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清理系統(tǒng)

曹雪英

半夜十二點，手機(jī)突然打開，開始了自動清理垃圾模式。

陳綿綿躺在床上，睡不著。

看著手機(jī)自動清理的模式，自言自語說，你也應(yīng)該清理一下自己了。

剛剛為自己購買了人類記憶垃圾自動清理芯片，注射到了胳膊上，就像打防疫針一樣。

操作非常簡單，人類的記憶垃圾不用每天清理，可以設(shè)定為一個月、半年、一年、若干年。

綿綿設(shè)定了十年。

其實，她得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想清理一下自己這么多年來堆積在腦海里不好的記憶。

每天壓抑到吃不好、睡不著，神情恍惚。

現(xiàn)在，只需要摁一下右臂上方，就可以啟動清理。

腦海里會出現(xiàn)各種事情的畫面，只要她沒有反應(yīng)，會自動清理。如果某件事心理反應(yīng)強(qiáng)烈，芯片就會根據(jù)心跳程度清理速度放慢，讓本人自己決定是清理還是保留，如果保留就摁一下胳膊即可。

她像做重大決定似的，左手些許顫抖，摸著被注射的部位，感覺著芯片的位置，食指猶豫了幾下，終于摁了下去。

過去的事情，依次呈現(xiàn)，挨打、被歧視、被侮辱。

成年后，工作上有一件小事情浮現(xiàn)在眼前。沒錯，就是那一次，坐地鐵，錢包被偷了，導(dǎo)致自己上班遲到、工作失誤，被辭退。回到家里，老公的謾罵，孩子的吵鬧，讓她心緒不寧，幾近崩潰。

現(xiàn)在自己是個旁觀者，看著自己憂傷到極致的臉，好想去撫摸，并擦去鼻梁兩側(cè)的淚痕，去擁抱自己那已在崩潰邊緣，臨近發(fā)瘋的軀體。

她用力回憶這件事，芯片接收到了信息，把這件事的回憶速度放得非常慢，她沒有給胳膊做出反應(yīng)，所以這件事就給刪除了。

歷經(jīng)了一個小時的篩查和刪除，她現(xiàn)在的大腦特別輕松，很多事情，不需要遺忘，就給刪除了。

三年后，一個清晨。

賓利車門打開，一位西裝革履、深情款款的男人，來到了綿綿家門口。

聽得敲門聲，正在做飯的她，用圍裙擦擦手，扭開門把手。男人一看到她，就下跪，祈求她的原諒。

她被他的動作嚇到，不知所措地拉他起來說，兄弟，雖然不認(rèn)識你，我們有話站起來說，好嗎？

他不站起來，低著頭，慚愧至極，說，十年前，是我偷了你的錢包，用里面的錢幫助了我，才有了今天的自己。我把所有的記憶都刪除了，但是唯獨這件事沒有刪除，因為我要找你，要懺悔，要祈求你的原諒，并且來感恩，我要回報你。

綿綿已經(jīng)沒有這段回憶了。

她還是本能地把他攙扶起來說，可是我根本不認(rèn)識你呀，我的記憶里也沒有你。

男人說，我打聽了，因為我的行為，害得你好慘，我對不起你。

男人流下愧疚的淚水。

綿綿看著他，若有所思，說，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也沒關(guān)系，都過去了，我現(xiàn)在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她觸摸自己的內(nèi)心，感嘆：自己認(rèn)為可以刪除的回憶，在別人面前卻是當(dāng)作珍寶。

