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在今天,其意義發(fā)生了一個戲劇性的變化。
我相信,居住空間及其功能在大幅度地鍛造今日中國家庭的神話,猶如倫理關系一度主宰著對家庭意義的鍛造一樣。以前,人們常常習慣于將家庭置于倫理學的范疇內來對待,將家庭看作是一個倫理有機體,一個血緣關系和夫妻關系的居住結合體。
在這個結合體中,不是房屋的空間關系,而是家人的血緣關系,成為家庭的意義重心。理想的家庭就是對血緣關系和夫妻關系的反復再生產,并使之保持一種持久而穩(wěn)定的凝聚力。房屋空間,只是這個家庭的一個外部性結構框架,它并沒有深深地嵌入到家庭的關系政治中來。
因此,包圍著家庭的關鍵詞是托爾斯泰式的:和睦或者爭吵、溫馨或者暴虐、友愛或者敵意、幸?;蛘咄纯?、忠誠或者欺騙,等等。這些詞語,我們看到,只是對家庭倫理,或者,是對個體倫理品質的書寫。家庭,就這樣首先被納入到倫理學的考究當中。倫理學,是橫貫家庭空間的一個主軸和杠桿,家政就圍繞這根主軸而展開,并將一切家庭事務置于它的審視之下,并受到它的嚴厲裁決。
倫理關切,每時每刻地灑遍在家庭的各個角落中。它既成為家政的起點,又成為家政的終點。家庭的創(chuàng)立形式是婚姻的締結,這種締結奔著一個幸福的倫理目標而來,居住空間則成為這個倫理目標的無關大局的載體,它服務于但不作用于這個目標。人們相信,一個溫馨或者暴虐的家庭——這是家庭最通常的兩個典范模式,其根源只能埋伏在個體的倫理生活中,而不是埋伏在家庭的空間構造中。只有個體的倫理選擇才能刮起家庭的風暴:家政關系植根于家庭成員的生活藝術當中。
但是,這樣一種考究的家庭倫理,被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大規(guī)模的空間生產吞噬了?,F在,家政和婚姻關系并不借由一根倫理的繩索來維系著,相反,家庭的居住空間開始施展力量:空間在對家政的生產中越來越具有一種主動性。它在塑造著家庭。實際上,在任何一個歷史時刻,家庭首先總是以一種空間的形式出現:沒有一個固定的居住空間,就不存在牢不可破的家庭,居住空間是家庭的堅決前提。但是,人們通常只是將家庭的空間幾何學作為家庭倫理學的一個附屬框架,這個框架是中性的家庭器皿,是家庭倫理戲劇的表演舞臺,是家庭核心要素的僵化外觀。這是個靜態(tài)的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空間,是一個非政治化的物理空間,它只是沉默地承受著家庭倫理的結構。但是,這種僵化的居住空間,如今已經從安靜的微末狀態(tài)被喚醒,而變成一股活躍的積極力量。20世紀80年代以來,家庭居住空間,在內部,生產著家庭的倫理關系;在外部,則再生產著社會關系。家庭空間和家庭倫理的結構關系發(fā)生了顛倒:空間關系取代了倫理關系,成為家政和生活的第一要務。不是家庭成員之間的倫理關系,而是家庭房屋本身的幾何空間關系,在書寫著家史,宰制著家庭結構,創(chuàng)造著新的家庭政治。家庭,在某種意義上,是空間生產的效應。
