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道光時期生活在北京的旗人穆齊賢在其滿文日記《閑窗錄夢》中詳細記錄了全家的日常經(jīng)濟生活。根據(jù)日記記載,穆家有固定收入,能做到開源節(jié)流、理性消費、合理利用債務(wù),過著穩(wěn)定的生活,但又不得不通過大量舉債維持生計,因而在突發(fā)的家庭變故打擊下陷入貧困。穆家的個案顯示,八旗制度對旗人的人身束縛、紅白銀制度的不足等因素使旗人被迫選擇寅食卯糧的生活方式,而與后者的日常消費習(xí)慣沒有必然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 穆齊賢 閑窗錄夢 碓房 寅食卯糧 八旗生計
[作者簡介] 關(guān)康,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近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歷史學(xué)博士(北京 100097)
[DOI編號] 10.13761/j.cnki.cn23-1073/c.2023.03.010
寅食卯糧、不知撙節(jié),是清代君主發(fā)布有關(guān)八旗生計的詔令時經(jīng)常使用的詞匯,近現(xiàn)代筆記、小說中的旗人也多以這種面目示人。似乎旗人,特別是京旗追求享樂,耽于寄生生活。但歷史上的普通旗人家庭日常收支情況因史料匱乏難以詳考。穆齊賢在其滿文日記《閑窗錄夢》(以下簡稱《閑窗》)中詳細記錄了全家的日常生活,是研究清中后期京旗社會的珍貴史料 穆齊賢經(jīng)歷比較復(fù)雜,有關(guān)穆齊賢的生平和經(jīng)歷,請見《穆陳氏為夫穆齊賢無故獲咎被禁沉冤待斃復(fù)被夫休棄求冤問事呈狀》(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軍機處錄副奏折,編號:03-3791-034)、《惇親王綿愷府第寓園囚禁多人案》(《清代檔案史料選編》第4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杜家驥《清惇親王綿愷被控案》(《舊京人物與風(fēng)情》,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對穆齊賢生平及身份的考證,見關(guān)康《〈閑窗錄夢〉作者考》(《滿語研究》,2010年第1期)、蔡名哲《〈閑窗錄夢〉與作者的認同問題》(《史原》復(fù)刊第5期,總第26期,2014年9月)。目前利用日記考察清中期北京市民日常經(jīng)濟生活者,如郭松義《清代社會變動和京師居住格局的演變》(《清史研究》,2012年1期),鄧亦兵《清代前期北京房產(chǎn)交易中的問題》(《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2年4期)、《清代前期京城房產(chǎn)交易》(《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13年3期)、《清代前期政府與京城房產(chǎn)市場》(《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2014年2期)、《清代前期京城市場上的雙軌制》(《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7年1期)、《清代前期北京糧食市場分布》(《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8年4期)。但目前未見學(xué)者利用這部日記研究北京旗人日常經(jīng)濟生活。 。本文即利用這部日記,通過個案考察道光時期北京普通旗人的生計、家庭財政狀況。
一、日常收支
穆齊賢有老母、妻子,先后生三子,道光十五年前與寡姐、兩名外甥一同生活,長期以一人收入供養(yǎng)九口人。他有固定的俸銀、俸米收入。出任惇親王綿愷王府六品管領(lǐng)期間,每年俸銀60兩。十四年十二月,降為八品銀匠首領(lǐng),俸銀減少至40兩。十五年二月,遭綿愷克扣僅領(lǐng)到低成色銀9.8兩[1]230。當(dāng)時京城平民日常消費使用制錢,故每次俸銀到手后都需到錢莊等金融機構(gòu)兌換成制錢。日記所載五次兌換情況如下表:
最后一次兌換結(jié)果缺載,筆者根據(jù)此前兌換情況推算為26025文。從前四條記錄看,降職前每次兌換的金額在70000文~80000文之間。
穆齊賢的另一項固定收入是俸米。任六品管領(lǐng)時每年俸米30石,降職后20石[1]230,于二、八月月底領(lǐng)取。穆齊賢不將俸米帶回家,而是把從戶部或王府領(lǐng)取的米票送到碓房換成現(xiàn)金。日記記載的五次交易情況如下表:
此外,穆齊賢在寶興碓房做生意的族侄穆鶴年每月固定借給穆家一筆6000文的現(xiàn)金,道光八年二月,穆齊賢以常年積欠無法償還為由申請將金額減半,這樣每月又有3000文的固定進項[1]14。
將以上三項收入相加,除以日記記錄的31個月(含十年閏四月),穆家的月均固定收入為18053文。
穆家每月還有不固定進項。包括借債、典當(dāng)、束脩。前兩項詳見后文,本節(jié)僅考察束脩一項。穆齊賢擅滿文。聘請他檢?!稉穹凝S志異》的扎克丹稱贊其“雖老師宿儒,有所弗如也”[2]。九年正月,他在歷代帝王廟開辦滿文私塾,截至道光十五年,先后招收四十余名學(xué)生。不過,私塾學(xué)生流動性強,加之日記不完整,所以這項收入無法統(tǒng)計。日記顯示常有學(xué)生到穆家繳納學(xué)費,每次以1000文~2000文為主。其中裕祥在九年四、五、八月三次共交學(xué)費5000文,次年二月一次性繳納5000文[1]106,116,138,189。此推測一名學(xué)生一年束脩為5000文,分期或一次性支付皆可。
綜合以上固定、非固定收入,保守估計穆家每月收入應(yīng)該超過20000文。
穆家的日常支出無非衣食住行,輔以娛樂游玩、購買文化用品等。穆家在穿衣方面要求不高,遇到重要場合經(jīng)常向親友借衣服首飾[1]7。雖然穆齊賢嗜好茶酒,經(jīng)常請客,熱衷出入書館戲園,但花費并不高。交通費用方面,穆齊賢家住阜成門內(nèi),到位于萬壽寺附近的涵德園當(dāng)差還可從公中領(lǐng)取車馬費[1]74,?;顒佣嘣诔莾?nèi),偶爾到近郊游玩,如八年四月初九日至五塔寺、西頂廣仁宮,當(dāng)天花費2000文[1]35。穆齊賢喜好讀書,日記記載他買書14次,書價自數(shù)十至數(shù)萬文不等。十年三月,他購買《巾箱貼二集》、《古品節(jié)錄》、《資政要覽》等書五種,花費11400文,此為他購書金額最高的一個月,相當(dāng)于月均收入的一半[1]196-199。
私宅和私塾的兩處房租是穆家重要的固定支出。穆家自嘉慶二十三年開始在板墻胡同租賃房屋,日記保留了四次交租記錄,分別是八年二月初一日6600文、九年二月初一日9900文、九年八月初二日6000文、十年二月初四日6000文[1]13,86,135,187-188,其中九年全年一共繳納15900文,是為全年房租,月均1325文。十五年,穆家搬至蘇羅伯胡同,每月租金2200文[1]234。此外,穆齊賢在帝王廟租賃教室,租金1400文[1]236。兩處房租,每月2725文,搬家后3600文。
《閑窗》是日記而非賬簿,所以大多數(shù)月份的總花銷無從統(tǒng)計。不過日記保留了道光八年二月至七月的各月總支出。其中二月20600文、三月20368文、四月21820文、五月29834文、六月27728、七月46200文[1]23,32,42,55,65,75。相比筆者推測的月收入大于20000文,可以認為穆家在大多數(shù)時候能實現(xiàn)收支平衡,但缺少盈余。
二、人情往還
穆齊賢為人豁達,交游廣泛,與幾位八旗官員、世家子弟,以及多名在京經(jīng)商的山東同鄉(xiāng)有莫逆之交,因此人情往還不斷 穆齊賢在旗友人包括德音泰,正紅旗滿洲旗人,道光十五年考取翻譯進士;慶熙,鑲紅旗滿洲旗人,六品官;長興,正紅旗滿洲旗人,與德音泰為同窗;安福,科布多參贊大臣,封號譽勇巴圖魯;舒凌阿,副都統(tǒng)、烏什辦事大臣。山東籍漢人親友包括族侄穆鶴年和穆華年,分別在寶興和三盛碓房工作;寶興碓房掌柜衣嘉惠、衣源珍;豐昌號的謝掌柜等人。 ?。如果細分,此類人情往還可分為日常饋贈和分資兩種。
