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曹林
(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海南 ???571158)
五絕淵源久遠,漢魏六朝時已經(jīng)形成了比較成熟的風格?!疤莆逖越^,初、盛唐前多作樂府,然初唐只是陳、隋遺響,開元以后,句格方超?!保ê鷳搿对娝挕?nèi)編卷六》)源出南朝的樂府體五絕,齊梁以來總體風格轉(zhuǎn)向浮艷柔弱,初唐基本延續(xù)了這一趨向,到盛唐才一掃齊梁以來的綺靡、雕琢的風氣,回歸吳聲、西曲的情真、調(diào)古,形成了內(nèi)容清真、語言樸素、句法靈動、結(jié)構(gòu)圓足的整體風格。[1]體制方面,六朝的聯(lián)章體,在杜甫筆下得以繼承和創(chuàng)新,從而在后世得以盛行。
五絕字數(shù)少,功力更難施展,在唐詩中的總數(shù)量偏少,盛唐迎來巔峰期,中、晚唐則呈下降趨勢。盛唐五絕的代表性詩人有張九齡、張說、王維、孟浩然、李白、杜甫、崔顥、崔國輔等。
張九齡、張說等五絕佳作不多,但在追求表達自然,用語新穎、貼切方面開啟了盛唐先聲。代表性的詩例如“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張九齡《賦得自君之出矣》)的比喻,“秋風不相待,先至洛陽城”(張說《蜀道后期》)的擬人,看似信手拈來,實則巧妙無痕地將抒情和寫景融合起來,情景相生,增強了形象感和生動性。
就五絕門類及言語風格而言,除杜甫以徒詩體為主,言語風格總體傾向于謹嚴典雅外,其他盛唐五絕詩人均以樂府體為主,言語風格總體上傾向于自然通俗,大體上還可分為王維為代表的平淡含蓄類和李白為代表的絢爛明快類。
王維兼擅古絕和律絕,古絕以寫景為主,律絕則題材多樣。[2]側(cè)重選用消極修辭手法,極少用對仗聯(lián),在看似不經(jīng)意的詞語選擇、句式變化和篇章構(gòu)建中,以小見大,平中見奇,融畫意詩情于其中。
最具特色和創(chuàng)意的自然是其山水田園詩,基本上用散句,主要借助體現(xiàn)詩人獨特審美感知的詞語及其組合來形容或修飾,在對形象的描摹中表現(xiàn)畫意,不著力于情感的傳達,結(jié)構(gòu)自成片斷,風格偏于含蓄自然。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
該詩連用反襯。前兩句用“空”極寫山中杳無人跡,“但聞人語響”以偶爾傳來的、短暫的“響”反襯周圍環(huán)境固有的幽靜和“不見人”的冷清,以動襯靜,以有襯無。[3]后兩句用夕照的光亮和溫暖,反襯林間的陰暗和濕冷,一小片的光影和一抹亮色,更凸顯了大片的幽暗和主調(diào)的冷色。山中有“深林”,有自然界的各種聲音,并非真空,而是詩人的內(nèi)心感覺。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欒家瀨》)
該詩先用疊音相對,“颯颯”擬秋雨的聲音,“淺淺”摹擬溪流在石頭上跳蕩的動態(tài)。后兩句用反襯,白鷺被突然濺起的水花嚇得飛了起來,然后才知道是虛驚一場,再次飛回水邊,這一幅可愛而可笑的場景,正可見出欒家瀨周邊環(huán)境的安靜和平和。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白石灘》)
這詩寫景的特色在于光和色、動和靜彼此輝映,主要借助的是詞語修辭和映襯辭格:水之“清”、蒲之“綠”和石之“白”,共同烘托、凸顯出月之“明”;前兩句的靜態(tài)景象在后兩句的人群活動(浣紗),互映互襯。全詩也由此繪就了一幅靜中有動、聲色鮮明的月夜美景圖。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
這首小詩主要借助“幽”“深”“明”三個形容詞刻畫自然環(huán)境的幽僻靜謐,用“獨坐”“彈琴”“長嘯”三個動詞性短語表現(xiàn)主人公的悠然自得,加之“明月來相照”的擬人寫法,物和人、景和情和諧一致,相得益彰。平常詞語配合在一起,達到了略形傳神的獨特功效。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
這首詩用映襯手法描寫芙蓉花開放的過程和場景,寫形傳神?!凹t”“紛紛”表明花開的燦爛美好,用“寂無人”來反襯,不但凸顯了芙蓉花身處山中,花開花落不被欣賞愛惜的遭遇,而且借此賦予了芙蓉花以人的落寞處境和孤傲氣質(zhì)。
