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軍
宋代中央最主要的監(jiān)察機構御史臺有一個制度規(guī)定:凡是御史(言官),上任后百日內對時政提不出意見的,就算不稱職,即罷免去充任外官。
宋真宗年間,一位叫王平的新任御史,眼看上任滿百日,卻未見對朝廷政務提出過意見。同僚都很驚訝,私下里議論:這位王兄看來要一鳴驚人,憋了這么久不發(fā)聲,一旦開口,說的肯定是治國理政的大事要事。
終于有一天,聽說王平寫了一個奏章,大家迫不及待地暗地里打探奏章內容,卻發(fā)現(xiàn)其奏章中根本不是什么治國理政的大事,而是批評皇帝御膳的衛(wèi)生狀況不佳,飯中有頭發(fā)絲,亟須改善。奏章原文這樣寫道:“是何穆若之容,忽睹鬈如之狀?!庇矛F(xiàn)代話全譯:皇上鄭重嚴肅地正要吃飯,忽然看見一根頭發(fā)絲安然地在菜盤中盤卷著。
不知道宋真宗趙恒看了王平的奏章會有什么樣的感覺,但馮夢龍在《古今笑史·迂腐部第一》中記錄這件事時,卻忍俊不禁地調侃道:一心保衛(wèi)皇上的龍體健康,這個忠心大了去了。此人堪比西漢名臣丙吉!顯然,此說充滿了譏諷與不屑。當年,西漢丞相丙吉放著群斗“死傷橫道”不管,卻去問路人“牛喘吐舌”,曾被馮夢龍作為《古今笑史·迂腐部第一》開篇。拿王平“彈發(fā)”之諫與之比肩,很明顯不是點贊。
也是,王平身為朝廷御史,亮不出對時政的真知灼見,竟弄出一個“頭發(fā)絲”問題打哈哈,確實有點兒丟份兒,因此成為古今搞笑達人——“彈發(fā)御史”,這怪不得他人。
不過,此事似乎亦有猜想的空間。宋制在規(guī)定言官諫言時限的同時,還有一條“言官‘風聞言事”的規(guī)定,即御史如果在聽聞傳言的基礎上寫奏章表達意見,即使傳言本身有不實之處甚至是謠言,也不追究其責任。這一規(guī)定,無疑給言官參與決策、批評政事提供了寬松的話語保護,也給他們行使監(jiān)督權包括選擇評論時政的主題方向提供了量裁的自由空間。這種情形下,御史們的諫事建言,至少可以有三種冠冕堂皇的選擇:其一,可拿村野一些傳聞、議論或宮廷一些小道消息作為調研成果,以“小報”內參的樣式上書。哲宗元符二年左諫議大夫劉安世聽江湖傳言“宮中出重金雇用奶媽”,于是呈上奏章表示反對,并提出“浮浪于聲色”的批評。盡管事實上這一傳言并不真實,但他卻狠刷了一把作為諫官的存在感。其二,可從域外或《宋會要輯稿》上弄一些類似“蝴蝶效應”“皮格馬利翁效應”“木桶理論”“荷花定律”等理論,加上都進奏院編印的邸報佐料“對號入座”頂缸。就王平那等一根頭發(fā)絲都能寫得文采飛揚的刀筆細思,依葫蘆畫瓢,上一個花哨的札子,并非難事。其三,可從“四書”“五經”中整一些類似“蒹葭蒼”“貿絲”“待儒者”“負成功”之類報章鮮見、眾所未聞的新詞兒,作為學術研究上報,既表現(xiàn)自己學問淵博,又顯示自己研究深刻。一旦“不明覺厲”,入了權威機構的法眼,那他整出的詞兒就成了成果,人隨之便成了足以忽悠人的“磚家”。
史實是,王平御史并未這樣做,或許腦瓜壓根兒就沒有往這方面轉悠,而是日復一日近乎迂腐地坐著冷板凳在那兒弄什么“時政”之策。焉知,想拿出對朝廷治國理政有價值的課題或方案,大都需要有一個調查研究、反復論證的過程,一個新上任的小御史,區(qū)區(qū)百日時光想亮出這樣的成果,心有余而力不逮。眼見得百日時限已到,怎么辦?情急之中,他想到了急功近利的“頭發(fā)絲”問題。
就王御史由基層逐步到廟堂的閱歷猜想,他肯定會預料到“彈發(fā)”諫言的結果——引起同仁輕蔑與哂笑,乃至皇上小視。然而,他可能也會作如是想:與那種捕風捉影、胡編亂造情況惑上的人相比,與那種不學無術、搞剽竊抄襲他人成果貼金的人相比,與那些說自己都感覺“漏風”的假話甚至攻擊他人的鉤心斗角相比,實實在在地講一個“頭發(fā)絲”問題,比他們真實多了。他反而感到自己有一種真實和高尚的自傲。
也許,他會如是寬容和原諒自己:讓人嗤笑當然不好,可是,為了規(guī)避“百日”被裁的風險,為了能在朝廷繼續(xù)當言官、有朝一日真搞出個大成果的長遠計,眼下用“頭發(fā)”問題刷一下存在感,值得。畢竟,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嘛!于是,他感到自己有一種做言官的機智和幽默,竟自得地笑了。于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關于御膳中有頭發(fā)絲問題的奏章便搞笑般出現(xiàn)了。于是,王平以堂堂的宋代御史身份成了“彈發(fā)”搞笑達人。當然,也不排除王平確實是個庸官、懶人,但以他的經歷和誠實,我寧愿相信他是前者。
千秋之秘,后人猜想。既然是猜想,只是一家之言,在下姑妄言之,諸君姑妄看之,不必當真,更不足為訓。
【原載《齊魯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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