日常饋贈是親友間無代價的財物轉(zhuǎn)移活動。每逢年節(jié),大家會互贈禮物或小額現(xiàn)金。如道光十年元宵節(jié),穆齊賢購買1000文的元宵送給安福[1]183。一家有人生病,親友會送錢物慰問。如八年夏季,穆齊賢身體不適,五月初十日至六月十八日陸續(xù)收到他人贈送的現(xiàn)金11000文,西瓜、餑餑若干[1]61。
另一項人情消費是分資。所謂“分資”即今人常說的份子,通常一家操辦紅白事、壽誕、滿月,親友饋贈現(xiàn)金、實物?!氨緸橐患矣惺拢蠹一ブ琅e,平常與人家出份子乃陸續(xù)零出,則不顯拮據(jù)。整入則當(dāng)大用,又皆不肯直言送錢,故以喜敬奠敬名之,法至善也?!?[3]穆齊賢在《閑窗》中詳細記載了收、送分資的情況。日記記載的31個月中,穆家共收分資5次,現(xiàn)金總額52500文。如九年九月十八日穆齊賢之子滿月,穆家收到“銀器五件、手工一件、點心饅頭十四盒、錢廿五千五百文”。操辦滿月,穆家花費20000文,不計實物,入超5000文[1]148-149。同年十一月初六日,穆齊賢為母親操辦壽誕,花費9000文,親友送來現(xiàn)金8500文以及火鍋、豬肉、面條等食物,應(yīng)同樣有小額入超[1]161-162。
穆家送分資的次數(shù)遠多于接收?!堕e窗》記載穆家在31個月中送分資38次,送出現(xiàn)金共計47600文,單次送4000文1次,1000文28次,2000文7次,1200文和200文各一次。需要注意的是,從日記的大量記載看,穆齊賢社交圈子有默認的分資金額,雖然會隨著交情、血緣等因素上下浮動,但通常都以單人次1000文為率。所以分資對于操辦紅白事的人家是一筆重要收入,可以減輕一時的財務(wù)負擔(dān);對于親友而言,分資金額不大,故送出次數(shù)雖多,但不致成為負擔(dān)。
綜合饋贈和分資兩項,穆家共支出現(xiàn)金77640文,月均2505文,占月收入的12.5%;收入103000文,月均3323文,超過支出。所以從總量上看,與親友的人情往還,不但不會成為穆家的負擔(dān),反而可以成為一種進項。
三、穆家寅食卯糧的生活
根據(jù)上文的分析,穆家每個月基本能做到收支相抵,但如果考察穆齊賢四次領(lǐng)取俸銀后還債的記錄,就會發(fā)現(xiàn)穆家其實一直通過借債過活。八年二月初一日還債記錄如下:[1]13
將俸銀卅兩送至小六合賣得七十六千二百文。還寶興局利息二十四千文。還三盛店米錢十一千四百五十文。交房租六千六百文。還陽春居二千八百文。還金蘭齋五千五百文。還宏興號四千文。給振昌號千五百文。還鶴年二十千文,仍欠十六千文。以上八項共計七十五千八百五十文,尚余三百五十文。
九年二月初一日:[1]86
將俸銀三十兩賣得七十六千四百文。還華年二十九千文。還金蘭齋九千五百文。還宏興號二千七百文。交房租九千九百文。給保元堂四千文。給振昌號千五百文。給永盛號四百八十文。給陽春居四百五十文。給永福館三百五十文。給當(dāng)鋪利息五千文。給姊二千文。以上共六十四千八百八十文,尚余十三千三百二十文。
九年八月初二日:[1]135
將俸銀三十兩賣得七十六千四百文。還華年三十千文。還米錢九千文。還房租六千文。還布錢三千四百文。還藥鋪兩千文。以兩千文買香。給振昌號千五百文。給干果會四百八十文。給福壽堂三千四百文。給姊五千文。為贖回鐘表,給雅蔚章九千三百文。以上共計七十二千五十文。將俸銀換錢各處償還后,尚余四千三百五十文。
十年二月初四日:[1]187-188
此季俸銀換得八十一千五百文。給華年十七千一百文、衣源珍十千文、姊五千文。交房租六千文。給衣嘉會四千文。以三十四千文贖當(dāng)。請衣源珍聽?wèi)蚧ㄈチ?。買香二千文。共計八十四千一百五十文,虧空二千六百五十文。
將以上四條中的交房租等無關(guān)支出減去,可知穆齊賢四次領(lǐng)取俸銀后分別將收入的91.7%、69.3%、72.8%、77.9%用來還債。如八年二月還債之后僅剩350文,加上當(dāng)月俸米收入的26400文,這個月他人贈送和借給的5500文,入賬32250文,總支出26600文,剩余5650文。需要注意的是,日記沒有穆齊賢出售俸米后還債的記錄,因此筆者認為穆家基本上以俸銀還債,以俸米、借債等其他收入維持日常生活。
