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溪軍
認識阿斯里別克是在東天山腳下的阿拉蘇村。
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牧民。個子不高,偏瘦。
他家緊挨著村委會大院,經(jīng)常會在清晨的時候,最早聽到他家羊群出圈的聲音。幾百只羊“咩咩”叫著,從院子的鐵門處魚貫而出,蹄子發(fā)出強有力的聲音,在化開的雪水里留下一大片深深淺淺的蹄印和羊糞蛋子。
春天的氣息是濃烈的。圈養(yǎng)了一個冬季的羊群分明感知到了小草返青的味道,在廣闊的田野上像開化的河流一樣行進。被大雪捂了一個冬天的枯草也變得濕潤起來,田埂上的雪最早消融,冒出青綠的小草。羊群像收割機一樣,咀嚼聲此起彼伏。
羊群往往會云集在此,享受春天的味道。
阿斯里別克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像一個部落首領(lǐng),俯視著他的羊群,按照他設(shè)定的路線越走越遠。
這一般是轉(zhuǎn)場前的熱身,不久就會轉(zhuǎn)場到山里的夏牧場。
阿斯里別克在努爾加地區(qū)有遠房親戚,每年都會去一兩次。有一次休假在家,阿斯里別克打電話說要到101 省道的冬窩子看親戚,要不要一同前往。我欣然答應,準備了茯茶、方糖、干果、水果、燒酒等,到車站接到了阿斯里別克。多日不見,他有點微胖。我說,冬天的羊羔子把你吃肥了。他說,少少吃了一點。
一同駕車前往101省道的冬窩子。
101 省道在南部一條蜿蜒隱秘的山溝里,過去鮮有人知道。道路由于年久失修,變得坑坑洼洼。個別路段成了翻漿路,破敗不堪。除了拉煤的車輛和牧民轉(zhuǎn)場通行,幾乎沒有其他人涉足。寂靜得就像是它的地質(zhì)構(gòu)造一樣,荒蕪而蒼涼。
阿斯里別克的親戚住在公路靠北側(cè)的較高處。一是山體險峻高大,背靠大山的天然屏障;二是在公路轉(zhuǎn)彎的山窩窩處,背風而居,人畜皆宜;三是向陽坡,視野開闊,采光通風好。
牧民的房子大都是用當?shù)氐氖^壘砌的。與山體的背景融為一體,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fā)現(xiàn)。
冬窩子大抵都會選擇在這樣的地形中建造。人與自然總是會找到相適的位置。
站在山埡口,滿目荒涼。遠古時期的地質(zhì)構(gòu)造和影像在這里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褐色、土黃、赭紅、青黑色裸露的山體基巖相互疊加,兀立空中,或如狼牙,或如鯊齒,犬牙交錯,突兀聳立。最為明顯的是劇烈的地質(zhì)運動留下的褶皺斷層,構(gòu)成了極為豐富的丹霞地貌。那種蒼莽的原始地質(zhì)景觀,帶著一種雄渾壯觀的骨感和氣場,讓人有了一種穿越感,仿佛身處遠古白堊紀地質(zhì)時代。
進到阿斯里別克的親戚家,似有一種熟悉的味道。
房子全部是用石頭壘建起來的,是加厚的那種。厚實的墻體,取自天然的石材,屋內(nèi)冬暖夏涼。
主人事先在爐灶里填入了一種天然松枝,是南面山坡上的鋪地柏,哈薩克語叫“阿爾扎”。這種松枝燃燒的油脂清香四溢,還能起到消毒的作用。放一些在水壺里洗手洗臉,也能起到增香和殺菌的作用。也是熏制馬肉、馬腸最理想的材質(zhì)。