在城市,居住空間突然被拋向了市場,變成個人能夠占有的商品。此刻,空間的生產政治得以迅速啟動。人們對空間的理解瞬間發(fā)生了變化。以前,居住空間是僵硬的計劃配置,現在,居住空間是靈活流通的商品;以前,居住空間是被租賃的,其擁有權屬于國家;現在,居住空間是私人占有的,其擁有權屬于自己;以前,空間總是漫漫一生的一個個暫時的過渡,是一個空間和另一個空間之間的反復中轉,現在,空間是永恒的財產,是可以作為遺產繼承下來的固定財產;以前,個體喜氣洋洋地但依然是被動地承受國家對于空間的均平配置:現在,個體是主動地一勞永逸地占有空間,空間是可以轉讓、出售、增值的私人財富。國家不再以一種專斷的形式囊括和壟斷一切空間了,空間也不再內在于國家自身的嚴厲結構。空間從國家的緊密控制滑向市場的自由選擇,它成為私人的競技對象。這樣,空間從一個安逸的寂靜狀態(tài)被拋向了動蕩的戰(zhàn)場,它的意義根據爭斗的結局而被允諾,空間在反復地廝殺之中才能自我表達。住房既是庸碌日常生活的中心,也是非凡的吶喊、競技和吵鬧的中心。圍繞著住房的爭奪成為當代最直接的戰(zhàn)斗形式。居住空間將一系列的戰(zhàn)斗匯集于自身:這是政治、經濟和文化多層次相交織的戰(zhàn)斗,也是各個階層之間的政治經濟戰(zhàn)斗,是個人同匿名群體的戰(zhàn)斗,是利益群體和利益群體的戰(zhàn)斗;這也是文化的戰(zhàn)斗,是歷史和現在的戰(zhàn)斗,是文化遺跡和當代欲望之間的戰(zhàn)斗。當代的階層斗爭不是被意識形態(tài)歧見所慫恿,而是被一個核心性的住所空間所激活。同樣,結盟不是因為信仰而扭結在一起,結盟是因為住所的相關性而結盟,是因為住所的共同命運而結盟,是因為住所表達的同一意義而結盟。正是由于相關聯(lián)的居住空間,異質性的職業(yè)群體,才在戰(zhàn)斗中表達共同的激情。斗爭的痕跡刻寫在住房的表面,團結的痕跡也刻寫在住房的表面。今天,觀念的政治已經轉向了居住政治,意識形態(tài)政治轉向了空間政治。
我們看到,個人居住空間的所有權方式和占有方式發(fā)生了變化,從外部包圍著空間的政治經濟學也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毫不猶豫地投射到家政結構之中。
人們現在不顧一切地卷入到空間的爭奪中。就家庭內部而言,空間不再是它的外殼,而變成了它的目標。事實上,家庭空間的建立現在變成了一個具體的經濟問題。人們都明白,家庭現在是根據它的居住空間來下定義的??臻g占據著家的重心意義,外人對家庭的首次探詢總是從空間“大”“小”著手。在家庭內部,幸福只和面積相關,情感退回到了空間的帷幕之后,婚姻關系附屬于空間關系。人們在培育一個家庭,與其說是培育一個和諧的夫妻關系,不如說是培育和擴充一個寬敞的居所。
從理論上來說,因為空間不僅供居住,還能成為增值的財產,這種性質的居住空間就可以被無休止地追逐和投資,它是貪欲攫取的對象。在另一方面,空間的擴張,是尼采式的權力意志的本能要求:空間總是在擴充著空間,空間總是在尋求自身的繁殖,空間總是在為自身的擴大再生產所驅動。這樣,空間就自然地成為家庭身體的動力機器。家庭不再深陷于自身內部的倫理糾纏中,相反,它作為一個整體,作為一個好戰(zhàn)的身體,而卷入到同外部的殘酷競賽之中。每一個家庭變成了無限廣闊的空間之戰(zhàn)的一方,家庭短暫而漫長的歷史,就是占據和奪取空間的戰(zhàn)爭歷史。家庭,它的使命、目標、家政原則,都緊緊地纏繞著居住空間而展開。居住空間,差不多是家庭永久的或隱或現的缺失性內核。家庭絕不會在這個方面抱有豁然般的滿足之感。居住空間似乎是一個沒有端點的欲望鏈條,家庭總是在這根鏈條上吃力地爬行。家庭的宏大敘事,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不斷地向新的居住空間目標進取的敘事;家庭的隆重戲劇,就是居住空間得失的悲喜劇;家庭的日常生活,就是家人平靜地但又是努力地聚集購房力量的掙扎生活。漫長的日常生活所日積月累的能量最終爆發(fā)于購買住房的那一瞬間,也正是在這一瞬間,家庭的平生賭注被擲下了。漫長的負擔就背在家庭的緊繃著的肩頭。居住空間,既是家庭的家宅,也是家庭的枷鎖。它既讓家庭成員陷入絕望的漫漫黑夜,也讓家庭成員被狂喜所洶涌地撞擊。居住空間一遍遍地促使家庭情感猛烈地爆發(fā)。