看來每個人都有占據(jù)自己內(nèi)心的回憶，哪怕是愧疚的、不為人知的。

男人說，這里有五百萬的卡，還有外面的那輛車，都是送給你的。

說著，男人拿出一個錢包，紅色的，皮質(zhì)的，長方形，正中間有個心形的金屬按扣。

他撫摸著這個錢包，似乎在撫摸著十年來的回憶，說，這個就是你的錢包，我永遠(yuǎn)不敢直視的東西。

綿綿一點兒印象都沒有，看來這個記憶刪除系統(tǒng)非常好用，一切和這件事有關(guān)的，都抹得不留一點兒痕跡。

她沒有接受男人的任何東西，只收下了可以留作紀(jì)念的錢包。

紅色的錢包被男人保存完好，如同新的一樣。

他走了。

她出門，走在大街上。

路過一個垃圾桶，她毅然決然，把能自動清除記憶的芯片給揭出來，扔到垃圾桶，頭也不回。

不管什么樣的回憶，要不是自然遺忘，留著才是完整的人生。

這個芯片軟軟的，像皮膚一樣柔嫩，透明且無痕。

它被注射到皮膚表皮之后，慢慢取代皮膚表皮，像抓手似的，附著緊貼著，沒有任何感覺，誰都不知道自己的胳膊上，貼著個一厘米見方的小小芯片。不過，現(xiàn)在沒有了。

C 位

王月寸

她輕輕地剝下一層，可能是第一次，她的手很是顫抖，心里也一直在猶豫，以至于臉上火辣辣地疼?？伤櫜簧咸弁矗硎苤谖枧_上，俯瞰著下方的感覺。這感覺太好了，她特意將背挺得筆直，裝著嚴(yán)肅認(rèn)真的樣子，曾經(jīng)她也是舞臺下一員，而今她在舞臺上。

當(dāng)她如愿坐在舞臺上，俯瞰著舞臺下的人，心里美得很，可是不久，她又覺得自己的位置太偏了，C 位才是最讓人羨慕的。為了坐上C位，這次她又狠狠地剝了一層，比起上次來手法快、準(zhǔn)、狠，竟然只有一絲絲的疼，除了這個就沒有什么感覺，她終于可以坐到C位了。

之后，她又不再滿足這幾十人的舞臺，她想要站上更高的舞臺，讓更多人羨慕自己。于是，她像剝洋蔥一樣，剝了一層又一層，動作熟練，由最初的幾分鐘到現(xiàn)在的幾秒鐘，心到手到，毫無負(fù)擔(dān)，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她都沒有一絲的不適。隨之而來，是她的位置越來越高，從幾百人的舞臺，到幾千人的舞臺，再到上萬人的舞臺。她給人的感覺越來越漂亮，她的粉絲數(shù)也在瘋漲，提起她的名字幾乎無人不知，這才是人生。正當(dāng)她自得之時，一種罕見的病毒席卷了全市，好在應(yīng)對得當(dāng)，除了她，所有人都安然無恙。她擁有最好的醫(yī)療團(tuán)隊、最好的藥，卻感染了病毒。

病例上寫著“臉皮太薄，感染病毒，無法醫(yī)治”。

尋親記

吳萬夫

陳子米是個苦命人，剛出生時就沒了爹，五歲那年，走投無路的娘撇下她，跟著一個養(yǎng)蜂人走了，從此再無音信。經(jīng)過幾次輾轉(zhuǎn)，陳子米被一對好心的夫婦收養(yǎng)了，但對親生母親的思念就像一粒種子，深深地埋在她心中。

長大后，陳子米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這時愈加體會到做父母的不易，對母親的思念與日俱增。只要一有機(jī)會，陳子米就四處托人打聽母親的下落。農(nóng)閑之際，陳子米打發(fā)男人吳小亮騎上自行車多方找尋，但都無果而終。

就在陳子米為尋找母親感到無望時，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有天傍晚，泥瓦匠三棍叔給陳子米提供了一條線索，他在十八里路外的小楊莊幫人砌墻時了解到，村里有個老太太當(dāng)年也曾走失過女兒，其年齡與陳子米大致吻合。三棍叔的話，又一次為陳子米點燃了希望。

夜里，陳子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翌日天沒亮，就迫不及待地叫醒了吳小亮。兩個人匆匆地洗把臉，摸著黑兒朝小楊莊趕去。正是深秋季節(jié)，露水有些重。因為走得倉皇，陳子米和吳小亮的腦額上，粘著幾綹濕漉漉的頭發(fā)。他們腳上的黑色圓口布鞋，在塵土的沾染下，早已失去了原色。

