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萬云
(山東大學文化傳播學院,山東 威海 264209)
科學的發(fā)展,從萌發(fā)到成熟,是一個漸進且漫長、繼往而開來的過程,是無數研究者智慧和努力長期疊加的結果??茖W研究的一個公理性前提是:任何一門科學都是對前人認識的自覺吸納、借鑒、修正和超越;任何一個范式,都是“在歷時的科學活動中以已有研究成果為基礎或參照所形成的具有彌補甚或超越前在研究范式的科學體系”。[1]只有吸取前人的經驗教訓,接續(xù)已有的研究成果,科學研究才能少走彎路。因此,是否能夠自覺審視自身的演進歷史就成了這門科學是否成熟的重要標志。
客觀地說,與其他人文科學相比,中國修辭學是成熟較晚的。雖然中國人非常重視修辭,早在春秋時期就把修辭與修身、修業(yè)看得同等重要,但長期以來僅僅把它看成是一種實用性技巧而不是升華為一種理論性科學。直到1932 年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的出版,科學的修辭學才正式建立。同樣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缺少對修辭和修辭思想科學的、系統(tǒng)的歷史考察,使得好多研究者不知修辭研究的歷史進程,從而出現重復勞作、概念混亂、重現象而輕規(guī)律等弊端,以致延緩甚至阻滯了修辭學的發(fā)展。正是為了彌補這一缺憾,歷代文論詩論乃至錢鐘書《談藝錄》《管錐編》等都對修辭史做過零散追述,而20 世紀以來胡光煒、張弓、徐梗生、章依萍、陳介白、鄭子瑜等也對修辭學史進行了概略的描寫。改革開放以來,學者們越來越重視修辭和修辭學的發(fā)展歷史,而復旦大學則是這支研究隊伍的生力軍,其中尤以宗廷虎、李金苓的成就最為突出。從1981 年宗廷虎在《復旦學報》第4 期發(fā)表《從修辭學的發(fā)展,看修辭學的對象和任務研究》開始,宗廷虎、李金苓二位教授共發(fā)表獨著、合著修辭史和修辭學史論文150 余篇,獨著、合著或主編修辭學史和修辭史論著9 部,且多有國家和省市級基金項目和獎項,細目如下:
1.《漢語修辭學史綱》易蒲(宗廷虎)、李金苓著,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 年版,獲國家教委優(yōu)秀成果二等獎;
2.《中國現代修辭學史》宗廷虎著,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 年版,獲上海市優(yōu)秀社科成果二等獎;
3.《漢語修辭學史》袁暉、宗廷虎主編,宗廷虎、李金苓為主要作者,安徽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獲第二屆陳望道修辭學獎二等獎;
4.《中國修辭學通史》五卷本,鄭子瑜、宗廷虎主編,宗廷虎、李金苓合著《隋唐五代宋金元卷》和《近現代卷》,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 年版,獲第12 屆中國圖書獎、第三屆陳望道修辭學獎二等獎;
5.《20 世紀中國修辭學》,宗廷虎主編,宗廷虎、吳禮權合著上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分別獲教育部和上海市優(yōu)秀社科成果三等獎;
6.《中國修辭史》三卷本,宗廷虎、陳光磊主編,宗廷虎、李金苓為中、下卷主要作者,吉林教育出版社2007 年版,該書為上海市重大項目,獲首屆中國出版政府提名獎、教育部優(yōu)秀社科成果一等獎、上海市優(yōu)秀社科成果二等獎;
7.《修辭史與修辭學史闡釋》宗廷虎、李金苓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8 年版;
8.《中國集句史》宗廷虎、李金苓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9 年版;
