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聞初
我看到手邊的草稿本上落了幾個大字,“放學(xué)了之后去游水”。這是天鳳寫給我的,我們老是在語文課上遞小話。她眨巴眨巴眼睛望著我,我卻搖搖頭。她不高興地“嘁”了一聲。
下課了,老頭子端起搪瓷茶杯走掉了,同學(xué)們丁零咣啷推起板凳。我一面收掇書包,一面勸她說,勿要去游水,天介冷,要凍成烏骨雞的。
天鳳又使小性子,偏說癮頭上來了,就要現(xiàn)在去,讓我別管她。
好吧,那我找個管得著她的。我大聲叫喚楊玉香。
楊玉香是天鳳的堂妹,我們都在一個班級里讀書。楊玉香冷冷地瞟我們一眼,沒啥臉色,拿簿子塞進布兜里,再慢慢撩起袖套,抱著胳膊朝我們走過來。
我急切地說:“你勸勸天鳳,二月不好下河的。她不聽我的?!?/p>
楊玉香沖我啐了一口,惡狠狠說:“下賤坯子,死一邊去,休要來討嫌?!?/p>
氣血倒涌,沖進腦瓜子里,我的臉登時熱了,撲過去就推她。哐當(dāng),她的后腰撞在桌角上。我把她壓在桌上,掐她脖子,扯她頭發(fā),捶她肩膀,她撲的手爪子撲來撲去,劃拉我的臉。我扇開她的胳膊,一面打一面罵:“你在咒啥人???嘴巴介齷齪啊?”
楊玉香的朋友們擁上來拉開我們,她們?nèi)硕鄤荼?,摁住我打了幾個耳光。不知是啥人的胳膊肘狠狠頂了一下我的肚子,我咳著蹲到了地上。天鳳尖叫著喊我,讓她們停手,只不過大家都不睬她。最末,楊玉香重重踹了我一腳,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費勁地從地上爬起來。膝蓋和胳膊肘蹭破了,腳踝扭了,棉襖下頭估計都是烏青。旁邊看鬧猛的女同學(xué)們都對我指指點點,嘴咂得響亮,王瓊花笑得最起勁:“你阿哥都快要當(dāng)新相公了,你就消停幾天哉,勿要老出洋相了!”
我沖她翻了個白眼,又踹翻了一只凳子來解氣,這才走出去。
我找衛(wèi)生老師要了跌打膏藥敷在腳脖子上。膏藥涼涼的,氣味很沖,貼上去痛得我眼淚汪汪。我又開始裝可憐說,我都這樣了,你么也就別去游水了。
她笑著答應(yīng)了:那就不去了!你阿哥要討新娘子,我們?nèi)湍銒屪鰺`糕。
我喜笑顏開。
衛(wèi)生老師對我講:“妹妹,你這個情況啊,還是讓爺娘帶去縣里的衛(wèi)生院看看較?!?/p>
“老師,不要緊的,過兩天就不痛了?!?/p>
老師長長地嘆了口氣,也不再講話。
天鳳陪著我一瘸一拐挪回了家——若沒有她陪,這蹺腳我走兩個鐘頭也到不了。小姨已在家里了,幫著阿媽算擺酒席的賬,她瞧見我們,忙迎上來道:“春深回家了呀。哦呦,這個腳做啥這樣子了呀!”
“娘姨,我摜了一跤?!?/p>
我和天鳳洗了手就去灶臺間做糕。我聽見小姨壓低嗓子問阿媽:“不會是又同人打架了吧……”
阿媽已將粳米糯米磨成了粉,擺在灶上。我往粉里加糖水,用力揉搓。天鳳站在一旁看我勞動,時不時提醒我,該倒豬油了,該關(guān)火了,該攪紅豆沙了。我揉完了糕粉,又拿細篩子濾了一遍,就將糕粉撒進磨具里,在每個小方糕上鑿個洞,填進紅豆沙,最后用糕粉填平磨具,壓上蓋板,端去灶臺上蒸。
火要燒得旺,蒸出來的糕才好吃。我不停往灶膛里添柴,拿蒲扇猛扇,不時揩一下額頭上豆大的汗。天鳳安靜了半晌,忽然就說,等以后你嫁人,我也給你做糕吃。
嫁人?真是要命,我才十三歲,還要過好幾年才嫁人呢。
我反問她,嫁人有啥好嘛,我怎么就不能和你一道過日子?
