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并圖/裴濟洋
葡萄牙可能不是一個典型的大國,但它卻在15世紀開創(chuàng)了“全球化”最早的模式。葡萄牙人酷愛航海,他們早期的航海探索使孤立的各大洲初步聯結成一個整體。也正是因此,葡萄牙的世界文化遺產也具有強烈的歐、亞、非三大洲融合特征。筆者曾利用在歐洲訪學的機會,用半個月的時間,走訪了11處位于葡萄牙各地的文化遺產,親身感受在“海上絲綢之路”影響下東西方文明的早期碰撞。
哥倫布于1492年探索美洲新大陸時的出發(fā)地
從“歐洲航空樞紐”法蘭克福向西飛行3小時,橫穿伊比利亞半島,就到了大西洋之濱的葡萄牙首都里斯本。來到里斯本,我的第一站是“貝倫塔”,這里被視為全球化的發(fā)祥地,有大量世界各地的游客來此朝圣。15世紀起,葡萄牙航海家先后幾次通過航海改變歐洲人的地理認知。作為世界上第一個海洋殖民帝國,葡萄牙在世界各地設立諸如“海外辦事處”或“貿易署”或“投資促進機構”等據點,以此維持其貿易網絡。里斯本市郊的“貝倫塔”是迪亞士、達伽馬、哥倫布等葡萄牙航海家探索世界啟航的地方,后人為紀念這些航海家而修建了這座塔,它可以被視為歐洲人發(fā)現美洲新大陸之旅的起點。因貝倫塔而聞名于世的“貝倫蛋撻”也吸引了大量食客來排隊,不過這種蛋撻與我們在中國常吃的“葡式蛋撻”味道有些不同。傳統(tǒng)貝倫蛋撻的餡料主要用蛋黃制成,表層覆蓋教堂,味道甚甜。而被澳門的廣東廚師改良過的“葡式蛋撻”餡料則主要是蛋清和蛋黃的混合液,蛋清成分更多,糖分更少,且加入奶油,味道清新爽滑,更符合中國人的口味。
從貝倫塔乘車進城,會發(fā)現里斯本古城內高低起伏,道路不算寬闊,建筑稠密,色彩斑斕,風格各異。里斯本古城最高處有一座摩爾人(中世紀北非穆斯林)在山坡上修建的城堡,后來圍繞著城堡建造起山坡上的大量房屋。這里和大多數歐洲國家首都的老城區(qū)并不同,它的模式更像是阿拉伯城市與傳統(tǒng)中世紀城市的結合。如果去到更多拉美城市(如巴西的里約熱內盧、圣保羅)以及北非城市(如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佛得角的普拉亞),會發(fā)現它們都或多或少借鑒了里斯本的這種城市模式。在伊比利亞半島被阿拉伯人的哈里發(fā)帝國統(tǒng)治時期,阿拉伯人教給歐洲人建造城堡的技術。1492年“收復失地運動”之后,這些位于今日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城堡大多被保留下來,后來的居民圍繞著城堡建造了大量住宅與商鋪,逐漸形成了今天的葡萄牙城市模式。
這種多元文化的“撞色感”在里斯本西郊的辛特拉體現得淋漓盡致。辛特拉的葡萄牙王室宮殿堪稱亞、歐、非融合的典范:有非洲摩爾人(也就是今天的摩洛哥人)占領葡萄牙時建筑的防御工事,11世紀的摩爾人城堡遠看去如同中國的長城。有歐洲中世紀后期盛行的哥特風格的雷加萊拉莊園,皇家行宮極盡張揚色彩的絢爛與裝飾上的華麗。有亞洲元素的融合,辛特拉皇宮的裝飾采用了大量來自中國的瓷器與青花瓷墻飾,還有阿拉伯風格的拱券、波斯的掛毯。佩納宮和蒙賽拉特行宮融合了阿拉伯、印度與歐洲的建筑風格,蒙賽拉特花園更有來自全球各地的植物。這種“將各大洲的植物引進,種在一座花園內”是早期殖民帝國的科學家們研究并探索博物學的重要方式,蒙賽拉特花園啟迪了英國王室在倫敦郊外建造丘園。葡萄牙人最早開創(chuàng)了“全球化”的初級模式,而西班牙、荷蘭、英國、法國等“后起之秀”又不斷把這種模式進行迭代升級。