家庭,就這樣為空間的壓力所驅動,空間成為家庭的發(fā)動機。一對年輕人組成家庭,也許在這個家庭的新婚之夜,空間的謀劃伴隨著枕邊的綿綿絮語;同樣,這對年輕人變成彌留之際的老人時,可能將住房空間寫入遺書的核心條款。住房,既是家庭的必需序曲,也是家庭難以平靜的尾聲。在序曲和尾聲之間的,是家庭成員平素的日常奔波,這種奔波無非就是試圖將住房緩緩地擴大:人們在臥室中悄悄地點著鈔票的數額,實際上他在飛快地換算未來居室的面積又增加了幾個平方。一旦人們千辛萬苦地攫取一個居住空間,總是要炫耀性地示人。主人不厭其煩,參觀者則絡繹不絕。這段時期是鋪張性的家庭節(jié)日。每個家庭空間的擴張,都會伴隨著一個盛大的家庭慶典,婚姻喜慶的壓倒地位現在讓位于喬遷的節(jié)日。
對于目前的家庭來說,未來的居住空間總會演變成一個想象中的烏托邦,住所的烏托邦色彩無一例外地促發(fā)了對現時的批判動力,它無情地警示了人們對眼前的不滿,鞭策人們眼下的勞作和生活。理想家庭就是這樣首先作為一個生動的空間形象浮現在將來的時日。家庭空間,而不僅僅是家庭倫理,成為忙碌的人們生活的一個極具抱負的目標??臻g,一旦成為巨大的欲望對象,就可能會摧毀夫妻的平靜狀態(tài)。夫妻總是在這樣一個遠大的目標面前勵精圖治,他們的生活實踐并不深陷于現有的房屋之內,而是受制于將來的空間想象,并被它所宰制、推動、馴服和牽引??臻g就這樣錘煉著家政。家庭成員注定要享受空間,但是,反過來,他們又成為這種空間享受的囚徒。這是家庭固有的悲劇性悖論:一個舒適的寬敞空間,卻是通過繁瑣不堪的勞作而獲取。人們以苦行的方式追逐一個幸福的未來目標,這決不是什么新的生活法則,只不過是,那個以前的無形天國現在變成了地上的水泥房子?,F在,家庭內部,壓倒性的生活實踐就是這個空間目標。完全有可能,在家庭內部,婚姻關系自身的品質退縮到空間目標之后:無數的事實表明,離婚和結婚常常將空間作為考量的指標。有時候,人們是因為要占有、分享一個空間,而走進婚姻;有時候,人們由于難以忍受一個狹窄空間而走出婚姻;還有些時候,瀕臨破裂的婚姻因為無法將居住空間一分為二,或者無法找到另一個可替代的空間,而被迫維持著。居住空間,就這樣對婚姻狀況——無論是結合還是解散,起著積極的構造作用。我們相信,家庭,首先浮現的是一個空間形象,其次,它才讓一種倫理關系盤踞其間。
對一個獨身者,或者一個集體宿舍中的學生而言,空間具有一種此刻的經驗意義,但沒有內在于家庭的烏托邦意義。在這個學生這里,宿舍空間是一個過渡之物,它是異己的、被共享的、臨時性的、權且的、無經濟價值的。這個空間當然會賦予他一些獨特的宿舍經驗——無隱私感、心理上的擁擠、敞開在他人目光之下的局促,或者完全相反,群體的溫暖,喧嘩的激情以及欲望的夜晚低語。集體宿舍,作為一種空間形式,從來不會受到細致呵護(清潔活動總是學校強制性的實踐),也從不激發(fā)經濟沖動。有可能,一種知識,一種理想,一場革命在這種空間框架之內被醞釀,但是,這種空間本身從不被醞釀,空間也從不自我沖動。宿舍經驗賦予了學生空間意識,但是沒有賦予他們空間的經濟意識;這個空間在生產著學生,但沒有從經濟的角度來生產學生。這個空間可能在生產一種氣質性的主體,但還沒有開始生產一種功能性主體——只有家庭空間在生產著忙碌的以空間為目標的主體。對學生而言,宿舍,無論是什么類型的宿舍,總是即將脫去的外套,宿舍既不會激發(fā)其空間情感,也不會激發(fā)其空間欲望。宿舍經驗并未將他推向殘酷的空間競賽中。