穆家的債主可分為以下三類。首先是飯店酒館(陽春居、金蘭齋、永福館)、糧油店(宏興號、振昌號、永盛號)、藥鋪(保元堂)。除十年二月無記錄外,其余四次償還賒賬占收入的18.1%、24.8%、9.7%。穆齊賢外出吃飯經(jīng)常賒賬,例如九年九月初四日,請滿九爺在陽春居飲酒四壺,在聚福館買飯菜二碟,面、片湯各一碗,賒欠陽春居400文、聚福館500文[1]144-145。類似消費單筆支出不高。有時路過這些店鋪,穆齊賢也會還一部分欠款[1]114。顯然,穆家經(jīng)常賒賬并不是因為貧窮,而是為了免除隨身攜帶現(xiàn)金的麻煩。
其次是當(dāng)鋪。穆齊賢在31個月中典當(dāng)7次,僅十五年六月十九日確因手頭拮據(jù),其余幾次是為了贖當(dāng)[1]33、還債[1]93、消費[1]125。如十年正月二十七日,他將褡包典當(dāng)1000文,隨即進入報國寺以900文購買酒器一件[1]186。這種典當(dāng)行為顯然與貧窮沒有直接關(guān)系。
最后是碓房。穆家最主要的債主是碓房,在以上四次還債記錄中,此項占比分別高達72.8%、38.0%、51.0%、31.2%。所謂“碓房”最初是代客舂米的商鋪。因官方向官員、兵丁發(fā)放的口糧是未去殼的糙米,旗人為圖方便將米交給山東商人加工,后直接賣給碓房換取現(xiàn)金,需要吃米時再到碓房購買。碓房與旗人的經(jīng)濟關(guān)系日益緊密,后逐漸開始向后者放債牟利 目前學(xué)界對碓房的研究不多。劉小萌利用《百二老人語錄》、借據(jù)等材料詳細考察了碓房的由來、經(jīng)營方式、在京旗日常經(jīng)濟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等問題,詳見《碓房與旗人生計》(劉小萌:《清史滿族史論集》,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769-811頁)。 。
碓房有兩種獲利方式。雖然基本業(yè)務(wù)是舂米,但從開始收購官員俸米和兵丁甲米之后,碓房便轉(zhuǎn)而販賣糧食。碓房通常與負責(zé)領(lǐng)米、分米的領(lǐng)催、佐領(lǐng)達成協(xié)議,包攬兵丁甲米,遂有串通作弊、以次充好、缺斤短兩之弊 碓房經(jīng)營米,造成一定社會問題。雍正時期,鑲紅旗漢軍副都統(tǒng)尚崇坦稱:“[旗人]竟有關(guān)米出倉并不載運回家而直送至碾碓所聽其銷算者,以致無籍奸民得以施其盤剝之計。除一石只舂八斗外,或用大斗小升,多入少出;或因先借后還,貴價賤折;甚至有寄放既多乘便賣盡而飄然遠遁者”(《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第32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18頁)。乾隆時期發(fā)生了謝君美等冒名領(lǐng)米爭毆摔斛案,清高宗下令:“如有仍前將米票私給碓房米局包領(lǐng)者,一經(jīng)查出,即行參奏,以示懲儆。再鋪戶包攬旗員俸米、兵丁甲米,與倉書斗級私自交結(jié)、赴倉支領(lǐng),希圖從中取利,其弊由來已久……著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順天府密訪嚴(yán)拿,如有此等包攬領(lǐng)米鋪戶,即行拿獲,人犯枷號,米石入官示懲,以儆其余。”(《清高宗實錄》卷1400,乾隆五十七年四月乙巳條,中華書局,1986年,第800頁)。道光二年,清宣宗以碓房囤積糧事為由,下令“如有米店碓房違例囤至五百石以上者,即行照例懲辦”。(《清宣宗實錄》卷33,道光二年四月乙巳條,第587頁)。有關(guān)碓房勾結(jié)糧倉的情況,可參考《嘉慶十四年通州糧倉吏胥舞弊案》(《歷史檔案》,1990年第1期)、《道光朝北京糧倉吏役舞弊史料》(《歷史檔案》,1994年第2期)。 。但穆齊賢身為官員,持米票親自到碓房出售,可杜絕上述間接交易的弊端。當(dāng)然,碓房也不會做不掙錢的生意,從穆齊賢為自己和友人安福賣米的記錄看,碓房收購俸米時會收取費用。詳情如下表:
賣米能夠換取多少現(xiàn)金,取決于碓房開出的收購價,安福的俸米37石,每石3000文~4000文,應(yīng)給和實給的差價即碓房盈利,達到2000文~3000文。穆齊賢的14.25石則基本保持在每石1900文,碓房盈利在幾百至千余文之間浮動。
