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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防溺水反封建迷信告家長書(短篇小說)

      2023-03-06 09:32:27馮鋏上海大學
      作品 2023年1期
      關鍵詞:樹枝小孩

      馮鋏(上海大學)

      推薦語:肖水(上海大學)

      馮鋏這篇小說無疑脫胎于作者鄉(xiāng)鎮(zhèn)生活的少年經(jīng)驗,不難看出家鄉(xiāng)的河流、每每發(fā)生在河流上的悲劇乃至隨之而起的民間怪談借作者之筆在文中留下的深刻痕跡。但作者又沒有僅僅滿足于寫一篇神怪小說,而是以一種內斂的戲謔對這一在中國有深厚傳統(tǒng)的題材做出了改造。

      借著鬼怪的皮,作者實際上對父子關系,或者更大意義上的權威者與受權威者的關系構造了某種隱喻。小說中的人物皆面容模糊且無名無姓,作者似乎意在以此暗示一種更廣闊的普遍性。父親溺死河中,原本秩序中的權威者形象發(fā)生了崩塌,但又在某種程度上借助“我”找到了“小孩”作為替死。在“我”眼中,父親實際上托生為弟,并因此喪失了權威而必須服從于“我”;但最終作為“弟弟”的父親又對“我”發(fā)動了反叛,“我”像父親那樣在河中溺亡。這其中既蘊含著某種輪回感,又直接指向了權威關系的動搖、重建與向性映射,從而脫離了超現(xiàn)實性的桎梏。

      此外,在敘事上作者顯然也有所編排。小說開篇便提及的弟弟從幼兒園帶回的“告家長書”,與結尾“我”的死完成了因果結構上的閉合。正是作為學生的“我”的死促使鎮(zhèn)上的學校下發(fā)了這么一份“告家長書”,但其上恰恰記錄的又是以“我”之第一人稱對整個事件做出的敘述,從而在多重邏輯交錯與糾纏中對整個文本進行了豐滿。

      而小說采用了“告家長書”這一新奇的形式,成為讀者獲取故事感受力的重要入口,甚至這一形式在結尾處所必備的“簽名欄”,為讀者提供了某種互動的可能。這固然是大膽的創(chuàng)新,是對其少年經(jīng)歷的巧妙復現(xiàn),但是在行文至中段時這一形式稍顯乏力,未能更加圓融地匯入文本當中。

      帶有魔幻色彩的小說并不少見,但本文將這種魔幻感保持在神鬼和幻覺之間,作者對于河中暗流的強調為讀者提供了另一層想象空間,又始終在語言上保持一種弛而不松的克制乃至冷厲,極大加強了行文的貫通感,極具青年寫作者的銳意。尊敬的家長:

      您好!

      如果不言及我弟弟從幼兒園帶回來的需要簽名的大紅色紙和我母親被熏染成一色的眼睛,那么生下我的那個鎮(zhèn)子毫無疑問是乏善可陳的。人們談起她時,除非有許多尷尬的唾沫可吞,否則只消五句話就必須說起鎮(zhèn)上那條河。

      “哎呀,你說呢,那條河……”

      那條河不是很寬,像一把刀,把鎮(zhèn)子砍成兩半;現(xiàn)在它把我的父親也給砍死了。打撈的時候,一個水上清潔工反復向人們訴說著,與一具浮尸的相碰是怎樣使筏子驚恐地收縮起它的橡膠皮膚。事實上,筏子只是略略偏了偏頭,對撞擊毫不在意。

      躺上筏子的父親面目猙獰,似乎對于這種迫使他脫離水面的打擾很不高興。我注意到了他左腳腳趾間夾著一只小蟹,它被一個穿著救生服的男人迅速地取到了衣兜之中。

      當時正是周日,岸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我在他們之間聽到了紛紛議論,還看到了人群中探頭探腦的語文課代表。對于她討要上周作業(yè)的恐懼激烈地給了我一鞭子,我像一頭受驚的小馬駒一樣奔逃回了家。

      第二天清晨,當我背著書包從河邊走過,父親蒼白哀傷的臉在水里浮現(xiàn)了;他親切地叫住了我:“小子!”我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顯然還想再說些什么,但我打斷了他,告訴他我上學將要遲到。他滿不在乎地揮揮手:“那你放學再來吧?!?/p>

      一整天上課我都想著水里的父親,而老師們顯然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們以輪流撫摸我頭頂?shù)姆绞剑磉_了對我慣常心不在焉的原諒。就連語文課代表也沒有在這種時候不識時務地向我討要作業(yè),這令我內心生起一股痛快的水流,幾乎要把我淹沒。

      放學之后,我沒有再被任何一位老師留下來,因此我到達父親被打撈上岸的地方時比平常早了半個小時。父親顯然沒有做好這個準備,從他濕漉漉的頭發(fā)之間,我看到了他愕然的眼神。他在水里打了個轉,就像一尾技巧熟練的魚那樣腰身柔軟;他似乎有些得意。

