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建文
在徐悲鴻紀念館參觀,只要稍加留心,便可發(fā)現不少作品的題款中都有著“靜文愛妻保存”的文字。從徐悲鴻與廖靜文結合的時間來判斷,有的是創(chuàng)作時寫下的,有的則是后來添加的。中國畫的題款一般都是注明主題、創(chuàng)作日期以及作者名號之類,而徐悲鴻為什么要加上這項與眾不同的內容呢?據廖靜文晚年回憶,這里面其實蘊藏著她與徐悲鴻真摯、堅定、純潔、無私的愛情故事,也包含著徐悲鴻對她的一種無比的深情。
廖靜文是1943年與徐悲鴻先生相識的。當年,由徐悲鴻發(fā)起的中國美術學院籌備處招聘圖書管理員,正在桂林一家文工團工作的廖靜文以筆試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來到籌備處后,她便工作在徐悲鴻先生的身邊,負責其帶來的四十大箱藏書和藏畫的管理。遇上籌備處舉辦畫展,人手緊張,她便充當徐先生裝裱國畫、制作油畫框的幫手,兩人配合得相當默契。工作之余,她還經常去看徐先生作畫,幫助做些研墨、鋪紙、印章之類的工作,一并學習書畫知識。當時徐悲鴻與妻子蔣碧薇感情破裂,已獨居七年,生活過得十分艱難。廖靜文便主動幫其洗洗衣服,做些家務。徐悲鴻對初出茅廬的廖靜文也相當關心,特別是在廖靜文的一次患病中,他親自求醫(yī)問藥,無微不至給予照料。這樣,你來我往,兩人便慢慢產生了感情,經常相約晚飯后去散步。一次,徐悲鴻對廖靜文說:“靜文,近來我心里有著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將你送到我的身邊,讓我變得越來越依戀你了,你似乎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廖靜文情不自禁地回答:“先生,我也不知為何自己變得對您是如此的依戀了,您好像在我的心中打開一個新奇的感情世界,但是……”廖靜文沒有把話說完,但徐悲鴻已經明白,當時廖靜文才二十歲,自己卻是四十八歲了,兩人真要結合,還有一道巨大的年齡坎要過。
隨著他們的深入接觸,這道坎好像已經消失了。但廖靜文卻突然收到了父親和姐姐的來信,不許她繼續(xù)在徐先生的身邊工作。信中說,他們收到了蔣女士指責她的信,決不能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來。當晚,廖靜文無法入睡,腦海中縈繞著一連串的問題。她想,大概蔣碧薇女士現在已經回心轉意,盼望重新回到徐先生的身邊,因此,自己必須盡快離開這里,決不能成為他們之間的“絆腳石”。于是,她一骨碌從床上起來,在燈下給徐先生寫了一封告別信。她在信中說:“請原諒我不辭而別,無論如何,我不能再留在這里了,雖然,我是多么的愿意在您的身邊工作。我始終尊敬您,了解您,同情您,并感激您給我那么多關懷和溫暖。在我今后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我將永遠銘記您的教益和鼓勵。我衷心希望您繼續(xù)尋找與蔣碧薇女士和解的可能,我覺得她現在能回心轉意。”第二天清晨,徐悲鴻見信后,知道廖靜文已經走了,立馬便追。還真是上天眷顧,有意不讓這對有情人分開。正當廖靜文舉步上船時,徐悲鴻便已經出現在她的跟前。他對廖靜文說:“靜,我怎么還能跟蔣碧薇和好呢?你太天真了。而且是她堅決拒絕和解的,我和她分手已經七年,這與你毫無關系?!痹谛毂櫟募毿膭裾f之下,廖靜文含著眼淚隨著徐悲鴻往回走。