向旗人放債是碓房的另一個獲利途徑。穆家最重要的債主是寶興和豐昌號兩家碓房。在《閑窗錄夢》記載的31個月中,供職于寶興碓房的族侄穆鶴年共借給穆家151800文。穆齊賢最大的一筆欠款總計200000文,債主豐昌號。九年二月初三日,穆齊賢找到掌柜衣國寶商談還款事宜,表示欠款難償,后者“甚不悅”[1]87。延宕至七月初一日,穆齊賢最終答應(yīng)每月還2000文[1]87。
因為普通旗人可一次性向碓房大量借款,日常有需要也可以隨時獲得小額貸款,所以債務(wù)會越積越多,短期之內(nèi)無法償還,為了維持生活還要向碓房借款,因而陷入債務(wù)陷阱。如穆齊賢雖然已經(jīng)欠豐昌號一筆巨款,但八年二月初七日,歸還欠賬后不久,又借了20000文。[1]15九年三月初一、四月二十一日分別借5000文、15000文[1]95,110。正如《燕市積弊》所謂:“只要一使他的錢,一輩子也逃不出他的手?!保?]這種通過不斷借債滿足日常消費的行為就是廣受詬病的“寅時卯糧”的生活方式。
四、對穆家致貧原因的分析
日記中的穆齊賢過著詩酒游樂的瀟灑生活,但這種好日子并不是常態(tài)。他在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的日記中回憶家庭變故時提道:“余十三歲先父棄養(yǎng),十四歲兄長見背。乃典賣房屋……道光元年,姐夫亡故,姊與外甥皆無人供養(yǎng)。乃奉母命將姊、外甥接來同住。伊等賴余為生?!保?]235父兄之死讓穆家一度陷入困頓,后來寡姐一家來投靠,境遇更是雪上加霜。穆齊賢當(dāng)差以后以每月超過20000文的收入供養(yǎng)全家。雖然半年一次的還債記錄從賬面看金額很高,最高時甚至達到俸銀的90%,但穆齊賢以俸銀還債,再以俸米等其他進項以及借貸、賒欠維持生活;遇到不可避免的人情往還也能做到量力而為,加之當(dāng)時的房租、物價都在承受范圍之內(nèi),所以穆家不但慢慢走出了困頓,還能保持收支平衡,過上比較體面的生活。
但是道光十四、十五年,次子、長子先后夭折、辦理兩場喪事讓穆家?guī)缀跗飘a(chǎn)。因日記殘缺,次子病故詳情無考 五月二十九日的日記記錄了穆齊賢與穆魯?shù)膶υ挘骸耙料蛴嘌裕骸o我一塊破包袱、一個匣子。余言:‘我的兒,你不同去年你兄弟,他小,你比他大。伯伯給你一個褥子,一個小棺材?!笨芍弦荒昴慢R賢次子夭折?!丁撮e窗錄夢〉譯編》,道光十五年五月二十九日,第263頁。 。十五年二月,九歲的長子穆魯突患痞疾,先后延醫(yī)五名,服湯藥八十余劑,輔以大量面藥、丸藥、膏藥,但仍于五月三十日不治[1]264。治病花銷不見記載,但隨后料理喪事、購買棺槨、出殯抬埋、下葬義地共花費14000文,且全部由他人墊付[1]264。因為收入大多用來還債,日常生活以賒欠維持,降職后收入銳減,加之突然增加大筆開支,穆家一時無現(xiàn)金可用。到了六月,佐領(lǐng)雅清阿之妻去世,穆齊賢拿不出分資,只能把典當(dāng)被子換來的1000文作為隨禮[1]269。滿九爺之妻去世,穆齊賢“此時甚是拮據(jù),無錢可用”,只好“暫時虧欠,日后再補”[1]271。由此可見,穆家在連喪兩子的打擊下重新陷入窘境。
穆家因幼兒夭折背負了新的債務(wù),如果亡故的是成年人,花銷無疑會更高。據(jù)《閑窗》,穆齊賢之友滿九爺為了操辦父母喪事通過穆齊賢向豐昌號碓房舉債100000文[1]133,但是拖欠多年不還。道光七年,他答應(yīng)償還15000文,但只給對方一張面值4000文的偽造錢票。豐昌號掌柜謝某上門討要,滿九爺避而不見,因此碓房向中間人穆齊賢施壓,后者代為催討:[1]162
至砂鍋琉璃胡同滿九哥家。阿哥未在。九嫂云,阿哥生瘡甚多,腰間生大瘡,今日方以二人攙扶出門走動……余小坐乃出,入一胡同,正遇九哥。阿哥獨自一人,手持新拐,說長道短,推三阻四,云債務(wù)虧空甚多,索錢者眾,且求取錢物,皆關(guān)系臉面,典當(dāng)甚急,求死不能。
滿九爺欠債不還、使用偽造錢票,表面上看是他的道德品質(zhì)低下所致,但根本原因在于父母喪事給家庭財政帶來的打擊。從這兩個家庭的案例看,突發(fā)的變故是旗人致貧的重要原因。