      “是什么事?”我蹲在岸上問他。

      他立馬站定了——盡管我能看出他的腳并沒有踩到河底,而是半懸著——做出一種嚴肅的宣示:“小子,你得讓我活過來?!?/p>

      “為什么?你明明已經(jīng)淹死了?!蔽乙苫蟛唤狻?/p>

      “因為我是你爸?!彼赖哪友杆俚厥刮艺鄯耍@是一個過于充分的理由。

      接著他就不再說話了,而是焦躁地在水里打旋,傍晚的夕光像撞針一樣,一下一下叩在飛旋的頭顱上,讓我想到他手持攝像機按下快門時的閃光。我認為,這是他把真理都說干凈了的緣故;因此他迫不及待地想活過來,將真理對更多的人再復述一遍。

      我蹲著,觀賞了一會兒他的體操表演,之后便感到厭倦了;作業(yè)在我背后的書包里發(fā)出鴿子乞食一樣的咕咕聲。我站起來,告訴他我得回去寫今天的作業(yè)。他沒有回答。我陡然大了膽子,把腳邊那塊一路踢來的石子向他踢去,轉頭離開了那圈躁動不安的漩渦。

      在此之后父親不再和我說話。盡管每天清晨和傍晚,我都會走過那條河的岸邊,也都能看見他在水中或坐,或立,或躺,或打著旋兒,只是他對我試探性的呼喚再也不吭一聲。我嘗試對他拋擲過岸邊隨手撿來的石塊,但那些石塊都毫不猶豫地穿過了他波波折折的身體,要向河底尋一處安眠之地。

      只有某些時候,當我向著河面呼喊或是拋擲石塊,一個因為認識他進而認識了他的兒子的人從我身后路過時,他才會迅速改變那種屬于死人的慵懶狀態(tài),像一條突然受驚的魚,一掉頭,敏捷地潛入河的更深處。出于專供死人的禮貌,他們總向我打一個招呼,而我則用兒童那種帶著傻氣的眼神回應了他們對于我不諳世事的期待?!斑@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彼麄兠业念^,然后就繼續(xù)走他們的路。

      這些撫摸總讓我想起父親被打撈上岸的那天。那天我沒吃午飯,一個穿著白襯衫打著飽嗝的男人帶著兩個人走進了我家喧鬧的客廳。他對我淚眼婆娑的母親說道,我的父親是一個好同志,身后的兩個隨從及時地遞上了慰問品。他嘆了口氣,又說道,他很喜歡我父親在縣政府宣傳窗上展出的那些攝影作品,期期不落,有時還要看兩三遍,并指出我父親是一個很有才的人,總能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我在角落的凳子上坐著,注意到他皮帶松垮,隨著口水的噴吐在腰上起伏如一個水上的救生圈。

      他居然也注意到了我。在夸贊完墻上那幅我父親最喜歡的照片之后,他越過人群,把手按到了我頭上:“這是他的小孩吧?我認得的,你認不認得我?”我點點頭,想讓他的手從我頭頂滑下去。他滿意地笑了笑,把手撤開了,并向眾人宣布我是一個懂事且可憐的孩子,應該受到更多的照顧。在他的右上方,掛著我父親的那幅加了匾邊的照片,照片上面是夏夜里人們打著手電在河灘上摸螺螄的場景,每個人的手上都垂掛下條帶狀的滑膩水草。

      父親的沉默不語使我逐漸對他失去了興趣。而時間一久,我的老師們也不再顧忌將我在放學后留下,語文課代表也越來越缺乏耐心。當然,這些并不能怪罪他們。在我父親溺死的兩個星期里,天氣一天天地熱起來,這讓天暗得越來越晚,也讓人的脾氣愈發(fā)暴躁。這樣的天氣變化,同時迫使我的親戚們,也是我父親的親戚們,不得不在第三天就將他送進了焚燒爐,并向放學回家的我展示了一盒子蒼白的雪堆。他們只讓我看了一眼,就將盒子緊緊地合上了,似乎害怕在這樣炎熱的天氣里,過多的暴露會使它融化成水,將我父親又一次淹死。

      也是在這樣的天氣里,我逐漸將他忘記在了河里,河對我的吸引力超過了它內部的事物。在一個無人管束的周末,我終于決定下河游泳。我鄭重地把泳褲提前穿在了身上,一個人摸到了這條河干凈的上游。此時父親又開始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清楚地記起了他的出水之地靠近下游;所以我放心地下水了。河的上游顯得僻靜,在下水之前我張望許久,也沒有望見一個人影。然而在我剛剛習慣了河水流動的冷時,一群小孩出現(xiàn)了,他們人人手拿一根樹枝,有的像是在地上撿拾的,有的像是從樹上活摘的;其中一根極其筆直,覆皮干脆,甚至足以讓我眼饞。矮個子使他們發(fā)現(xiàn)我時比我發(fā)現(xiàn)他們稍晚,領頭的一個停下看了看我,有幾個又往前跑了幾步;但最后他們都看了我一眼。

      猛地,他們其中一個向我擲出了他手中那根樹枝,宛如擲出一根標槍。然而他的力氣顯然并不充足,那根標槍只是平直地向前飛行了一小段距離,便軟弱地落在了水面上,甚至沒有形成一個角度。我游了幾步,掂起那根樹枝,發(fā)現(xiàn)它上細下粗,并不勻稱,而且遍布疙瘩,是樹枝中的劣品。我想了想,將樹枝掰斷,把粗的那一段留在了手上,通過它沉甸的手感,我感受到這其中蘊含的破空能力。岸上的小孩們好奇地看著我,尤其是向我擲出樹枝的那個,他歪著的頭顱顯示出他的好奇最重,已經(jīng)將脖頸壓彎。