9.《中國辭格審美史》五卷本,宗廷虎、陳光磊主編,宗廷虎、李金苓、周虹合著第三卷,吉林教育出版社2018 年版,該書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獲上海市第十五屆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
可以肯定地說,宗、李二位教授之所以取得如此多的修辭史學優(yōu)秀成果,當然與他們深厚的學養(yǎng)緊密相關,然而,我們更進一步認為,這也與他們對修辭與修辭學、修辭史與修辭學史的科學認識密不可分。下面就以他們的修辭學史和修辭史研究成果為范例,探討修辭學史研究的幾個理論問題。
我們說修辭觀是統(tǒng)轄“學”與“史”的核心概念,其意思是說對修辭的根本認識決定了修辭學、修辭史和修辭學史的內涵與外延,也決定了這些領域的研究方法。用疑似違反邏輯規(guī)則的循環(huán)定義法,修辭學就是研究修辭的學問,修辭史就是修辭的演進史,修辭學史就是修辭學的演進史。這些“定義”之所以同語反復,主要原因就是對“修辭”的認識沒有展開,也就是說,“修辭”是修辭學、修辭史、修辭學史的核心內容,對“修辭”的認識決定了對修辭學的科學定義,也決定了修辭史和修辭學史的研究范圍。如認為修辭是“求效行為”的,其修辭觀和修辭學觀就是:
修辭不過是調整語辭使達意傳情能夠適切的一種努力。[2]3
我們在《漢語修辭學方法論研究》認為:“根據《修辭學發(fā)凡》可知,定義中的“語辭”其實就是“語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即消極修辭和積極修辭;“調整”就是根據題旨情境和語體進行配置;“使達意傳情能夠適切”是修辭目的,無須置換;“一種努力”本質上就是指言語行為。于是,通過置換,我們可以生成下面的新定義:修辭是根據題旨情境語體來利用消極修辭和積極修辭使達意傳情能夠適切的言語行為?!保?]167自然,修辭學就是研究適切言語行為規(guī)律的科學。
如認為修辭是“求美之術”的,其修辭觀和修辭學觀就是:修辭是具有審美價值的言語藝術,是言語和美學相互滲透的產物。
研究修辭現象和修辭活動的規(guī)律的科學叫修辭學,亦可稱為言語美學,或修辭美學。[4]22
不同的修辭觀決定了不同的修辭學,前者是廣義修辭學,后者是狹義修辭學,相應的,不同的修辭觀也決定了不同的修辭學史和修辭史?!拔覀冊f過在二十世紀90 年代初,有三本修辭學史著鼎立互補,一是1984 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鄭子瑜的《中國修辭學史稿》,二是1989 年吉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易蒲、李金苓的《漢語修辭學史綱》,三就是1991 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周振甫的《中國修辭學史》。三部修辭學史各以一位修辭學家的修辭學思想為指導,鄭氏標舉郭紹虞,易、李突出陳望道,而周氏則強調錢鐘書?!保?]8-9就“修辭”的包容性而言,《中國修辭學史》是建立在錢鐘書的狹義修辭觀基礎之上,所以其史料的選擇及其評價則基本都是文藝性修辭(積極修辭),周氏在《錢先生的指導》中說:
錢先生就實用性修辭學與文藝性修辭學給予指示:“文法(兼指前者)求文從字順,而修辭(指后者)則每反常規(guī),破律乖度,重言稠疊而不以為煩,倒裝逆插而不以為戾,所謂‘不通’之‘通’,亦所謂‘文法程度’”,錢先生對于文藝性修辭學要我參考《管錐編》……按照錢先生的指示,把重點放在文藝性的修辭學上。因此注意到錢先生在《宋詩選注》里推重講蘇軾的“博喻”,錢先生在《管錐編》37-39 頁里講到“喻之二柄”和“喻之多邊”,在《談藝錄》51 頁里談到“曲喻”,《七綴集》54-57 頁里談到“通感”,又在《管錐編》講《老子》的部分里講“翻案語”與“冤親詞”。錢先生又指出,《春秋筆法》與金圣嘆批《水滸傳》皆為修辭學。拙著《修辭學史》就是從錢先生的教導來寫的。[6]