同樣,一個年輕的獨身者,也不怎么卷入這種空間競賽中。獨身者——尚未卷入家庭關系中的個人——并不一定會有強烈的空間擴充欲望。對于他來說,居所面積的大小,尤其是居所的功能性配置和區(qū)分,不會有家庭那樣的重要意義。他將他的整個居所看作是連續(xù)性的,室內是一個渾然整體,每個領域都完全從屬于自己的要求。居所的意義只是仰仗一個人的臨時經驗。這樣,單身居所內的每一個領地,其意義可被任意創(chuàng)造、組織、改換、添加。獨身者只要借助一種結構性的意義變動,就能在小的居所內創(chuàng)造出一個大空間內的各種功能配置。一個人的空間是一個無限的空間。一個人的空間永遠大于家庭空間——無論這個單身空間多小,也無論這個家庭空間多大。這樣,人們很少抱怨單身居所的狹小(除非小得抬不起腳來)。同樣,人們不會強烈地將居所的面積作為獨身者的地位標記。獨身者,由于處在絕對的隱私狀態(tài),由于不暴露在任何的目光之下,由于被完全的自主性所包圍,由于所有這些而帶來的純粹的空間自由,那么,空間的大小,空間的功能性區(qū)分,空間的開闊以及由于這種開闊而帶來的世俗聲譽,相比這種空間自由,還有什么意義呢?單身者,如果不是準備走進婚姻,建立家庭,為什么要拼命地擴充他的空間呢?如果居所內沒有侵蝕自由的權力存在,為什么要卷入日常的空間之戰(zhàn)呢?
所有這些都從反面證實了家庭空間之戰(zhàn)的必要性。從外部而言,是經濟的沖動(這是學生的反面形象),從內部而言,是自由的沖動(獨居經驗告訴我們,家庭是在削弱自由)。盡管所有的家庭都在奮力地爭奪居住空間,但是,他們所占有的空間仍然存在著巨大的差異。這種差異,正是社會競爭的結果??臻g的競爭,是社會競爭的主要征象。也許,居住空間的差異,最能昭示社會的階層差異??臻g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地成為社會等級的記號,它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顯著地刻錄社會的不均等傷痕。不同的階層,一定會占據著不同的空間,但是,這些差異性的空間本身,反過來又再生產著這種階層差異。我們看到,同一個階層的人們,常常居住在類似(面積,結構,地點,所在社區(qū))的空間中,而這種空間更強化了這些人同別的空間中人群的區(qū)別。這就是形形色色社區(qū)的誕生。不同的社區(qū),存在著不同的生活風格:馬路邊沿的棚戶中在熱氣騰騰地暴食的人;大雜院中高聲喧嘩世事的人;塔樓中蜷縮在屋中讀晚報的人;別墅花園中拿著酒杯在盛大派對中微微含笑的人;郊區(qū)中早起就貪婪地呼吸氧氣的人。人們根據自己的空間狀況,來安置自己的生活。居住空間在鍛造人們的習性,鍛造他們的言談、姿態(tài)、表情、舉止、節(jié)奏和趣味。什么樣的居住空間,就能鍛造什么樣的身體和習性。習性是空間的產品,有些居住空間促使人莊重,有些居住空間促使人輕浮;有些空間促使人樂觀,有些空間促使人狹隘;有些空間促使人脾氣暴躁,有些空間促使人溫文爾雅;有些空間會促進健康,有些空間會引發(fā)疾病;有些空間能夠讓人放聲大笑,有些空間使人長期沉默無語。人們要日復一日地回到他的家中,回到那種居住空間長久形成的政治結構中,空間在耐心而沉默地塑造他們的習性??臻g在生產主體。住在同一類型社區(qū)的人們,通常會體現出相近的身體特征。一些高級的住宅區(qū)域中進出的人們,臉上總是掛滿了冷漠的驕傲。