      我拎著那半截樹枝的末端,而不是握著,這使我向他擲出的樹枝是旋轉的而不是平直的——它在空中飛行時近似于一根有力的骨頭。這根骨頭擊中了他小狗一樣的腦袋,同時在他的頭上和嘴里發(fā)出一聲脆響。他捂著頭像小狗一樣哭了起來。我得意地笑了,這發(fā)射擊讓我十分滿意,于是我暢快地在河里游了起來,甚至在水里模仿我的父親,打了一個拙劣的旋兒。

      其他小孩驚訝地看著那個捂頭的小孩,呼啦一下跑開了;那個小孩偷眼看了看四周,捂著頭去追他們,頭上的重量壓彎了他的腰,他在跑動時不得不弓起身子,顯得十分滑稽;然而還有一個小孩沒有跑開。在審視戰(zhàn)果時我看到了他,驚訝沖淡了我的一部分得意。我問他:“你怎么不跑?”

      明顯地,他抖了一下,因為這個抖動在他手中那根筆直干脆的樹枝的尖端上放大了。但他沒有再動,而是對我說:“我要游泳?!?/p>

      這時,一股冷的水流滑過我的腰間,戰(zhàn)栗也使我全身一抖。我想張口叫他滾蛋,但那股戰(zhàn)栗打散了我含在口中的音節(jié),它最終化作了囁嚅不清的呢喃。

      見我張嘴但沒有出聲,他或許以為,憑借手中那根象征力量的樹枝,乃至憑借他自己的威勢征服了我;不管怎樣,他的不安煙消云散,我看到他臉上浮起勝利的微笑。

      他握著那根樹枝向河中一躍而入,激起的水花迷住了我的臉,我依稀看到了他得意的神情在波浪中像花朵一樣綻開。但那個神情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瞬的迷惘,隨即是不安匯聚而成的驚懼。

      有一剎那,我?guī)缀跤X得他是被河水中暗藏的冷凍住了,因為他驚恐的表情就像刻在臉上那樣不易一毫,但是他抽搐般的四肢又迅速使我打破了這一猜想。我往遠處游了游,有些困惑;但困惑旋即也被打破了。我清楚地看見我的父親從我的腰間掠過,像一尾真正強健的游魚,迅猛地沖向了那個小孩。頃刻間,我明白了他的驚恐源來于何處,他一定是看見了我父親疾襲而來的水中鬼魂,甚至在同一頃刻,我還聽見了父親掠過我時候發(fā)出的一聲稱贊——“好小子!”父親冷的鬼魂纏住了小孩,他的身體像一根彈簧扭曲著,顯得十分怪異,但他那兩只大手仍然有力,不住地將小孩向水中拖去。

      小孩在驚恐中無助地撲騰著,他顯然望向了我,眼睛中射出了求助和求生的渴望。但我怎么幫他呢?在河里每個人都自身難保。他瘦弱的身軀明顯抵不過我父親的大力,而且他甚至沒法反擊我的父親,因為我的父親只是一個無實體的鬼魂。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沒入水中。從脖頸到下巴,到嘴,到鼻子,到眼睛,到額頭,再到顱頂——甚至不是這樣,只是在轉瞬即逝的僵持之后,河水就從脖頸一禿嚕沒過了他毛刺刺的頭。

      雀躍的好奇心驅使著我潛入水中。我看到了他大量地吐出泡泡,揮動四肢,張牙舞爪,似乎預示著他將要變成一只螃蟹。這個比喻猛地激起了我對于語文作業(yè)的信心,我已經(jīng)將它們擱置了一天半,但也許今天晚上就能完成。父親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和鼻子。我知道他不喜歡螃蟹,因為他早年有痛風的毛??;雖然那更應該歸結于在應酬上喝了太多的啤酒。

      終于,在最后一次顫抖過后,小孩不再掙扎了,他的四肢變得柔軟如河底漂蕩的水草,頭發(fā)也由毛糙變得柔順,而我的父親放開了這團軟爛的淤泥。我沒有看清楚他的面容,憋氣過長的眩暈將我推出了水面,大口喘氣,那根樹枝被我的突然躍起掀翻了,但又在我喘氣時緩緩地游了回來,戳了戳我冰涼的后背。父親也戳了戳我的后背,他的手指是冰冷的。我并沒有理會他,而是深吸了一口氣,又一頭鉆入水中。那個小孩的身體緩慢地向下落去,晃晃悠悠,軟得就像河里的水,而那些輕微的挪移、飄轉和拖曳又使我想起去年河上的落葉。

      我再次鉆出水面,父親浮在我身前,正好比我矮了一頭。他波動在水下的臉上有如釋重負的神色,但他又不說話了,只是盯著我看。我也盯著他。那根樹枝浮著,老想戳我的脊背,似乎時刻在提醒我眼前發(fā)生的兇案。

      終于,我的父親張口了。他說了一句:“好小子。”隨即就在水中熟練地打了個旋兒,掉頭向下方游去。我急忙也扎入水中,但父親的游泳技巧顯然不是我所能比擬的:他在河里整整浸淫了兩個星期,比我這輩子在水中的時間加起來還要多得多。只往下潛了一小會兒,任憑雙腿怎樣擺動,我都沒法跟著父親再繼續(xù)向下。我只能看著他靈巧地越潛越深,直到融入一片深處水光或是扎入河底肥厚的淤泥之中。

