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勇

認識她的時候，我已經(jīng)當排長了，剛剛二十二歲。

那是2002年夏末的一天，我去拉薩市中心一家餐館吃飯，她是這家餐館的服務(wù)員，我拿起菜單便開始點這個點那個，她快速地記錄下我說的菜名，然后順手遞給我確認。我拿過薄本子一看，著實吃了一驚，因為她寫的字實在是太漂亮了。我遞本子給她的時候夸了她一句：“這字寫得真好?！?/p>

“見笑了?！彼鼗貞?yīng)一句，并從本子上撕下菜單遞給窗口里的廚師，然后轉(zhuǎn)過身來繼續(xù)招呼其他顧客。在等待上菜的時候，我東瞧瞧西望望，當然，目光更多地集中在她身上。這女孩橫直看都像是一個特別有文化的人，怎么跑到這餐廳來打工？或許體驗一下生活，順便賺點路費，再到處走走看看，現(xiàn)在勤工儉學(xué)的學(xué)生不在少數(shù)。我驀然心想。差不多一刻鐘的樣子，她將我點的菜陸續(xù)端了上來，我開始埋頭用餐。她問了一句：“味道怎么樣？”我說：“挺好的?！彼挥锌臻e，我就故意找話說，聊的內(nèi)容僅僅局限于天氣和生活之類的。

第二次來這個餐館吃飯相隔了兩周時間。那天一進門，便見她陽光燦爛地打招呼：“你好！再次見到你非常高興?！彼@么熱情，恍然間覺得，我們在一個世紀前就曾相識了?！澳愫茫∥乙埠芨吲d再次見到你?！彪S后我走到餐館靠窗戶的位置坐下來。還是像第一次一樣，她拿著一個薄本子，準備記錄我說出的菜名。但這次她坐下來記錄，大概是想將字寫得更好吧。我報菜名的時候，她快速地寫，而后她將單子遞給我看，我又一次驚嘆她的字飄逸挺拔，神采飛揚，還帶著幾分嫵媚、豐艷。人們常說“字如其人”，在我看來，這句話安放在她身上多么恰當。那天吃飯的客人不多，就三桌，其中兩桌吃完后出門了，她暫時空閑，便過來與我聊天。

“知道嗎？”她用右手理了理圍裙（忙活的時候，圍裙一角折了起來），不無自豪地對我說，“我上周一個人去了色拉寺，轉(zhuǎn)完寺院后，從后門轉(zhuǎn)到山上去了，爬啊爬啊，不覺得累，也沒有高原反應(yīng)。翻過山脊后，看到懸崖處還有一座寺院?！?/p>

“普布寺。”我插話說。

“對，你怎么知道？”她問。

“我們部隊駐地就在那個方向?！睘楸Ｃ芷鹨?，我只說了“那個方向”，而沒有說我們部隊的具體位置。我繼而表揚她：“在西藏爬山，得要相當?shù)捏w力，我真佩服你，更欽佩你的膽量?！?/p>

她“哪里”地謙虛一聲的時候，又有客人進來了，我示意聊天中斷。她隨即轉(zhuǎn)過身，哼著歌曲忙活事兒去了。我吃完飯準備告辭的時候，她走過來對我說：“下周有時間嗎，我們一起騎行去扎耶巴寺？”

我愣了一下，她怎么突然想要和我一起騎行去扎耶巴寺？或許覺得我是當兵的，能帶給她安全感，所以才這樣邀請我。又或是其他原因，不得而知。但這寺院離拉薩近四十公里，而且一出拉薩城后一路都是爬坡，如若沒有相當?shù)捏w力作支撐，是完不成這個騎行任務(wù)的。但出于信任與禮貌，我答應(yīng)她的同時，又擔心地問她：“你能行嗎？”

“試試看嘛。”

“幾點在哪兒集合？”

“早上八點，就這店門口?！?/p>

周六一大早，我向單位請了假，準備好自行車，攜帶上干糧和水，騎行前去與她會合。到達飯店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門前等著我了，挺準時的一個人。我們從北京中路出發(fā)，往前騎行一段距離進入納金路，再沿著納金路騎行出城后，開始緩慢上坡。

要去的這座寺院位于拉薩市達孜區(qū)境內(nèi)，它最大的特色是以洞立寺，洞寺合一。我曾去過兩次，但兩次都是乘坐汽車，這次受她之邀騎行前去，想必又是另一番景象。上午九時許，太陽雄赳赳地向著中天升去。高原騎行是孤獨的、累人的，特別是騎車爬坡。還好，因為我時時都在鍛煉，體力上沒得說。騎行中，我隨時觀察她，還算輕松，之前的擔心逐漸消失。大概用了一個小時騎行到納金山口。我們停下休息，一看時間，正好是上午十點十分。天空很藍，再往山的斜坡處看去，那永恒的、毫無遮攔的太陽火辣辣地灼照大地，在這簡單易懂的天候中，你找不到難解之處和含混模糊。納金山與另一側(cè)山坡被密密麻麻的五色經(jīng)幡遮蓋住了。休息了十來分鐘，我們繼續(xù)騎行，輕松下了納金山，而后左拐進入扎耶巴寺的一條爬坡路。騎行至中途，我們在公路邊的一叢樺樹和雪松林間休息，風(fēng)吹過來，略能聽到的風(fēng)聲中，一些樹葉宛如地球上其他所有地方一樣，帶著一種哀婉。