這些新的社區(qū),其標準、規(guī)范和目標發(fā)生了變化。它是按照經濟階層來定位的,而且它假設經濟標準就是一切標準之基礎:是身體和習性之基礎,是生活風格之基礎。社區(qū)確信它的居民的同一性,它也在故意地鍛造和強化這種同一性。這樣,家庭所在的空間社區(qū)已經取代了最初的工作單位,發(fā)揮著社會分層的功能。單位和職業(yè)不再是身份的絕對標志,單位內部和職業(yè)內部,不再被一個同質性標準所統(tǒng)攝,而是被巨大的差異性所標識。同一個單位的群體所構筑的居住社區(qū),現在已經分崩離析。人們不再是根據單位而居住在一起,而是根據經濟狀況居住在一起。社區(qū),現在是在整個城市中招納同一個經濟群體,而不是招納同一個單位群體或者職業(yè)群體。社區(qū)內在的居民,從經濟上來說,是同質性的;從單位和職業(yè)來說,是異質性的;就自身內部的地位階層而言是同質性的,就同外部的其他社區(qū)的關系而言,是異質性的。社區(qū)能夠同時性地進行區(qū)分和認同。各種各樣的社區(qū)圍墻、門衛(wèi)、保安是這種區(qū)分和認同機器,他們是分辨和排斥之目光。由于沒有任何的工作聯(lián)系和職業(yè)聯(lián)系,同一個社區(qū)的人,盡管近在咫尺,卻形同路人。不過,這些陌生的鄰居卻遵循著同一規(guī)律:他們的家門在早晨被鎖上,在晚上被開啟。社區(qū)的白晝基本上是沉默的、空缺的,是屬于老年人和孩童的(社區(qū)的犯罪因此總是在朗朗白晝之下)。社區(qū)的喧嘩同黃昏一起降臨。越是那種龐大而密集的社區(qū),家庭的內斂性和封閉性越是強烈。社區(qū)有時是家庭的延伸(有時不免將它當成一個居住的環(huán)境和歸宿),有時是家庭的外部(當居住者將大門緊鎖之時,社區(qū)的事情和自己完全無關)。對于他們來說,安靜的居住并不能促進彼此之間的商談,除非共同的居住面臨著同一個威脅。社區(qū)的悖論就是認同和區(qū)分的悖論:既讓某些同質性的群體取得空間上的認同,也讓他們保持著心理上的區(qū)分;既使某些群體的社會標記存在一種空間性的地位辨識,也讓他們各自保持一種家中的陌生感和神秘。這些鄰居的身體、表情、趣味、言談,總之,他們的習性,可能十分相似,但是各自保有一個深不可測的內心世界。這是些遙不可及的鄰居?,F在,身份的單位標記開始讓位于社區(qū)居住空間的標記??臻g在記載著等級。階層區(qū)分導致了空間差異,反過來,空間差異進一步鞏固了這種階層區(qū)分,進一步從場所的角度鞏固了社會分化。家庭空間在反復而固執(zhí)地鍛造著個體,也在反復而固執(zhí)地強化著社會等級。
盡管家庭空間被卷入了紛繁的社會領域,但是,一個家庭空間永遠是另一個家庭空間的黑暗之所:外來的一切目光可以被阻擋在家庭的四壁之外。在這個意義上,家庭空間斷然地同社會空間隔離開來。就此,人們設想,在家庭內部,一旦將社會的面具摘下,就可以變得放肆而真實。人們還設想,在家庭內部,一旦掙脫了社會等級之鏈條,就會恢復自然狀態(tài)和民主狀態(tài)。人們同樣設想,人們在文學作品中、在電影中、在各種各樣的個人日記和書信中設想,家庭空間是詩意的、休息和溫暖的。所有這些設想,這些關于家庭的神話,在今天的空間政治中,都是錯誤的。家庭絕非鳥巢。在家庭中,人拋棄了社會面具,但不是還戴上了家庭面具了嗎?人將社會權力阻擋在外,但不是還遭到家庭權力的侵蝕嗎?人擺脫了辦公室或者校園的空間壓力,不是還要承受家庭的空間壓力嗎?