新家孟城口,古木馀衰柳。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孟城坳》)
該詩主要用到消極修辭手法,風格自然簡約。詞語錘煉上,借“衰”刻畫衰敗凋零的自然景象,借“空悲”述說自我排遣的內(nèi)心波瀾;句式選擇方面,“來者復為誰”用反問,“空悲昔人有”用感嘆,用世事無常來寬慰自己,不必徒勞地為昔盛今衰的景象變化而感到失落悲涼。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
該詩是難得的一首寫景律絕,首聯(lián)用對,連用四個描寫句,點染景物的特點和人的感受。“空”和“驚”的選用尤為點睛之筆,前者彰顯了詩人獨處空寂“春山”的身心自由,后者用擬人手法將人驚覺月出的情感反應賦予山鳥。全詩以映襯謀篇,一二句均為句內(nèi)對映,三四句則用山鳥的鳴叫反襯月亮的明亮和環(huán)境的安靜。花落、月出、鳥鳴,這些動態(tài)景物,既使詩顯得富有生機而不枯寂,同時又通過單調(diào)的聲響,更加突顯春澗的幽靜。
縱觀王維其他題材的五絕,則多為律絕,寫法上依然以消極修辭為主。[4]如《山中送別》截取生活片段成篇,語言樸素,情感真摯。前兩句“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用陳述句,敘別后舉止,暗含不舍之意;后兩句“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用疑問句,寫心理活動,直抒盼歸之情?!峨s詩(其二)》和《相思》都采用記言的形式,純用近乎大白話的口語句,語短而意長。前者采用先陳述后疑問,“故鄉(xiāng)”重復,引出對“寒梅”開花與否的急切詢問,表現(xiàn)思鄉(xiāng)情深;后者先疑問后祈使,最后點題,“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明說對方,暗寓己方,傳達相思之情。辭格運用主要見于典故的化用、映襯、雙關等委婉修辭方法。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息夫人》)
該詩風格含蓄,婉轉(zhuǎn)表達對息夫人的肯定和同情,意味深長。首聯(lián)用流水對、嚴對構(gòu)成祈使句,直錄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白,凸顯其深沉的哀怨悲憤之情。今時所謂榮寵是他人強加的,舊日之恩則是自我體認的,因而時時提醒自己不要因為眼前的寵幸忘記了舊時的恩情,兩相對照,足見息夫人珍惜舊情、不戀虛榮、抗爭命運的可貴品質(zhì)。
后兩句選取了一個生活片段加以描寫,用花的美好反襯人的傷痛,從息夫人的表情和舉止表現(xiàn)其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以點顯面,從客觀視角揭示其被逼淪為楚王妃子的屈辱和不幸。
古人非傲吏,自闕經(jīng)世務。偶寄一微官,婆娑數(shù)株樹。(《漆園》)
該詩主要借助用典,將郭璞《游仙詩》“漆園有傲吏”的詩意反用,敷衍成篇,兼寫莊子和自身,表明了詩人的人生態(tài)度。
孟浩然的五絕,較多借助句法修辭的變化和強調(diào)功能,語音修辭方面也較為著力,少用或不用描繪修飾類詞語及辭格,比王維用對的頻率更高,情感帶入更明顯。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春曉》)
該詩選用尋常詞句,不用對仗,言語風格簡約平淡。所寫也無非常理常情,常景常事,卻富有韻味,至今廣為傳誦,其中修辭功不可沒。一是語音修辭方面,押響音韻(十七篠韻),交錯安排句內(nèi)句間每個節(jié)拍點(第二字、第五字)的平仄,復疊“處處”,共同促成了整齊和諧的音樂美;二是句法修辭方面,用名詞句“夜來風雨聲”,指稱代描摹,用設問句“花落知多少”,以問傳情,片言只語中潛藏著豐富的景和情。
洛陽訪才子,江嶺作流人。聞說梅花早,何如北地春。(《洛中訪袁拾遺不遇》)
