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曲《十二時》變體遺存二例

謝泳

敦煌卷子中名為《十二時》的俚曲，約有三十余種，是已知敦煌曲中最多的。其特征是用中國傳統(tǒng)地支紀(jì)時法，將一天分為十二個時辰，每個時辰一段，合計十二段歌辭。借杜預(yù)《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所見“十二時”名目，即“夜半、雞鳴、平旦、日出、食時、隅中、日中、日昳、晡時、日入、黃昏、人定”，以此系于地支之上，首句多為三字，曰“夜半子”“雞鳴丑”……以此順序排列。

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關(guān)德棟、魏建功和周一良等人，就在《大公報·文史周刊》上討論過《十二時》的來源及在后世的遺存，當(dāng)時比較一致的看法是至少在南宋時，這種歌辭還存在。

鄭振鐸《中國俗文學(xué)史》中的看法是這種“十二時”的體式，在中國民間是失傳了。敦煌俚曲中《五更轉(zhuǎn)》在后世影響很大，一般民間文藝中均可見到它的應(yīng)用，不僅有歌辭，還有曲調(diào)。山西介休寶卷中，幾乎可說每卷必見“五更調(diào)”，而“十二時”卻不見蹤影。任二北《敦煌曲初探》中認(rèn)為“十二時”是曲牌名，他說：“十二時雖無傳譜，卻有定名，必有定腔，其為曲調(diào)，自無可疑?！币蚝笫牢匆姟笆r”曲譜，所以它究竟是“辭體”還是“曲調(diào)”，學(xué)界意見不一。

“十二時”來源于中國早期地支紀(jì)時法，此習(xí)慣唐時已是普通民眾記憶常識，深入人心。順序排列是記憶習(xí)用方法。民間俚曲為便于記憶，最習(xí)慣順序排列，如“四季歌”“五更轉(zhuǎn)”“十棒鼓”“十二月時令”等，這已是民間歌謠的共同特征?！笆r”應(yīng)是為便于記憶形成的穩(wěn)定體式。據(jù)周紹良編《唐代墓志匯編》可知，唐墓志篆蓋常見“十二時神”畫像，如《大唐故處士陪戎副尉雷君墓志銘》等，“十二時”在當(dāng)時已是一種帶有厭勝、避邪、祈福等含義的習(xí)俗，俚曲借用是很自然的事。雖未見曲譜，但“十二時”在后世歌謠中還有許多遺存，如云南民歌中即有這種形式。另外，明清道教宣傳中，也常用“十二時”體式，如《十二時上香歌》等，我留意山西介休寶卷時，曾見過幾種此類歌謠的清代抄本，雖由原“十二時”散句變?yōu)槠哐札R句，但“十二時”特征完整，雖是一種變體，但由“十二時”體轉(zhuǎn)化而來，如下面這兩首：