是的,在家庭空間內部,權力并沒有完全收手。離家出走的孩子,下班后在辦公室下棋的男人,這差不多是家庭的兩個經典形象。這也是家庭內部的權力證詞。我們相信,家庭空間還生產著家庭內部成員之間的政治關系。家庭并不是一個權力銷聲的場所,人們在辦公室里隱匿的面孔并非在家庭中能夠自由地展開。對于一個家庭而言,住所并非一個絕對自主的空間。人們從學?;蛘吖净氐郊彝?,只不過是從一個權力空間轉換到另一個權力空間。實際上,家庭室內的配置是政治性的。室內的空間權力配置是對社會空間權力配置的呼應,是對它的再生產?;蛘?,更準確地說,家庭空間和社會空間在相互地再生產,社會空間將其權力結構投射到家庭空間中來。我們看到,社會地位顯赫的父親通常在家庭的餐桌上占有首席,他們的身軀總是吸引著室內的其余目光。他們歷經室內的每一個角落,都臨時性地變成了空間的重心。室內空間總是根據父親的步伐而變動它的權力結構。通常的情況是,誰在家庭之外握有權力,誰就能控制家庭內部的空間結構。父權制的幽靈在室內徘徊。同時,家庭空間也被分割了。父母的臥室寬大而明亮,孩子們的臥室隱秘而狹小。盡管父母對孩子們百般溺愛,盡管父母總是想千方百計地贏得孩子們的心,但他們總是占據著核心性的臥室空間,并同孩子們形成尖銳的對照。父母和孩子的臥室各自保留自己的秘密,但是也強化了他們之間隱秘的等級分歧。不過,父母可以隨意闖入孩子們沒有鎖鏈的臥室,孩子們卻沒有權力踏進父母緊閉的房間:兩代人的溝壑最開始是從室內的空間開始挖掘的。孩子們的要求只能是在客廳陳述,父母的規(guī)訓也在客廳四周回響??蛷d就這樣包容了家庭的活動,包容了家庭內部的公共話語??蛷d,就這樣保留了空間常見的悖論性:它是一個封閉地點中的公共場所。如果說臥室是絕對隱私之地的話,那么,客廳則是一個開放性的隱私地帶??蛷d和臥室的功能,復制了各種封閉性機構內部的空間政治關系:我們發(fā)現,父母的臥室、孩子的臥室和客廳,在校園里,分別對應于老師的辦公室、學生的教室和操場;在公司里,它們對應于老板的辦公室,員工的辦公室和會議接待室。家庭空間的部署,是一個機構空間的微縮。任何一個密閉的空間都會配置一個通向外部的場所:如同公司的會議接待室還等待著光顧的客人一樣,客廳,也接納家庭的外來者,接納家庭成員的知己、故人、密友,以及遠道的親戚。客廳,這個家庭內部的公共空間,如同一個小型花園是一個社區(qū)內部的公共空間一樣。它有密閉性,但是,它也敞開著大門(臥室在客人來時,總是緊閉著,沒有專門的邀請,客人是不能走進臥室的),將各種各樣的臨時性的外來過客招納其中,它成為內部的家庭空間通往外在社會空間的中轉。