陳子米和吳小亮到小楊莊時，天色剛剛放亮。在早起村民的指引下，他們很快找到村西頭老人的住處。那是三間紅磚青瓦房，老人的兒媳婦幾年前遭遇車禍不幸去世，現(xiàn)在家里只剩下她和兒子、孫女相依為命。兒子瘦高個兒，黑臉膛，少言寡語，自稱叫楊金喜；孫女名叫楊雨，身材隨她爸，高挑苗條，渾身散發(fā)著少女青春的氣息，給這個稍顯黯然、凋敝的屋子增添了不少光彩。

陳子米和吳小亮推開屋門時，老人在迷糊中還沒起床。年過八旬的老人，亂麻般的頭發(fā)說不清是白還是灰。由于早晨光線不好，窗戶開得過小，又蒙上一層半透明的塑料薄膜，一抹晦暗、壓抑的光暈斜斜地映照進(jìn)來，將老人滿是褶子的臉勾勒得更顯滄桑。楊金喜在一邊低低地說：“娘的心思一輩子都花費在尋找妹妹身上，家里人都跟著她受煎熬。如今，娘雙目失明了，她每天早晨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念叨我妹的名字?！?/p>

楊金喜正說著話，不想驚動了半夢半醒狀態(tài)中的老人。老人微微睜開渾濁、無神的眼睛，問：“誰呀？”

慌亂中的楊金喜隨口答道：“娘，這是我妹來了。你辛苦找了幾十年，她今天上門來認(rèn)親?！?/p>

老人聽說是女兒回來了，一下子來了精神，利索地翻身坐起來，“是俺的毛毛回來了嗎？她在哪兒？”老人說著張開雙臂，做了個要下床擁抱的動作。

陳子米掃視一下凌亂的房間，心頭猝然涌起一股辛酸，她快步上前攙住老人，顫聲說：“娘，我是毛毛，我在這兒呢?！标愖用椎娜槊小坝⒆印?，她不知道是老人記混了，還是有意對她的昵稱。

“你真的是俺毛毛嗎？俺早就說過，俺妮兒不會撇下娘不管?！崩先苏f著，伸出老榆樹皮一樣的手在陳子米的頭上、臉上摩挲，嗚嗚地哭起來，“不錯，眉骨、臉盤兒很像俺毛毛。俺記得很清楚，在你左肩胛下，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紅色胎記，快讓娘瞅瞅?！?/p>

老人掙扎著要替陳子米解紐扣，被楊金喜捉住雙手及時制止了，“娘，你真是老糊涂了。”

陳子米摟住老人，淚水撲簌簌地流：“娘，我就是你要找的毛毛，我再也不離開你了?！?/p>

吳小亮的眼圈兒也忽地紅了。楊雨見狀，趕緊拿過來枕頭，扶奶奶倚靠著床頭半躺下。

誰也沒想到，時隔數(shù)十年后，陳子米終于與母親相見了。

認(rèn)了親，兩家人的走動也日益頻繁起來。隔三岔五，陳子米都要買些好吃的東西，到小楊莊去看望老人。陳子米去了，給老人擦澡，幫她剪指甲，陪她嘮嗑兒，老人的臉上綻放出少有的笑容。

老人是在第二年春上過世的。老人癱瘓在床的那些日子里，陳子米寸步不離地伺候在老人身邊，直至她撒手人寰。

這之后，兩家人的走動更是有增無減。時不時地，楊雨都要到姑姑家小住幾日，和姑姑一起洗洗涮涮，幫她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待到地里起了花生，或是家里積了不少雞蛋，陳子米的兒子吳遠(yuǎn)都會給舅舅送一些過去。一來二去，楊雨與吳遠(yuǎn)彼此萌生了好感，只是誰也沒有說破。

又一年的正月初頭，陳子米攜家人到哥哥家拜年。飯桌上，陳子米鄭重地向哥哥楊金喜提親，“哥，你都看見了，倆孩子出雙入對的，感情甚好，我想把他們的親事定下來?！?/p>