阿斯里別克的親戚為招待我們遠道而來,特地準備了“冰碴駒俐”。入冬的山羊吃了帶冰碴的牧草,喝了清涼的雪水,排除了山羊特有的膻味,變得異常肥美。
新疆人通常把這種入冬時節(jié)的山羊稱作“冰碴駒俐”。
大鍋通常都架在外面的土灶上,用儲備的枯枝和牛糞餅把水燒開,加入羊肉慢煮。通常就是一把鹽,絕不放多余的調(diào)味料。女主人盡心盡力,基本上守在灶臺邊,不停地攪動羊肉,撇去血沫和雜質(zhì),保持湯色的清亮。大約兩個多小時過去,鍋里呈現(xiàn)出乳白色的濃湯,肉就煮好了。大塊的羊肉、豐腴的肌理、橙黃的油脂、濃郁的肉湯,土灶的周圍彌漫著濃濃的馨香。阿斯里別克迫不及待地撈起一塊肉塞到我手上,人稱“舢板子”(肩胛骨)的那塊肉,抓握很趁手,品相極佳,肥瘦相間,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肉香、脂香和草本的清香。
就在灶邊,就在一種寒冷的冰雪世界里,還有一點暖陽,一種吃羊肉、喝羊湯的場景散文式地呈現(xiàn)出來。
正式的吃法是有點儀式感的。
大家圍坐在一起,大盤的羊肉端上來,熱氣撲面,肉色白皙、豐滿、潤滑、瓷實,新鮮十足。
盤子底部會鋪一層筋道順滑的皮帶面,哈薩克語叫“那仁”,意即“面”。肉面合一,簡約大氣,相互滋潤,帶著顯著的游牧民族的美食特色。
大塊的肉上通常會撒上些皮牙子(洋蔥),澆上幾勺滾燙的肉湯,香氣四溢,天然絕妙的搭配。
哈薩克族人煮肉通常是熟了就行,并不追求熟爛,要恰到好處,以利于分割。只見主人用手工打制的銅把手小刀割下一塊羊尾上肥瘦相間的肉團塞進客人的嘴里,油脂會順著嘴角流下來??粗腿丝煲獾男θ荩魅艘矔臐M意足,這就是哈薩克族的待客禮儀。第一塊肉一定是敬給客人的,帶著一種自然、淳樸的民俗風情。
我也如法炮制,回敬主人。
此時,阿斯里別克熟練地拿起小刀,刀刃朝向自己,在肉塊上輕松地滑動,一片片肥瘦相間的肉就被削在鐵盤里,人們用手一同抓起皮牙子和肉享用。阿斯里別克在削肉的同時,也不忘犒勞自己,一削一按用刀刃直接把肉送進嘴里。
分割好的肉塊盛滿鐵盤,散發(fā)著“冰碴駒俐”特有的清香,沒有絲毫的膻味。食之肉質(zhì)脆爽,柔韌耐嚼,鮮美多汁,余味悠長。
主人還會煮上一壺自制的餐后茶飲——“一枝蒿”。一種大山里的藥用草本植物,苦澀回甘,略帶清香,既能解膩,又能祛寒,還可降脂降壓、清熱解毒、健胃消積。
最后每人再來一碗用羊肉湯、胡蘿卜下的手工面條,非常舒暢。
時令與時節(jié)總是相輔相成的。人們遵循著“不時不食”的自然節(jié)律,將飲食文化演繹得充滿人文意趣。
此時外面下起了大雪??紤]到安全問題,我們留宿了一晚。
第二天起來,銀裝素裹,萬籟俱靜。清冽的寒風吹在臉上,久違了的空寂。山體的顏色更加明艷,空曠而蒼涼。
羊圈里的羊相互擠在一起,依稀的“咩”叫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牧羊犬從簡易的石頭窩里鉆了出來,頂上的木棚子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
牧羊犬使勁掙脫著鐵鏈子的束縛,發(fā)出金屬強有力的摩擦聲。它沖著我們低吼了一陣,伸了一個懶腰,然后又蜷縮在了一片亞麻色的氈子上。