      我再一次上浮了。這一次我的周圍只剩下了那根孤零零的樹枝,經(jīng)過泡水,它的外皮已經(jīng)有些發(fā)脹,喪失了那份毫無凝滯的輕盈。我舉起它,揮舞了一下,凌厲的破空聲已經(jīng)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死物的笨重,因此我又隨手將它拋回了水中。那個小孩的死在此時才極大地刺激了我??只旁谖业男睦餄q了起來,它吸飽了水,像一個飽脹的水氣球一樣反復在胸腔里被投下,再炸開。我慌忙向岸邊游去,踩在淺水的光潔石叢中時,不由得滑了一跤。水在涌入鼻腔后發(fā)出一種奇異的甜味,沖得我喉頭發(fā)緊、腦袋發(fā)沉。我急忙用指頭扣住一塊半出水的巨大石塊,將自己從激起的沙土煙氛中拉了出來。

      我爬上岸,抖了抖身體上的水珠,暖風像一塊干布一樣將我裹住了。我換掉泳褲,穿上衣服,拎著袋子向來時的道路奔去。跑出十幾步后我就看到了一個中年男人,他緩步走著,身上的白色背心在陽光下微微泛黃,熱氣烘烘。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他大喊:“叔、叔叔!叔——叔!”他疑惑地停住了腳步,向我轉過身來,這個動作令他的酒糟鼻上紅光一閃。他驚訝地看著我。我狂奔的姿態(tài)一定因為那個袋子顯得左右搖晃,十分滑稽,但我臉上的神情似乎又使他意識到了某種嚴肅性。很快,我在幾股進進出出的氣中擠出了下一句話:“有人——要淹死啦!”

      事后我認為這非常正確。我并沒有說他已經(jīng)溺死在了河里,而驚慌的神情和氣喘吁吁的姿態(tài)無疑也是對行為善意的佐證。事實上也并不是我殺了他,而是我父親的鬼魂;我只不過是旁觀了這個過程。雖然那天下午,當小孩的尸體在河的下游被打撈起來之后,他母親的淚眼屢屢向我投出稍縱即逝的兇厲,但我沒有一絲愧疚;我并沒有義務去救她的兒子,更何況是從我死去父親的手里。這一點的前半部分顯然也被大人們肯定了,他們紛紛贊許地摸我的頭;其中一位是我的體育老師,他微微俯身,對我說:“你做得對?!?/p>

      但當我從七嘴八舌的人群中逃脫回家之后,我有些訝異地看見我的母親坐在廚房飯桌旁那個原本屬于父親的位置上;她唇角殘留的歡喜正不成比例地轉換成悲哀。眼見我走上樓,她把那一掛悲哀收斂了,問我:“晚上想吃什么?”我像慣常一樣回答了她:“都行。”她意料之內地起身,去擰煤氣罐的閥門。我對她沒有詢問我手中的袋子感到輕松,正準備上樓時,她突然叫住了我。

      我回頭,聽見她說:“媽媽又給你懷了個小弟弟?!?/p>

      我震驚凝噎的神情顯然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沖我笑了一下,就低頭去擺弄灶臺。這份震驚一直持續(xù)著,我差點在邁步時踢翻擺在樓梯角的紅桶和桶里的拖把。在劇烈的抖動中,我趕忙扶住了拖把,把柄的木頭觸感讓我想起樹枝。它筆直干脆地打通了我有關河的記憶,靈光猛地在腦海中掀起一浪。是了,那就是父親。我得意地做出了推理,這項大膽的推理帶給了我戰(zhàn)栗般的狂喜。當我收拾好下樓,重新走進廚房時,母親訝異地看向了我的滿面春風。

      這個下午出乎意料地給予了我語文能力上的提升。晚上,我坐在書桌前,前所未有地完成了周記。我這樣寫道:“剛學會游泳的他在水里吐出很多泡泡,手和腳亂揮著,像一只張牙舞爪的螃蟹……”這給我?guī)砹四蟮臐M足感。第二天,當我鄭重地把作文本塞進書包里時,我已經(jīng)驕傲得忍不住去幻想語文課代表和語文老師滿是不可思議的面容。然而這份驕傲也并沒能持續(xù)多久,而是在經(jīng)過河邊時就轟然倒塌。

      我看見了水里浮現(xiàn)出那個小孩蒼白哀傷的臉,而他伸出的蒼白小手似乎在向我討要那根筆直干脆的樹枝。我按下了心中的驚濤駭浪,沒有理會他,而是繼續(xù)向學校的方向走去。他也沒有吭聲,只是向我眼角的余光一直投來悲哀而冰涼的眼神。在第一節(jié)語文課上我又一次神游天外,這并不奇怪——盡管不久之前我剛品味過語文課代表的震悚神情;但即便是語文老師破天荒地朗讀了我的周記,也沒能憑借這份滿足將我拉回課堂。在語文老師的朗讀聲里,我多次使勁地回想小孩于水中浮動的面容,試圖將其證明為一次幻覺;但顯然我失敗了。父親的臉護住了小孩的臉。他們在我的腦海中臉貼著臉,親密地就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什么仇恨;小孩得意地沖我吐出了泡泡,即便他的肺管已經(jīng)腫大得只剩下一條縫隙。這時我的語文老師已經(jīng)讀到了我的得意之筆,并迅速地將它結束了:“像一只張牙舞爪的螃蟹……”他頓了頓,補了一句說:“這句寫得好?!?/p>