楊金喜與吳小亮撓著頭，兩個人吭哧半天沒表態(tài)。坐在下首的吳遠(yuǎn)，不時用眼角的余光瞟向楊雨，希望聽到她的明確意見。楊雨緘默俄頃，說出了心中的顧慮：“姑姑，我知道你是一番美意，我對吳遠(yuǎn)也沒啥可說的。但我們是近親，不能結(jié)婚?！?/p>

陳子米笑道：“傻孩子，你說的這個情況姑姑懂，但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們，其實你奶奶并不是我的親生母親。還記得第一次去見你奶奶嗎？她叫我‘毛毛’，其實我的乳名叫‘英子’；她說我左肩胛下有一塊胎記，事實上這塊胎記根本不存在。那天看到老人的模樣，我實在不忍心拒絕她……”

楊雨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撲進(jìn)陳子米懷里失聲慟哭：“姑姑，你永遠(yuǎn)是我的親媽媽！媽——”

后來，楊雨果真嫁給了吳遠(yuǎn)，并生下一雙可愛的兒女。一家人和睦相處，其樂融融。令人稍感遺憾的是，陳子米至今還沒有找到自己的親生母親。

意 外

劉國芳

劉婆婆80歲了，還在做投資。是一個親戚介紹她做的，親戚找到劉婆婆，跟她說：“我來跟你介紹一個發(fā)財?shù)穆纷??！?/p>

劉婆婆說：“我都80歲了，還發(fā)什么財。”

親戚說：“賺得到的錢，不賺白不賺?！?/p>

他們說著話時，劉婆婆的老伴走了過來。劉婆婆便示意親戚別作聲，親戚也就不作聲了，笑著跟劉婆婆的老伴打招呼。等劉婆婆的老伴走開后，親戚接著說：“這種投資百分之百賺錢，我已賺到好多了。”

接著，親戚跟劉婆婆介紹起來，親戚說：“你投3 萬塊錢，每天給你利息250 元，一個月的利息是7500元，只要4個月，你的利息就有3萬塊，而你3萬塊本金還在那里?！?/p>

劉婆婆說：“哪里會有這么好的事？”

親戚說：“千真萬確，我投了9萬塊錢，一天的利息是750塊，我每天都收到了，我手機(jī)里天天都有收錢的短信。”親戚說著，把手機(jī)翻給劉婆婆看。劉婆婆便戴上老花鏡，看著親戚的手機(jī)?？催^，劉婆婆說：“還真是哩，每天750 塊，那我也買3萬塊吧?！?/p>

隨后，劉婆婆給了親戚3萬塊錢，也把自己的一個卡號給了親戚，還去銀行辦了短信提醒業(yè)務(wù)。當(dāng)然，劉婆婆沒把她投資的事告訴老伴，劉婆婆的老伴82歲了，有些耳背，是個謹(jǐn)慎膽小的人。劉婆婆說，樹葉掉下來，他都怕砸破腦袋。這樣膽小的人，他當(dāng)然不會同意劉婆婆投資。為此，劉婆婆就一個人作決定，投了3萬塊進(jìn)去，反正錢在自己手上，自己決定就可以。

三天后，第一筆利息到了，只聽手機(jī)嘀一聲響，手機(jī)顯示，250元到了卡上。

劉婆婆很高興。

此后，每天上午11 點左右，劉婆婆的手機(jī)都會嘀一聲響，劉婆婆知道來錢了，滿臉笑容。

一個多月后，劉婆婆收到1 萬多塊利息。劉婆婆這時候覺得這利息實在太高，她又投了3 萬塊。過后，手機(jī)嘀一聲響，便是500 塊了。又一個多月后，劉婆婆再投了3萬塊。這時，劉婆婆每天的收入是750塊。

劉婆婆每天都很開心。

但有一天，手機(jī)沒響，也就是說，劉婆婆沒收到利息。

開始幾天，劉婆婆每天都捧著手機(jī)，希望手機(jī)嘀一聲響，但手機(jī)沒響，一直沒響。劉婆婆后來打電話給親戚，才接通，便聽到親戚呼天搶地在電話里哭，親戚投的錢更多，親戚經(jīng)受不了打擊，人快要瘋了。

