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運威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 江蘇 淮安 223300)
全面抗戰(zhàn)初期,天津文壇受戰(zhàn)爭影響,相當一段時間持續(xù)處于沉寂、蕭條的狀態(tài)。至1940年后,隨著各類報刊的再次興盛才有所改變。但興盛的內容與抗戰(zhàn)之前已經完全不同。戰(zhàn)前主要是新文學占據(jù)主流,抗戰(zhàn)過程中則是舊文學比較活躍。彼時各報刊發(fā)起了關于“文壇在哪里”的討論。奇嵐《關于文壇》有云:“天津的詩人組織了城南詩社,天津詞人組織了玉瀾詞社,都是耆英雋秀,文藝名流,好像天津的文壇,便在‘這里’了。有人喊著天津文壇在哪里,那真使人糊涂。這也許是新文藝家對于舊文藝不明白的原因?!盵1]其實除了城南和玉瀾,彼時天津還有冷楓詩社、儔社、水西詩社、不易詩社、河東詩社、麗則詩社等各類大小社團。他們頻繁集會,盛極一時。玉瀾詞社是當時天津唯一專事詞業(yè)的團體,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目前學界對玉瀾詞社已有所關注,如潘靜如《清遺民詩詞結社考》、楊傳慶《民國天津文人結社考論》、曹新華《民國詞史考論》等,以上雖是簡介性概述,但披沙揀金之功不可抹殺。成就最突出者當數(shù)余意《民國玉瀾詞社發(fā)覆》,作者以不少新材料為支撐,糾正了詞社成員及社集方面的部分訛誤。然而當下人們對玉瀾詞社的基本認識與實際情形還有較大差距。首先,對詞社存在時間的判斷出現(xiàn)錯誤。其次,詞社成員至今尚無完整統(tǒng)計。第三,社集次數(shù)及具體活動情形只有余意先生提及的5次[2],而實際上至少有19次之多。第四,詞社成員之創(chuàng)作理念尚不明確。第五,因沒有社集刊刻,且參與者別集較少,導致人們誤以為只有社集而不大作詞,限制了對該詞社成就的宏觀判斷。筆者詳細檢閱了抗戰(zhàn)時期天津一帶的報刊,如《新天津》《東亞晨報》《新天津畫報》《立言畫刊》等,發(fā)現(xiàn)不少關于玉瀾詞社的信息,可對以上問題有所補正。
如眾所知,玉瀾詞社之命名取自“京韻大鼓演員林紅玉、張翠蘭之‘玉蘭’二字”,后改為“玉瀾”[3]。詞社發(fā)起于1940年端午節(jié)(6月10日),最早發(fā)起人是冷楓詩社成員王寰如、王禹人和趙琴軒。[4]本次主要是籌劃成立事宜,并未布置社課題目,不能算是“第一次雅集”。經發(fā)起人多次引薦,詞社規(guī)模才有所擴大。如《玉瀾詞社將放異彩》云:“該社擬再敦約王孝廉莘農督促指導,聞該社關系人前往接洽,想王君為倡導詞壇及提攜后進計,當不致推卻也。并聞津市文藝作家姚君素君(即姚靈犀)……名重一時,對于填詞一項,饒有心得,現(xiàn)已加入該社。此君更有意約上谷名士王君伯龍參加,王君為詩詞名宿,姚君日內向其說項,倘能參加,則玉瀾濟濟一堂,當另有一番盛況也?!盵5]姚靈犀正是后來《新天津畫報》的主編,人脈遍及天津整個文壇。王伯龍也是地方名人,有“詩書畫三絕之號,早年辦報滬上,來津曾辦《維納絲》雜志,近與《立言》《銀線》等報辦專頁,……交游遍天下,名流皆友好?!盵6]姚、王兩人又介紹向迪琮、周公阜等人入社,玉瀾詞社隊伍由此逐漸擴大。據(jù)《文藝消息》載:“本市玉瀾詞社,自成立以來,經社長胡峻門指導,王吟笙兩孝廉倡導,加入新社友甚多,如上谷名士王伯龍等,皆一時詞壇名宿,最近姚靈犀君又介紹詞學大家向仲堅先生及政府周公阜秘書,張異蓀先生介紹吾津大音樂家楊芝華先生,姚品侯先生介紹城南詩社社友張吉貞、金致淇兩先生同時加入……”[7]至此,經過近三個月的籌建,詞社成員已經達到了十余人。