里斯本雖然不是一座大型首都,但在這里卻生活著來自世界各大洲各種膚色的人。在里斯本期間,我們逐漸感受到“葡語文化圈”的存在。里斯本郊外的哲羅姆修道院修建于15世紀末~16世紀初葡萄牙國力鼎盛時期,這座大西洋港口邊的修道院是大航海時代的見證。修道院的一部分被開辟為考古博物館,介紹的內容就是“葡語文化圈”,從中可以看到葡萄牙的足跡遍布北非(今摩洛哥)、西非(今佛得角、幾內亞比紹等)、西南非洲(今安哥拉)、東南非洲(今莫桑比克)、南美(巴西)、南亞(印度果阿)、東南亞(馬六甲、東帝汶)以及中國(澳門)等。葡萄牙1200萬人背后,是世界范圍內2.3億人組成的“葡語文化圈”,這個文化圈也算是500年前大航海時代留給今天的遺產。來到這里,我不禁想到,中國的澳門博物館一定程度上借鑒了這個博物館的布展思路。
里斯本西北方向的“羅卡角”是歐洲大陸最西端(北緯38.47度,西經9.30度),這里被歐洲人譽為“天涯海角”。大西洋的海水呈現出有層次的藍色光譜,海浪拍打著巖石和崖壁,崖頂長滿多肉植物,葉瓣反射著太陽光,遠遠望去像是斑斕的花海。站在巖石山頂,看到腳下蔚藍的大西洋海水,不禁想起2000多年前曹孟德的《觀滄?!贰吹降摹八五e#綅u竦峙”,大概就是眼前這幅景象吧!
王宮的青花瓷裝飾
波爾圖火車站的青花瓷裝飾
來自中國明代的紅木家具
如果說里斯本見證了歐洲與阿拉伯世界的融合,見證了歐洲人探索美洲的開端,那么波爾圖則見證了歐洲與東亞在海上絲綢之路時代的相遇。波爾圖位于葡萄牙中北部,徒步兩小時,就可以圍繞老城區(qū)走一圈。這座城市不大,卻有無處不在的青花瓷。中國明代的青花瓷成為波爾圖流行幾個世紀的裝飾風格,廣泛用于教堂、建筑外立面、火車站壁畫、民宅裝飾等。波爾圖火車站內有整面墻的壁畫,就是貼滿青花瓷磚的裝飾圖案,記載著16世紀大航海時代的故事。路邊的大量商業(yè)建筑的外立面用青花瓷磚裝飾,來自中國景德鎮(zhèn)的花紋與歐洲當地風格完美融為一體。而最能體現文化交融的,莫過于這些青花瓷裝飾技術被葡萄牙工匠所掌握之后,用于創(chuàng)作修道院里面體現天主教故事的壁畫。這些青花瓷默默傳遞著中國、阿拉伯國家與葡萄牙這個傳統(tǒng)天主教國家的文化交融。
為什么青花瓷裝飾會出現在葡萄牙,又在這里如此盛行呢?在十字軍東征的13世紀~14世紀,偏安一隅的葡萄牙在攢積科技與文化的力量。天主教、伊斯蘭教與猶太教在這里和諧共處,東方的工藝和阿拉伯世界的航海技術傳入伊比利亞半島,構成葡萄牙“中世紀版”的文化融合。15世紀的小國葡萄牙能夠拉開大航海時代序幕,進而成為世界歷史上第一個具有全球影響力及全球作業(yè)能力的大國,離不開對多元文化的兼容并蓄,以及對多種宗教信仰的寬容。
來自亞洲的瓷盤
修道院的青花瓷裝飾
從波爾圖驅車不到1小時,就到達了葡萄牙北部古城吉馬良斯,這里擁有大量中世紀建筑,它見證了葡萄牙1000年歷史的變與不變。值得一提的是城堡所保留的18世紀裝飾與陳列,這里不僅有青花瓷,更有當年葡萄牙公爵高價購買的中國瓷器及家具,以及從阿拉伯世界購置的巨型掛毯。
當年的歐洲盛行“中國熱”(Chinoiserie),中國貨品與藝術品的價值也異常高昂。比如,中國的景泰藍花瓶成為葡萄牙貴族家庭餐廳必備的裝飾品。明代的紅木家具,被旅居東南亞的華人能工巧匠細加雕琢,整套運往遙遠的歐洲。一些貴族把來自中國、印度、波斯的瓷盤放在陳列柜里,在端詳中對比花紋的細微差異。記得有這樣一個經典的比喻:18世紀康熙年間中國出口至歐洲的景德鎮(zhèn)瓷器價值之高,不亞于今天美國出口的波音飛機。歐洲王室用大量金銀購置明清家具,其規(guī)模不亞于現代國家用大量外匯購買高精尖的芯片與成套機電設備。