毫無疑問，劉婆婆他們的錢被騙了。

劉婆婆算了算，她總共投資了9萬，回來了4萬塊，被騙了5萬塊。

劉婆婆當(dāng)然難受，每天發(fā)呆，有時候也會老淚縱橫，老伴看出劉婆婆的異常，便問她：“做什么？”

劉婆婆肯定不敢把錢被騙的事告訴老伴，她只說：“沒什么?！?/p>

老伴說：“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你肯定有什么事。”

劉婆婆說：“沒事，只是有些不舒服?！?/p>

老伴說：“身體不舒服要去看，我打電話喊女兒來?！?/p>

劉婆婆說：“沒事，這兩天就好了。”

老伴不再說什么了。

此后，錢被騙這事是劉婆婆心里的痛，劉婆婆一想到這事，心里就難過，但隨著時間流逝，這種難受便逐漸消散了些。這樣過了三四年，劉婆婆都要把這事忘記了。

意外來了。

有一天，劉婆婆被騙的那些錢，回來了。

當(dāng)然不是騙子發(fā)善心把錢還回來，騙子騙了錢，早就躲了逃了，但公安機(jī)關(guān)不會坐視不管，劉婆婆他們報了案，公安機(jī)關(guān)便立案調(diào)查，然后一直在努力追繳，追繳那些被騙走的錢。結(jié)果很舒適，騙子全部被抓，盡管他們揮霍了一些，但拍賣了他們的財產(chǎn)后，居然可以讓被騙的人贖回本金。

對劉婆婆而言，她早就不指望那些錢了，甚至都忘記了，這天突然收到了錢，真是大喜過望，覺得自己得到一筆意外之財。

那幾天，劉婆婆整天樂哈哈的樣子。

老伴當(dāng)然發(fā)現(xiàn)劉婆婆的變化，這天他問劉婆婆：“ 這幾天你怎么這么開心？”

劉婆婆現(xiàn)在錢回來了，自己也沒什么損失，她覺得可以把這件事告訴老伴了，于是劉婆婆把嘴貼著老伴耳朵大聲說：“當(dāng)然有開心的事。”

然后一五一十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老伴。

又出現(xiàn)意外了。

老伴還是很生氣或者說非常生氣，甚至，有些勃然大怒的樣子，老伴說：“你怎么會做這樣的事？”

又說：“那明顯是騙錢，你都會相信？”

還說：“我早跟你說過，天上沒有掉餡餅的事?！?/p>

劉婆婆說：“那些錢不是回來了嗎？”

老伴說：“要是沒回來呢，怎么辦？”

可能是過于激動，老伴還要說什么時，忽然往前一栽，跌倒在地。

兩塊馕

張甫軍

這是個什么樣的夜并不重要，總之，今夜可能是三個人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夜。

一個老漢和兩個年輕人上山撿戈壁玉，連天大雪，讓他們迷失了方向，被困在山上。車子沒油了，食物和取暖的燃料也在昨夜用完了，如果他們熬不過今夜，很可能會變成山的一部分。

此時，三個人正橫蓋著一條被子，躺在一處山坑里。老漢躺在兩個年輕人中間，雙眼迷離，已奄奄一息。為讓兩個年輕人逃出生天，昨夜他把自己僅剩的一塊馕分給了他們。

“他快死了嗎？”偏瘦的年輕人看著老漢，一臉難過地說。

偏胖的年輕人“嗯”了一聲，眼望著茫茫山雪說：“如果再沒吃的，我們也會死。”

“不會的，你們會得救?！崩蠞h回光返照似的插了句嘴，聲音很微弱。

偏瘦的年輕人看著老漢，嚶嚶落淚，他把自己身上的被子往老人身上扒了扒。

“還是少說話吧，白費力氣?！逼值哪贻p人幽幽地說，說完閉上眼睛。

偏瘦的年輕人一臉的不確定，繼續(xù)擔(dān)心地看著老漢。

老漢咳了兩聲，聲音依舊微弱，“我來講個故事吧?！彼坪醪⒉辉诤跤袥]有人聽，說了下去，“小時候，有一次我跟父親上山，大雪迷了路，情況比現(xiàn)在還糟，我們遇上了雪豹。我們村子把雪豹叫山神。父親就跪下給雪豹說，山神，您不吃我們，我們也活不成，我現(xiàn)在把我自己獻(xiàn)給您，但請求您把我的兒子帶回村子……”老人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得像奄奄一息的蚊子?！案赣H把身上的衣服脫給我穿上，光著身子走向了雪豹……”說到這兒，老漢已咽了氣兒。