我們在《錢鐘書修辭學思想演繹》中專列一節(jié)“獨到的修辭觀”,認為,雖然錢鐘書沒有為修辭下定義,但通過他對修辭“變通”、“辯證”和“語言天地”論述得出結論:“錢鐘書所說的修辭就是人的智慧性言語行為”[5]57然而這個結論是建立在錢鐘書談藝論文的基礎之上,也就是說,在錢鐘書看來,“修辭=文藝性修辭”。正因為如此,周振甫的《中國修辭學史》其實就是文藝修辭學史或曰積極修辭學史。
《中國修辭學史稿》的修辭觀是建立在郭紹虞“語法修辭結合論”和文學批評史的基礎之上,對史料的擷取上比《中國修辭學史》要廣一些,它涉及到修辭與語法、邏輯和文學批評的關系,也關注到一些消極修辭問題和語體風格問題,但其主體,仍是談積極修辭的多。
與鄭、周秉持的修辭觀不同,宗廷虎、李金苓的修辭學史和修辭史研究,所依據的是陳望道的廣義修辭觀,所以在選材和評論時都以此為標準。以最具典型性的三部史著為例:
在《漢語修辭學史綱》,“緒論”第一句話就開宗明義:“談到修辭學史研究,必須先對修辭和修辭學有個較為透徹的了解。什么是修辭?修辭指的是運用語言的方法和技巧,或者指的是調整語言的活動或規(guī)律。什么是修辭學?顧名思義,修辭學是研究修辭的學科,具體一點說,它是研究如何提高語言表達效果,探討語言表達規(guī)律的學科?!保?]“調整語言的活動和規(guī)律”明顯是陳望道“修辭不過是調整語辭使達意傳情能夠適切的一種努力”的同義表述。在《中國修辭學通史》“總論”中,在引用了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關于對修辭的論述后,最后歸納為“修辭就是運用語辭以求適應題旨情境?!保?]1“修辭學就是研究修辭現象,探討恰當運用語辭以適應各種各樣題旨情境的學科?!保?]2而修辭學史則是“研究修辭學這門學科自古迄今發(fā)生、發(fā)展的歷史,如何演進、變化的歷史?!保?]3
而到了《中國修辭史》,“導論”更是在引用了陳望道關于修辭的幾段著名論述后,延伸出作者的三點看法,最后得出如下認識:“修辭是在社會交際中,雙方依據具體的題旨情境,運用語言文字以傳情達意而力求取得恰當效果的言語活動。”“這種言語活動即修辭活動是作為一個過程展開的。而在這個過程中所呈現的種種現象,就是所謂‘修辭現象’?!保?]2“修辭現象是修辭史的基本細胞,各種修辭現象的萌芽、產生、發(fā)展、變化,構成了修辭史?!保?]7也就是說,修辭史就是“千百年來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語言的歷史。”[9]8
以上所引三部史著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以陳望道“修辭是求效言語行為”的修辭觀為指導。正是有了這個標準,凡是由修辭行為引發(fā)的行為準則、行為方式、行為結果等一系列修辭現象就成了修辭學的研究對象,對這些修辭現象進行歷時考察就構成了修辭史,而對這些修辭現象認識的歷時考察則構成了修辭學史。與狹義修辭觀不同,宗廷虎、李金苓的修辭學不僅研究書面語修辭,而且研究口語修辭;不僅研究積極修辭,而且研究消極修辭;不僅研究詞語修辭,而且研究篇章修辭;不僅研究語音修辭,而且研究形貌修辭;不僅研究修辭主體,而且研究修辭環(huán)境;不僅研究表達修辭,而且研究接受修辭;不僅研究修辭行為環(huán)節(jié),而且研究修辭行為過程;不僅研究修辭體式(語體),而且研究修辭風格;不僅研究修辭學家的成果,而且研究非修辭學家的認識。相對應的,宗、李的修辭學史和修辭史則是對以上研究的歷時考察和科學總結??梢钥隙ǖ卣f,陳望道的廣義修辭觀,決定了宗廷虎、李金苓的廣義修辭學觀,也決定了他們的廣義修辭史觀和廣義修辭學史觀。
修辭學史和修辭史研究不但要有明確的修辭及修辭科學的根本認識,而且要有對修辭演變歷史和修辭學演變歷史的根本認識,而這就是修辭史觀和修辭學史觀。
