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喬生
1923年,周作人給同院住的魯迅寫了一封信,聲稱雖然自己能容忍甚至原諒長兄的不是,但從此恩斷義絕,不再來往。魯迅因此搬離了大宅院,另覓住處。從此兩兄弟長庚啟明,動如參商。
何事脊令偏傲我
魯迅在南京求學期間,寒假結束回校,曾寫給弟弟們幾首詩,其中一首是:“春風容易送韶年,一棹煙波夜駛船。何事脊令偏傲我,時隨帆頂過長天?!?/p>
詩中的“脊令”鳥,頭背黑色,額與腹下白色,像戲曲舞臺上張飛的臉譜,民間因稱之為“張飛鳥”。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寫小時候跟閏土的父親學習雪地捕鳥,曾遇到過它:“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面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yǎng)不過夜的。”
《詩經(jīng)·小雅·常棣》這樣描寫這種鳥的習性:“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它們在遇到危險時發(fā)出急促的鳴叫聲,被用來比喻友愛兄弟急難時的相互救助。
當兄弟因為求學求職離別時,感到脊令在“傲我”,而當他們因矛盾永遠分離時,脊令的叫聲聽起來就比“傲”更難受了。
魯迅和周作人失和之前,三弟建人因無固定職業(yè),已只身到上海謀生;魯迅和周作人失和后,雖然同居北京,但不相來往。幾年后,魯迅輾轉(zhuǎn)廈門、廣州,到達上海,與周建人一家會合,兄弟一度比鄰而居,互相照顧。
曾經(jīng)是魯迅詩友的周作人,與魯迅分手后,追求散淡和超脫。他采取“閉戶讀書”主義,耕種“自己的園地”?!拔逅摹睍r期,他曾追求的“人的文學”的明朗、隨感錄的犀利,漸漸地都被隨筆文的平和沖淡和隱藏旨意的讀書筆記所取代,他在苦雨齋里獨自讀“雨天的書”的孤寂,與魯迅“彷徨”時期的心境相似。如果說魯迅是“走來走去”的彷徨,那么周作人則是屬于“退隱”和“安居”。他留在八道灣的四合院“靜修”或曰“苦住”,喝著苦茶,讀著古書或洋書,時而發(fā)些牢騷,時而徘徊嘆息。
兩兄弟雖然不相往來,但在緊要關頭仍互相關心,在社會斗爭中也能互相聲援,所謂“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
北方軍閥當政,查封報館,逮捕文人,周作人主持的《語絲》也卷入其中,導致周作人和劉半農(nóng)等離家避難。魯迅很是掛念,1927年11月7日在給章廷謙的信中說:“北新捕去李(小峰之堂兄)王(不知何人)兩公及搜查,聞在十月二十二,《語絲》之禁則二十四。作者皆暫避,周啟明蓋在日本醫(yī)院歟。查封北新,則在卅日。今天喬峰得啟明信,則似已回家,云《語絲》當再出三期,湊足三年之數(shù),此后便歸北新去接辦云云。卅日發(fā),大約尚未知查封消息也。他之在北,自不如來南之安全,但我對于此事,殊不敢贊一辭,因我覺八道灣之天威莫測,正不下于張作霖,倘一搭嘴,也許罪戾反而極重,好在他自有他之好友,當能互助耳?!?/p>
上?!耙弧ざ恕睉?zhàn)爭期間,魯迅收到親朋好友的來信。母親的關懷更讓他感到溫暖。兩年前,他在柔石遇害后寫的“夢里依稀慈母淚”,想到的是柔石的母親,也想到自己的母親,北京的母親和弟弟也問起魯迅和周建人在上海戰(zhàn)火下的狀況。周作人寫信給周建人試探問詢,周建人寫長信報告了魯迅和自己的境況。
當然,矛盾仍在。在京派和海派的論爭中,人們似乎更想以兩兄弟的對立作為標志。于是說他們兩位,一個是京派,一個是海派。其實,魯迅也有京派的一面,或者說,魯迅對此有更清醒的認識,是超乎兩派之上的。
周作人對魯迅的不滿,有兩個緣由:一是對魯迅在上海又成立家庭不滿,這是關系到他的生活狀態(tài)和切身利益的。在他看來,魯迅到了外地,雖然每月給母親安排贍養(yǎng)費,但很多瑣碎的事只得由他在京代勞。周作人把自己在京照顧母親稱為“親侍”,認為是比魯迅的寫信問候和獻納銀錢要珍貴得多。這些話當然不無合情在理成分,所以他一再申說,理直氣壯。他進而影射攻擊魯迅言行不一,人格破產(chǎn):“普通男女私情我們可以不管,但如見一個社會棟梁高談女權或社會改革,卻照例納妾等等,那有如無產(chǎn)首領浸在高貴的溫泉里命令大眾沖鋒,未免可笑,覺得這動物有點變質(zhì)了。我想文明社會上道德的管束應該很寬,但應該要求誠實,言行不一致是一種大欺詐,大家應該留心不要上當?!?/p>
雖然沒有公開點名,但讀者心知肚明。
第二個緣由,比家務事引起的恩怨更重要,是周作人對魯迅傾向左翼的不滿。他認為魯迅加入“左聯(lián)”,是老年人跟著青年人瞎跑,其根源在于好名,領袖欲強,不想失去文壇權威地位,其結果將是老而出丑。周作人在《〈蛙〉的教訓》一文中影射道:“其實叫老年跟了青年跑這是一件很不聰明的事……有些本來能夠?qū)憣懶≌f戲曲的,當初不要名利所以可以自由說話,后來把握了一種主義,文藝的理論與政策弄得頭頭是道了,創(chuàng)作便永遠再也寫不出來,這是常見的事實,也是一個很可怕的教訓。”
他還在《老人的胡鬧》一文中寫了這樣一段話:“往往名位既尊,患得患失,遇有新興占勢力的意見,不問新舊左右,輒靡然從之,此正病在私欲深,世味濃,貪戀前途之故也。雖曰不自愛惜羽毛,也原是個人的自由,但他既然戴了老丑的鬼臉踱出戲臺來,則自亦難禁有人看了欲嘔耳。這里可注意的是,老人的胡鬧并不一定是在守舊,實在卻是在維新。蓋老不安分,重在投機趨時,不管所擁戴的是新舊左右,若只是因其新興有勢力而擁戴之,則等是投機趨時,一樣的可笑?!?/p>
魯迅應該看到了這些文字以及周作人身邊文士們的類似議論,所以對周作文為首的所謂“京派”也沒有好聲氣。