聊天中得知，她是新疆石河子人，新疆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西藏邊打工邊游玩，準備鍛煉一段時間后，用騎行的方式返回新疆。聽她講述完后，我盯著她看了看，突然覺得她多么勇敢。她也盯著我看，這反而讓我不自在了。

“嚇著你了？”她問。

“沒有?！蔽艺f，“這是一個偉大的壯舉。”

沉默了好一會兒，感覺身體也沒那么疲憊了。這時，她拿起水壺喝了一口水，又清了清嗓子后便開始唱：“我看見自己寫下的心情，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后頭……”越唱越自在。嗓音特別且充滿深情，所唱的旋律又總是那么優(yōu)美，在曠野里聽來十分動人。我想，如果她去參加星光大道什么的，說不定會一唱而紅。唱完歌后，繼續(xù)前行。越往山谷里走，坡度越大，確實要相當?shù)捏w力來支撐騎行。偶爾放眼向前方的大山望去，茫?？諘纾罁?jù)地貌特征，那感覺仿佛是在火星上過活一樣。遠遠地看到扎葉巴寺了，我和她停住車怔怔地望了望。

“終于看到目標了?！蔽掖鴼庹f?！翱刹皇?！”她累得說話都困難?？吹侥繕耍荒芙o人提供一種心理上的安慰。就像百米賽跑，誰都想看到百米的終點，但真正要以最好的成績達到那個終點，得拼盡全力奔跑。中午時分，我們到達了扎葉巴寺。一座座面目清秀的寺廟分布在峭壁上，托起一種厚重的高度。隨后與朝拜的人一起走上山道，攀登之旅步步驚心。人們手持轉(zhuǎn)經(jīng)筒，磕頭禮拜，持咒，煨桑，信仰是他們生活的重心。在城市，人依靠消費、娛樂、物質(zhì)、人際關(guān)系確定自我存在。在這里不必要有這些，大自然和精神生活本身就是一種給予和滋養(yǎng)。

我們順著臺階往上爬，一路佛音繚繞，一路祈禱。凡有轉(zhuǎn)經(jīng)筒的地方，都停下轉(zhuǎn)動經(jīng)筒，身上出汗，清理內(nèi)心，并與這一切相聯(lián)結(jié)。山巔之上有神鷹在飛翔，它展開于有形或者無形，并拉緊我仰望的目光。到達頂端寺廟時，上空懸著一朵潔白的云，它仿佛知曉人間的一切，并要拂盡每個人內(nèi)心的塵埃。坐在一處臺階上休息，俯瞰寺院，陽光強烈，一陣山風(fēng)掠過，汗水被收回，涼意十足。

我們站在最高處回首一望，感到有一種非人間的力量。

那次愉快的騎行體驗后，部隊執(zhí)行戰(zhàn)備任務(wù)，官兵一律不準請假外出，我當然也不例外。過去喜歡在訓(xùn)練之余讀書，現(xiàn)在多了一項愛好：聽音樂。邊聽還邊想象她的歌聲在曠野中平穩(wěn)悠長地綻放，源源不斷地舒展，總有一縷說不清的意味。就這樣，在她的影響下，我慢慢學(xué)會了唱歌。

兩月后的一個周末，戰(zhàn)備解除，我特意請假去看她。到店里左看右看沒見人，我問店老板打工的服務(wù)員今天去了哪兒？她說這人昨天中午就辭職走了。我心里一陣落空的感覺。當初沒留下一個電話號碼，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現(xiàn)在如何與她聯(lián)系？我一再問老板能不能提供一下她究竟去了哪里的信息，老板一時顯得很無奈，說具體去了哪里她真的不知道。沉默一會兒后，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快速地走到柜臺里拿出一個紫色的記事本（筆記本）遞給我，說：“這是她走之前留給我的一個記事本，叫我見著你后交給你。嗯，拿去吧?！?/p>

我接過記事本，謝過老板后，轉(zhuǎn)身離開了餐館。拉薩晴朗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陽光十分炫目，更炫目的是手里這個記事本。我好奇地翻開，扉頁記錄著《記事本》這首歌的歌詞，字體相比之前的“菜單體”更漂亮更飄逸。無論怎么看，字里仿佛有春風(fēng)，且莫名地襲擊著我的心魂。再往下看，還記錄了一段文字：“有人說：旅行是孤獨的人在尋找不孤獨的方式，旅行是不孤獨的人在尋找孤獨的方式。無論哪種方式，初心都應(yīng)該從快樂出發(fā)。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我攢夠了錢，就會繼續(xù)上路。”這段文字之后接著又寫了一句話：“我去山南待兩天，然后從那里坐車到日喀則，之后再從日喀則回新疆。祝你一切安好！李欣然?！?/p>