“喂，喂，他死了？！”偏瘦的年輕人驚叫。

偏胖的年輕人也是一驚，用手試了試?yán)蠞h的鼻息和脈搏，搖了搖頭。他把被子掀開，從被子里拖出老漢的尸體，開始從尸體上扒衣服。

“你在干什么？”偏瘦的年輕人一臉驚訝。

偏胖的年輕人沒有理會，繼續(xù)扒衣服，扒了一件扔給偏瘦的年輕人，又扒了一件自己穿上，直到把老漢扒光，便把老漢埋了。埋完，他回到被窩，把被子豎過來，這樣兩人蓋著一床被子就剛好。

“我不會穿的。”偏瘦的年輕人把老漢的衣服扔到一邊，倔強(qiáng)地說。

偏胖的年輕人似乎沒聽見，掖了掖被角，身體側(cè)向一邊，睡了。半夜，偏瘦的年輕人因為太冷，把之前扔掉的衣服又撿回來穿上。

所幸，兩個年輕人挨過了一夜，又走了一天，終于走出雪山，山下有個村子，他們得救了。

村里的一個大戶，為兩個年輕人準(zhǔn)備了充足的食物。吃飯時，那戶人家問起兩個年輕人的經(jīng)歷。他們說著說著，都掉下了眼淚。說到老漢時，偏瘦的年輕人如喪考妣地說：“他是我們的救命恩人?！?/p>

偏胖的年輕人認(rèn)同地點點頭，眼淚止不住滑向臉頰，他說：“如果不是他把最后一塊馕和衣服分給我們，我們肯定熬不過那一夜?！?/p>

偏瘦的年輕人對他的話充滿了不屑，痛斥偏胖的年輕人：“你還能說出這樣的話？是你扒光了老漢的衣服，讓他毫無顏面地死去?！?/p>

面對指責(zé)，偏胖的年輕人無話可說，只是默默流淚。

聽到偏胖的年輕人是這樣的人，那戶人家義憤填膺地把他趕出了屋，厲聲說：“你沒有感情，不配得救。”

偏胖的年輕人沒有辯解，孤零零地走了。

那戶人家又盛情款待了偏瘦的年輕人，還鋪了很暖和的床讓他安寢。

這個夜里，偏瘦的年輕人躺在溫暖的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天快亮的時候，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屋外，瞧四下無人，偷偷從褲襠里掏出他藏著用于自救的兩塊馕，奮力扔向遠(yuǎn)處。

結(jié)婚前后

孫志昌

女兒快結(jié)婚了。

母親對女兒說：“結(jié)婚后，別太慣著他了?！?/p>

女兒說：“媽媽，那你怎么慣著爸爸呢？”

母親說：“你爸爸是一個老實人，我信任他?！?/p>

女兒想，難道我未來的老公就不值得我信任嗎？

父親對女兒說：“結(jié)婚后，要給他空間，別管得太多?！?/p>

女兒說：“爸爸，媽媽給你留空間了嗎？”

父親說：“哪有啊，你媽媽天天管得這么緊，我哪有自由可言，沒辦法?！?/p>

女兒想，我不能讓未來的老公沒有自由。

七年后。

女兒離婚了。

母親對女兒說：“我給你說過嘛，不讓你慣著他，不讓你慣著他，你偏不聽。”

女兒說：“我信任他啊。”

父親對女兒說：“你不該給他那么多的自由。男人也是要適當(dāng)?shù)乜刂浦茏杂闪瞬缓??！?/p>

女兒說：“我當(dāng)初聽你的，給他自由了?！?/p>

多年以后，女兒還是不知道父母誰說得對，自己也沒弄清楚怎么做才是對的。

后來一想，或許自己就是這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