂的美麗。是啊,齊馬的美學班不只教會我如何畫畫,更多的是讓我們品味生活和感受其中點滴的美好。他曾說我們這一代小孩,耽于電子產品太久,過分追求官能刺激而忽視了太多的美好。我想,這也是齊馬開辦美學班的原因吧,為了喚醒我們被所謂“網絡精彩”麻痹的神經。
齊馬的美學課只進行了一個學期就結束了,他也拾起行囊離開了這個落后的小縣城。我不解過,難受過,對他的不辭而別氣憤過。支教應該還有半年時間,他卻走得如此干脆,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征兆。但后來我卻聽說了一些事,關于齊馬在學校被擠兌,在校外被家長投訴的事。也許正是這些人消磨了他繼續(xù)教書的熱情,但更可能的是校長把他趕走了,因為不滿意他的教學風格或處事性格。
有些小時侯不懂的事,長大后卻明白得很了。前些日子我在一家教育機構教書,負責人看不慣我的教書方式,明諷暗譏地示意我走人。我想到了齊馬,這時我已經懂得他離開的原因了。
一些“老頑固”不許老師用新的方式教書,認為這是荼毒學生的事情。他們心中只有成績,不許出現規(guī)則以外的東西。于是我和齊馬以及其他重視孩子心理健康并渴望他們接觸美、認識美的教育者反而成了不被理解的那些。
多年后再次見到齊馬,是在一次藝術展上。時值陽光明媚,在眾多精雕細琢的作品中,我卻在一幅線條雜亂的油畫前久久佇立。畫面上只有一個頭發(fā)凌亂、眼神空洞的男人,他拿著一本書,在講桌前半張著嘴,我一眼就看見男人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這幅畫一下將我的記憶帶回了那個熱風撲面的下午,只是那時齊馬仍是朝氣蓬勃,熱愛著教書。低頭看了介紹,這確實是齊馬的作品,但他沒有來現場。接下來的幾天我固定去這幅名叫《齊馬》的作品前守候他,卻終無果。所以嚴格來講,我沒有真的和他重逢,而是在他的作品中與他認真剖析的自我相遇了。
后來撤了展,我也便不期待和他重逢了。叩問過內心,發(fā)現自己還是不忍看到齊馬現在的樣子——像他畫中的樣子——胡子拉碴,眼神空洞。如果可以,我仍希望他在我心中永遠停留在那個不辭而別的下午,停留在那些美好的事物沖擊著我的日子里。
我明白有些東西是我們無法改變的,比如教育的大勢,比如他人的偏見。但總有些東西是我們不愿改變的,比如教育的方式,比如對美的追求。有時卻正是這些我們不愿改變的,讓我們成了他人眼中的“害群之馬”,成了阻礙大勢發(fā)展的桎梏。這是時代的悲哀,這是教育的悲歌!
齊馬,也許他真的太放肆又太激進,但他帶領我們踏入美、感知美的意義是巨大的。他影響了一批學生,傳到我又影響著一批學生,也許未來還會有更多在不知不覺中被影響的人?;蛟S不多,但就算只有一個,那也便是教育的意義所在。
在暗淡的日子里追求美,在固守的規(guī)則中進步。我想這便是齊馬作為教育者,在不經意間教會我最重要的知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