原來她叫李欣然。

我合攏記事本，心里盤算著要不要去一趟山南，左想右想，決定去一趟。于是我快速地趕到西郊客運站搭上了去山南的班車。氣喘吁吁地上車后，周圍的乘客都偷偷地看我，我感覺到自己像做錯了什么事似的，臉突然就紅了。

車子先是沿著拉薩河前行，窗外的青稞已開始成熟，稞穗正升騰以尋找乳汁般的陽光；鳥兒低低地飛翔，馬蹄在草地上無聲跑過。拉薩河則泛著清波，一直向東流去。大概半小時后，車行駛過曲水大橋，然后沿著雅魯藏布江前行。中途，我像偵探似的不停地推理著她的行動軌跡。

兩小時后到達山南車站。我開始一家賓館一家賓館地詢問，每一家賓館前臺服務(wù)員看我像警察似的，都挺客氣地翻開登記簿仔細查詢，可都沒看到用這個名字登記住宿的客人。去第四家賓館的中途，我心想：為了一個才見過三次面的女孩（當然，最后一次騎行可算得上漸漸熟悉了），有必要這樣費盡心機費盡體力尋找嗎？我一定是瘋了。轉(zhuǎn)而又安慰自己：每個人都有青春期的萌動嘛，何況我又特別喜歡這個神秘女孩的字，喜歡她美妙的歌聲。正是有這種內(nèi)心的需要，才吸引我不顧一切，奮然前往。問了第四家，第五家，第六家……我?guī)缀醪樵兞松侥纤械馁e館都沒有她的名字。

有一陣，我呆呆地站在大街上，看人來人往，看天空慢慢飄過的浮云，心情也跟著飄走。是不是她已經(jīng)去了別的地方，或是我弄錯了？我翻開記事本再次確認她說的“我去山南待兩天”的話，落款處是“李欣然”。這怎么會有錯呢，明明白紙黑字寫著的。我做了幾次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我確信她一定還在山南的某家賓館。于是我又去找那些沒找過的賓館，最終無果。這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已經(jīng)沒有車返回拉薩了。

我選擇了一家結(jié)構(gòu)完美的酒店，走向前臺，服務(wù)員身后的墻壁上一排大鐘標明了世界各地的城市在轉(zhuǎn)動。但這些時間本身是空洞的，它沒有既定的終點，只能靠想象跨越隱形的邊界。辦完登記手續(xù)后，我又查詢了李欣然有沒有到此住宿，結(jié)果同樣令人失望。我隨即向房間走去，銅制的門把手上的倒影不再吸引我，唯一吸引我的是門牌的編號和四角空間的家。進入四角空間，我仿佛看到了前邊的客人在時間和空間中移位的身影。

這時，李欣然的身影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她的確算得上是一個漂亮的姑娘。迎著她的面孔靜靜地看的話，很難不會為那一雙美麗清澈的、卷曲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所打動。她的額頭光潔明亮，笑起來的時候，整齊的牙齒飽滿晶瑩。大概就是因為這些原因吧——不，還有她的勇氣與才華，我才來這里尋找她。

當酒店的墻壁嵌入天空的黑暗，并與漩渦狀的星云融合時，我?guī)еv的身軀沉沉地睡了。這樣的夜晚，我不停地做夢，夢里有什么事物反復(fù)出現(xiàn)，卻捕捉不清它的形象，但我還是努力尋找并辨別某個人。而夢中某些場景的轉(zhuǎn)換，不經(jīng)意間移動著時間的標尺，似乎找了很多年，很多年。后來終于在一片荒野里找到了她，可是她已經(jīng)認不得我是誰了，她繼續(xù)上路，一行腳印伸向遠方，慢慢地天遙地遠了……

一覺醒來后已是天亮，清晨的明亮如金子般，但由于窗簾的原因，我無法透視窗外的景況。我坐在床上想半天也沒有想明白，會有誰像我這樣執(zhí)著而愚蠢地尋找一個人。真的沒想明白。我多次想把記事本扔在垃圾桶里，但每一次翻開看到那漂亮的字體，竟舍不得扔掉。

“找人不成功，留個記事本該是無罪的吧？”我這樣說服自己。于是那天上午，我精神不爽地攜帶著記事本從山南返回了拉薩。盡管后來經(jīng)歷過多次搬家，但每一次都沒忘記要帶上這個記事本。在這個世界上，能將我和她相連的東西，分明就不存在——即使有這么一個記事本。

漫長的歲月過后，轉(zhuǎn)眼間已進入了中年。掂量著這個記事本，心中閃念：她的字恐怕寫得更漂亮了，歌也唱得更動人了，生活過得更幸福了?？傊?，愿她好。我想那時的她，一定是從自己的生活中逃離出來了，之后，又被生活安全地護送回去了。而我無論如何是尋找不到她的。

的確，有些事情是自動發(fā)生的，有些旅程是在夢中開始并結(jié)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