實話講,以前我也沒仔細考慮過這樁事體。我們村里人結(jié)婚前,只消兩家父母問了家境,合了八字,送了彩禮,這事就算定下來了。許多小夫妻結(jié)婚前連面都沒見過,阿哥就沒見過他的新娘子。與其碰這個運氣,還不如叫我和天鳳相互幫襯著過一輩子。我們可以一起鋤地、挑水、插秧,一起紡紗織布,一起推著板車去賣菜,閑來沒事就到鎮(zhèn)上逛逛,看看戲。
我和天鳳爬出娘胎沒多久就認識了,我們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我們是一家人——不,我們可以算是同一個人了,分也分不開。
我很認真地問,天鳳,就我和你,相互幫襯著過一輩子,你答不答應(yīng)。
她爽快地說,答應(yīng)。
“春深嘰嘰咕咕念叨啥呢?”小姨走進灶臺間里,不忘笑話我,又揭開蓋子看了看糕,“蒸得差不多了,把火滅了吧。你這幾天也不大吃飯,先自己拾塊糕吃吧。等歇記得蓋那個大紅的囍字?!?/p>
我開心極了,樂顛顛地端出糕,晶瑩雪白,好不可愛。水汽裹牢了紅豆沙和糯米的香味竄出來,饞得我口水嗒滴。我拿手帕包了一塊滾燙的糕掰開,吹了半晌的冷氣,湊到天鳳面前。天鳳笑了,像個小大人一樣搖搖頭,讓我先吃。她以前就是這樣的,有好東西,都讓給我。
我不顧那滾熱的氣,將小小方糕一口吞掉。舌頭火燒火燎般地燙,咽下去時喉嚨管里像塞了一團火球,毛毛蟲一般慢慢向下蠕動。太燙了,淚花和鼻涕都給逼出來了。幾年前我們村子里有個戇人吃剛出鍋的白燒肉,喉嚨燙出一個老大的血泡,堵住了氣管,他喘不上氣,當(dāng)時就死掉了。我會不會也像那個戇人一樣死掉?可是那又有啥要緊?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又拿了一塊糕給她,她照舊是搖頭,還說,你要多吃點,你快比我還瘦嘞。
我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嘩啦嘩啦地向外淌,就像門前那條小溝里,細細的水源源不絕地流。我等不及第二塊糕溫涼下來,也急吼吼塞入嘴里,草草嚼了三兩下,就迫不及待地咽下去,喉嚨管子里像插了根燒紅的鐵棍。我又抓了一塊吃,這下噎得氣都喘不上,胸口也塞死了。我先是使勁地咽,再又劇烈地咳嗽、干嘔,唾沫星子亂噴一地??晌疫€捏了一塊在左手上,好像要備不時之需似的。我就是餓死鬼投胎轉(zhuǎn)世,怎么也吃不夠;我恨不得拿一整籠糕都填進嘴巴里廂,就讓我的肚皮脹破掉吧!
阿媽和小姨聽到了響動,從房里趕過來。小姨拍著我的后背給我順氣,阿媽一把搶過我左手的糕放回去,扯住我的辮子罵:“你吃三塊!家底都被你吃光了!”她扇了我腦袋一掌,把我推出灶臺間。小姨則好言好語地勸:“春深還小,算啦算啦……”
我不好意思地朝天鳳笑。
天鳳搖搖頭,寬慰地笑。我想她是不會上心的。我多狼狽的樣子,她都見過。
阿媽不會再允許我相幫蒸糕了,我便和天鳳坐在飯廳里,打發(fā)時間。我拿出一沓紙,上面是天鳳用鉛筆畫的圖,有猢猻,有黃鼠狼,也有火柴人。我們買不起連環(huán)畫,只好自己瞎涂兩筆。
天鳳問我,這里是啥物什?