遠處的天空不時有一群群麻雀飛掠。
阿斯里別克的親戚說,如果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狐貍和呱啦雞。
牧民的羊圈大都是用石塊和糞餅壘砌而成,上面會搭建簡易的棚子。也有露天的,主要是安置牛、馬、駱駝等。養(yǎng)殖區(qū)與居住區(qū)是分離的。居住房一般會建在略高一點的上風處,便于觀察,而牲畜在下風處嗅到主人的氣息也會有安全感。石頭房子通常都是有分工的,有暖圈、接羔房、風干房、熏制房、草料房、拌料房、儲物間等,顯示著游牧民族人與自然相互依存的建筑格局和文化意境。
站在羊圈旁邊,能感受到那種微微的熱氳,那是羊群散發(fā)出來的能量,一種物種間自然的感應。
不遠處傳來擠牛奶的聲音。女主人圍著圍裙坐在小板凳上,嫻熟地擠著牛乳,雙肩輕微地聳動著。牛奶和著有力的聲音瀉在桶子里,泛著白色的泡沫。不久,它就會變成一種金黃色的冬藏。
我們離開時,阿斯里別克的親戚正忙著越冬的活計,他們即將在這里度過一個漫長的冬季。
后來在夏季和秋季,又去了幾回這個阿斯里別克的親戚家,也都吃了鮮美的羊肉。每一次吃的羊肉都有著不一樣的味道,但“冰碴駒俐”的味道是最好的。
一些喜歡戶外越野的驢友常常會自駕游101 省道,馬達轟鳴,塵土飛揚。再后來,國家就開發(fā)了南部伴山公路,101 省道成為網(wǎng)紅打卡地。來來往往的車輛穿梭在寂靜的山溝里,打破了昔日的寧靜。
今年的春上,同阿斯里別克相約再次來到他親戚家,還是吃的羊肉,但終究少了那份意境。羊肉的味道怎么都比不上以前了,也許是心理作用吧!
阿斯里別克的親戚正在準備著轉(zhuǎn)場。
也許不久的將來,他們會搬離這個地方。
冬窩子會留在那里,成為一種游牧遺存。
也許他們會認為,冬窩子本身就是一種資源,或許會開一家牧家樂,講述祖輩們的轉(zhuǎn)場故事。
阿斯里別克也已回到村上,估計已在轉(zhuǎn)場的途中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會到老楊的菜地和羊圈走一走。
老楊叫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別人那么叫,我也就跟著叫。鄉(xiāng)間里的事就是這樣,有時候有個稱呼就行,就像一頓簡單的飯食,清淡而不失鄉(xiāng)土。
老楊其實才六十過頭。麥茬般花白的連鬢胡一直蔓延到下巴,額頭上的皺紋像胡楊樹皮,滄桑厚實,與周邊的環(huán)境融為一體。順光的時候,他的臉膛映著古銅色,一種鄉(xiāng)間的暖色調(diào)。走路的時候,步幅很大,沉穩(wěn)敦實。說話聲音洪亮,時有含混、磕巴、斷句,衣著也不講究。
老楊房子的四周是大片的休耕地和永久性退出耕地。時間久了,野草叢生,土地板結(jié),漸趨鹽堿化和沙化。在永久性退出耕地里,有的已經(jīng)種上了梭梭、紅柳、枸杞等,退耕還林,防風固沙,涵養(yǎng)水分,以后還可以發(fā)展肉蓯蓉、甘草、鎖陽等沙漠產(chǎn)業(yè)。
老楊家就淹沒在這廣袤的田野里,呈現(xiàn)出一種荒漠、半荒漠人家的特征。
老楊的房子沒有院墻和圍欄之類。遠遠望去,只是那么土黃色的一撮,在空曠的休耕地里像一座孤島。平時也鮮有人來,荒蕪而寂靜。