      當天下午我獲得了我父親溺死那天的待遇,準時地在放學后離開了學校;盡管這二者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我在經(jīng)過河邊時又看到了那個小孩,他的臉依舊蒼白,身體柔若無骨,在水中漂漂蕩蕩。這次他開口了:“你得還我的命?!?/p>

      他并沒有像我父親那樣說:“你得讓我活過來?!边@突然就激怒了我。我挑釁地看著他,居高臨下地發(fā)問道:“憑什么?”

      “是你爸殺了我,是你把我騙下了水。”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徘徊的位置與我父親相去不遠。

      “你自己要下去的,關我屁事。”我粗野地回應了他。

      “你得還我的命?!彼貜?。

      “滾你媽的?!蔽夜首鳛t灑地一偏頭,甩下一句臟話,就繼續(xù)向前走去。在余光里,他依舊盯著我,針刺般的眼神扎得我的心上躥下跳。

      第二天,我特意繞路去了學校,避開了令我心神不寧的水面;但由于不熟悉路,我遲到了,被語文老師要求在教室后面罰站一整節(jié)課?!巴瑢W們要經(jīng)得住夸,不能因為老師夸了一次就原形畢露?!鄙险n時他拿著課本在教室里轉悠,邊說邊瞥了我一眼。但自此之后我再不走原路上學,再不下河游泳,也盡量避免再去河邊,以免看到那張蒼白的小臉。然而對于這條貫穿整個鎮(zhèn)子的河流和它逼到每個人臉上的刀鋒,我是怎么也不可能完全避過的。每次我迫不得已且心驚膽戰(zhàn)地經(jīng)過它時,小孩的臉總能及時地浮現(xiàn)在水中,他在這條河中穿梭自如,對于我的蹤跡懷著直覺般的感應。他的身體越發(fā)松垮了,幾乎像是掛在他頭顱底下的無骨肉穗,能從它們的擺動中辨出河水的流向與緩急;我總覺得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水母,只剩下頭部那對眼睛依然尖銳且冷。

      在我的恐懼不斷漲大的同時,我的弟弟也逐漸長大了。確實如我母親在剛剛懷他時預言的那樣,他是一個男孩;而且他長得與我的父親十二分相似。我曾經(jīng)抱著他,對我的母親說:“他長得和我爸一模一樣。”母親明顯笑了,雖然閃過一絲哀傷。她說:“他當然長得和你爸一模一樣。”母親顯然沒有領會我的話外之意。一個孩子可以和他父親長得很像,但絕不可能長得一模一樣;換言之,他就是我父親,而我是他哥哥。在他長大到聽得懂人話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對他做出了宣示:“現(xiàn)在我是你哥哥了,你得聽我的。”并得意地接受了他懵懂的點頭之禮。

      我弟弟確實是個聽話的孩子。當我告訴他無論如何不能下河的時候,他乖巧地點了點頭,表示他一定牢記。幾天后的晚飯時間,當我在河邊找到他,而且看見水中那個小孩冷冷的眼神時,我暴跳如雷、怒不可遏,當場就揍了他一頓。他起初表達了反抗,但被我的怒氣壓制了下去,直到周圍的小孩們——包括在河里游泳的——都探頭看他時,他終于忍不住出言委婉地表達了不滿。

      “我是不是告訴過你不能下河?”我喝問他。

      “告訴過?!彼郧傻爻姓J了。

      “那你還在這里?”我更惱怒了。

      他開始嘗試捂住自己的屁股,邊捂邊扭頭對我說:“哥你只說了不能下河,我又沒有下河?!闭Z氣明顯有些委屈。

      我一愣,發(fā)現(xiàn)了我的要求和他的行為之間的差距,尷尬一下子爬上了臉。此時我又一巴掌要落在他的屁股上,來不及收回,只得硬生生把重擊改作了撫摸。我摸了摸他的屁股,把他放了開來,不好意思地對他說:“是我疏忽了,是我沒說清楚,不怪你。但你以后沒事也不要來河邊,知道嗎?”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滿,但還是乖巧地答應了。于是我修改了我的律法,告訴他來河邊可以,但必須得有我在一旁監(jiān)督。這回他答應得更加乖順。

      從那時起我就發(fā)現(xiàn)了我弟弟對于河流異乎尋常的興趣。他常常要求我?guī)ズ舆叀M管我只有周末才有空閑的時間——并且往往一坐就是半天。那年我剛上初一,作業(yè)更多,有時不得不帶到河邊去做。在寫作業(yè)的間隙,我總能發(fā)現(xiàn)那道冰涼的目光射向我的臉。我不明白我弟弟為什么對河流如此熱衷,能夠盯著那些河石、水鳥和波紋幾個小時不動;我有時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也能看到小孩的鬼魂,只是他從未向我指出過這一點,我就只好歸因于他對于新生之地的眷戀。

      初中之后,我到學校不必經(jīng)過河邊,因此我見到那個小孩的時候就更少,往往只集中于和我弟弟的河邊枯坐。我對他的恐懼也接近消失了,一方面因為我不再是幼稚的小學生,另一方面則是我發(fā)現(xiàn)他沒法在河以外的地方接觸到我,當然也包括我弟弟。某一天,我甚至漲起了一種嘲笑的情緒,于是順手撿了一塊石塊向他砸去。石塊準確地命中了他的頭部,就像當初的半截樹枝命中另一個小孩的頭部一樣,只不過這次石塊意料之內地穿過了他的頭顱,向河底沉沉而去。而我弟弟顯然被我的這一舉動打破了沉思狀態(tài),他驚訝地看向我:“哥,你干嗎?”