1940年9月7日,詞社成員在致美齋飯店舉辦籌建后的第一次雅集活動,并確立每月一集、每集必交社課的基本規(guī)范,標志著玉瀾詞社正式成立并進入常規(guī)化發(fā)展階段。報刊訊息載,本次活動參加者有向仲堅、童曼秋、姚靈犀、王伯龍、馮孝綽、胡峻門、張異蓀、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等,“當場由向仲老講述詞之發(fā)源,溯其源流,闡發(fā)精詳……本期課題即由仲老擬定,(一)吊費宮人故里(望海潮),(二)中秋(好事近)……”[8]攝影照片最后刊登于《新天津畫報》1940年9月26日第1版。本次活動有“周公阜、金致淇、張吉貞、楊芝華、楊軼倫、張國威、高鴻志或赴北京,或因事未到”[9]。
此后,詞社大部分是每月一集。當然也存在因社員不齊或其他變故而推遲雅集的情形。據(jù)目前所存史料看,活動時間持續(xù)兩年多。天津各報刊有關詞社的最后一條材料是1943年2月28日的《玉瀾詞社在玉波樓舉行春宴創(chuàng)議為趙幼梅立碑》:“玉瀾詞社,于二十四夕,假玉波樓舉行春宴,導師向仲堅先生,方自海上歸來,頗感勞頓,故未參加。李擇廬先生及姚靈犀、楊紹顏、金致淇、王寰如、杜彣庵、王禹人、趙琴軒、張聊公諸君均到。王伯龍亦因感冒未蒞,特遣使來書道歉,書中并言及李海寰送來朱燮老所撰故藏齋老人趙幼梅先生碑文一篇,擬在紅十字會院中立石,……飯罷由擇老命課題。‘癸未春宴’,調寄《臨江仙》,至九時許始散。”[10]自此之后,未見關于玉瀾詞社的相關活動訊息。同是本年,寇泰逢等倡導組建癸未文社、甲申文社,正是夢碧詞社之前身。據(jù)楊軼倫《夢碧沿革小記》載:“夢碧吟社者,吾友寇泰逢社長之所創(chuàng)立也,實為現(xiàn)在沽上唯一研究詞學之組織。初成立于民國三十二年,名癸未文社……俟后冷楓、玉瀾諸友好,亦多聞風加入,社友已至三十余人?!盵11]簡而言之,1943年是天津詞壇由玉瀾詞社時期向夢碧詞社時期的過渡轉折階段。
所以,玉瀾詞社發(fā)起于1940年端午節(jié),同年9月正式集會,至1943年2月后才逐漸消解,前后持續(xù)兩年半時間。基于以上出現(xiàn)的各類材料,梳理出詞社的成員有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高守吾、胡峻門、王吟笙、王莘農、姚靈犀、王伯龍、張異蓀、姚品侯、向迪琮、周公阜、楊芝華、張吉貞、金致淇、童曼秋、楊軼倫、張國威、高鴻志、李擇廬、楊紹顏、杜彣庵、張聊公等24人,以及后來在歷次雅集中不斷加入的楊壽枬、馬醉大、馮孝綽、張靖遠、韓世琦、石松亭、楊軼倫、章一山、王益友、王仰伯、張筱江、高潤田、項更生等。這一群體規(guī)模幾乎占據(jù)了天津文壇的半壁江山。
人們對玉瀾詞社認知不足的原因之一是所見資料有限,認為社集活動較少,影響不大。然據(jù)筆者爬梳考索,玉瀾詞社至少組織了19次雅集活動,在天津文壇是有獨特地位的?,F(xiàn)據(jù)相關文獻整理如下:
第一集:1940年9月7日,于法租界致美齋,到者10人(見上文)。社課是《望海潮·吊費宮人故里》《好事近·中秋》。
第二集:1940年10月8日,仍于致美齋,到者有向迪琮、王伯龍、童曼秋、周公阜、姚靈犀、石松亭、韓世琦、馮孝綽、張國威、張異蓀、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王仰伯、金致淇,張吉貞、孫正蓀等人。社課是《蘇幕遮》或《八聲甘州》,命題為“庚辰重九”。[12]