魯迅堅持認為不脫離現(xiàn)實、貼近大眾的思想是一種進步的思想,對中國有益。他希望文人學者過的生活,不是隱退、畏縮,而是保持批判精神。因此,他在《小品文的危機》《隱士》等短文中,也總是對準周作人等所謂“京派”的“小”和“隱”發(fā)議論。
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中把小品文稱為“小擺設”:
然而就是在所謂“太平盛世”罷,這“小擺設”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在方寸的象牙版上刻一篇《蘭亭序》,至今還有“藝術品”之稱,但倘將這掛在萬里長城的墻頭,或供在云岡的丈八佛像的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見了,即使熱心者竭力指點,也不過令觀者生一種滑稽之感。何況在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時候,誰還有這許多閑工夫,來賞玩琥珀扇墜,翡翠戒指呢。他們即使要悅目,所要的也是聳立于風沙中的大建筑,要堅固而偉大,不必怎樣精;即使要滿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槍,要鋒利而切實,用不著什么雅。
美術上的“小擺設”的要求,這幻夢是已經(jīng)破掉了,那日報上的文章的作者,就直覺的地知道。然而對于文學上的“小擺設”——“小品文”的要求,卻正在越加旺盛起來,要求者以為可以靠著低訴或微吟,將粗獷的人心,磨得漸漸的平滑。
在《隱士》一文中,魯迅對京派的隱逸之士諷刺得十分尖刻:“贊頌悠閑,鼓吹煙茗,卻又是掙扎之一種,不過掙扎得隱藏一些。雖‘隱’,也仍然要啖飯,所以招牌還是要油漆,要保護的。泰山崩,黃河溢,隱士們目無見,耳無聞,但茍有議及自己們或他的一伙的,則雖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聰目明,奮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遠勝于宇宙之滅亡者,也就為了這緣故。”
魯迅不愿意往消極方面走,而堅持認為成為“匕首”和“投槍”才是小品文的發(fā)展方向,抗爭才是積極、正確的態(tài)度。因此,他在《小品文的危機》中寫道:“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但自然,它也能給人愉快和休息,然而這并不是‘小擺設’,更不是撫慰和麻痹,它給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養(yǎng),是勞作和戰(zhàn)斗之前的準備?!?/p>
這樣的“生存的小品文”就是魯迅晚年詩學的精華部分——他的雜文進入純熟的境地。
漏船載酒泛中流
魯迅在上海的生活雖然有小家庭的溫暖和安寧,但也有頗多煩惱。
1932年10月,魯迅剛過五十歲,寫了《自嘲》詩,描述他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其中不但有親情的展示,更有生存環(huán)境的描述和人生態(tài)度的表達: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
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
1932年10月5日,郁達夫夫婦在聚豐園招宴,其兄長郁華、柳亞子夫婦、魯迅夫婦出席。席間,郁達夫?qū)︳斞搁_玩笑說:“你這些天來辛苦了吧?”魯迅用上一天想到的“橫眉”一聯(lián)回答他。達夫打趣道:“看來你的‘華蓋運’還是沒有脫?”魯迅說:“噯,給你這樣一說,我又得了半聯(lián),可以湊成一首小詩了?!边@“半聯(lián)”就是首句的“運交華蓋欲何求”。散席時,郁達夫拿出一幅素絹,請各人題詞留念。魯迅根據(jù)席間談話,寫下了“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币桓甭?lián)語。一旁的柳亞子看到,在與魯迅握別時,請求魯迅贈賜墨寶。次日,魯迅為柳亞子手書了四尺對開一紙。魯迅還將此詩寫成扇面贈送日本杉本勇乘,將“對”寫作“看”;寫贈其他友人時,“他”字也寫作“它”或“牠”。
運交華蓋,是運氣不好的意思。魯迅在《華蓋集》題記中解釋他為什么如此命名文集道:“我平生沒有學過算命,不過聽老年人說,人是有時要交‘華蓋運’的。這‘華蓋’在他們口頭上大概已經(jīng)訛作‘鑊蓋’了,現(xiàn)在加以訂正。所以,這運,在和尚是好運:頂有華蓋,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華蓋在上,就要給罩住了,只好碰釘子。”
第三句借用了南社詩人姚鵍雛(錫鈞)的詩句“舊帽遮顏過鬧市”以及《吳子·治兵》“如坐漏船之中”一句?!稌x書·畢卓傳》中畢卓說:“得酒滿數(shù)百斛船……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甭┐d酒,路途是危險的,但應該注意的是所載并非糧草或圖書,而是酒——在這樣的境況中,更不能無酒。如《詩·邶風·柏舟》所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薄栋刂邸吩娊酉聛磉€有“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兄弟既不能依靠,卻還要面對“群小”“千夫”。
魯迅1931年2月4日給李秉中的信中說:“然而三告投杼,賢母生疑。千夫所指,無疾而死。生丁今世,正不知來日如何耳?!碑敃r報刊上關于魯迅的謠言很多,魯迅真成了“千夫所指”之人——他從這里找到快感,甘愿做獨戰(zhàn)的勇士,“雖千萬人吾往矣”!