      我看了他一眼,用滿不在乎的口氣答道:“沒干嗎?!?/p>

      打破河面平靜的石塊明顯也打消了他定神觀河的興致,那天他拉著我走得格外早,甚至沒來得及讓我寫完第二篇閱讀理解。我升入初一那年,他被送進了鎮(zhèn)上的幼兒園,名字叫金魚,不大,勉強可稱作操場的區(qū)域內有一架復合滑梯、幾臺爬梯和一些漆了各種顏色的巨大輪胎。據(jù)母親說,他遠比一般的小孩更淡定。幼兒園入園那天,一幫小孩把那兒哭成了一條悲痛的河流;但我弟弟只是站在一旁看著,沒有哭,仿佛又在觀察一條新的河流。

      也是那年夏末,一個代號“鲇魚”的強力臺風在一個周日深夜姍姍來遲。那天我睡得很早,半夜被母親叫起了一次,睡意蒙朧中穿好了衣服之后,我聽見玻璃窗上呼救般的拍打聲。母親很快又上樓來告訴我:“繼續(xù)睡吧,沒事了?!钡诙煳也胖雷蛞沟呐_風勢頭強勁,暴烈的雨水活生生將鎮(zhèn)上那條河抬到了岸上,但很快就氣力不支,緩緩退去,沒能超過十三年前的水位記錄。早晨起來,學校發(fā)來的停課通知不由得令我心中暗喜。我在愉快的心境中下了樓,走進衛(wèi)生間,掀開馬桶蓋子后,一張?zhí)鸬纳n白的臉猛然間使我大驚失色。

      “你他媽怎么在這?”我本想這樣粗野地質問他,但我張了張嘴,沒說出什么像樣的話來,只好閉口不說。他的身體拖在后面,在馬桶的坡道里靜止不動。一定是他借著暴漲的河水竄進了鎮(zhèn)上的下水管道。我又開始惱怒地詛咒這場讓我得以停課的臺風,竟把一尊瘟神送上門來。管那么多呢,我憤憤地想,人總不能給尿憋死。于是我掏出蓄了一夜的水管,往他臉上狠狠地滋了一泡;蹦跳的水花將他那張臭臉打得七零八落。

      但在情緒和尿液一同被發(fā)泄完全之后,我意識到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他會一直呆在我家的管道之中。但隨即我又意識到他似乎并沒有機會將我拖入其中,但這種騷擾將永無止境。由是我十三歲的靈魂爆發(fā)出一股豪情,我啐了他一口,對他說:“有本事你就把我在這兒淹死。”

      沒想到他也開口了。這是我和他時刻多年后第一次對話。他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說過話,舌頭打結,牙齒生銹,含混不清地說道:“鎮(zhèn)上要建一個,很多個,很大的水壩?!?/p>

      我愣了愣,沒料到他開口說的竟然是這個話題。我警惕地問道:“這關你屁事。”

      他繼續(xù)含混不清地說:“那樣的,話我就只,能在河的一小段,里游了。”

      “那又怎么樣,”我不屑地撇撇嘴,“我巴不得你困死在一段里嘞?!?/p>

      他的聲音明顯帶了些哭腔,聽起來像磨損的齒輪在強行咬合、轉動,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抖動:“我死的時,候還沒上小學……你不,能這樣對我……你要把命,賠給我……”

      “不給?!蔽腋纱嗟鼗卮鹆怂?/p>

      我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里聽出了一種熟悉的感覺。于是我動用回憶尋找了起來,最終想到這分明與我弟弟在超市的玩具柜臺前耍無賴的語氣十分相像??磥砣怂懒司烷L不大了,我暗暗思忖著,按下了沖水鍵,把他破碎的臉用馬桶蓋子嚴實地掩住了。

      從那之后我再也不坐在家里的馬桶上,而是去尋找可供使用的蹲廁。這在學校里十分容易實現(xiàn),但在周末時就變得十分折磨。每次都要奔去幾百米外的公廁,這不能不使我上下煩悶,心腹皆如刀絞。母親很快注意到了異常,一次她問我為什么總不在家里解手時,我只能支吾著回答在學校里用習慣了蹲廁。為了消除母親的懷疑,我最終決定在家中偷偷使用我小時候留下的便桶。而每次我在撒尿時,那張臉上直勾勾的目光也總令我心煩意亂,只能盡力瞄準著將那對眼睛暫時打散。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個月。在這個月里,我陸續(xù)看見河邊空地上堆起了砂土堆,開來了攪拌機,看來小孩在河邊聽到的閑談逸事并非空穴來風;原本這會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這使我對于鲇魚的詛咒又加深了。鲇魚不僅是臺風的代號,同時也是我初中語文老師的綽號。他寬闊的眼距、光溜的腦門與一張大嘴使這個綽號受之無愧。從初一的第一篇周記開始,他就對我在周記里寫下的那些荒誕離奇的故事進行了嚴厲訓斥,并且這些訓斥一浪高過一浪,逐漸從辦公室涌進了語文課的課堂:“寫周記,就好好寫,不要整天寫一些神啊鬼啊之類的東西,我們有同學見過鬼嗎?”他踱步時邊說邊把眼神瞥向我。