一排生土房,是那種傳統(tǒng)的齊頭房,透著時間的沉淀。房子后面是羊圈,西側(cè)有院墻,羊群從東面進出。房子和羊圈之間有廊道連通,呈南北走向。
廊道兩端的椽子向兩側(cè)伸出,有著拔廊房的形制。
沿著房檐搭了一個簡易的遮陽棚。一張?zhí)梢巍⒁粡埿》阶?、幾把小木凳,算是一日三餐和日常的休閑之地。
墻上倚著一根扁擔,窗臺上散亂地放著一些零部件和修理工具。
門楣上方掛著一束風干了的艾草。屋檐下的鳥窩不時有鳥雀進出。
房子西頭,一架木梯子搭在屋檐上。粗糙的梯身,斑駁、黢黑、陳舊,但非常沉穩(wěn)結(jié)實,是用鄉(xiāng)間的老榆木做的,也是老楊從東城鎮(zhèn)帶過來的老物件,經(jīng)手好幾代人了。陰天或傍晚的時候,老楊喜歡爬到屋頂上乘涼,或俯瞰他的羊群。他說,有一種馬背上的感覺。
靠屋子的東面堆放著車斗、犁鏵、輪胎以及配件和一些舊農(nóng)具,斑駁的痕跡,看來是很長時間沒有使用了。
小場院上晾曬著半干的飼草,散發(fā)著清淡的鹽堿植物的味道。
近旁擺放著十幾個喂料的槽子,鐵銹色。房子后面的草料垛很顯眼,遠遠就能看到。有時在夕陽下,陰影顯得很高大,像城堡的一角。上面覆著一層灰塵,側(cè)旁取料處則是明黃色,彌漫著秸稈干澀的氣味。
旁邊拴著一只雜色牧羊犬,慵懶地蜷縮在地上。
廊道連接戶外和羊圈,起著防雨、通行、通風的作用。還有隱秘的功能。兩邊堆放著木料、飼料袋、石灰袋和一些雜物。
地面上是松軟的蹚土,泛著白色的鹽堿。
房子前面是一大片鹽堿地,中間開了一畦菜地。
春天的氣息漫過田野,四周還是一片土黃。菜地里小荷尖般的大蔥密密地冒出地面,青綠一片,在這空曠的半荒漠的鹽堿地里非常鮮亮。這是一種食用蔥薹的品種,類似于野蔥。后來蔥薹長大,老楊摘了一大把,拿回駐地炒新鮮羊肉,脆爽,沒有辛辣感,滿口的蔥香和水嫩。
韭菜地里施了很多的農(nóng)家肥,青嫩肥厚的葉片散發(fā)著淡淡的韭香,手指一掐,碧綠的汁液染指欲滴,春天的味道濃烈了。
西面靠近溝渠的兩邊長出了一簇簇青嫩的椒蒿,一種菊科龍蒿類多年生草本植物。一槍一旗,茗蒿帶雨,透著一股明前茶的形態(tài)和質(zhì)地。當?shù)厝讼矚g用它燉魚,打湯,包餃子。最常見的是清炒土豆絲,一種蒿子的清香裹挾著淀粉,滋潤著春天的味蕾。打蛋湯,起鍋時放入番茄,撒入椒蒿,滴少許麻油,則碧綠如玉,清爽如筍。
不久,野生枸杞長出了細小灰綠的葉子,枝枝丫丫,濃密帶刺,橫亙在菜地前。
野生甘草也開出了淡紫色的花朵。
溝渠邊長滿了青綠的小草和蘆芽,還有一些蒲公英、車前草,不是很茂盛,卻透著一股初春的清潤。
晾衣竿上落了幾只野鴿子,投在地面上的陰影像沙畫。
幾捆去年收割的芨芨草俯臥在墻上,透著強勁的韌性,是綁扎農(nóng)家掃把的好材料。
儲料房里堆積著很多玉米、麩皮、尿素、器械和雜物,頂上的大梁、木椽、蘆葦依舊結(jié)實明亮。
一排暖圈齊整,圍欄內(nèi)有著很大的空間,背風朝陽。地面上的羊糞已經(jīng)清理,石板一樣平鋪在暖圈后面的休耕地里,余下的呈現(xiàn)一種棕褐色,彌散著不是很刺鼻的氨腐味。
圍欄外停放著一臺拖拉機和秸稈粉碎機,機油味很重。周圍是細細的秸稈粉末,那是機子揚出的粉塵沉淀下來的。