第三集:1940年11月2日,仍于致美齋,到者有向迪琮、姚靈犀、胡峻門、王伯龍、張吉貞、馮孝綽、張國威、童曼秋、韓世琦、張異蓀、金致湛、王仰伯、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等,新加入楊壽枬、馬醉天(別署西泠詞客)。社課《踏莎行》《臺城路》。席間張吉貞、金致淇撫奏“平沙落雁”一闋,遂命題為“聽張、金二君彈琴”。[13]又楊味枬和向迪琮談論詞學淵源,博奧詳盡。
第四集:1940年11月30日,仍于致美齋。到者向迪琮、楊壽枬、胡峻門、楊芝華、張吉貞、馮孝綽、張靖遠、姚靈犀、張異蓀、韓世琦、王禹人、趙琴軒、王寰如等13人。社課為《洞仙歌》(限東坡作三十八字體)和《鷓鴣天》。[14]
第五集:1941年1月11日,仍于致美齋。到者有向迪琮、童曼秋、胡峻門、周公阜、楊芝華、姚靈犀、石松亭、韓世琦、張異蓀、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等。社課為《水龍吟》《阮郎歸》,不限體韻。席間,補祝姚靈犀壽辰(農歷十一月十九生辰)。又童曼秋、楊芝華、韓世琦三先生暢談現(xiàn)在昆曲沒落之感想,擬組織一曲社。[15]
第六集:1941年2月3日,仍于致美齋。到者有楊味蕓、王伯龍、周公阜、姚靈犀、楊芝華、張吉貞、石松亭、張國威、楊少嚴、王禹人、王寰如、張異蓀、趙琴軒等。楊味蕓擬社課為《玉樓春》(首句平起)、《驀山溪》。本月底,周公阜壽辰,社友預為慶祝。[16]按:余意先生將本次社集確立為第五次雅集,實際上是第六次。
第七集:1941年3月3日[17],仍于致美齋。到者有向迪琮、童曼秋、周公阜、楊芝華、張靖遠、張異蓀、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等。社課《滿江紅》《西江月》。評定上集作品,以姚靈犀、周公阜為最優(yōu)。[18]
第八集:1941年4月4日,仍于致美齋。到者向迪琮、楊壽枬、胡峻門、姚靈犀、韓世琦、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馮孝綽,及新入社者楊軼倫。向迪琮擬社課《倦尋芳》《雨中花》。[19]
第九集:1941年5月26日之前某日,仍于致美齋。到者有向迪琮、胡峻門、童曼秋、姚靈犀、周公阜、石松亭、張異蓀、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等。社課《行香子》(仿東坡體)、《更漏子》《望江南》(以“煙深好”為起句詠天津風物)。向迪琮攜來《同聲月刊》數(shù)冊。[20]
第十集:1941年6月28日之前某日,仍于致美齋。到者有向迪琮、周公阜、姚靈犀、張靖遠、張吉貞、張異蓀、石松亭、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等,新加入者張聊公。社課為《長亭怨慢》《小重山》。[21]
第十一集:1941年8月7日前某日,仍在致美齋。到者有胡峻門、周公阜、張聊公、姚靈犀、楊少嚴、楊軼倫、張異蓀、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等10人。周公阜擬社課《綺羅香》《南鄉(xiāng)子·消夏》。[22]
第十二集:1941年9月5日,仍在致美齋。到者有章一山、金息侯、李擇廬、楊壽枬、胡峻門、向迪琮、王伯龍、姚靈犀、周公阜、張吉貞、金致淇、王益友、馮孝綽、楊芝華、張筱江、高潤田、項更生、石松亭、齊文清、張異蓀、牟蓮塘、韓世琦、王仰伯、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等26人。社課為《金人捧露盤引·七夕感賦》《鵲橋仙·前題》。[23]