該詩前兩句敘事,后兩句議論,而將深沉強烈的情感蘊含其中。[5]首聯(lián)用反對,首句暗用典故,以潘岳《西征賦》“賈誼洛陽之才子”凸顯詩人對袁拾遺的崇敬,洛陽/江嶺,才子/流人,兩句之間構(gòu)成鮮明對照,敘事中暗含著對袁遭遇的深切同情和對當權者的強烈不滿。后兩句用映襯,嶺上梅花早開固然好,只會徒增流放者的傷感思念,北地春天雖然來得遲一些,帶給人的卻是故土的溫情暖意。借江嶺梅和北地春兩處自然景象的比較,再用“何如”引導的反詰句強化這一比較,由此委婉地傳達出人情勝美景,為好友不受重用反而蒙受流放之苦而不平而憐惜的深意濃情。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
這首詩以消極修辭為主,一是多用形容詞和描寫句,由“曠、低、清、近”四個形容詞和它們作為謂語中心的四個描寫句,構(gòu)成了一副嚴對,通過整齊緊湊的形式織就了一幅視角獨特的江船夜宿圖;加上“煙、暮”兩個名詞也分別用于描摹江景、關聯(lián)夜色,“移、泊”兩個動詞所具有的動態(tài),給這首詩帶來了真切生動的形象效果?!翱统钚隆钡男乱彩切稳菰~,用來描摹客愁,不但有新生、又生之意,也在給人新鮮特殊感受的景象中,虛實相生,被賦予了不一樣、非同一般的意義和色彩。此外,通篇寫景為主,但又很好地映襯了情,美景、反襯愁情,“天低樹”這樣特殊的景旁襯特殊的情,“月近人”帶給詩人的是慰藉也是傷感。
不同于王維、孟浩然等重視詞句的錘煉,主要借助消極修辭手法敘事、寫景,風格傾向于含蓄平淡,李白的五絕更多地順應主觀情感表現(xiàn)的需要而自由駕馭語言,較多借助動詞以捕捉動態(tài)景象,修辭格的使用頻率明顯更高,總體風格更為明快絢爛,口語色彩也更濃。[6]胡應麟《詩藪·內(nèi)編》卷六對此有過評價:“太白諸絕句,信口而成,所謂無意于工而無不工者?!比绻容^各自在五絕修辭史上的貢獻,王孟在寫景修辭方面的成就尤為后世矚目,李白則在抒情修辭方面表現(xiàn)格外突出。
《靜夜思》可以作為一個代表?!按睬懊髟鹿?疑是地上霜”直接記錄錯覺;“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用對偶,但純用日常詞匯,完全不顧及“明月”“頭”等用字上的重復,整首詩的語言不帶任何刻意選擇、加工的痕跡。
《玉階怨》通篇用映襯,以景襯情,以外襯內(nèi),“玉階”“白露”“水晶簾”“玲瓏”“秋月”構(gòu)成一幅色調(diào)冷清、幽靜、雅潔的畫面,烘托、凸顯“侵”“卻”“下”“望”等女主人公的活動,間接表現(xiàn)其內(nèi)心深藏的執(zhí)著、美好而凄涼的“怨”情。[7]除了“玲瓏”用于修飾秋月,末句為了節(jié)律和諧及強調(diào)在句法上做了移位(原句序:望玲瓏秋月),看得出作者的有意為之,其他詞語給人印象都是信手拈來的照實直錄而已。
李白五絕中,紀游詩占了相當大的比重,名為“紀游”,實際上也還是抒懷為主,且多借助積極修辭。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四)》,不但用映襯,還用了夸張、對偶、轉(zhuǎn)類等辭格?!盃t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對壯麗場景的夸張描繪,“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對人物表現(xiàn)的夸張描繪,前者映襯后者,凸顯了冶煉工人的健朗形象和豪邁性格,有力地傳遞了對“赧郎”們的贊賞之情。如果細究,除了“赧郎”這一新奇組合,其他詞語的選取,無論是動詞照、動,形容詞亂、明、寒,還是色彩詞紅、紫燈,都不見“用力”,但又那么貼切自然。也許這就是李白的過人之處。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首句的夸張“白發(fā)三千丈”出語驚人,三四句的設問痛徹心扉,“秋霜”借喻白發(fā)形神兼?zhèn)?“緣愁似個長”直抒胸臆,“個”這一純粹口語詞的入詩,增添了抒情的力度和風格的飄逸。
《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三)》“刬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庇檬粳F(xiàn)、夸張和比擬,充分展現(xiàn)了詩人奇特而大膽的想象,以及這一想象背后所傳達的詩人不同尋常的憤懣情懷和豪邁氣概。[8]