成堆的玉米袋子碼放在木板上,足有三米多高。頂上覆著篷布,地上散落著一些玉米顆粒,金黃。
今年,老楊的冬羔子和春羔子加起來有二百多只。
這是一個豐收年。
老楊和老伴在村上沒有親屬,從東城鎮(zhèn)過來承包土地,蓋房壘圈,種養(yǎng)結(jié)合。
東城鎮(zhèn)靠近山邊,坡地平緩,雨量適中,漢族人聚集較多,典型的農(nóng)耕區(qū)域。他們有著先進的農(nóng)耕技術(shù)、豐富的種植經(jīng)驗和發(fā)達的農(nóng)耕文化。但人多地少,旱田居多,靠天吃飯。
一開始是兄弟們一起干,后來陸續(xù)離開,只剩下老楊兩口子,一待就是十幾年。
近年來,因為實施以水定地、退水減地、退耕還林和永久性退出耕地政策,以保護地下水資源,涵養(yǎng)生態(tài)。地是不種了,農(nóng)機具也閑置了,專門搞起養(yǎng)殖業(yè)。
老楊購進了一批優(yōu)質(zhì)種羊,名曰小尾寒羊。后來和大尾羊雜交,但體格和體質(zhì)并不理想。后又引進了一批湖羊,經(jīng)過繁育,體格高大,耐寒抗病,一次多胎,一年兩產(chǎn)以上,繁殖率高,出肉率高,老楊很滿意。
村上的少數(shù)民族基本上都喂養(yǎng)大尾羊,可能有著和阿勒泰地區(qū)接壤的地緣關(guān)系吧,也和少數(shù)民族的飲食習慣分不開。
大尾羊耐寒、耐粗飼料,適應性強,生長速度快,有著充盈的脂肪。尤其是尾巴上的兩疙瘩油,油潤肥美,很適合煉制羊油。羊油既可炒菜,做抓飯,還可和入面里,炸制包爾薩克等傳統(tǒng)面點。摻在茶水里,加入炒制好的麥粒,也是一道獨特的風味小吃。
大尾羊豐腴飽滿的體態(tài)和肉質(zhì)更適合做手抓肉。風干后,也會帶著一種肥瘦相間的醇厚風味。
我曾在沙窩子里吃到過牧民風干的羊肉。脂肪部分金黃透亮,油而不膩,入口即化,帶著濃郁的大漠風味。
而老楊的羊高大、健碩、偏瘦,瘦肉率高,肉質(zhì)更加緊實,適合喜食低脂肪的人群食用。
老兩口每天守著一方圈舍和一排老屋,精心打理著幾百只羊。
天蒙蒙亮,老楊夫婦就開始忙碌。放出來的羊群像河流一樣,很快就淹沒在廣闊的休耕地,去享受屬于它們的世界。
一人放牧,一人還要清理圈舍,伺候羔羊和羯羊。
給小羊增加營養(yǎng),給羯羊增肥增重,老楊通常會用金黃飽滿、營養(yǎng)豐富的玉米育肥,如此才會膘肥體壯,賣上好價錢。
老楊夫婦一直要忙到上午十一點左右才收工,還要給羊喂水、打疫苗、打耳標,十二點左右才能吃上一口飯。下午天氣稍微轉(zhuǎn)涼,又接著放羊,一直忙到晚上十點前后,甚至深夜十二點左右。如此循環(huán)往復,足跡遍布周邊的田野、林地、荒漠,如耕耘一般,將田野人家的故事印刻在無垠的大地上。
地溫上升,老楊在屋子前和西面菜地里種上了各種蔬菜。老楊守著一口機井,大水不能澆灌,小泵可以滿足人畜用水。也許是水源充沛的緣故,老楊菜地周圍水草豐美,灌叢茂盛,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植物籬笆墻。一叢叢紅柳或青綠、或粉紅,隨風搖曳,粗糲中透著草木的柔軟、清秀。環(huán)菜地分布著芨芨草、沙拐棗、鈴鐺刺、駱駝刺、駱駝蓬、堿蓬草、曼陀羅、三芒草、苦豆子、梭梭、枸杞、蒼耳、蘆葦、灰條、蒿子、白刺等荒漠植物,相互交織,疏密不一,四處延展。