第十三集:1941年9月30日[24],向迪琮大公子向伯文在惠中飯店舉辦婚禮,玉瀾詞社成員藉此雅集。到者有楊壽枬、王伯龍、姚靈犀、周公阜、胡簡白、童曼秋、錢仲英、金致淇、張吉貞、石松亭、楊芝華、張靖遠、韓世琦、張異蓀、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等。本期社課為《百字令·中秋和東坡》《人月圓》。[25]
第十四集:1941年10月28日,仍在致美齋。到者有向迪琮、姚靈犀、楊紹顏、項更生、杜彣庵、劉仲華、趙子久、曹烜五、石松亭、楊軼倫、王仰伯、胡峻門、韓世琦、張異蓀、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等17人。社課為《霜天曉角·辛巳重九》《惜秋華》。[26]
第十五集:1941年12月4日,仍在致美齋。到者有向迪琮、周公阜、姚靈犀、張異蓀、曾公贊、張國威、張聊公、杜彣庵、趙子久、劉仲華、王仰伯、韓世琦、王寰如、趙琴軒、王禹人等15人。社課為《霜天曉角》《訴衷情》。[27]
第十六集:1942年4月17日,仍在致美齋,此日正值上巳節(jié),到者有向迪琮、胡峻門、王伯龍、姚君素、周公阜、石松亭、杜彣庵、韓世琦、楊軼倫、張異蓀、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等13人。社課為《菩薩蠻》《謁金門》。[28]
第十七集:1942年6月25日,仍在致美齋。到者有向迪琮、張聊公、石松亭、劉仲華、趙子久、楊紹顏、杜彣庵、張異蓀、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等。社課為《青玉案》(用賀方回韻)、《減字木蘭花》。[29]從本次社集開始,改為每年雅集四次,按春夏秋冬季舉行。[30]前上巳節(jié)一次算本年度春季雅集,本次即夏季社集。
第十八集:1942年9月2日,在鴻運食堂舉辦秋季雅集。到者有向迪琮、王伯龍、王寰如、石松亭、童曼秋、張聊公、姚靈犀、馮孝綽、王禹人、韓世琦、趙琴軒、王仰伯、杜彣庵等。社課為《拋繡球》(仿陽春體)、《如夢令》。席間,補祝向迪琮、王伯龍、石松亭、王寰如四位壽辰。石松亭答謝同人為其太夫人作壽詩。[31]
第十九集:詞社原擬重陽節(jié)雅集,唯因多數(shù)同人系城南社友,遂改于國歷新年舉行[32]。然國歷新年前后未見相關報道。目前,僅見1943年2月24日社集。活動地點改在玉波樓。到者有李擇廬、姚靈犀、楊紹顏、金致淇、王寰如、杜彣庵、王禹人、趙琴軒、張聊公等。社課為《臨江仙》,題詠“癸未春宴”。[10]
以上即是筆者所知關于玉瀾詞社的雅集情況。不難看出,第十六集是詞社前后兩個階段的分水嶺。此后雅集頻率由原來一月一集改為每季一集。社集頻率的下降嚴重影響了社團的生存活力,最終難以為繼。
上文詞社訊息作者較多,如“夢”“夢龍”“非詞人”等,其到底何人,至今未解。核查報刊中同類署名者,發(fā)現(xiàn)《征求詩鐘揭曉》署名為“夢龍值課”,文章最后又附錄“王寰如謝教”[33],可推測“夢龍”即王寰如也。又有《夢龍鼓話》一文署名亦為“王寰如”[34],可資佐證。又恬靜《王寰如》云:“近來與趙琴軒、王禹人、姚君素……諸先生所組織之玉瀾詞社,在各報披露社集紀事,均系寰如先生所撰。”[35]此又一證據(jù)。關于“非詞人”,軼倫《再談筆名》載:“老友王寰如,筆名‘非詞人’,君每作關于玉瀾詞社之消息稿件時,必用此署名焉,亦可以想見其·謙之意矣?!盵36]據(jù)以上史料,知“夢”是“夢龍”簡稱,而“夢龍”和“非詞人”皆是王寰如筆名。