魯迅寫給柳亞子詩軸上的跋語有“達夫賞飯,閑人打油。偷得半聯(lián),湊成一律以請”幾句。所謂“偷”,就是直接引用,或者可以換成“借”字。這首詩引用或化用的句子頗不少。千夫指,語出《漢書·王嘉傳》:“里諺曰:‘千人所指,無病而死?!比孀优5牡涔食鲎浴蹲髠鳌罚骸磅U子曰,女忘君之為孺子牛而折其齒乎?而背之也!”晉代杜預注:“孺子,荼也。景公嘗銜繩為牛,使荼牽之。荼頓地,故折其齒?!鼻宕榱良侗苯娫挕罚骸巴镥X秀才季重,工小詞。然飲酒使氣,有不可一世之概。有三子,溺愛過甚,不令就塾。飯后即引與嬉戲,惟恐不當其意。嘗記其柱帖云:‘酒酣或化莊生蝶,飯飽甘為孺子牛?!婵袷恳病!薄案┦住币痪浜懈呱械姆e極的意義,象征著徹底的獻身精神。魯迅曾說:“但自問數(shù)十年來,于自己保存之外,也時時想到中國,想到將來,愿為大家出一點微力,卻可以自白的?!彼_實也曾以牛自況:“譬如一匹疲牛罷,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廢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張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轉(zhuǎn)磨,也可以的;趙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貼出廣告道,敝店備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牛乳。我雖然深知道自己是怎么瘦,又是公的,并沒有乳,然而想到他們?yōu)閺埩_生意起見,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藥,也就不說什么了?!薄霸谏畹穆飞?,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后人將“孺子”解釋為人民大眾,認為魯迅是在申述為人民服務的決心。
郭沫若在《孺子牛的質(zhì)變》一文中評論道:“這一典故,一落到魯迅的手里,卻完全變了質(zhì)。在這里,真正是腐朽出神奇了?!庇衷凇丁呆斞冈姼濉敌颉分懈叨荣潛P《自嘲》的“橫眉俯首”聯(lián):“雖寥寥十四字,對方生與垂死之力量,愛憎分明;將團結與斗爭之精神,表現(xiàn)具足。此真可謂前無古人,后啟來者。”言辭或有夸張成分,但魯迅將這些詩句集中在一起,的確產(chǎn)生了新奇的效果。魯迅自謙說這是一首打油詩,詩中也有多句玩笑話,甚至還借用別人的句子,但拼接起來,就表明了一種嬉笑中的怒罵和玩笑中的嚴肅。
半是儒家半釋家
1934年1月,周作人虛歲五十,按照中國傳統(tǒng)做壽“做虛不做實”的習俗,他該做“五十大壽”了。這一天,他寫了一首打油詩: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談狐說鬼尋常事,只欠工夫吃講茶。
周作人為抄稿加的“題識”說:“二十三年一月十三日偶作五十自壽詩,仿牛山志明和尚體。錄呈巨淵兄一笑。”所謂“牛山體”是指仿南朝志明和尚的《牛山四十屁》風格。
周作人將這首詩抄錄多份贈給友人。其中的“巨淵”即趙巨淵把獲贈詩稿寄給上?!冬F(xiàn)代》雜志。編者施蟄存和杜衡本是周作人的朋友,很快將這首詩影印刊載于2月1日的《現(xiàn)代》雜志第四卷第四期,署名知堂?!冬F(xiàn)代》為此專門做了“周作人五十誕辰之祝賀”專版,除詩外,還刊登了周作人一家合影,甚至還影印了周家五十壽宴的請?zhí)?/p>
周作人陰歷生日這天,設家宴五桌招待親友,其熱鬧自不必說。周作人用前日詩原韻再作一首: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
老去無端玩古董,閑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詩的大意說自己前世為出家和尚,現(xiàn)世成了人世間的居士,如今已到孔子所說的“知天命”之年,不再有浮躁凌厲之氣,不想做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閑來無事,在街頭聽人談鬼,自得其樂,在窗下畫蛇,玩古董,種胡麻。若問這種生活有什么意思,請到寒舍一面品味苦茶,一面聽我細說緣由。首聯(lián)的出典是一個家族傳說。據(jù)說在周作人出生的那天晚上,一個族叔外出,夜半回來,走近堂內(nèi)的門時,看見一個白胡子老頭站在那里,而周作人恰在此時降生,所以周作人常說自己是“老人轉(zhuǎn)世”,但不知怎地將“白胡老人”傳說成“老和尚”了。