《夜下征虜亭》后兩句“山花如繡頰,江火似流螢”,對仗工整,連用比喻描摹月夜下的山花、江火,與征虜亭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動人的畫卷,詩人對此的喜愛之情溢于言表?!丢氉赐ど健肥茁?lián)用工對,全詩用比擬和映襯,將“眾鳥”“孤云”“敬亭山”人格化,讓這些自然界事物的“高飛盡”“獨去閑”“相看兩不厭”相互映襯,進而一并烘托“我”對人世的厭倦和對山野的喜愛。三幅圖景可謂是形神兼?zhèn)?具有豐富的象征意蘊,耐人尋味。
《勞勞亭》成為離別書寫的名篇,很大程度上借助了修辭的效力。首聯(lián)用夸張,極言勞勞亭是普天下最令人傷心的地方,間接表達送別帶給人的痛苦是極致的、無與倫比的;次聯(lián)用比擬,把柳枝未發(fā)的實景虛寫成連無生命的春風都對離別者的痛苦感同身受,試圖用自己特別的舉止(“不遣柳條青”使得無柳可折)避免送別的發(fā)生,以虛寫實,以物襯人,從側(cè)面強化對別離之苦的書寫。
《憶東山二首(其一)》“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云還自散,明月落誰家?”用示現(xiàn)和設問,將離開東山后的長久向往和深切思念具象化,“薔薇”“白云”“明月”三詞均語帶雙關,兼表虛實兩個方面的指稱對象:謝安遺址和自然風物。白云、明月等映襯詩人對謝安淡泊明潔的高士形象及其隱居生活的推崇。
《哭宣城善釀紀叟》也是用示現(xiàn)和設問,寫對故人紀叟離世后生活的懷想,“紀叟黃泉里,還應釀老春。夜臺無李白,沽酒與何人?”癡想呆念中透著悲傷和真情,質(zhì)樸的話語中飽含著對逝者深深的不舍和懷念。
杜甫、崔顥、崔國輔都很重視借助修辭手法的運用,帶來詩歌言語形式和整體表現(xiàn)上的特色和創(chuàng)新,也因此為后世所認同、效仿。
杜甫五絕在盛唐獨樹一幟的是,幾乎都為徒詩體,多用聯(lián)章結(jié)構(gòu),如《復愁十二首》《絕句二首》《絕句六首》。主要是寫景詩,寫景也有“以詩為畫”的特點,但修辭上有別于王維的五絕:不僅重視形容詞,也重視動詞的選用;也講究句式的變化,但一般全詩用對仗,句法更密,容量更大;篇章上采用組詩(聯(lián)章體)的形式,辭格運用更常見,言語風格更謹嚴、更絢爛。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絕句二首》)
這兩首寫景詩都是全詩用對,句法綿密,內(nèi)容含量大,前六句每五字均包含兩個意義句(分別為2 個并列復句、4 個因果復句),其中包括兩個名詞句“遲日”“春風”,兩個倒裝句“飛燕子”“睡鴛鴦”;形容詞“遲”“麗”“香”“暖”“碧”“白”“青”、動詞“融”“飛”“睡”“燃”等,都有所“錘煉”,有動有靜,色彩豐富,多種感官印象并存,很好地寫出了景物的特色和變化;中四句都用了映襯,“泥融飛燕子”和“沙暖睡鴛鴦”前動后靜,相映成趣,“江碧鳥逾白”和“山青花欲燃”分別在句內(nèi)形成色彩的對比,艷麗繽紛,令人目不暇接。[9]也可見出詩人閑適安然的心境。最后兩個單句,用設問點明詩人的心境:景色美不勝收,奈何歲月荏苒,歸期無定,怎不傷懷?連起來看,這兩首詩總體上又用了反襯手法,即以樂景襯哀情,美景勾起了詩人的思鄉(xiāng)之念,歡景加重了詩人故土難回的鄉(xiāng)愁。
其他題材的五絕已經(jīng)開始融議論入詩,如《八陣圖》這首詠懷詩。詩的前兩句“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用工對,概括、贊頌諸葛亮的歷史功績,后兩句“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化用《詩經(jīng)》中“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的典故,遺憾諸葛亮矢志追求的統(tǒng)一大業(yè)未能如愿。全詩用形象化的議論,評價歷史人物的功過,在議論中將懷古和述懷相融通。啟迪了后來者的創(chuàng)作。
崔顥的五絕沿襲了六朝民歌風格,修辭上有所創(chuàng)新,其《長干曲》是唐詩五絕中的名篇。
長干曲(四首)
崔顥
君家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舟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cè)。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
下渚多風浪,蓮舟漸覺稀。那能不相待,獨自逆潮歸?