當(dāng)時的旗人有兩種方法減少喪事造成的損失。第一是官方的紅白銀制度。清廷早在康熙時期就開始按照等級,向操辦婚喪嫁娶的八旗兵丁發(fā)放現(xiàn)金補貼。該制度固然能解兵丁一時之困,但本身有缺陷。首先,補貼金額不伴隨物價上漲而增加 貨幣貶值、物價上漲讓舉辦紅白事的成本遠超從前,清中前期本家尚有望通過收取分資獲利,到了清末只能賠錢。逆旅過客在《都市叢談》提道:“輪到現(xiàn)在這種年月,可與從前大大的不同,肉饅首都賣三十吊一百,酒席早已貴出三倍,再想賺錢,只怕萬難?!保媛妙櫩停骸抖际袇舱劇?,北京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34頁) ;其次,紅白銀由政府控制,有基層官員侵吞冒領(lǐng)之弊[5]卷三四九611;最后,發(fā)放對象是兵丁,穆齊賢這類中低級官員屬于“不應(yīng)得賞官員”被排除在外,他們財力有限,卻得不到朝廷的資助[6]卷五。
第二個規(guī)避風(fēng)險的方法是加入一種眾籌白事費用的民間金融組織。這種組織沒有固定的名稱,也鮮見于文獻?!抖际袇舱劇贰板X會”一條提道:“按‘錢會之緣起,本為旗族所發(fā)明,毫無疑義,因為月間錢糧有限,遇婚喪嫁娶勢必為難,得此聚少成多,以應(yīng)急需”[7]。此處明確指出了錢會出現(xiàn)的原因,旗人收入不高且只能按季關(guān)餉,突發(fā)喪事時往往沒有現(xiàn)金可用。對于沒有資格領(lǐng)取紅白銀的旗人而言,這種金融組織可解一時之急。
道光八年二月,穆齊賢參加了一家這樣的組織。其名為百壽會(滿:tanggū sei acan),創(chuàng)立者是旗人富祿布和民人劉瑞,預(yù)計入會總?cè)藬?shù)為100人。根據(jù)會規(guī),會員在三、六、九、十二月每月繳納會費500文,其余月份300文,會期8年,在此期間遇白事,可一次性領(lǐng)取40000文,并免費使用祭祀用品;無白事,到期后每人領(lǐng)取42000文[1]19。據(jù)此計算,會員八年實際支付31000文,如果會期內(nèi)家人平安,可以額外得到11000文分紅。會首湊齊百人,每月可獲取30000文~50000文,收集來的現(xiàn)金可用于投資。會期內(nèi)雖然需要支付部分會員的白事費用,但到期后會首可望收獲可觀利潤。第二年,富祿布又創(chuàng)立了一家百壽會,請穆齊賢題字[1]155。一人連創(chuàng)兩家善會,顯然有贏利之意圖。
百壽會承諾的40000文賠償對于當(dāng)時人而言意義如何?按照《閑窗》的記錄,道光時期30兩銀大約可以兌換80000文,那么40000文可兌換15兩,低于前鋒校、親軍校、護軍校的白事銀20兩,高于馬甲的12兩[6]。筆者認為,40000文的金額應(yīng)該不是隨意制定的,因為金額過高,創(chuàng)辦人無利可圖,無辦會之必要;金額過低,缺乏吸引力,無法招攬會員,所以40000文很可能是當(dāng)時京城市民操辦白事的平均開銷。穆齊賢于道光八年二月加入百壽會,八年后的十四年二月到期,因為日記缺殘,次子死亡時他是否有資格領(lǐng)取賠償已無從查考。十五年,穆魯之死讓全家一時陷入窘境,但這筆14000文的喪葬費尚不及百壽會賠償金的一半??梢?,兩子之死是穆家二次致貧的重要原因。
《閑窗》準(zhǔn)確、詳實地記載了道光時期普通京城旗人的日常生活,對于研究京旗社會、特別是八旗生計極有價值。所謂八旗生計通常指旗人群體的普遍貧困化現(xiàn)象。早在康熙時期就已經(jīng)有一部分旗人為了維持生活,到處舉債,陷入寅時卯糧的困境。統(tǒng)治者習(xí)慣于將原因歸結(jié)為這些人熱衷飲酒、逛戲園、泡茶館等享樂消費。即便認識到八旗生計與人口激增、物價上漲有關(guān),他們?nèi)匀徽J為根源在于旗人的消費方式,解決之道就是飭令八旗大臣對旗人嚴(yán)加管束[5]卷一OO:345?,F(xiàn)代學(xué)者注意到朝廷財政拮據(jù)[8]、僵化的八旗制度的束縛[9]、人口激增[10]、高利貸盤剝等因素對八旗生計的影響[11]717-735,但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因襲清代君主的觀點,將崇尚豪奢、依仗特權(quán)沉湎于游惰作為原因之一[12]161-183。這種觀點固然有可取之處,卻不一定具有普遍意義。因為有能力過奢侈生活的旗人大體上是王公貴族、高級官僚以及部分宗室,而中下層官員、兵丁、閑散旗人原本收入無多,只能量力消費;賭博、酗酒、游墮固然會喪敗家產(chǎn),但在任何社會中有類似不良嗜好之人都是少數(shù),不足以造成群體性的貧困。因以往學(xué)者利用的文獻或為詔令奏議,或為筆記小說,前者難免夸大,后者真?zhèn)文?,故研究八旗生計?yīng)該注重日記、借據(jù)、房契等反映普通旗人生活的民間文獻。