而更加傳統(tǒng)的葡萄牙城市,則隱藏著更多歷史寶藏。如果暫時忘記象征著現代化的汽車、手機和電腦,我們會發(fā)現歐洲諸多小鎮(zhèn)至今還保留著中世紀的樣貌,這在南歐國家體現得尤為明顯。葡萄牙北部小鎮(zhèn)托馬爾古城的世界文化遺產“基督修道會”就是中世紀的見證。最初由十字軍中的精銳力量“圣殿騎士團”于12世紀建造,教堂內部結構繼承了十字軍從東方帶來的耶路撒冷風格。后來圣殿騎士團在葡萄牙演化為基督騎士團,展開從阿拉伯人手中奪回伊比利亞半島統(tǒng)治權的“收復失地運動”,并把武裝力量從陸上擴展至海上,為葡萄牙航海船隊遠征世界保駕護航。
如同意大利和西班牙一樣,葡萄牙也完整保留著許多哥特式修道院?!案缣仫L格”是中世紀神秘與奇妙的代名詞,這種風格在古老的修道院當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如果來到中世紀古城科英布拉山頂的科英布拉大學,你會發(fā)現這里保留了更多中世紀時期的寶藏。時光穿越到800年前,這里曾長期是葡萄牙唯一的大學,幾個世紀以來為這個國家培養(yǎng)出不少神學家、科學家、法學家和醫(yī)學家??朴⒉祭髮W的圖書館與學生監(jiān)獄曾成為英國作家羅琳創(chuàng)作《哈利·波特》的靈感來源。
離這里不遠的阿爾科巴薩修道院由葡萄牙首位國王阿方索一世于1153年建成,是葡萄牙首座哥特式教堂,也是葡萄牙早期“收復失地運動”取得勝利,打敗摩爾人建立獨立王國的象征。歐洲國王熱衷于興建教堂/修道院,與中國歷史上一些皇帝熱衷于廣修佛塔/石窟/寺廟的原因類似,都為感恩神靈,祈求保佑,同時也會利用宗教培育人才。巴塔利亞修道院是另一個例子。它是1385年由葡萄牙國王若望一世為慶祝葡萄牙民族戰(zhàn)勝外來侵略而建,建筑風格屬晚期哥特式與曼努埃爾風格的混合,大量采用雕刻與鏤空。主教堂內部極其雄偉壯觀,多運用乳白色至黃色石材,使其色彩較之傳統(tǒng)哥特式建筑更為鮮亮。其中,修道院中“未完成的教堂”更是極盡雕鏤之工。可以想象,多個這樣的立面若是圍成一個多邊形教堂,將會是怎樣的景象!
我們還體驗了住在修道院內的感覺。葡萄牙東部的小鎮(zhèn)埃武拉同樣是一處世界文化遺產,它的歷史就更古老了——此處有一座公元4世紀前羅馬時期的建筑遺跡,15世紀的建筑更是數不勝數。我們入住的酒店“山楂修道院”本身即是由城外一座中世紀修道院改建而成。到達這里時已是夜間,在太陽落山后探尋修道院中昏暗燈光照射下的小教堂,實在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古城內的幾座大大小小的教堂建造于14世紀~17世紀,其中圣方濟各堂附屬小教堂內部有由上萬名埃武拉居民的尸骨構成的墻壁裝飾,內有銘文“我們在這里,等待你團聚”。直接用骷髏做建筑裝飾的材料,這在歐洲并不罕見,捷克著名的“庫納霍拉人骨教堂”即是一個例子。千百年來,人們來到“骷髏教堂”,生前將靈魂交予神,死后將軀體貢獻給教堂,不得不說這種觀念給人極大的心靈沖擊。
站在城中心最高點,俯瞰全城,從景觀本身來看,也許從哥倫布探索世界和塞萬提斯寫作《堂吉訶德》的年代至今并沒有發(fā)生過什么改變。通過身臨其境而穿越時空,或許正是通過世界文化遺產探尋歷史的魅力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