三江潮水急,五湖風浪涌。由來花性輕,莫畏蓮舟重。
這四首詩用的是南朝樂府“雜曲古辭”的舊題,既繼承了民歌修辭樸素自然,不事雕琢的特點,又適當融入了文人的潤飾和創(chuàng)新。其主要修辭特色:一是詩句采用僅截取男女對唱的形式,一首詩記錄一個人的一段唱詞,四首詩構(gòu)成連貫的問答式結(jié)構(gòu),表達更精粹有力。從對話中,不僅能見出人物的性格、情感、神態(tài),還能獲取眾多其他跟人物、事件相關的背景信息。二是多用口語詞和口頭語氣,不避詞語的重復,有問答,有告白,有感受,有調(diào)侃,也有關切,富有生活氣息和浪漫情趣。三是雖以散句為主,僅“三江潮水急,五湖風浪涌”用對,但每首一換韻,每句用二三節(jié)拍,營構(gòu)了詩的音樂美。四是辭格少用?!澳悄懿幌啻?獨自逆潮歸?”用反問,婉轉(zhuǎn)表達希望男子和她連船返回;“三江潮水急,五湖風浪涌”用互文,“三江”“五湖”用借代,概說江湖多有潮水風浪,“花性輕”用雙關,實指女子獨自行船不易。
崔國輔的五絕有宮怨詩和民歌體,雖為樂府,因為修辭上的積極作為,其作品被烙上了鮮明的個性色彩,對兩類詩體的創(chuàng)新都有所貢獻。
《怨詞二首》(其一)采取獨白形式,以宮女自述的口吻談論一件舊物“羅衣裳”,借衣服的命運委婉表達對人物命運的惋惜和同情。[10]后兩句“為舞春風多,秋來不堪著”用雙關,春、秋兼指時令和年齡,表面是在描述哀嘆衣服由風光到被棄的變化,實際上暗指宮女伴隨青春年華的逝去而被冷落的不幸。“秦王”也是用的借代,以實代虛泛指帝王。全詩可看做一個比喻(借喻),以衣喻人,寫的是惜衣表達的主旨則是惜人,很有可能還是在用諷喻,借宮怨寄托對社會現(xiàn)實的諷刺或個人身世的感嘆,意蘊豐富,從字面看則不露聲色,似乎只是宮女在自述,風格含蓄自然。
《采蓮曲》也是用樂府舊題,內(nèi)容也是描寫水鄉(xiāng)青年采蓮和愛戀的場景,但又因詩人對修辭的重視,寫得頗具獨到之處。一是注意詞語修辭。選擇“玉”和“金”分別用來修飾溆(塘邊)和塘,選擇“爭”和“亂”來描寫鮮花競相開放、水波四處流動的景象,成功地描畫了一幅色彩明麗、動感十足、歡快繁忙的采蓮圖。二是講究篇章修辭。[11]前面的采蓮圖其實也是詩人精心設置的一個背景,要凸顯的焦點則是熱戀中的情侶們“相逢畏相失,并著木蘭舟”的浪漫舉止。總起來看,詩作在詞語選擇和整體布局上都做了精心謀劃,從而賦予《采蓮曲》比尋常民歌更為鮮明美好的詩意和畫面感,言語風格上也更趨于典雅。
《小長干曲》同樣用的是樂府舊題,寫的是水鄉(xiāng)女子的愛情生活,同樣借助修辭而有出彩的表現(xiàn)。不同于前一首《采蓮曲》的陽光燦爛,一個“暗”字,揭示了這首詩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接下來的“送”則用得突兀,“送湖風”,誰“送”?怎么“送”?并無交代,加上“路不通”,更增添了背景的神秘色彩。謀篇上則設置了先抑后揚的結(jié)構(gòu),“路不通”和“唱不徹”則被用作標志兩種不同處境和心情的符號,前兩句著意表現(xiàn)的是急切想找尋心上人卻陷入無從找尋的困境,心情由滿懷期待而懊惱沮喪,后兩句則寫優(yōu)美的菱歌聲連續(xù)傳來,自然是希望重燃,心情大悅。尋常而平淡的戀愛故事在詩人的筆下,變得神秘而曲折,故事的內(nèi)涵似乎也變得豐富新奇,耐人尋味。
縱觀五絕在唐代的發(fā)展歷程,初唐處于起步階段,“王楊盧駱”、宋之問、韋承慶等人均有佳作,盛唐迎來高峰期,王維、李白雙峰對峙,孟浩然、杜甫、崔顥、崔國輔等人因?qū)π揶o的重用而成為五絕發(fā)展的重要貢獻者。王維五絕自然平淡的修辭風格類似于古詩,李白將絢爛明快的修辭風格注入樂府體中,各自都對中唐產(chǎn)生了顯著影響:前者的后繼者有韋應物、錢起、劉長卿、柳宗元等,后者對樂府的開創(chuàng)則在李益、盧綸、王建、李端等人的作品中得以延續(xù)。晚唐五絕風格趨于絢爛謹嚴,杜甫的影響有所顯現(xiàn),主要是李商隱等人在徒詩體類留下了一些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