從以上社集中我們看到導師向迪琮在該社團中的重要位置。也意味著,向迪琮的詞學審美取向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玉瀾詞社的群體走向。向迪琮(1889—1969),字仲堅,別號柳溪,四川雙流(今成都雙流區(qū))人,先后任北京內務部水利科科長、行政院參議、天津海河工程局局長等職,后執(zhí)教四川大學,著《柳溪長短句》《柳溪詞話》。他多次向玉瀾社員闡述詞學淵源以及創(chuàng)作詞體所應秉持的基本法則。如“學填詞,固須多所試作,而尤要在多閱讀前人之作,以資揣摩,又謂詩詞之作法,與詩不同,要在悉心體會,明其變異,潛心追求,自有進步”[27]。又“席間向老暢談詞律,及與當代詞家況夔笙、邵次公兩先生之唱和”[14]。又評王寰如詞曰:“詞須注重句法及格律,古微翁言詞為人籟,非經千錘百煉未易觀成。”[37]從所見資料看,向迪琮似乎特別強調詞律之重要性。導師楊壽枬也多次“暢述填詞取法,須力求格律,可由淺入深,如熟練時較詩尤有興趣,同人拜服”[16]。又如第十九集時,“席上李擇老與靈犀諸君縱談白石、屯田詞律之嚴”[10]。對待格律之嚴謹還顯示在社課命題上,如第四集社課《洞仙歌》(限東坡作三十八字體);第六集《玉樓春》(首句平起),又《驀山溪》(后三字句均葉韻從黃山谷體);第九集《行香子》(仿東坡體)。限體意味著學員填詞時在關鍵位置的平仄,乃至四聲都必須與模仿對象一致。這些跡象表明,向迪琮及玉瀾詞社是十分強調格律的。王履康《柳溪長短句序》云:向氏“丙丁而還,邃于科律,是則傍柳系馬,非四仄所能晐;廢寢忘餐,緣一字而未愜”[38]。向迪琮《柳溪詞話》也提出:“元明以后,倚聲家僅循平仄,而于四聲之說,皆淡漠置之。萬氏《詞律》,僅守上去二音,而于四聲亦多疏漏?!袷啦皇芈烧?往往自托豪放不羈,不知東坡賦《戚氏》,其四聲與樂章多合。稼軒之賦《蘭陵王》,與美成音節(jié)亦無大謬。今雖音律失傳,而詞格具在,自未可畏難茍安,自放律外。蹈伯時所謂不協(xié),則成長短詩之譏?!盵39]基于以上梳理,我們很容易將玉瀾詞社納入彼時“四聲之爭”十分激烈的格律派陣營中。[40]
與漚社、如社、午社等詞學社團所不同的是,玉瀾詞社對格律的強調主要是因為大部分社員是非專業(yè)詞人,他們對詞之文體屬性的認知還不夠深入。向迪琮和楊壽枬試圖用詞社這一平臺向眾人灌輸遵守詞體規(guī)范的意識,而并不是強調格律與抒情之間審美偏向的問題。
撇開以上容易誤解的問題,單就審美取向來說,向迪琮在詞體“格律”與“抒情”抉擇之間,更傾向于后者。從其反對師法南宋,而主張學習北宋的填詞門徑即可得到佐證,曰:“竊以為小令始于五代,迄于汴京已集大成。古今選本頗多,無須贅輯。惟慢詞始于柳公,至美成而益光大。厥后詞格漸靡,境界尤低。而有清一代流傳選本,大多偏重南宋,北聲寢微,良用惋惜?!盵41]又《清聲閣詩余序》云:“昔半塘翁論詞三要,曰:重、拙、大。大不是豪,重不是滯,拙不是澀。此惟汴京諸老能之,臨安以后不克逮也?!盵42]晚清民國以來,詞壇一度被主張南宋的夢窗風籠罩,以致所作之詞貌似高雅醇厚,實則晦澀難解。吳眉孫《覆夏瞿禪書》說得很清楚: “顧今之以夢窗自矜許者,愚以為率堆砌填湊,語多費解,乃復以四聲之說,吆喝向人,殊不知四聲便算一字不誤,其詞未必便工也?!盵43]玉瀾詞社社員王禹人對此有相同觀點:“詞在宋代是可歌唱的,不過后來被少數(shù)人們關在象牙塔內,把本質改變了,只用在一字一句對偶雕琢上加功夫,不如是不配給士大夫讀閱,同時一般文人往此路追求,造成葬送詞歸墓中悲劇……”[44]基于此現(xiàn)狀,向迪琮倡導師范北宋的理念得到了詞社同人的一致肯定,如《玉瀾詞社雅集志略》載:“向先生初述詞學源流……盛稱蔣鹿潭詞,皆為諸家所喜。從之入手,后始取法北宋,各專一家,小令以二晏最工,初學者所應揣摹……”[9]又詞社參與者云:“在一個秋爽的晚上,曾舉行一次謁師宴會,仲老(向迪琮)當筵發(fā)表詞學心得,介紹讀晏小山、周邦彥二氏作品。正合我們同人的意思,從此入門,定能達到我們理想的志愿。我們的志愿是人人能作,人人能懂,恢復詞的本色?!盵44]向迪琮倡導北宋的思路既滿足了玉瀾詞社大部分非專業(yè)詞人的現(xiàn)實需求,同時也是為了實現(xiàn)“恢復詞之本色”的終極目標。