      他堅持不懈的打擊終于中止了我自小學那次螃蟹周記以來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我發(fā)現(xiàn)小孩不愿意再進入故事,而我對大壩的描寫因此走了樣,最終產(chǎn)出了一篇風景散文。出乎意料的是,這回他對我的周記加以盛贊,并要求同學們以此作為榜樣。“寫得很好,繼續(xù)堅持?!彼奈业募鐣r臉上大嘴咧開,露出和善的笑容。

      在家中,我依然狠狠地用尿液射擊小孩,并避開母親使用便桶。但這一行為很快被我弟弟發(fā)現(xiàn)了,他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我,并詢問我為什么不使用他早已學會使用的馬桶。我顯然沒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在那之后的幾天里,他坐在馬桶上時不再關門,而是坦然地看著我從門口經(jīng)過;盡管他還需要踩著矮凳才能確保自己雙腳不處于凌空狀態(tài)。有一天,他在飯桌上得意地對母親說道:“媽媽,哥哥都不敢用馬桶的?!狈路疬@是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我登時怒不可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作為對他的警告。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被警告嚇住,反而對著我擠眉弄眼。飯后,我再一次用言語告誡了他,但他失去了往常的恭順態(tài)度,而是笑嘻嘻地說:“我以后不說了?!?/p>

      我不清楚是否是我那時身上的輕浮情緒潛移默化地浸透了他。從我得知大壩開始修建起,我一改曾經(jīng)不過河邊的傳統(tǒng),反而特意繞路以求在每天早晨和傍晚都能見到混凝土在水中的巍峨倒影。同時,我又發(fā)現(xiàn)小孩的表情越來越焦躁不安,也許是逼仄的下水管道已經(jīng)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也許是大壩的逐漸成型令他想到了今后的囚籠生活,又或許是我對他的每日攻擊已經(jīng)令他不堪忍受??傊?,他眼神中刺一般的冷鋒軟化了;而這使我獲得了居高臨下的喜悅。

      一天,他甚至主動對我說:“求你了,你把命還我吧?!?/p>

      我略帶得意地回答了他:“不可能?!?/p>

      他的聲音染上了哭腔:“我才沒幾歲就死了,以后又要永遠被困在河里,我怎么這么慘?”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他繼續(xù)說道:“你活著已經(jīng)看了那么多東西,可我還什么都沒看過,憑什么不是你死了?”

      “我沒出過鎮(zhèn)子,和你是一樣的?!蔽页鲅约m正了他。

      他沒有理會我,而是開始抽泣了:“我媽這就沒了兒子,她怎么受得了?我好多次看見她在河邊哭,于是我也在河里哭,可是她聽不見,我只能哭得一聲大過一聲……”

      這真是一段絕妙的表演,可惜我沒法再把它寫到周記里去了。我對他說:“你別哭了,吵得我心煩。”

      “我就要哭,我要讓你全家都聽著……”

      他果然言出必行。從那時起到晚上,我耳邊每時每刻都傳來水管中嗚嗚的凄切之聲;但有一點他顯然失算了,這實際上只是獨屬于我的個人獨奏。終于,在夜半的惱怒中,我下樓打開了廁所的燈:“你有完沒完?”

      他不打算回應我,仍然嗚嗚地哭。

      “你再哭我就把你媽溺死在河里,她肯定愿意跟你換?!?/p>

      他的眼睛居然猛地一亮,但隨即又搖頭:“不行不行,不能用我媽來換,得用你的命來還?!蔽叶⒕o了那道轉瞬即逝亮光的殘骸,不說話,盯得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鬼魂臉上罕見的羞愧。

      他不好意思地開口了:“我就是想活……”

      “你死心吧,我跟你耗到底?!蔽沂炀毜貨_著他撒了一泡尿,按下沖水鍵,滌了滌手,關上了廁所的燈。

      第二天一早,鲇魚惱怒地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盯著我說道:“你怎么經(jīng)不起夸呢?一夸你你又改回去了?!弊蛲淼暮罋獯藭r還充斥在我的胸膛里,我面無懼色地對他說道:“以后不會寫了,這次已經(jīng)把鬼寫死了,結束了?!边@番回答顯然使他措手不及。他撓了撓光滑的顱頂,又翻開本子看了看,疑惑道:“鬼還能給你寫死了……算了,你以后不寫了就成,回去吧,沒事了。”我拿著本子回了教室,將它塞進了我的書包;它滑入課本之間時十分順暢,毫無阻滯,仿佛一條魚滑入河中。