歷史觀一般指社會歷史觀,分為唯物史觀和唯心史觀。然而,我們認為這種分類法太絕對了些,首先,作為對人類演進軌跡的認識,任何歷史觀都是建立在可考的史實的基礎之上的。其次,任何歷史都受到歷史學家主觀認識和立場修養(yǎng)的制約。而這兩條正與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相一致??梢钥闯?社會歷史觀是人們對社會歷史的根本看法,而這個看法則是社會觀和歷史觀的交融式體現。同樣,修辭歷史觀和修辭學歷史觀則是修辭觀與歷史觀的有機統(tǒng)一??疾熳谕⒒?、李金苓修辭史和修辭學史的研究成果,我們發(fā)現,他們的修辭史觀和修辭學史觀,主要體現在既是本體論也是方法論的“史論結合”觀。“史”指修辭演進和修辭學演進的歷時進程和軌跡,“論”指這個演進是具有特定內涵與外延的修辭現象和修辭認識,二者相輔相成。也就是說,宗李的修辭史觀是他們對在陳望道修辭觀視野中的修辭現象演進歷史的認識,他們的修辭學史觀則是對在陳望道修辭學觀視野中的修辭認識演進歷史的認識。這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修辭現象和修辭認識的選材標準是陳望道的修辭觀,如宗廷虎、陳光磊主編的《中國修辭史》,所描寫的就既有積極修辭史也有消極修辭史,既有語音修辭史、詞匯修辭史,也有句法修辭史、篇章修辭史。以宗、李執(zhí)筆的“借代的演變”為例,開篇便引用陳望道對借代的界定:“所說事物縱然同其他事物沒有類似點,假使中間還有不可分離的關系時,作者也可借那關系事物的名稱,來代替所說的事物。如此借代的。名叫借代辭?!保?]83并依照《修辭學發(fā)凡》對借代的分類(旁借和對代)選擇史料,并描述其演進歷程。如“旁借”,先秦時期就有服飾標記代、生理特征代、動作行為代、事物所在代、事物原料代、事物工具代、事物作用代,而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增加了事物產地代和別稱異名代,唐宋時期增加了作品作者代和性狀性態(tài)代,元明清時期增加了事物標記與生理特征代和綽號代,現代則增加了商品品牌代、標點和符號代和外文外文字母代。并闡釋了隨著時代發(fā)展,借代運用領域擴大的演進邏輯。
(二)不僅描寫修辭和修辭學的本體演進,而且揭示其發(fā)生、發(fā)展的社會文化動因。唯物史觀認為,人類社會與文明是一種規(guī)律性運行模式,歷史進程中的所有社會現象自然就是這一運行模式中的組成部分,而要把握這一運動規(guī)律,就必須認清對象的本質聯系與內在矛盾。同理,對科學史,如人文科學史中的修辭史、修辭學史的把握,也必須要認清其修辭和修辭學的本質聯系與內在矛盾。我們多次表示,人與社會是互相塑造的,人與修辭也是互相塑造的。是人構成了社會,人類之前無社會;是社會容納了人,人組成社會就是為自己賦予存在的意義。至于人與修辭的關系,我們曾在《錢鐘書修辭學思想演繹》中說“人是修辭的動物”,“因為狹義的修辭是指智慧的表達,廣義的修辭是指智慧的生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修辭是人的本質屬性。”[5]47-48可以說,是修辭性思維和修辭性行為造就了人,而人又以修辭的方式把人類自己、人類與社會、人類與世界聯系起來,同時在這個過程中,人與社會又優(yōu)化了修辭的品質。而在這個聯系的過程中,修辭與人、修辭與社會就形成了一種交融、互動、共生的關系。因此,研究修辭史和修辭學史,就必須理清修辭與社會文化的制約關系。這方面宗、李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示范。比如易蒲、李金苓《漢語修辭學史綱》就用“相關性觀念探討漢語修辭學史發(fā)展大勢”,指出了“社會大變革導致了修辭思想的變化”“外來文化的影響促進了修辭思想的發(fā)展”“文學、美學、訓詁學、音韻學和文章學的發(fā)展影響到修辭學探討的進程”“統(tǒng)治階級培養(yǎng)人才的制度對修辭學的影響”[7]目錄1-2 從而揭示中國修辭學發(fā)展演進的內在邏輯,這比純粹描寫修辭現象的發(fā)展更具科學性,更具辯證性,也對修辭學的發(fā)展提供了理論指導。