此時,林語堂正在上海籌辦小品文半月刊《人間世》,看到周作人的自壽詩,大感興趣,特邀文壇名家唱和。于是,在《人間世》創(chuàng)刊號上,緊接著《發(fā)刊詞》之后就是周作人兩首詩并影印件,刊發(fā)時,周作人為兩首詩重擬了題目《偶作打油詩二首》。雜志還刊出周作人的大幅照片并注“京兆布衣知堂(周作人)先生近影”。
此前,劉半農(nóng)在《論語》半月刊第三十七期上的《(自注自批)桐花芝豆堂詩集(四十二——四十五)》中也披露了周作人之《五十自壽詩》第一首(即贈趙巨淵者),并發(fā)表《新年自詠(次知堂老人韻,有序)》四首。
咬清聲韻替分家,爆出為“袈”擦出“裟”。
算罷音程昏若豕,畫成浪線曲如蛇。
常還不盡文章債,欲避無從事務麻。
最是安閑臨睡頃,一支煙卷一杯茶。
吃肉無多亦戀家,至今不想著袈裟。
時嘲老旦四哥馬,未飽名肴一套蛇。
猛憶結婚頭戴頂,旋遭大故體披麻。
有時回到鄉(xiāng)間去,白粥油條勝早茶。
只緣險韻押袈裟,亂說居家與出家。
薄技敢夸字勝狗,深謀難免足加蛇。
兒能口叫八爺令,妻有眉心一點麻。
書匠生涯喝白水,每年招考吃回茶。
落發(fā)何須更出家,浴衣也好當袈裟。
才低怕見一筐蟹,手笨難敲七寸蛇。
不敢冒充為普魯,實緣初未習桑麻。
鐵觀音好無緣喝,且喝便宜龍井茶。
文壇名家群起而和,蔚然大觀:《人間世》創(chuàng)刊號重新發(fā)表劉半農(nóng)的和詩,算是引子,緊跟沈尹默、林語堂的和詩?!度碎g世》第二期發(fā)表蔡元培《和知堂老五十自壽韻》兩首、沈兼士《和豈明打油詩寫上一首聊塞語堂》,《人間世》第三期發(fā)表無能子(錢玄同)的《也是自嘲,也和知堂原韻》《再和知堂》及蔡元培《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壽韻》。沒有公開發(fā)表而在朋友間傳誦和詩的有胡適(《和苦茶先生打油詩》《再和苦茶先生,聊自嘲也》)、俞平伯(《和知堂〈五十自壽詩〉》)及徐耀辰、馬幼漁等。
沈尹默詩興最濃,和了七首,前兩首題為《和豈明五十自壽打油詩韻》:
兩重袍子當袈裟,五十平頭算出家。
懶去降龍和伏虎,閑看綰蚓與紓蛇。
先生隨喜栽桃李,博士偏勞拾芝麻。
等是閑言休更說,且來上壽一杯茶。
制禮周公本一家,重袍今合簡稱裟。
喜談未必喜捫虱,好飲何曾好畫蛇。
老去常常啖甘蔗,長生頓頓飯胡麻。
知堂究是難知者,苦雨無端又苦茶。
第三和第四首題《自詠和裟韻》《再和裟韻》:
論文不過半行家,若做和尚定著裟。
反正無從點林翰,端底何必揣沙麻。
圖中老虎全成狗,壁上長弓盡變蛇。
睜眼何妨也瞎說,苦茶以上更無茶。
莫怪人家怪自家,烏紗羨了羨袈裟。
似曾相識攔門犬,無可奈何當?shù)厣摺?/p>
鼻好厭聞名士臭,眼明喜見美人麻。
北來一事有勝理,享受知堂泡好茶。
第五至第七首題為《平浦車中無聊,再用裟韻,得三首》:
無從說起國和家,何以了之袈也裟。
三笑良緣溪畔虎,一生妙悟草間蛇。
唐詩端合稱黃娟,宋紙無由寫白麻。
好事之徒終好事,開門七件尚須茶。
牛有牢兮豕有家,一群和尚有袈裟。
剩居杜老東西屋,莫羨歐公大小蛇。
解道人生等蒲柳,休從世事論芝麻。
回黃轉(zhuǎn)綠原無定,白水前身是釅茶。
學詩早歲誦千家,險韻居然敢押裟。
吟里聳肩嘲病鶴,陣中對手認長蛇。
知堂春意幾枝豆(苦茶庵中有紅豆數(shù)種),
半老風懷一點麻(半農(nóng)和裟韻詩中有余妻一點麻之句)。
謔及諸公知罪過,甘心罰飲熟湯茶。
林語堂的和詩題為《和京兆布衣八道灣居士豈明老人五秩詩原韻》:
京兆紹興同是家,布衣袖闊代袈裟。
祗戀什剎海中蟹,胡說八道灣里蛇。
織就語絲文似錦,吟成苦雨意如麻。
別來但喜君無恙,徒恨未能共話茶。
錢玄同的和詩題為《也是自嘲,也和知堂原韻》:
但樂無家不出家,不皈佛教沒袈裟。
腐心桐選祛邪鬼,切齒綱倫斬毒蛇。
讀史敢言無舜禹,談音尚欲析遮麻。
寒宵凜冽懷三友,蜜橘酥糖普洱茶。
又有一首《再和知堂》:
要是咱們都出家,穿袈是你我穿裟。
大嚼白菜盤中肉,飽吃洋蔥鼎內(nèi)蛇。
世說專談陳酉靺,藤陰愛記爛芝麻。
羊羹蛋餅同消化,不怕失眠盡喝茶。
胡適發(fā)表兩首和詩,一首是七言詩《和苦茶先生打油詩》:
先生在家〔像〕象出家,雖然弗著〔啥〕倽袈裟。
能從骨董尋人味,不慣拳頭打死蛇。
吃肉應防嚼朋友,打油莫待種芝麻。
想來愛惜紹興酒,邀客高齋吃苦茶。
一首是五言詩,名《再和苦茶先生,聊自嘲也》:
老夫不出家,也不著袈裟。
人間專打鬼,臂上愛蟠蛇。
不敢充油默,都緣怕肉麻。
能干大碗酒,不品小鐘茶。
平時與周作人交往不多,此時在上海的蔡元培得到林語堂的邀約,先后和詩三首。前兩首是《和知堂老人五十自壽》:
何分袍子與袈裟,天下原來是一家。
不管乘軒緣好鶴,休因惹草卻驚蛇。
捫心得失勤拈豆,入市婆娑懶績麻(君自言到廠甸數(shù)次矣)。
園地仍歸君自己,可能親掇雨前茶(君曾著《自己的園地》)。
廠甸攤頭賣餅家(君在廠甸購戴子高《論語注》),肯將儒服換袈裟。
賞音莫泥驪黃馬,佐斗寧參內(nèi)外蛇。
好祝南山壽維石,誰歌北虜亂如麻。
春秋自有太平世,且咬饃饃且品茶。