她手指著的那張圖畫紙先前讓阿爸撕碎過,后來我拿糨糊勉勉強強粘起來了,但難看的裂縫把圖畫打碎了,辨不大出原先的圖案。她胡猜說,這個是船,你帶著花紅禮物,乘在船上。
我問,我為啥要坐船?
她托著下巴想了想說,因為我住到海里去了,你坐船去找我。
我又問,你為啥住得介遠呢?
她開始瞎三話四,那當(dāng)然是因為東海龍王歡喜我呀,帶我去了水底下的宮里。
我再問,我去找了你,你就不準再搬家了。
她說:不搬了。
我問:那你會一直陪我嗎?
她回答:會的。
我挪了挪長凳上的屁股,俯身趴在桌子上,腦袋舒服地枕著胳膊。她也趴到桌上。我倆大眼瞪小眼,咯咯地傻笑。她笑起來很溫柔,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兒一樣。
我滿心期待地問,陪我一輩子,對不對?
天鳳肯定地說:對的。
她這樣子一保證,我就吃了定心丸了,舒展地笑了。
吃撐了糕的困勁上來了,腦筋也轉(zhuǎn)不動了。天色略略暗下來,阿媽在淘米做飯,鄰家已飄出炊煙的氣味。我有點倦,眼皮慢慢耷拉下來。伴著隔壁灶臺間燒火的聲音,我提起力道小聲說了一句,真好啊。
我快要睡著了。迷迷糊糊的。
“喂!韓春深!”灶臺間里阿媽喊了一聲,把我驚醒了?!澳愕故瞧饋碚尹c事做,哪能介懶呢?像只豬玀一樣?!?/p>
我嘟囔一句:“我倦嘛?!?/p>
阿媽把鍋鏟敲出砰砰響?!澳悻F(xiàn)在書也不念,活也不干,一天到晚就是混日子,睏覺,還要四處惹麻煩?!?/p>
天鳳說:“春深可沒有?!?/p>
我也不服帖:“我惹啥麻煩了?”
“你曉不曉得村里人都說你腦筋壞掉了?”
天鳳又幫腔:“瞎講,沒這回事體。”
我有了底氣:“我沒有,他們才腦筋壞掉了!”
阿媽越講越光火,指著我罵:“你算是翅膀硬了,敢同我頂嘴了。行啊,要是能讓楊家囡姑娘活過來,你就接著睏覺!你也睏死過去好了,你陪她去吧!”
我猛地坐起身來。胸口糾緊,一股冷意從頭沖到腳底板。
“啊——”
我聽到了長長的、刺耳的、嚇人的尖叫,拖了十七八里遠,比磨刀的刺啦刺啦聲更銳。
嗓子又脹又痛。啊,原來是我自己在尖叫。
我不叫了。我喘著粗氣苦苦地想。阿媽是啥意思?啥叫作“活過來”?
就在那會兒,我發(fā)現(xiàn)天鳳的嗓音沒有了,天鳳的笑眼沒有了,天鳳的面孔沒有了,天鳳整個人都沒有了!空空蕩蕩的飯廳,一張臺子,四條長凳,一個孤零零的我。我看不到她,聽不到她。她變得比空氣還稀,比清水還透。就好像她從來不曾坐在我身邊的長凳上一樣,就好像她從來不曾和我一道做糕一樣,就好像她從來不曾陪著瘸腿的我回家一樣。所有的所有,我統(tǒng)統(tǒng)都記不清了。我到底是啥辰光碰到她的?她今朝上學(xué)堂了嗎,在語文課上同我遞小話了嗎?
我想,這些應(yīng)當(dāng)是有的吧——我就是為了她,才叫楊玉香給打了的。
那么,眼下她又為啥不見了呢?
要命,她肯定是又去河浜了!