需要提醒的另一方面是,詞社成員中不少人是當時報刊的主筆,他們畢生的主要創(chuàng)作是小說、隨筆、漫談、掌故、花邊新聞之類,以報刊發(fā)銷量為目的,所作多迎合大眾口味。而強調詞之抒情性乃至娛樂性的審美訴求,與他們平民化的文學主張是契合的。如姚靈犀(1899—1963),本名姚君素,字袞雪,號靈犀,江蘇丹徒人。1940年,主編《新天津畫報》,一時間聲名鵲起。而玉瀾詞社社友王伯龍、趙琴軒、張聊公、楊軼倫等都是畫報主筆,他們的文學品位有相似之處。以詞社發(fā)起人趙琴軒為例,他著有《春在人間》《虹橋蝶夢》,擅長長篇小說?!八娘L格以一種輕松的幽默為特色,他由各種的環(huán)境和動情的眼睛吸收了熱力、想象、創(chuàng)造,他的作品是浪漫的,但是骨子里卻含著嚴肅的意義。”[45]由此很容易看清趙琴軒強調文學之抒情性、娛樂性的根本特質。檢索《新天津》《東亞晨報》等同時期的天津報刊,發(fā)現(xiàn)王寰如、王禹人、張異蓀、高守吾、金致淇、馬醉天、石松亭等社員,也經常發(fā)表各類短文隨筆?!缎绿旖颉穲笾骶帡畲毫孛鞔_指出:“本報標榜平民化,不黨不偏,為民眾之喉舌,為貪污之仇敵,此早為各界讀者之定評?!盵46]所以,玉瀾詞社倡導北宋、偏重抒情的創(chuàng)作理念既是對晚清以來推崇夢窗、嚴守四聲的反駁,也是大部分社員平民化文學思想的折射。
很多學者指出,玉瀾詞社“雖有課題,但作者不多,只在飯店集會聯(lián)歡,未幾停辦”[3],最后也無詞作結集。該認知與實際情況并不相符。王寰如的歷次社集訊息中明確介紹了社員積極創(chuàng)作的具體情況,如第二集時強調“首集尚有未克交卷者,已限期補作,不許曳白”[12]。第四集時,又交代向迪琮“將前兩期所交課卷批改傳觀,并每篇詳述應改正之處,力求改善”[14]。又第五集云:“向仲老發(fā)表上次課卷,均加以批改,及評語,對社友殊多獎掖,甚為欣悅?!盵15]又第七集強調:“每月雅集一次,課作多佳什妙句,傳誦一時,誠為文壇佳話,……席間觥籌交錯,暢談甚歡,并發(fā)表上期課卷,批評刪改,以姚靈犀、周公阜兩社友之作為最優(yōu),頗加贊許?!盵18]所以,玉瀾詞社的實際創(chuàng)作量是十分可觀的,但所交社卷后來有沒有匯總,目前沒有文獻記載,也無流傳。今天所能見到的只是小部分優(yōu)秀作品被推薦到《新天津畫報》《新天津》《東亞晨報》等報刊發(fā)表。筆者從中爬梳出55首社課詞作,另有此階段社員其他作品15首,以此管窺玉瀾詞社之整體創(chuàng)作成就。
1948年,王禹人邀請寇泰逢給“玉瀾詞社題名錄”題詞,寇氏詞云:“閑鷗劫外,詞海玉瀾分一派。學舞刑天,半壁斜陽費管弦。春星暫聚,杯底光陰彈指去。粉蠹箋零,舊約題襟墨尚馨?!盵47]所謂“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寇泰逢自然看到了玉瀾詞社“學舞刑天”的反抗精神,但到底是如何反抗的?寇氏并未直說,我們只能立足社課作品進一步分解。
從詞社第一集第一次社課之“吊費宮人故里”即可窺其端倪。費宮人,后人又名費貞娥,是明皇宮一侍女。甲申之變后,決心效法豫讓、要離(古時刺客),刺殺李自成,為國復仇,然未遂。后殺其弟李固,并自刎。1937年6月4日,程硯秋所扮《費宮人》新劇在上海正式演出,因“描寫亡國慘狀,激發(fā)愛國熱忱”而廣受歡迎。[48]而費宮人故里就位于天津“東門內,今名‘大費家胡同’”[49]。1940年,京津一帶已經淪陷,且成立華北政務委員會,隸屬汪偽政府。在此背景下,以“吊費宮人故里”為社課題目本身就有特殊旨向,如王伯龍《望海潮》:
明珰翠羽,神鴉社鼓,露筋猶有荒祠。僻巷黃昏,疏林斜照,行人難覓遺碑。往事最堪悲。剩千家野哭,劫火橫飛。孽子孤臣,憑誰只手拯傾危。 金臺風雪凄迷。但驚沙鐵騎,折戟殘旂。大將殉忠,權閹誤國,剎那血濺宮闈。肝膽□蛾眉。嘆渠魁未剪,俠骨先灰。小部梨園,至今能貌古威儀。
貌似憑吊古跡,實則分明借此大抒“權閹誤國”的憤慨,謳歌貞娥之反抗精神,呼喚“拯傾危”之英雄再現(xiàn)。向迪琮給予該詞高度評價,曰:“悲壯沉雄,似東坡大江東去格調?!币驗闇S陷區(qū)言說語境比較復雜,報刊媒體上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刊載抗日類文字,很多文人只能利用這種方式間接表達?!百M宮人故里”恰是天津詞人最好的宣泄窗口。明于此,自能看清玉瀾詞社“學舞刑天”之精神所在。再看王寰如、石松亭二詞:
神京板蕩,故宮禾黍,難尋遺烈芳蹤。血漬丹墀,愁連青瑣,誰能如此從容。禁苑月朦朧。銅壺滴清淚,寒析匆匆。白刃飛霜,紅妝替艷恨無窮。 昨宵偶步樓東。任肩擔冷月,袖綰寒風。 回憶前塵,緬懷故里,令人徒吊孤忠。今也又何從。一醉千愁解,往事空空。萬古堅貞,時繞魂夢中。(王寰如《望海潮》)
蓬萊宮闕,漁陽鼙鼓,長安覆局誰論。東海水枯,西山石竭,貞娥故里猶存。波浪撼津門。尚歌吹夜沸,商女如云。景物全非,永留坊巷屬宮人。 流傳曲譜翻新,道當能護主,刺虎奸身。篝火夜鳴,妖星晝見,憑誰盥靖煙塵。斜月照遺村。倘回軿一看,一倍酸辛。休與明妃一例,環(huán)珮望歸魂。(石松亭《望海潮》)
向迪琮評王寰如詞云“須注重句法及格律”,主要因為最后一句“萬古堅貞,時繞魂夢中”有出律嫌疑。在守律層面,不少玉瀾社友做得確實還不夠,但并不影響詞作之情感烈度。王、石兩詞都以費宮人為牽引,將目光轉移到了當下。王寰如聚焦自身“今也又何從”的迷茫,石松亭則嘲諷今日天津仍“歌吹夜沸,商女如云”的病態(tài)。二人共同吟詠出抗日戰(zhàn)爭背景下淪陷區(qū)文人的真實心聲,即迷茫、憂慮與批判、渴望并存的復雜生態(tài)。前者相關作品還有如高守吾《滿江紅》:“ 枝上鳥,聲泣泣。幕上燕,閑閑立。正夕陽斜照,斷垣殘跡。鎮(zhèn)朔樓頭驚鬼哭,愛春園側行人織。莽塵寰誰與話興衰,傷今昔?!庇滞醪垺栋寺暩手荨ぶ仃枴?“一晌瞢騰未解,驀傷離感逝,吊夢哀吟,更黃華霜老,籬畔獨徘徊。且商略幾番風雨,嘆兀龍豪氣已全摧。危欄外,莽煙波處,斷雁南飛?!焙笳哳愃谱髌酚邢虻乡稘M江紅》云:“亂后親知誰與問,望中蕨薇誰堪活。整欹冠,扶病強登臨,飄零客?!笔赏ぁ督鹂|曲》云:“挾霸氣劍鋒犀利,岳岳高樓吞湖海,溯英風為問何人比,龍川外恐無儷?!睆埩墓肚镆孤勼坝谕ルA,適讀宋史,敘賈似道事,憮然有感》一詩歌說得更加直接:“趙氏江山為汝亡,當時艷說半間堂。從來玩物皆喪志,玉壘金盆夢一場?!盵50]所以,玉瀾詞社的雅集唱和絕不限于噓寒問暖、觥籌交錯,它搭建起天津文化人相互溝通、勉勵、督促、告誡的社交平臺,又借助《新天津畫報》《新天津》等報刊打通了與社會對話的渠道,藉此婉轉表達了內心的政治訴求與期望。
當然也不可回避,因為雅集的應酬形式和娛樂屬性,部分社課內容限制在祝壽、詠物、節(jié)慶等范圍內,難以激發(fā)詞人更深邃的思考。又因為天津未直接經歷戰(zhàn)火淬煉,作家對抗日戰(zhàn)爭的正面書寫還比較狹窄。加之部分社員是初學者,詞體規(guī)范掌握得還不夠熟練,導致玉瀾詞社的整體創(chuàng)作成就不夠突出。