5月5日,蔡元培作《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壽韻》一首,發(fā)表于《人間世》第三期:
新年兒女便當家,不讓沙彌袈了裟。
鬼臉遮顏徒嚇狗,龍燈畫足似添蛇。
六幺輪值思贏豆,數(shù)語蟬聯(lián)號績麻。
樂事追懷非苦語,容吾一樣吃甜茶。
進入老年的蔡元培懷想天真爛漫的兒童時光,吟詠了故鄉(xiāng)紹興的四種習俗。原詩稿首聯(lián)下注:“吾鄉(xiāng)小孩子留發(fā)一圈而剃其中邊者,謂之沙彌?!豆锼却娓濉啡渖瘛粭l引‘經(jīng)了筵’‘陣了亡’等語,謂此自一種文理?!鳖h聯(lián)下注:“吾鄉(xiāng)小孩子選炒蠶豆六枚,于一面去殼少許,謂之黃,以完好一面謂之黑。二人以上掄擲之,黃多者贏。亦仍以豆為籌碼?!鳖i聯(lián)下注:“以成語首字與其他末字相同聯(lián)句,如甲說:‘大學之道’,乙接說:‘道不遠人’,丙接說:‘人之初’等,謂之績麻?!蔽猜?lián)下注:“吾鄉(xiāng)有‘吃甜茶講苦話’語。”詩中記敘新年兒戲情形,寫入許多鄉(xiāng)俗,還細加注釋。周作人后來回憶這次唱和過程,對蔡先生的支持深表感激,稱贊前輩童心未泯,“于游戲之中自有謹厚之氣”,“不可及也”。
周作人一直珍藏著蔡元培的和詩手稿。
沈兼士在《人間世》第二期上也發(fā)表了一首和詩,從專業(yè)角度對這次唱和使用的詩韻做了回應和解釋:
錯被人呼小學家,莫教俗字寫袈裟。
有山姓氏訛成魏,無蟲人稱本是蛇。
端透而今虔知澈,魚模自古屬歌麻。
眼前一例君須記,荼苦由來即苦茶。
海上微聞有笑聲
這些和詩發(fā)表,固然引發(fā)“雅致”“幽默”等贊嘆,但也招來不少批評和嘲罵。廖沫沙以“埜容”的筆名在當年4月14日《申報·自由談》上發(fā)表《人間何世?》,挖苦說:“揭開封面,就是一幅十六寸放大肖像,我還以為是錯買了一本摩登訃聞呢?細看下款,才知道這是所謂‘京兆布衣’知堂先生周作人近影,并非名公巨人的遺像。那后幅還有影印的遺墨一般的親筆題詩……”他雖是左翼人士、新學信徒,但也用周作人原韻寫詩一首,極盡嘲諷之能事:
先生何事愛僧家?把筆題詩韻押裟。
不趕熱場孤似鶴,自甘涼血懶如蛇。
選將笑話供人笑,怕惹麻煩愛肉麻。
誤盡蒼生欲誰責?清談娓娓一杯茶。
廖沫沙認為,《人間世》提倡小品文是在遠離文壇斗爭,遠離現(xiàn)實,寫這樣的詩簡直是“誤盡蒼生”的“亡國之音”。他引用魯迅的意見批評道:“個人的玩物喪志,輕描淡寫,這就是小品文。西方文學有閑的自由的個人主義,和東方文學筋疲骨軟,毫無氣力的騷人名士主義,合而為小品文,合而為語堂先生所提倡的小品文,所主編的《人間世》?!?/p>
這種嚴厲的指責引發(fā)了林語堂不滿。4月16日,林語堂在《自由談》上發(fā)表了《論以白眼看蒼蠅之輩》:“蓋埜容雖寫來卻是白話,其深惡小品文之方巾氣與前反對白話維持道統(tǒng)之文無別?!薄皥溉菥谜劦氖鞘赖?,是人心,然世道人心若不從微處入手談起,亦每每談得昏頭昏腦,不知所云?!?/p>
胡風等人也撰寫文章聲援廖沫沙,批評林語堂。1934年4月16、17日的《申報·自由談》上發(fā)表的胡風的《“過去的幽靈”》,向周作人發(fā)出譴責和質(zhì)問:當年為詩的解放而斗爭過的《小河》的作者,現(xiàn)在竟然在這里“談狐說鬼”“對于小鬼也一視同仁”了!他斷定這是因為周作人“內(nèi)心的幽靈”復活了。
面對左翼文界的激烈批評,周作人對給予他的詩作和生活狀態(tài)以同情理解的朋友表示感謝。據(jù)林語堂《周作人詩讀法》披露,當年4月中下旬,周作人在給《人間世》寄稿時附了一通給林語堂的短簡,說:“……得劉大杰先生來信,謂讀拙詩不禁凄然淚下,此種看法,吾甚佩服?!绷终Z堂在《周作人詩讀法》中指出,周作人的詩“寄沉痛于幽閑,但世間俗人太多,外間頗有訾議。聽之可也,惟自怪不應將此詩發(fā)表,放在傖夫豎子眼前耳”。
魯迅在這場爭論中沒有公開發(fā)表文字,只在1934年4月30日給曹聚仁的信中簡略談了自己的看法:“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辭,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則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眾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近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將亡,已有卸責于清流或輿論矣?!?/p>