《閑窗》展示了普通京旗人家日常生活的真實樣貌。穆齊賢雖然早年父兄亡故,背負巨額債務(wù),但通過個人努力獲得了惇親王綿愷的青眼,得以在王府當(dāng)差。他以俸銀還債;開源節(jié)流,合理分配支出;加入善會以抵御突發(fā)變故;各種人情消費在所難免,但大家在金額方面達成默契,不存在所謂耗財買臉的情況;加之當(dāng)時京城社會穩(wěn)定,穆家得以過上穩(wěn)定的生活。
然而這種穩(wěn)定生活的背后暗藏債務(wù)危機。向豐昌、寶興碓房欠下的巨額外債迫使穆家以相當(dāng)大比重的收入還債,造成日用現(xiàn)金匱乏,為了保證正常生活,又要不斷借債。在正常情況下,這種生活是可以持續(xù)的,但無法抵御突發(fā)變故:兩名幼子的夭折讓穆家?guī)缀趸氐搅烁感秩ナ乐醯睦ьD狀態(tài)。由此可見,穆家表面上實現(xiàn)了財務(wù)平衡,但維持平衡的重要手段是借貸,換句話說,他們只不過是在寅食卯糧的基礎(chǔ)上過上了比較安穩(wěn)的生活而已。那么穆家既然有固定收入,也不追求奢侈享樂,卻為何過著這種生活?如果考察穆齊賢的經(jīng)歷就會發(fā)現(xiàn),根源在于八旗制度的桎梏,而非穆家的生活方式:穆齊賢作為旗人,不能經(jīng)商或自謀職業(yè);雖然擅長滿文,但另戶的身份讓他沒有資格參加八旗翻譯科舉和翻譯考試,因而不可能由正途入仕 清代的八旗翻譯考試分為兩種:一種是禮部舉辦的八旗鄉(xiāng)、會試,一種是吏部舉辦的翻譯考試。前者屬于科舉,后者本質(zhì)為官員銓選。除了特別恩準(zhǔn),兩種考試原則上不允許另戶參加。 ;作為六品王府官員,雖然有俸祿收入,但被迫以債務(wù)彌補虧空,導(dǎo)致家中缺乏現(xiàn)金;遇紅白事得不到補貼。而穆家舉債的對象碓房其實也是八旗制度弊端的產(chǎn)物 劉小萌在《碓房與旗人生計》一文的附錄中開列了自乾隆朝至宣統(tǒng)朝共95份碓房借據(jù),借貸原因包括籌措官項、手乏無資、紅白事。有些人因多種原因借貸,如正紅旗滿洲佐領(lǐng)德培因父母殯葬、本身授室、辦理當(dāng)差官項,于光緒十九年向?qū)毰d碓房借7370吊,以俸米票、俸銀等項歸還。這些借據(jù)顯示旗人借貸的原因復(fù)雜多樣,不但與旗人的日常消費沒有直接關(guān)系,而且和八旗制度本身有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詳見《碓房與旗人生計》,《清史滿族史論集》,第807頁。 。碓房明知很多旗人早已債臺高筑,卻仍然敢于放債,首要的原因是后者有固定的俸餉,即便因一時拮據(jù)舉債,但到了發(fā)放俸銀、俸米以及平時有閑錢時,都可以還債。此外,清廷對旗人的人身管理極其嚴(yán)格,京旗前往外地、京畿都要請假,逾期不歸要受嚴(yán)懲 清廷為了防止旗人外出擾害民人,頒布了十分苛刻的請假制度,也嚴(yán)重壓縮了旗人的活動范圍。據(jù)《八旗則例》,八旗官員前往外地、京畿,要由都統(tǒng)出具保結(jié),咨明兵部,勒限給假,并發(fā)放路引。兵丁前往近京等處,由參領(lǐng)報備都統(tǒng)衙門,領(lǐng)取牌票。閑散報參領(lǐng),領(lǐng)取圖記。前往外地須報兵部發(fā)放路引。銷假時繳送路引。私自離京、逾期不歸,官員交部議處,兵丁鞭一百革退,閑散鞭一百。見《八旗則例》卷2,《告假》,國家圖書館,清刻本。 ,一旦被認定逃旗,將由兵部緝拿[6]卷十。這種嚴(yán)苛的人身管理制度讓旗人寸步難行,所以碓房完全不用擔(dān)心債務(wù)人一走了之。可以說,碓房利用八旗制度的漏洞,通過放債滲透到普通旗人的生活中,并與后者形成了共生關(guān)系。隨著清王朝經(jīng)濟的衰退,普通旗人生計惡化,不得不更加依賴碓房,后者也趁機獲取更大利潤 光緒四年,屈福祿、李瀛洲以一千七百兩銀收購寶興碓房,成為股東。足見碓房經(jīng)營規(guī)模之大。見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粹編》下冊,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1776頁。 。綜上可以認為,旗人以債養(yǎng)債、寅食卯糧的生活方式是八旗制度造成的,和旗人的消費習(xí)慣沒有必然關(guān)系。