相通這一關(guān)節(jié),我的心跳都快停了,胸口一抽一抽地疼。我手腳冰涼,指頭縫里儕是冷汗。我拔腿沖出門去,繞到房屋背后,大叫著跑上泥巴路。我扛著灰不溜秋的云,逆著呼哧呼哧的冷風(fēng),飛也似地穿過光禿禿的稻田,直奔到河邊。河畔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剛冒出綠茬的青草。我大氣還沒喘勻,便撲通一聲跳進河去。
我潛下水,浮出來換氣,再潛下去,再浮出來。嘴里一股土腥氣,眼睛澀澀的。游出好幾丈,卻仍不見她的身影。我吐出嗆進嘴里的河水,瘋了似的大喊:“天鳳!天鳳!”她就算是游到蘇州去了,就算是游到海里去了,我也要尋她回來。
一雙結(jié)實的胳膊攔腰勒住我,把我往回拽。我使勁甩開,又要沉到水底下摸索。那雙大手鎖住我的胸腰,抓著我的衣裳,不顧我狠命的揮打,生生拖我出來,拖到岸上,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我猛地向前一沖,一下便掙脫了出去。哪曉得力道太大,竟將自己絆倒在地上,生磕著了后腦,又滾了一圈。這下我爬都爬不起了,眼前黑得天花亂墜,腦殼又漲又痛,吃進肚里的東西上下翻涌,就差嘔出來了。
“春深,春深?”
是阿哥。他輕輕拍著我的臉??晌翌^昏到開不了口。
阿哥把我背回了家。我在床上閉眼躺了半個多鐘頭。好似是聽到了阿哥小聲的埋怨:“都說了休要提休要提,阿媽你還非要去惹她……”
等那暈乎勁兒好些時,天色已黑了。我慢慢坐起來,問:“尋著天鳳了嗎?”
阿媽一下子就哭了,抽抽噎噎地。可她又不敢在家里大聲哭,便拿袖子捂著嘴,只發(fā)出沉悶的聲音。阿哥靠在墻上,擰著眉,憂心地看著我,輕輕嘆氣。表哥和表弟也來了,倆人縮在墻角,你望我,我望你,一聲都不敢吭。房間外頭傳來瓶瓶罐罐的聲音,那大概是小姨在收掇碗筷吧。
鼻尖卻嗅到了燒火的氣味。我這才發(fā)現(xiàn)阿爸支了個炭盆燒火,往里廂丟物什。
我尖叫一聲,蹦起來沖上前,踉踉蹌蹌地。我一把搶出火盆里的草稿本,用嘴吹、用手扇,撲滅那火星子,只可惜已有一半燒黑了。阿爸打了我一耳光,我愈發(fā)氣憤,奪過他手里的鉛筆、紙張、小碎布,通通塞進衣襟里,貼著胸脯放好,再緊緊攏上衣服。真是燙得要命??!
“這是天鳳的,憑啥燒掉?”
阿爸大聲呵斥:“死人的物什,燒了算數(shù)!拿過來!”
我氣得眼里冒火星子。太可恨了,他們不出去找她,也不讓我找她,反倒燒她的物什?我尖聲叫嚷:“就不給,你們打死掉我好了!”
啪!面孔上一記耳光。嗡——。臉頰子連帶著耳朵一抽一抽地疼,接著又是熱熱的辣痛了,這下可好,腦袋瓜子又暈了,我扶著墻壁才能站穩(wěn)當(dāng)。
阿媽哭得更傷心了。阿爸惱火地呵斥:“你哭有啥用?”
阿哥不耐煩地開口:“好了!你們都勿要吵了。這癡病一時半會好不了的?!彼ゎ^朝門外的人說:“貴發(fā)阿叔,不好意思啊,叫你看笑話了?!?/p>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男人在門口露了臉。原來是赤腳醫(yī)生來了。一定是來給我看后腦勺的。
“勿要緊,儕都是小事體?!眳轻t(yī)生站在房門口,很客氣地說,“金寶啊,外頭有客人,估計是來尋你的?!?/p>
阿爸、阿媽、阿哥都走出門去迎。阿哥不高興地瞟了我一眼,但我還是爬下床跟在他們后面,偷偷地看。
是楊家親戚朋友十幾號人上門來了。楊玉香被她爺推到人堆前,露出胳膊上的烏青和額頭上的包,還有被扯禿的一小塊頭皮。她爺指著阿爸的鼻子罵:“你囡姑娘先是害死了天鳳,今朝又打了玉香。你們眼里還有王法嗎?”