春雨過后,夏雨接踵,且雨量明顯較往年偏多,又輔之井水澆灌,整個菜園很快蓬勃起來,豐潤起來。尤其是野生枸杞,枝丫交錯,蓬蓬勃勃,竟然長得十分高大,密不透風,甚至堵塞了溝渠。
靠近溝渠邊的蔥薹一簇一簇的,開出了球莖狀的青白色的花。南瓜、西葫蘆的藤蔓沿田埂蔓延。不時有戴勝、野鴿子、呱啦雞、沙雀等驚起,飛掠,充滿野性。
老楊說,周邊的田野上,經(jīng)??梢砸姷近S羊、沙狐、野兔、刺猬、跳鼠、沙蜥、沙漠貓等荒漠動物的身影。
在隆起的一個小土坡上,有個開口,梯子向下延伸著,散發(fā)著清涼的氣息。農(nóng)家的冬藏依然延續(xù)著。
一片種植與野生相互交織的荒漠、半荒漠小生態(tài)景觀蔚然形成,人與自然相生相伴。
老楊顯然很滿足這種田園勞作。亦耕亦牧,豐衣足食,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影像被放大。老楊也許并沒有感知到怡情的存在,也許枯燥的勞作和簡單的一日三餐才是他的全部和樂享。
老楊也會“轉(zhuǎn)場”。冬季圈養(yǎng),春秋半圈半放,夏天全時放養(yǎng)。一大早,老楊就把羊群趕進廣闊的休耕地里,今天是東邊,隔幾日是西邊,不時流轉(zhuǎn)著,使得稀疏的野草有休養(yǎng)生息的空間和時間。有時一群羊在南面,一群羊在北面,老楊要不停地奔波在各個“草場”。后來下了幾場大雨,地里的野草跟隨雨季的步伐,漸漸茂盛起來。這也是老楊最開心的時刻,不用擔心羊群吃不飽。
有一次,我?guī)Я诵┒Y物和蔬菜種子去看望老楊,正巧趕上老楊宰羊。約定不如趕上,我也就不客氣了。
烤肉槽子燃起紅柳枝,待青煙散盡,只剩下了氤氳的炭火。紅柳枝穿起的大塊羊肉上槽,每根肉串都是肥瘦相間,肉色鮮亮,脂肪如玉,在炭火的加持下,冒出滋滋作響的油脂,滴在炭火上,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響。頓時,飄逸的油煙加重了色彩,焦香四溢。輕輕拋撒食鹽,兩面浸潤。待到肉串呈現(xiàn)焦黃之時,快速撒上孜然、辣面子,均勻抓起兩把肉串相互碰撞、疊加、揉捻,直到肉串呈現(xiàn)鮮亮潤澤的色彩,就熟了。
紅柳的堿性物質(zhì)中和了羊肉的酸性物質(zhì),去除了膻味。食之,烤肉柔嫩,汁水豐盈,鮮香可口。
夜幕下,一壺老酒,一碟泡菜,三兩瓜豆,酒香與肉香彌漫在空曠的田野上空。
有時,在離老楊家不遠的機耕道上會碰上他。
戴個灰白的遮陽帽,兩腿跨在電動車上,面部被陰影遮擋,顯得更加黝黑,像墨色的雕版。羊鞭子掛在車把手上,操著濃重的昌吉州東三縣的口音,似乎還夾雜著一點甘肅話的鼻音。
我問,現(xiàn)在干什么去?老楊說,把羊吆回圈里。沒有多余的話,就像蹦出來的幾粒羊糞蛋子。
夕陽西下,陽光漫過天穹,云層如墨染;余暉灑在廣袤的田野上,闊大而遼遠;遠處的東天山、村落、樹木、房屋,形成黛色的剪影。
太陽落入地平線的一瞬間,光線由橘紅轉(zhuǎn)嫣紅、緋紅,呈現(xiàn)出熔爐般的景象。
須臾,淺淺的余暉涂抹在地平線上,絲狀的云彩如青花瓷上的線條,整個田野漸漸暗淡下來。
老楊的屋子淹沒在夜色里,只能看到屋頂?shù)妮喞?/p>
老楊和他的羊群,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