5月6日在給楊霽云的信里又議論了幾句,大意不變:“至于周作人之詩,其實是還藏些對于現(xiàn)狀的不平的,但太隱晦,已為一般讀者所不憭,加以吹擂太過,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覺得討厭了。”
魯迅一直在關注這場“和詩”盛況——這確是中國現(xiàn)代文壇一大景觀,新舊兩派、左右兩翼都大寫“舊體詩”。魯迅不能公開發(fā)言,一面是他的左翼陣營的同志,一面是他的弟弟。劫波未盡,手足情牽,大體上,魯迅是理解和同情周作人的。
周作人一直在關注雙方的爭論,自然不知道魯迅那些私下的議論。1936年6月,他發(fā)表《談鬼論》(收入《瓜豆集》),透露出對魯迅的懷疑:
三年前我偶然寫了兩首打油詩,有一聯(lián)云:“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庇行├蠈嵉呐笥岩娭畤W然,以為此刻現(xiàn)在不去奉令喝道,卻來談鬼的故事,豈非沒落之尤乎?這話說的似乎也有幾分道理,可是也不能算對。蓋詩原非招供,而敝詩又是打油詩也,滑稽之言,不能用了單純的頭腦去求解釋。所謂鬼者焉知不是鬼話,所謂蛇者或者乃是蛇足,都可以講得過去,若一一如字直說,那么真是一天十二小時站在街頭聽《聊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坐在南窗下臨《十七帖》,這種解釋難免為姚首源所評為癡叔矣。
“奉令喝道”者是指左翼文士,當然包括魯迅。周作人因為兩首詩被“一班人從年頭罵到年尾”,耿耿于懷。他可能懷疑胡風寫那樣的文章是受了魯迅的指使,因為胡風與魯迅的關系十分親密。
魯迅去世后,其私信中兩段有關自壽詩的議論發(fā)表出來,周作人看了,在《〈桑下談〉序》(收入《秉燭后談》)中卻并不表感激之意:“三年前戲作打油詩有云:‘且到寒齋吃苦茶’,不知道為什么緣故,批評家哄哄地嚷了大半年,大家承認我是飲茶戶,而苦茶是閑適的代表飲料。這其實也有我的錯誤,詞意未免晦澀,有人說此種微辭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亦無可言云云,鄙人不但活該,亦正是受驚若寵也?!币苍S在他看來,自己和朋友們的唱和是正常的文壇交往,即便不是什么雅事,卻也不會俗到“以肉麻當有趣”。左翼批評家的苛刻之論,魯迅雖然表示了不滿,但力度不夠,可能讓周作人不滿。魯迅連跟許廣平的通信《兩地書》都出版了,怎么沒有人說肉麻呢?周作人內(nèi)心不平,所以有了對同情理解的話并不領情的態(tài)度。
1964年3月6日,周作人寫下“八十自壽詩”:
可笑老翁垂八十,行為端的似童癡。
劇憐獨腳思山父,幻作青氈羨野貍。
對話有時裝鬼臉,諧談猶喜撒胡荽。
低頭只顧貪游戲,忘卻斜陽上土堆。
周作人在詩后題識中又一次表達對當年嘲諷、譴責“五十自壽詩”者的不滿:“前作所謂自壽詩,甚招來各方抨擊,自討苦吃,今已多吃了一萬天的茶飯,經(jīng)驗較多,豈敢再蹈覆轍乎?偶因酒醉,膽大氣粗,胡謅一首,但不發(fā)表好了,錄示二三友人,聊作紀念。末聯(lián)亦是實話,玩耍過日,不知老之已至,無暇汲汲顧影也?!?/p>
周氏兄弟的老友劉半農(nóng)去世,魯迅應邀寫了一篇紀念文章《憶劉半農(nóng)君》,懷念他們五四前后在《新青年》陣營中的交往和合作,并將劉半農(nóng)與陳獨秀、胡適等進行了對比,很看重他的清澈澄明: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開一次編輯會,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時最惹我注意的是陳獨秀和胡適之。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nèi)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里面有幾枝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nèi)無武器,請勿疑慮?!边@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cè)著頭想一想。半農(nóng)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nóng)。
……
不錯,半農(nóng)確是淺。但他的淺,卻如一條清溪,澄澈見底,縱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體的清。倘使裝的是爛泥,一時就看不出它的深淺來了;如果是爛泥的深淵呢,那就更不如淺一點的好。
魯迅雖然對劉半農(nóng)有很多贊詞,也對兩人以往的友情表達了懷念之情,但同時也明確說出對劉半農(nóng)最近幾年的一些行為的不滿:
近幾年,半農(nóng)漸漸的據(jù)了要津,我也漸漸的更將他忘卻;但從報章上看見他禁稱“蜜斯”之類,卻很起了反感:我以為這些事情是不必半農(nóng)來做的。從去年來,又看見他不斷的做打油詩,弄爛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長嘆……
現(xiàn)在他死去了,我對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時也并無變化。我愛十年前的半農(nóng),而憎惡他的近幾年……
魯迅的紀念文章最后總結說:“這憎惡是朋友的憎惡,因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農(nóng),他的為戰(zhàn)士,即使‘淺’罷,卻于中國更為有益?!濒斞傅脑u價大體上是褒多于貶。但,周作人的想法可能是:這個時候怎么能貶低呢?——死者為大。
魯迅所說“做打油詩,弄爛古文”,指劉半農(nóng)發(fā)表于《論語》《人間世》的《雙鳳凰專齋小品文》及《桐花芝豆堂詩集》的“悠閑”和“趣味”文字。周作人后來寫《半農(nóng)紀念》(《苦茶隨筆》),借悼念劉半農(nóng)的機會,對魯迅的上述看法表達了不滿:
還有一首打油詩,是擬近來很時髦的瀏陽體的,結果自然是仍舊擬不像,其辭曰:
漫云一死恩仇泯,海上微聞有笑聲。
空向刀山長作揖,阿旁牛首太猙獰。
半農(nóng)從前寫過一篇《作揖主義》,反招了許多人的咒罵。我看他實在并不想侵犯別人。但是人家總喜歡罵他,仿佛在他死后還有人罵。本來罵人沒有什么要緊,何況又是死人,無論罵人或頌揚人,里邊所表示出來的反正都是自己。我們?yōu)榱私徽x的關系,有時感到不平,實在是一種舊的慣性,倒還是看了自己反省要緊。譬如我現(xiàn)在來寫紀念半農(nóng)的文章,固然并不想罵他,就是空虛他說上好些好話,于半農(nóng)了無損益,只是自己出乖露丑。所以我今日只能說這些閑話,說的還是自己,至多是與半農(nóng)的關系罷了,至于目的雖然仍是紀念半農(nóng)。半農(nóng)是我的老朋友之一,我很悼惜他的死。在有些不會趕時髦結識新相好的人,老朋友的喪失實在是最可悼惜的事。
所謂“死后還有人罵”,在周作人看來,魯迅即是罵者之一。周作人晚年寫《知堂回想錄》時,抄錄了《半農(nóng)紀念》,但刪去了上面這段文字,應該是擔心讀者看出“漫云一死恩仇泯,海上微聞有笑聲”和“趕時髦結識新相好的人”是在影射魯迅。
直到三十年后,周作人才在《知堂回想錄》中對魯迅的評論說了幾句感念的話:“‘五十自壽詩’在《人間世》上發(fā)表之后,便招來許多批評攻擊。林語堂趕緊寫文章辯護,說什么寄沉痛于悠閑,這其實是沒有什么可辯護的;本來是打油詩,乃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挨罵正是當然。批評最為適當?shù)?,乃是魯迅的兩封信……”還說:“對于我那不成東西的兩首歪詩,他卻能公平的予以獨自的判斷,特別是在我們‘失和’十年之后,批評態(tài)度還是一貫,魯迅平日主張‘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不會對任何人有什么情面,所以他這種態(tài)度是十分難得也是很可敬佩的?!笨墒沁@時候,魯迅墓木已拱。
周作人寫“八十自壽詩”時仍住在那個三兄弟曾經(jīng)聚居的四合院里。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院內(nèi)除了周作人一家外,還有幾十戶人家雜居。魯迅所栽的樹還在,有的是參天蔽日了。有一天,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位編輯來訪,離開的時候,周作人送到前院,指著一棵樹說,這是家兄栽種的——真所謂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周作人晚年生活在某些方面也享受了魯迅的余蔭。
相逢一笑泯恩仇?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在殘酷的世界競爭中,一步落后,步步落后,不但被西方列強侵凌,也被東鄰日本擠壓、逼迫和欺辱。
“九一八”事變后,魯迅抨擊當局的不抵抗政策,寫下《“友邦驚詫”論》,對當局不自振作而看列強臉色、寄希望于國聯(lián)的軟骨頭行為表現(xiàn)出極大憤慨,其中有一段議論頗為激越:“好個‘友邦人士’!日本帝國主義的兵隊強占了遼吉,炮轟機關,他們不驚詫;阻斷鐵路,追炸客車,捕禁官吏,槍斃人民,他們不驚詫。中國國民黨治下的連年內(nèi)戰(zhàn),空前水災,賣兒救窮,砍頭示眾,秘密殺戮,電刑逼供,他們也不驚詫。在學生的請愿中有一點紛擾,他們就驚詫了!”“好個國民黨政府的‘友邦人士’!是些什么東西!”