同享樂的臥室相比,廚房是一個艱辛勞作的苦澀空間,它敗壞了想象的家庭詩意。家庭并不完全是一個溫暖的巢窩,它還是一個生產食品之地,并保留了古老的手工作坊的特性。廚房,是現代家庭內部的一個手工車間,它囊括了一個與底層工人類似的勞動過程,在大部分時候,廚房既代表著家庭自身固有的繁瑣,也代表著家庭中的屈從位置,它令人望而卻步。家庭內部的空間之戰(zhàn),最激烈的就是廚房之戰(zhàn):誰逃避了廚房,誰就宰制了空間。廚房成為夫妻權力結構的測量砝碼。一般來說,廚房總是婦女們的空間,這個事實如此之普遍,以至于廚房和婦女的關系遠遠地溢出了家政結構之外,而成為社會女權運動的一個焦點:婦女們要獲得平等地位的標志之一,就是要擺脫廚房的瑣碎管制。實際上,廚房是接納父權制的最佳場所,是社會結構刻寫在家庭空間中最深的痕跡。廚房,這個家庭中赤裸裸的爭斗之地,和浴室一樣,總是被置于家庭內部一個邊緣場所,一個隱秘的角落。廚房是苦澀之地,浴室是交歡之所;廚房是家庭空間中的一個凹口,一個創(chuàng)傷,浴室則是柔軟之鄉(xiāng),是烏托邦的巔峰地帶;廚房將社會召喚到家中,浴室則將社會抵擋在門外。這是家中的兩個極端,既是地點的極端,也是身體的極端。它們躲藏在家中的一隅,將身體的欲望和反欲望,在室內進行第二次儲藏。
室內存在著廣泛的權力結構,而裝修,正是對權力結構的巧妙抹擦。裝修是一個龐大的工程,它的耗費決不遜于一所房子的搭建。人們在此殫精竭慮,細察每一個角落,力圖將室內變成一個熠熠生輝的藝術品。裝修是將“房屋”轉化為“家”的過程。家的點滴意義,不是埋藏在房屋的建筑材料和建筑結構之中,而是埋藏在房屋的裝飾、點綴和細小的呵護之中。裝修就是要獲取家的溫馨表意。為此,它要掩蓋一切的僵硬結構,掩蓋房屋的物質性和素材,掩蓋僵硬而呆板的垂直接口,掩蓋工業(yè)生產的笨拙和專橫。裝修實際上是讓房屋的物質性消失,而建造一種具有獨特氛圍的空間。家的空間氛圍應該具有豐富的色彩(各種各樣的墻漆),具有人情味(要掛一些裝飾品),具有藝術氣息(墻畫、書籍、音響、古舊家具),它要變得更柔軟(木地板和布沙發(fā)),更溫暖(各種燈飾、窗簾),更和諧(石膏線和吊頂),更像大自然(室內總是種植一些花草,或者仿造自然)。這樣一個空間氛圍,力圖削弱權力的霸道和粗暴,力圖撫慰空間政治的內在邏輯,力圖讓家庭團結和睦,并將它變成一個休息場所,一個感官松懈的場所。
家庭空間似乎就這樣從社會空間(比如辦公室)中抽身而出。它的功能和目標確實是對社會空間的一個潛在替代,但是,它的結構依然是社會空間的一個隱喻,并持續(xù)地鞏固和再生產著這個社會空間事實。我相信,居住空間,現在開始前所未有地駕馭著家庭這個微型的社會結構。家庭戲劇,不是在這個空間內激烈地上演,而是溫順地被這個空間所導演。家庭倫理的波瀾,則不過是這個空間內泛起的微不足道的絲絲漣漪。
(責任編輯:馬倩)
汪民安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批評理論、文化研究、現代藝術和文學。著有《尼采與身體》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