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偉民
人這輩子,如果不專事寫作,最好聽的話大概都留在了少年時代。諸多修辭,以比喻最盛,卻也最不得要領(lǐng),大多是“臉紅得像蘋果”“雙眸彎成月牙”“瀑布般的黑發(fā)”之類,規(guī)矩得讓人著急。
言辭修飾不精當,是會翻車的。這一點,南朝劉勰和清代紀曉嵐有過跨時空切磋。前者在《文心雕龍》里說:“(比喻)以切至為貴。”即準確切合才好。后者覺得太拘泥,評價“亦有太切,轉(zhuǎn)成滯相者”,意思是過度精確也不好,丟了靈氣。
兩人所言正是比喻的兩面——既要準確,也要出奇。個中平衡,極為微妙。
有種商品叫“大路貨”,不是指劣質(zhì)貨,而是質(zhì)量平平而銷路廣的東西,好用不貴需求大,就是不精美。
如果你還保留著小時候的作文簿,以下句子一定不陌生:平靜的湖面猶如一面大鏡子;牡丹花像一團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這就是比喻中的“大路貨”,提筆就來,但問題也跟著來——不一定爛,但一定不會好。因為喻體和本體太像、太接近了,沒有想象空間和美感。比喻的關(guān)鍵在喻體,其與本體的奇妙組合是比喻的命門。
好的比喻,就是找到喻體和本體間的“超級公式”,在不新之處“喻”出新意來。
作家雷蒙德·錢德勒一生窮困潦倒,卻收割了大批迷弟迷妹,村上春樹就是其一。
“事關(guān)比喻,我大體是從雷蒙德·錢德勒那里學得的?!睍r至今日,村上仍盛贊其為文學偶像,“比喻這東西,是讓含義顯現(xiàn)出來的落差……只要嗵一聲在這里給好落差,讀者勢必如夢初醒。”
我們來看看村上的手筆——
那上面蕩漾著這樣一種悲哀——就好像一頭驢因左右兩邊放有同樣多的草料,不知先吃哪邊好而餓得奄奄一息。(《尋羊冒險記》)
你就是那淡色調(diào)的波斯地毯,所謂孤獨,就是永不滴落的波爾多葡萄酒酒漬。如果孤獨是這樣從法國運來的,傷痛則是從中東帶來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以“驢”喻“悲”,以“酒漬”喻“孤獨”,僅在本體和喻體上,落差就拉開了。而驢的餓不因匱乏而因顧盼,法國的孤獨和中東的傷痛,都很巧妙地利用思辨、雙關(guān)等技巧,從表層之“喻”觸達深層之“喻”。
不過,私以為村上再高明,仍不及中國兩大比喻大神——錢鐘書和張愛玲。
錢氏最著名的莫過于《圍城》,堪稱“金句教科書”和“人間指南”——
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里的沙礫或者出骨魚片里未凈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jù)說“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并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
(鴻漸)只覺胃里的東西給這幾口酒激得要冒上來,好比已塞的抽水馬桶又經(jīng)人抽一下水的景象。
以“飯中沙魚中刺”喻人之壞,看著就覺牙崩咽痛。以真理諷刺皮肉,以抽水喻反胃,可謂亦莊亦諧。最后一句尤顯腦洞清奇,即使讀過多遍,消化道依然有反應。
再來看幾句張愛玲的比喻——
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紅玫瑰與白玫瑰》)
他陰惻惻的,忽然一笑,像只剛吞下個金絲雀的貓。(《談吃與畫餅充饑》)
第一句不用多說了,至今仍雄霸愛情語錄榜。第二句簡直為陰險之喜做了場3D 展示。
兩位大咖筆下之“喻”雖各有風格,底層邏輯卻是相通的——形異而神似。喻體和本體乍一看風馬牛不相及,但一旦找出特定語境下的神韻一點通,便讓人有醍醐灌頂?shù)牧芾熘校K達“似和不似都奇絕”的境界。
寫好比喻是經(jīng)驗、邏輯、想象力的多重挑戰(zhàn)。亞里士多德說:“比喻是天才的標志?!钡业确踩艘矡o須氣餒,仍有些建議可遵循。
1.做減法
閉上眼想一想,你要比喻什么,把不相關(guān)的特質(zhì)剝離。例如,上述的酒后反胃,要喻腹內(nèi)翻江倒海,那酒辣不辣,入胃燒不燒,臉紅不紅都無關(guān)緊要了,統(tǒng)統(tǒng)去掉,就琢磨一個點:人將吐未吐是什么感覺?
2.欲似先遠
就像揍人,拳頭拉遠些,捶下去才疼。先拉大喻體和本體的距離,表面上越不相關(guān)越好。
承接上例,什么東西能形象刻畫人將吐未吐呢?如果不假思索,諸如“快灌滿的水桶”“快撐爆的氣球”等大路貨比喻就又來了。錢先生高明,想到抽水馬桶,其最尷尬莫過于外泄里堵,快經(jīng)不住最后一沖。反胃至極不是如此嗎?污物上涌,喉嚨緊鎖,就差最后一戳了。
當然,兩者都要在日常經(jīng)驗范圍內(nèi),否則過猶不及。
3.終于神似
喻體和本體拉遠后,終要落地。飯中沙和壞人相通在哪呢?壞之大者,綿里藏針、笑里藏刀,和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卻崩你一口血何其相似。
若能想到并做到這些,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脈,喻體和本體從特征到意境都流動起來,交匯閃光,終于神似。
最后,寫好比喻雖是門技術(shù)活,但往往不及保持一份童真有效。無數(shù)打動我的比喻里,有一個出自一位10 歲的小朋友,被人翻拍放到網(wǎng)上——我站在人群中,孤獨得就像P上去的。
老師在字母P 上畫了一個圈,旁書一個大大的“妙”。孩子出眾,老師開明,此情此景,甚是觸動。這也應了作家秦牧的那句話:“精彩的比喻,仿佛童話里的魔棒似的,它碰到哪里,哪里就忽然清晰明亮起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