打這以后,他們沒有繼續(xù)每天相約去散步了。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廖靜文考上了當時遷至成都的金陵女子大學。她原本從長沙周南女中畢業(yè)后,只身來到西南,就是為了報考大學的。只是由于所帶經費不足,她只好暫時先尋找工作的機會。但進了金陵女大后,她發(fā)現自己的心已經很難從徐先生那里收回了。當時徐悲鴻正在成都籌辦畫展,于是,一到星期天,她便早早出發(fā)去幫忙,研墨、裱畫、編目、布展,樣樣都干。忙了一整天之后,在徐悲鴻的護送下又回到學校。廖靜文后來回憶說,這是她特別快樂的一段時光,每當清晨行走在與徐先生會合的路上,“心里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歡快和興奮,連初升的太陽也好像在對我甜蜜地微笑”。然而,畫展一晃就要結束了,徐悲鴻得趕回重慶去。但由于日夜忙著操辦畫展,他卻病倒了,血壓上升,急需有人照料。怎么辦?正當廖靜文猶豫難定之際,徐悲鴻的老友陳離對她說:“徐先生一人單身過了七年,真不容易呵!你何必一定要讀大學呢?在他身邊也能學習很多東西呀!為了他對國家多做貢獻,你應該做點犧牲?!苯涍^幾天的思考,廖靜文最終決定與徐悲鴻一起回重慶,并盡快做通父親和姐姐的工作。
他們非常高興地回到了重慶,開始著手處理兩人結合的障礙。在廖靜文前往貴陽做通家里人的工作之后,徐悲鴻在報上公開登出聲明,了結了與蔣碧薇的關系。為了盡快兌現蔣碧薇提出的一百萬元現金、一百幅畫的要求,他夜以繼日地工作,結果再度病倒了,血壓再度升高,還查出慢性腎炎,不得不連續(xù)兩次住進中央醫(yī)院。他是一個留不住錢的人,有錢不是收藏古畫就是資助他人,住院當即要交一個月的床位費、伙食費和醫(yī)療費,兩人僅有的積蓄全都掏光了。廖靜文兩手空空,焦急地堅守在徐悲鴻的病床前。徐悲鴻胃口不好,飲食難進,她便經常吃一些徐先生的剩飯剩菜度日。天氣寒冷,病房里既無暖氣,又無火爐,她只好靠從朋友那里借來的絨里夾袍裹著過夜。特別是,在第二次住院的前夕,徐悲鴻生命垂危,收縮壓降到接近于零,醫(yī)生說快不行了,趕緊為他注射了進口強心針,才讓其慢慢緩解過來。這次住院,讓廖靜文更加著急的不僅是病情嚴重,還有手頭拮據,無法支付住院費用。她只得放下不愿求人的自尊,向徐先生的朋友告貸以緩燃眉之急。為節(jié)約經費,她繼續(xù)以徐先生的剩飯剩菜充饑,站在病房的走廊上,淚水一滴滴掉在碗里,伴隨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憂慮,默默地咽下。而值得慶幸的是,在醫(yī)生的精心治療下,徐先生病情開始日見好轉,又能倚床而坐,臉帶微笑地聽著廖靜文為他逐字逐句地讀報了。
在徐悲鴻重病期間,不少人非常同情廖靜文,勸她盡早離開徐悲鴻,好好想想自己的后路。廖靜文有一位中學時的同學,畢業(yè)于湘雅醫(yī)學院,當時正在中央醫(yī)院做醫(yī)生。她關切地對廖靜文說:“高血壓這種病很麻煩,即使目前能脫險,但也只能帶病延年,時刻都有發(fā)作腦溢血的危險,你年輕輕的,應該考慮以后的日子,陪著這樣一個病人怎么能幸福呢?”這對廖靜文觸動很大,但她想,如果聽從同學的勸告,在徐先生重病之際離開他,必然會使徐先生受到強烈的刺激,病情無疑會進一步惡化,這等于置他于死地。她中學時就讀過《簡·愛》,在她看來,書中主人翁的愛情才是真正純潔無瑕的愛情,自己決不能在這時離開徐先生。徐悲鴻寄存字畫的朋友楊德純的夫人也特地趕來醫(yī)院,提醒廖靜文應盡早為自己做些打算。她對廖靜文說:“你可趕緊把徐先生的那些字畫搬過去,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蔣碧薇已經提出要來搬,我說必須有徐先生的同意?!绷戊o文非常感激,但她有著不同的想法。她以為,即使徐先生現在死去,這些作品和收藏品自己也不能占有;如果他能活下來,就是蔣碧薇已經搬走,也得再送回來的,沒有必要去與別人相爭。她婉言地回答楊夫人說:“我不能離開徐先生,他現在還在病危之中,謝謝您的好意!”