我探出頭嚷嚷:“天鳳去游水了,你們倒是去河浜找她呀!”
“胡說!”天鳳的爺破口大罵,摘掉嘴里叼著的煙扔在地上,踩了兩腳,碾滅了煙頭的火星,“就是你,寒腳里偏要和天鳳去河浜。她腳筋別住了,在水里廂溺死掉了,你倒好,就望著,也不救人。我看你是存心的!”
“天鳳哪能會死呢?”我急得跺腳,扯著嗓子尖叫,“她也就是游遠了,忘回家了!”
楊玉香嘟囔:“頭七早過了,還撒癔癥呢……”
我猛地撲過去,要打楊玉香,阿爸拽住我領(lǐng)子,又想打我,我反手就抓了他的胳膊,抓出幾道血印子。這群,這群……這群老東西,還有楊玉香那個爛貨,統(tǒng)統(tǒng)都在咒天鳳,真壞,我真恨不得……恨不得拿桶開水潑他們一身,好叫他們都醒醒頭腦!哎呀呀——!
忽地一下,阿哥又把我拎了起來,拖到人后,推回家門里去。他把表哥和表弟喊出來,又合上大門落了鎖,板起臉對我說:“這塊子沒你的事體,等在屋里廂勿要動?!?/p>
阿哥走到楊家人面前問:“我們今朝索性抹臺子算賬,拿事體一道講講清爽好了。你就說,弄了這幫人上門來,又是打算做啥?”
天鳳的爺說:“少說也要賠我們十萬銀鈿?!?/p>
阿爸怒吼:“你獅子大開口啊!”
天鳳的爺說:“我囡姑娘天鳳,聰明又能干。她走了,啥人來帶弟妹?啥人給我們養(yǎng)老?玉香也破相了,以后嫁不出去怎么辦?你好好較算算,我們虧的哪里止十萬?”
有個女人插嘴說:“金寶啊,我們兩家就不結(jié)親了吧。這里是二十四塊銀鈿,還給你?!彼囟ㄊ前⒏缍ㄓH那女兒家的娘。楊家人可真是蔫壞,竟將她也叫來了!那女人摸出一個紅紙包,腳邊又擺了個大紙箱子,里廂裝了一個豬腿和幾盒點心。這是把我家送出去的彩禮又退回來了。阿哥憤憤地踢了一腳地上的狗尾巴草,罵了一聲。小姨扒在玻璃門前緊張兮兮地看,也不停地念叨:“精得要命,就是在敲竹杠,十萬敲不到,兩千也是要敲的……”
亂糟糟的七嘴八舌炸開了,就像灶膛里著了的木柴,猛一下子便躥出大火,燎了人一身。
“臨到結(jié)婚了,你們倒要退親?這算幾個意思?”
“你囡姑娘忒厲害了,以后同嫂子打相打哪能辦?”
“小孩子嘛,鬧了誤會,阿姐勿要生氣了……”
“你囡姑娘手上有人命,啥人還敢把女兒嫁給你們家嘛?”
“是楊家囡姑娘自己要下水的,也是她自己別住腳筋嗆死在水里廂的,同我們春深沒關(guān)系!”
“韓金寶你怎么講說話的?”
“金寶你這個話不對的,畢竟死者為大的呀,天鳳也是你看著長大的?!?/p>
“我看著她長大,我就要白給十萬塊?”
“你們再去物色物色別家囡姑娘吧。春鋒啊,對不起哦?!?/p>
“十萬塊,你們賠還是不賠!”
“一分銀錠也沒,你們?nèi)ジ嫖野桑 ?/p>
嘭!一聲巨響。我嚇得一急——不曉得是啥人砸碎了個玻璃瓶子,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門外變得很吵嚷,他們開始推搡和拉扯。有人逼問阿媽,有人朝阿爸比劃“五”的手勢,還有人想闖進門揪我出去。跟唱戲一樣,各路神仙一齊上臺。阿哥抄起了掃帚橫在門前,膀子肉都繃緊了,眼看著就要動粗。左鄰右舍都出了家門,也有站在上階沿看鬧猛的,也有混在烏泱泱的人群中勸架的。忽然,平地起驚雷,天鳳的爹大叫道:“你滾開,我非給你點顏色看看!”