      回家路上,我照例繞路去河邊,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們的背影熟悉地在遠處浮現(xiàn)了,他們的汗?jié)n在背上閃閃發(fā)光,就像水泥堆里閃亮的玻璃碎碴??粗麄儓詫崒捄袢缤髩蔚募贡?,我猛然升起一股水流般清涼的愉悅。我歡快地向河走去,那把刀在我眼前展開了它鋒利的刃。一群小孩拿著樹枝在它的尖鋒旁奔跑著,有幾個正脫衣向河里跳去。我突然想起那個被我用樹枝擊中腦袋的小孩,他倉皇而逃的背影躍出了我的腦海,像一只在岸上弓身扭動的蝦子。他沒有下河,這真是明智之舉。

      我向那群小孩們走去,高個子使我發(fā)現(xiàn)他們比他們發(fā)現(xiàn)我稍早,他們有的縮了縮頭,有的揮舞起手中的樹枝;但他們最后都看了我一眼。我坦然地走了過去,這回我的位置和他們互換了。我比多年前更加高大,也更加自信,已經(jīng)不屑于去細看他們仍視作珍寶的樹枝。我把背挺得筆直,干脆地從一個小孩身邊目不斜視地走過。交錯的時候,我聽到我弟弟的名字在他嘴里響起:“……你哥來啦!”

      我驚愕地回頭看去,弟弟精光的上身干燥、繃緊,蒙了一層細細的泥灰,手上握著一根勻稱直挺的木質標槍,像一個即將出獵的野人。他臉上的五官像水波一樣慌亂地抖動了一下,隨即穩(wěn)定下來,沖著我遠遠地嘻嘻一笑。

      怒火一下子淹沒了我。我聽見自己發(fā)出水鳥一樣尖厲的鳴叫:“我怎么跟你說的?”

      “我干嗎要聽你的?”他滿不在乎,挑釁般地將腳尖點進了水里。

      “因為我是你哥!”我甩下書包,久違地聽見了河水翻滾的嘩嘩聲。

      “你又不是我爸?!彼麚湎蛄怂麖某錾鹁拖蛲氐降暮又小?/p>

      歡呼聲在河邊想起了,一群小孩拍起了手,我弟弟儼然成為了他們之中令人敬仰的頭目。他從水中鉆了出來,如魚得水,得意地朝我噴出一條細長且彎曲的水柱。

      我在窘迫的狂奔中看到了小孩蒼白的臉,他一定憑著感應般的直覺從七彎八拐的下水管道里重入河水,嗅覓到了我的蹤影。這是一次不可回返的賭博。對于地面的向往燒得他的眼睛發(fā)亮,顯得他的臉更加泛白,如同一塊熱到發(fā)白的木炭。他的身體拖在腦袋之后,幾乎束成一條——這顯然是在管道中寄居過久造成的損傷——順滑地穿過層層波浪,穿過大壩沉默的雛形,穿過他前世深深浸淫的水域,要像朝圣般去親吻我弟弟的腳背。

      我比他更快一步。

      我的雙腿艱難但奮力地擺動著,攪動起巨大的水花,被水浸沒的觸感在多年之后再次充滿了我的身體,使我回憶起了父親在其中寫意般打出的旋兒。在河水翻動的巨大轟鳴中,我向前探出了身體,從身體里探出了一條筆直干脆的手臂,我的手掌準確地落在他驚愕眼神的左前方,攥住了他瘦小的左臂。我居然還來得及去看那個小孩,他越來越近的蒼白臉上浮動著狡猾的粼粼波光。我的弟弟還沒來得及從淺水遁入深水,他的腳掌才剛剛懸浮起來,這讓他無從逃脫我的捕捉,也讓我得以踩在石灘的水下邊緣發(fā)力。

      我將他朝著岸上甩了出去。他猛地一個趔趄,突如其來的大力將他幾乎掀翻。但孩子尚存的動物本能使他靈巧地保持了平衡,扶住了突出水面的堅實石塊。“爬上去!”我發(fā)出的巨大呼喊在我的胸腔內也發(fā)出了受到驚嚇般的震動,嗡嗡作響的肺葉就像裝滿了水的鼓脹氣球那樣顫抖不止。我的弟弟全身一顫,在這一喊的威嚴下屈服了,他不再遲疑,雙手并用,以乖順的姿態(tài)像一條小狗一樣爬上了岸。一股冷冷的暗流如期而至般地在我腰間滑過。

      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感受到了它報復般的拖拽。這股冷讓我想起父親的鬼魂;只不過這股水流更加瘦弱,卻也更加鋒利。暗暗的漩渦中,我感到自己的大腿有些不自覺的抽搐,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抽筋,冷流里的針刺像水母觸手一般將我纏住了。不必回頭,我也知道有怎樣一張臉緊緊地貼在我的脊背上,像要拱進我的脊柱。我在沒入水中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弟弟驚懼的面容在我眼中隨著水面劇烈地晃動,一群小孩拿著樹枝遠遠地圍了過來。我甚至還看到了那根沒被我弟弟握緊而落入水中的樹枝,尖銳得仿佛一根指向針正對著我的腦門,那一點高傲的鋒芒刺痛了我。我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欲望,想要把它從中折斷。這個念頭只在我心中像一小塊水漬那樣一閃而逝。我最后想讓它戳在我的脊背上,最好,能再多穿過一顆頭顱。我奮力地扭身,打出了一個無比拙劣的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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