如果我們站到整個天津文學的生態(tài)維度俯視,則更能看清玉瀾詞社局限性的根本因素。1941年春,《新天津》報發(fā)起關于“天津文壇在哪廂?”的討論[51],折射出部分文人對當時文學現(xiàn)狀的不滿和反思。楊蓮笙《天津文壇》和二元《漫談文壇》兩篇文章揭露了該問題的關鍵。楊氏看到了媒體介質的局限性:“如今,我們(天津)的文壇確是病了,營養(yǎng)不足,而不是消化不良?!^文壇荒寞,也就是底盤太可憐,不用往大處說,寫上一萬字的短篇創(chuàng)作,在天津能夠發(fā)表嗎?寫上五六百字的雜文小品,就很夠可以啦,二三千字的論文就有點行不得也之勢。”[52]二元則看到了作家和讀者的局限性:“最近在某報看到一位某君談起文壇來,說他最近未有寫作,有人向他索稿,他不肯應酬,也便不寫,因為應酬作品是不會好的。此公所談,實獲我心,我與此公相反者是專門寫應酬稿子,文章內容如何,向不注意,其原因有二:(一)不是應酬的文字,未必有人肯看;(二)應酬的文字可以賣錢。我所注意的一點卻是后者。賣文換錢,是為了生計?!盵53]傳媒介質、作家、讀者等多方面的因素促成了天津文壇的格局。這也是玉瀾詞社創(chuàng)作內容偏向應酬一類的重要原因。
但正如本文篇首奇嵐《關于文壇》所指出的,天津文壇的蕭條針對的主要是新文藝,而當時舊文藝是比較活躍的。究其本質原因還是新文藝的內在問題,即表達策略的捉襟見肘。處于淪陷區(qū)的京津文壇,本身就因為輿論環(huán)境的特殊而難以做到慷慨直言,尤其是1941年,日軍對淪陷區(qū)發(fā)起“自強化治安運動”后,素來“不黨不偏,為民眾之喉舌”的幾家報紙都被迫壓縮版面,用于轉載報道政務信息,這本身就是妥協(xié)的無奈表現(xiàn)。此期文學社會功能之脆弱更是可想而知。面對“和平文學”“東亞共榮”的政治壓迫,新文學家要么轉入地下創(chuàng)作,繼而面臨著影響縮小的現(xiàn)狀;要么只能創(chuàng)作應酬一類文字,繼而連作家自己都難以持續(xù)。與新文藝不同,舊文學本身就建立在一定的文化基礎上,內在淵源十分深厚,有豐富的典故系統(tǒng)、歷史素材及表達策略,既能滿足人們意內言外的情感寄托,也能適應輿論嚴峻形勢下的批判諷刺,上文“吊費宮人故里”就是典型案例之一。
綜上所述,玉瀾詞社是抗戰(zhàn)時期活躍于天津一帶的詞學社團。1940年6月10日,王寰如、王禹人、趙琴軒三人發(fā)起籌建,后得到姚靈犀、王伯龍、向迪琮等人響應,經過近三個月的準備,于9月7日在法租界致美齋飯莊正式成立。會上確立了每月一集、集必有課的基本規(guī)則。1942年4月第十六次社集時,修改為一季一集,但只維持了一年時間,就在1943年2月第十九次社集后逐漸消散。玉瀾詞社的靈魂人物是向迪琮,他特別強調詞體抒發(fā)情感的重要性,提出師法北宋的新主張,該理念與許多社員的平民化文學思想有契合之處,遂得到了詞社同人的一致肯定,也激發(fā)了大家的創(chuàng)作熱情。由于詞社沒有結集刊刻,具體創(chuàng)作情況已經難以厘清,但部分優(yōu)秀作品被推薦到《新天津畫報》《新天津》《東亞晨報》等報刊發(fā)表,給窺探詞社創(chuàng)作成就提供了參考?;谒鸭?0首詞作,發(fā)現(xiàn)玉瀾詞社同人多借助別有深意的歷史素材和寫作策略,來間接表達出積極反抗的心聲。當然,面對抗日戰(zhàn)爭局勢的不明朗,作家難免流露出迷茫、憂慮等復雜情緒。玉瀾詞社的雅集活動為他們搭建起相互溝通、勉勵、督促、告誡的社交平臺。社員又借助各類報刊,實現(xiàn)了表達政治理想的訴求??吹揭陨铣删偷耐瑫r,也要承認部分成員對詞體屬性的認知還不夠深入,社課內容存在應酬膚淺的缺陷。然而,與同時期的天津新文學比較而言,還是有可取之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