十二時

子時燒香點明燈，手拿心香拜觀音，

觀音坐在蓮臺上，十二時辰度眾生。

丑時燒香雞又鳴，念佛之人要誠心，

句句不離彌陀佛，靈山佛祖放光明。

寅時燒香拜佛尊，佛尊西天大圣人，

佛前五百阿羅漢，殿后三十謁諦神。

卯時燒香拜明君，一朝天子一朝臣，

文武字員齊來賀，都是龍華會上人。

辰時燒香日出東，千拜萬拜拜世尊，

一心只想朝佛祖，發(fā)心燒香莫散心。

巳時燒香日正紅，拜香人子必心誠，

莫聽閑言他人語，一心拜到寶殿中。

午時燒香日當(dāng)頭，想起燒香有情由，

父母情我千般苦，不報親恩為下流。

未時燒香日正斜，威靈顯應(yīng)有神通，

保佑父母年年在，壽比南山福滿門。

申時燒香日離天，念佛之人要虔心，

千拜萬拜彌陀佛，拜到佛祖寶殿中。

酉時燒香燈正明，志心皈命拜世尊，

孝心感動天和地，何愁神圣不威靈。

戌時燒香拜藥王，藥王老爺坐中堂，

寶香插在金爐內(nèi)，保佑父母壽年長。

亥時燒香拜觀音，觀音大士救凡民，

保佑父母千年壽，壽如彭祖八百春。

十二時拜眾神靈，滿堂神圣聽原因，

不為自己生死事，只為父母病在身，

心中思想無其奈，發(fā)心朝拜有神靈，

自許之后母安泰，我今不昧眾神恩，

山遙路遠(yuǎn)來朝拜，朝拜神圣保母親，

寶香一炷插爐內(nèi)，金爐內(nèi)面把香焚，

自從今日燒香后，保佑父母壽長春。

十二時

子時燒香點明燈，手捧心香朝觀音，

觀音坐在南海岸，十二大愿度重生。

丑時燒香雞又鳴，念經(jīng)之人要誠心，

句句不離彌陀佛，靈山會上放光明。

寅時燒香拜世尊，佛是西天大圣人，

坐前五百阿羅漢，坐后三千揭諦神。

卯時燒香拜明君，一朝天子一朝臣，

文武百官齊拜賀，都是青龍會上人。

辰時燒香切莫停，士農(nóng)工商各自忙，

勸君早把彌字念，一切人生萬劫難。

巳時燒香亂忙忙，一生勞苦甚恓惶，

哭家真有千條路，莫得條來難上難。

午時燒香日君中，玉皇寶殿陵雪宮，

諸天神圣分在右，香煙裊裊透九重。

未時燒香日轉(zhuǎn)東，同堂拜佛漸漸空，

勸君早把彌陀念，贊上菩提更雍容。

申時燒香日落西，兒女債完早飯依，

光陰易過催人老，要到無常不多時。

酉時燒香暮日天，拜佛之人心要善，

行居坐臥時常念，求西懺悔罪免愆。

戌時燒香時佛堂，世間多少少年郎，

念佛之人超三界，作惡之人見閻王。

亥時燒香莫貪眠，一世奔波不得閑，

王娘賣發(fā)來安葬，羅裙變土砌墳堂。

未時念佛去進(jìn)香，長安行孝不非常，

天旱三載家貧苦，將子殺來奉爹娘。

申時念佛去進(jìn)香，孟紅割股救姑娘，

此女一生行大孝，至今天下把名揚(yáng)。

酉時念佛去進(jìn)香，董永賣身葬爹娘，

孝心感動天和地，天降仙女結(jié)成雙。

戌時念佛去進(jìn)香，安安送米苦難常，

七歲孩童知行孝，榮華富貴狀元郎。

亥時念佛去進(jìn)香，黃氏女子念金剛，

誠心念上數(shù)十篇，閻君殿上放毫光。

兩首“十二時上香歌”同出一源，雖個別字句有變化，但肯定是互相傳抄的結(jié)果。

下面這首《十二時歌》是湖北民歌，雖將原“十二時”以“夜半子”三字句開頭形式改變，但其他句式大體一致，似更接近原始“十二時”，它不完全拘泥原“十二時”多從“子”時開始習(xí)慣，而是結(jié)合敘述實際內(nèi)容，即詞句表達(dá)的內(nèi)容與時辰要切適。自由選擇時辰開始，敘述到“亥”時結(jié)束，再循環(huán)到“子時”順序下去，保留“十二時”體式，這種靈活應(yīng)用應(yīng)是便于記憶的思維方式。

十二時歌

辰時姐繡花，想起那冤家，冤家那方去，那方落人家，心中肉一麻。想起我情人，一去到如今，想要請人帶封信，又怕人談?wù)摗?/p>

巳時姐作鞋，想起冤家來，抽段花絨線，折斷紅繡鞋，這才真奇怪。又怕生了心，又怕反了心，又怕情哥哥在害病，不知死和生。

午時到姐家，姐兒在繡花，放下花不繡，洗手去燒茶，情哥哥你來大。喜鵲登門叫，姐兒微微笑，今日親人到，情哥你來了。

未時陪郎坐，問郎餓不餓，郎說真餓了，姐說去燒火，弄飯待情哥。情姐聽我說，不消燒得火，你我不是講，吃喝玩耍要斟酌。

申時郎吃飯，干魚淹鴨蛋，郎說多謝姐，姐說吃光飯，這回空待慢。叫聲小心肝，便飯吃一碗，你待奴家轉(zhuǎn)個灣，等后再來辦。

酉時去交情，胭脂共水粉，象牙梳一把，一包繡花針，相送我情人。叫聲小心肝，銀錢多干難，拋撒銀錢被人談，不在這一番。

戌時點明燈，整酒傍情人，情哥哥上席坐，梅香把酒斟，杯杯要吃清。酒斟二三杯，舉手把壺推，酒吃人情肉吃味，酒醉下流鬼。

亥時進(jìn)繡房，二人坐牙床，一對鴛鴦?wù)恚砩蠑⒓页?，敘到大天亮。二人進(jìn)繡房，坐在象牙床，好事鴛鴦配鳳凰，凈瓶配敬香。

子時好玩耍，情哥睡著大，這么大瞌睡，何必不來大，推醒小冤家。叫聲小冤家，說的哪里話，將來與姐貪玩耍，酒醉瞌睡大。

丑時郎要去，扯住郎的衣，莫聽山中鳥鵲，要聽奴的雞，天亮奴送你。叫聲小心肝，細(xì)話未說完，你今回去奴身轉(zhuǎn)，何日又來玩。

寅時天又明，報衣送情人，叫聲親哥哥，你今慢慢行，兩眼淚淋淋。送出大門外，扯住郎腰帶，我問情哥哥，幾時來，等奴好安排。

卯時郎去了，轉(zhuǎn)身就不好，短命死冤家，魂魄帶去了，叫奴魂開交。情姐進(jìn)繡房，兩眼淚汪汪，你今為家奴進(jìn)房，每日懸了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