罵聲和爭辯又混在一起,像餃子餡里的薺菜和豬肉一樣,混成一團。有一點悶響,還有木頭竹竿碰在一起的聲音,阿媽哭著喊叫。我不想回頭看,光聽就能曉得他們是打起來了。吵鬧中有個尖嗓子的女人高聲喊說:“快去尋書記??!”
我聽得暈乎,好像有幾個小人在腦袋里敲鑼打鼓,腦筋突突地跳。我揉著額角頭,走回飯桌前坐下。
赤腳醫(yī)生不摻和這些事體。他一個人不聲不響,已經(jīng)吃了半晌的茶了。他的藥箱敞開,聽診器、針筒、酒精瓶子還有針灸包都攤在桌上。
我連忙解釋道:“吳醫(yī)生,天鳳好得很,沒出事體的?!?/p>
吳醫(yī)生如夢方醒般地回過神,沖我溫和地笑笑說:“嗯,我曉得。”
他相信我說的話,這讓我很高興,也愈發(fā)喜歡他了。我又說:“天鳳水性很好的,她喜歡屏氣沉到水下去,我們一直這樣玩。只不過,這次她沉得有點久啦,游得太遠啦。等她回家,我肯定要好好說她。”
吳醫(yī)生斯文地指了指凳子:“春深,坐下吧,我給你看一看?!?/p>
他撥開我后腦勺的頭發(fā),輕輕按壓磕出來的小包:“沒啥問題,今要冰敷。”他打開藥箱,取出一包一包的草藥和一板一板的西藥,一面開方子一面念叨:“蒼耳草,米仁根,鉤藤……”
我看到那西藥盒子上印著“奮乃靜”和“氯丙嗪”,便問:“都是用來治后腦勺的包嗎?”
吳醫(yī)生含糊道:“不是,不是?!?/p>
實話講,我也不大關(guān)心西藥是用來做啥,因為我心里只放得下一件事。我試探地問:“醫(yī)生,天鳳會回家的吧?”
吳醫(yī)生笑了一下,眼角幾道皺紋老深,慈祥得很。“會的,放心吧?!?/p>
“那她啥時候回呀?好叫我等也等得心里有數(shù)些?!?/p>
“講不定,明朝就回來了?!?/p>
我又笑又叫:“真的呀?”
“真的?!?/p>
吳醫(yī)生是最有學(xué)問的,他講的,必定不會有錯。我放下心來,松快地靠在墻壁上,輕輕哼起了歌。門外的吵嚷聲照舊,但我也聽不分明了。我從胸口摸出從火盆里搶來的草稿本,翻到“放學(xué)以后去游水”那頁,細細地品味。所幸我手快,天鳳的字跡仍很分明。這就行了,只要她的字跡還在,我便能想見她笑盈盈的臉,和月牙兒一樣的笑眼。
“還是驅(qū)一驅(qū)吧?!眳轻t(yī)生輕輕嘆息著說。
于是艾條燒起來了,濃濃的、帶焦的氣味在房里橫沖直撞,淡白的煙霧罩著我,染透一身布衫,我像是在騰云。灶間里煎著藥,散出一縷一縷的苦香,還有柴火輕輕的爆響,和著門外哇啦哇啦的叫喊聲,一起混成了奇異的動靜,像是和我隔得很遠,都不清楚,都不真切。
我安心地閉上眼,打算睡一個好覺。就像吳醫(yī)生講的,等一覺醒來,便又能看見天鳳了。我會和她一起去上學(xué)堂,一起聽課,而她呢,弄不好還賊心不死,又要在草稿本上問我不去游水,那么我會告訴她:不去。放了學(xué),我就會送她回楊家,或者帶她回我家,再不濟,一道去撒種子也行。等天氣熱起來,我們便去到水田里插秧;然后在秋天,我們會一起割稻子,再用太陽光把金燦燦的稻谷暴曬出脆生生、嘎嘣響的香。
反正,我是不會再讓她去河浜的。
天鳳,明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