隨著徐悲鴻健康的恢復,1946年初,廖靜文與他在重慶中蘇文化協會正式舉行婚禮,由郭沫若和沈鈞儒兩人擔任證婚人。他們婚事新辦,沒有收受任何禮金禮物,朋友和學生送來了許多鮮花,禮堂被裝點得絢麗多彩,擠滿了前來祝賀的人們。郭沫若先生即興賦詩一首:“嘉陵江水碧于茶,松竹青青勝似花,別是一番新氣象,磐溪風月畫人家”,為他們證婚。從此,這對經過了“無數挫折、痛苦、災難和斗爭”的有情人,終于真正結合在一起了。廖靜文后來回憶說:“從這一天起,悲鴻有了一個真正的家。雖然,這個家是異常簡陋的,我們甚至沒有為結婚購置任何一件用品,全部家具依舊是那未曾油漆過的木床,一張未曾油漆的寫字臺和一個木柜,兩把藤椅和一張帆布躺椅,我們依舊住在那個石家祠堂,依舊和大家一起吃著粗糙的伙食,依舊點著煤油燈……但我們感到無限愉快和幸福。”婚禮過后,徐悲鴻對廖靜文說:“我真正找到了我所愛的人!除了你,沒有人能對我有這樣真誠、堅定、純潔、無私的愛情,我用什么來報答你呢?”廖靜文羞澀地說:“我什么都不要?!毙毂檲?zhí)意地說:“作為一名畫家,我十分珍愛自己一些比較滿意的作品,我要將它們全部送給你,寫上你的名字?!北M管廖靜文再三請求他不要這樣,但徐悲鴻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一有自己滿意的作品,便要在題款中寫上“愛妻靜文保存”的文字。對過去自己留存下的比較滿意作品,也都補上了這項特別的題款。
結婚后,徐悲鴻不僅家里有了賢內助,而且事業(yè)上有了好幫手,無論是在北平藝專擔任校長,頂著各種壓力大力推行國畫革新,還是帶頭大聲疾呼傅作義和平解放北平,避免古城毀于戰(zhàn)火,還是后來擔任中央美院院長,一心撲在藝術教育上,竭力為新中國培養(yǎng)藝術人才,廖靜文都是其堅定的支持者。他們互敬互愛,生育了兩個孩子,一家人過著甜蜜而幸福的生活。然而,天不假年,1953年9月在全國第二次文代會期間,徐悲鴻腦溢血病癥復發(fā),不幸離世。徐悲鴻的去世給廖靜文帶來了無限的悲傷,每當看到徐悲鴻的遺作和收藏的古畫時,她都不禁要痛哭一場。她想,這不僅是悲鴻留下的巨額物質財富,更是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自己不能獨享,一定要捐贈給國家,讓它們得以好好地保存下來。許多親朋好友都勸她不要這樣做,兩個孩子都還小,應該為他們今后的生活考慮,至少那些寫有“靜文愛妻保存”題款的作品應該留下,還有那些古字畫也可不捐,但她果斷決定,全部捐出,其中徐悲鴻的作品一千二百余件,唐宋以來有代表性的書畫家作品一千余件,還有一萬多件圖書、圖片和碑帖等。然后,她提著一只帆布包和一套被褥到北京大學重新讀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