(三)根據特定修辭觀對特定歷史節(jié)點的特定修辭現象進行適度評價。這種“史論結合”的治史方式,也是宗、李修辭史學研究最具亮點的地方。史著中表明作者的立場與觀點,這在社會史中早已有之,孔子修《春秋》“亂臣賊子懼”,司馬遷《史記》中的“太史公曰”都滲透或表明了作者的觀點和評價。而作為建立在一定科學觀基礎上的修辭史和修辭學史,對一些修辭學家和修辭學著述進行適度評價,這自然也是十分必要的。宗、李在修辭史與修辭學史著中的“論”包括三個方面:一是“論加史”,這又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是在所有的修辭史和修辭學史著的“緒論”“引論”“總論”“縱論”“引言”中對所著修辭史或修辭學史相關理論作整體論述,為全書提供理論基礎。如宗廷虎在《中國修辭學通史》中撰寫的“總論”就對“修辭和修辭學、修辭史和修辭學史”“修辭學的學科性質和修辭學史的研究”“中國修辭學史發(fā)展的社會歷史條件和民族文化特色”“中國修辭學歷史發(fā)展特點”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闡釋。在《中國修辭史》由宗廷虎、陳光磊“導論”中也對“修辭、修辭現象、修辭史”“研究修辭史和時代需要和學術需要”“漢語修辭的演變與中國文化的發(fā)展”以及所用研究方法等進行了較為深入的論述。其他所有論著都采用了這樣的撰寫體例,并且在修辭與修辭學每一歷史時期的描寫前也都有一個“分論”,從而使得每一部史著的理論基礎都一以貫之,并指導著對史料的取舍和評價。第二種主要體現在修辭史著中,即在描寫某一修辭現象的演進歷史之前,首先對這一現象進行理論闡釋。如《中國修辭史》、《中國辭格審美史》和《中國集句史》都是如此,而《中國辭格審美史》更是用近四分之一的篇幅論述特定修辭現象的理論問題。
二是“史兼論”,這主要體現在對某一時期特定修辭現象或修辭學思想的文化動因和運行邏輯的探討,如《中國修辭史》中由宗廷虎、李金苓撰寫的“引用的演變”一章,就分析了各個歷史時期引用的社會文化動因。如先秦時期“諸子蜂起,百家爭鳴等社會政治、文化因素,祖先崇拜、權威崇拜的民族文化心理,是‘引用’辭格產生和生存的土壤”,而“統(tǒng)治者提倡、獎勵及文壇風氣影響”“尊古崇今的民族心理”和“賦與駢文追求藝術形式美的美學要求”則是引用在秦漢魏晉南北朝發(fā)展的主要原因。[9]859當然后來文體發(fā)展也為引用的發(fā)展提供了強勁動力。
三是“論評史”,這是根據特定修辭理論對特定時期特定修辭現象或修辭認識的價值斷定。如在《漢語修辭學史綱》中,作者是這樣評價孔子的“辭達”說和“辭巧”說的:“從美學的角度看,辭達說似著重于言語的明晰美,辭巧說則偏重于言語的生動美。在現代修辭學中,陳望道先生的《修辭學發(fā)凡》曾提出‘修辭兩大分野’說:消極修辭以明白通順為主,‘這是古話所謂質的部分?!e極修辭力求語辭生動感人,這是‘古話所謂文的部分’。消極修辭具有明晰樸素美,積極修辭具有生動形象美,這同古代對言語美的認識一脈相承了,并有新發(fā)展。2000 多年來,儒家的文質兼?zhèn)湔f,影響是相當大的?!保?]42而在修辭史著中對特定修辭現象的評價比比皆是,如《中國辭格審美史》中李金苓、宗廷虎撰寫的“引用辭格審美發(fā)展史”和“回文辭格審美發(fā)展史”都對這兩個辭格作出了美學評價。可以說,宗李的修辭史觀和修辭學史觀,既是唯物史觀,也是辯證史觀。說是唯物的,是因為它本質上是建立在修辭和修辭學史實的基礎之上;說是辯證的,是因為它也強調修辭存在與修辭意識、修辭學史實與修辭學觀念的辯證關系。而這也體現在其研究方法上。