[參 考 文 獻]
[1] 穆齊賢.閑窗錄夢譯編[M].趙令志,關(guān)康,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11.
[2]合璧聊齋志異·禹范小傳[M].扎克丹,譯.中央民族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刻本.
[3]齊如山.古都三百六十行[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3:72.
[4]待余生.燕市積弊[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0:31.
[5]清仁宗實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欽定八旗則例[M].國家圖書館藏清刻本.
[7]逆旅過客.都市叢談[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0: 138.
[8]李尚英.論“八旗生計”問題產(chǎn)生的原因及其后果[J].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生院學(xué)報,1986(6).
[9]韋慶遠.論“八旗生計”[J].社會科學(xué)輯刊,1990(5).
[10]陳力.八旗貴胄的沒落——清代旗人經(jīng)濟狀況研究[J].蘭州學(xué)刊,2010(5).
[11]劉小萌.清代北京旗人社會[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8.
[12]劉德鴻.乾隆時期滿族統(tǒng)治階級的腐朽與“八旗生計”[G]//滿學(xué)研究:第三輯.北京:民族出版社,1996.
[責(zé)任編輯 王舒鴻]
Economic Life of Beijing Bannermen Family in Daoguang Period ??——Centered on ?Xian Chuang Lu Meng
GUAN Kang
Abstract: Mu Qixian, a bannerman living in Beijing during the Daoguang Period, recorded his daily economic life in detail in his Manchu diary, ?Xian Chuang Lu Meng. ?According to the diary records, The Mus family has a fixed income, by increasing income and reducing expenditure, rational consumption and rational use of debt, leading a stable life. But they had to rely on a large amount of debt to maintain their livelihood, and fell into poverty in the sudden family misfortune. The case of Mus family shows that factors such as the personal restraint of the Eight Banners system and the deficiency of pension system resulted in their lifestyle of deep in debt, which had nothing to do with their daily consumption habits.
Key words: Mu Qixian ?Xian Chuang Lu Meng ??factory for hulling rice lifestyle of deep in debt Eight Banners livelih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