政治形勢、國際沖突對魯迅生活產(chǎn)生了實際影響,上海隨時可能發(fā)生大戰(zhàn)。果然,1932年1月28日,在魯迅居住日租界附近上演了一場大戰(zhàn),魯迅的書桌竟被流彈打中,其危險程度可想而知。
1933年6月21日,魯迅為日本人西村真琴在這場戰(zhàn)爭中的一段經(jīng)歷寫下一首詩《題三義塔》,并簡述了寫作背景:
奔霆飛熛殲人子,敗井頹垣剩餓鳩。
偶值大心離火宅,終遺高塔念瀛洲。
精禽夢覺仍銜石,斗士誠堅共抗流。
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西村博士于上海戰(zhàn)后得喪家之鳩,持歸養(yǎng)之,初亦相安,而終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題詠,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爾。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一日魯迅并記。
三義塔者,中國上海閘北三義里遺鳩埋骨之塔也,在日本,農(nóng)人共建之。
霆,熛。鳩即鴿子,日語稱為堂鳩。大心,佛家語“大悲心”的略稱,《大乘起信論》以“欲拔一切眾生苦”之心為大悲心。瀛洲是傳說中的東海神山,這里指日本?!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齊人徐市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本菁淳l(wèi),《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wèi),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反,故為精衛(wèi)。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劫波,梵文Kalpa的音譯,略稱為劫。古印度傳說,世界經(jīng)歷若干萬年毀滅一次,重新開始,稱為一“劫”,后人借以指天災人禍。
1932年,日本大阪每日新聞社醫(yī)療服務團團長、醫(yī)學博士西村真琴來到上海,在上海的三義里拾到一只受傷的鴿子,并為之取名“三義鴿”,帶回日本,同日本鴿子養(yǎng)在一起,希望孵出后代后作為中日友好的象征。
西村在三義里發(fā)現(xiàn)鴿子后,想通過內(nèi)山完造將三義里鴿子的事告訴魯迅,但因為戰(zhàn)亂未成。此后,西村帶著這只鴿子輾轉(zhuǎn)于中國青島、大連,朝鮮,最后回到大阪每日新聞社。在新聞社的信鴿群中,有一只鴿子和三義鴿特別親密。西村把它們一起帶回家撫養(yǎng)。遺憾的是,三義鴿在西村的家里被黃鼠狼咬死了。
三義鴿死后一年多,西村寫信給魯迅報告說,三義鴿的故事感動了很多人,日本民眾為這只鴿子埋骨建塔,祈愿日中兩國和平相處,相互尊重,共同構筑美好未來。隨信還附了一幅他自己畫的鴿子和塔圖,圖的旁邊配有小詩:“東西兩國異,小鴿們親親密密,同在一窩里?!?/p>
1933年4月29日魯迅的日記中記有“得西村真琴信并自繪鳩圖一枚”。西村真琴來信中說明了給這只鴿子取名“三義”,意思是“義心、義民和義政”,并希望魯迅有所題詠。
魯迅寫了這首七律。西村收到魯迅的詩,于1933年7月16日寫了一篇三千余字的文章《一笑泯恩仇——我和魯迅》,和魯迅的詩一并珍藏在一個桐木盒里。當年12月5日,西村真琴在日本中央公論社出版的《科學隨想》一書收錄了這篇文章。西村真琴的好友島崎藤村在《日出》月刊上發(fā)表了《三義鴿記》,補敘相關史實。島崎藤村的《三義鴿記》曾被選入日本中學國語教材。
魯迅寫下詩句“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時,一定也會想起自己的手足兄弟。他的心中當然有三弟,因為他們一起在上海經(jīng)歷戰(zhàn)亂,但他心中可能更會想到二弟周作人。他們失去和睦整整十年了。直到魯迅去世,兄弟兩個都沒有相逢與和解。劫波不盡,恩仇未泯。
周作人的自壽詩引發(fā)文壇名宿紛紛唱和,盛況空前,既顯示其在文壇上的地位,也顯示了舊體詩的生命力。拋開兄弟之間、文壇左右翼之間的恩怨,就詩與人生體驗的契合而言,寫了“自嘲詩”的魯迅對二弟“自壽詩”的同情共鳴,自在情理之中。魯迅的自嘲中有自解、有愁悶、有怨憤,而尾聯(lián)的“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更有自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