歷史研究自然要用歷史的方法,諸如史實考據、文獻檢索、現象比較、數據統(tǒng)計等,這都是所有歷史研究都必須使用的方法。然而,由于人類演進的漫長,文明發(fā)展的曲折,歷史資料的繁雜,所以,歷史建構必然由點到線,由線到面,從一個節(jié)點到一個時段,從一個現象到一個領域,進而建構起人類歷史復雜的坐標系統(tǒng)。與社會史和其他科學史相比,修辭學史、尤其是修辭史的研究,難度更大,困難更多。因為,從有人類以來就有了修辭,所有文化成果都以語言修辭文本的方式存在(廣義修辭文本包括語言文本和非語言文本,如建筑、藝術等),因此修辭和修辭學成果可謂浩如煙海,不說無可考證的純口語時代,就是有文字記載的修辭文本,也足以讓人望而卻步。修辭史和修辭學史之所以問世較晚,這與其研究難度有著緊密的聯系。
對此,宗廷虎、李金苓采取了點面結合的辯證治史方式,既進行微觀的現象考釋,如一種修辭方式、一部修辭著作、一位修辭學家、一段修辭歷程等;也進行宏觀的體系建構,對修辭和修辭學進行全面、全程、全景的追蹤與描寫,究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主要包括三個方面:
(一)研究特定時點或時段的特定修辭現象或修辭認識。在宗廷虎、李金苓150 余篇修辭史和修辭學史論文中,這類論文占大多數,如李金苓的修辭學史論文:
《我國修辭學史上的重要里程碑——〈文則〉簡談》(《修辭學習》1982.2)
《莊子論修辭》(《修辭學習》1982.4)
《我國現代修辭學萌芽期的著作——〈文字發(fā)凡.修辭〉卷》(《修辭學習》1983.4)
《王充的修辭理論》(《修辭學研究》(一)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
《春秋戰(zhàn)國修辭理論數則》(《語文研究》1983.3)
《我國古代的比喻理論》(《修辭學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
再如宗廷虎、李金苓合著的修辭史論文:
《略論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引用”辭格》(《湖北師范學院學報》2004.4)
《現當代藥名嵌字格的繼承與發(fā)展》(《畢節(jié)學院學報》2009.7)
這一部分還包括修辭學斷代史,如宗廷虎《中國現代修辭學史》和宗廷虎主編并主撰的《20 世紀中國修辭學》。
(二)某一修辭現象通史研究。這主要指宗廷虎、李金苓合著的《中國集句史》。這部著作從春秋時期“集句的濫觴”開始,到當代王蒙小說和網絡作品,貫穿集句發(fā)展的整個歷史過程,覆蓋詩、詞、曲、文多種文體。迄今為止,這是唯一一本研究某一修辭現象演變通史的著作。
(三)在修辭通史研究中,采用點面結合的研究方法,開拓了修辭史研究的新路徑。如上所述,且不說口語修辭和書面語中的語音修辭、詞匯修辭、句法修辭、篇章修辭、形貌修辭、語體風格涉及有多廣,就是修辭格就有上百種之多。要從幾千年所有文字資料中選取出所有修辭現象的演進文字,其難度可想而知。于是,宗李在修辭史研究中采用了“點”與“面”相結合的方法,如《中國修辭史》,從內容看,基本覆蓋修辭學的所有分支,如語音修辭史、詞匯修辭史、句法修辭史、辭格演變史和篇章結構修辭史。然而,由于每一分支又涉及很多內容,不可能把這些內容全部描寫出來,因此,作者們又選取最具典型性的方面,如詞匯修辭史只考察稱謂修辭演變,篇章結構修辭史只考察史傳體和八股文修辭演變,辭格演變史只考察了比喻、借代、引用、移就、比擬、諷喻、避諱、回文、仿擬、析字、鑲嵌、頂真十二個辭格的歷史演進。而260 余萬字的《中國辭格審美史》,也只考察了比喻、夸張、雙關、設問、引用、排比、回文、對偶、復辭、列錦、同感十一個辭格。之所以如此安排,與其說是一種無奈,不如說是一種智慧??梢哉f這兩部著作只是修辭通史,而不是全史。至于全部修辭現象的通史研究,則需要更多學者的通力耕耘了。
綜上所述,治修辭史學,必須解決三個理論問題:一是必須有科學的修辭觀,二是必須有科學的修辭史觀和修辭學史觀,三是必須有辯證的治史方法。而宗廷虎、李金苓的修辭史和修辭學史研究,則是對這三個理論問題的最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