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鄧薩尼勛爵

一個奇跡

在羅馬，有一條路穿過眾神曾經(jīng)居住的古代神廟，沿著一道巨墻的頂端延伸，那座神廟的地板遠(yuǎn)在巨墻下面，用粉紅色和白色的大理石鋪就而成。

在神廟的地板上，我數(shù)到了有十三只饑腸轆轆的貓。

它們彼此間說道：“住在這里的有時候是神，有時候是人，現(xiàn)在是貓。因此，在另一個種族到來之前，讓我們在曬熱的大理石上好好享受太陽吧?！?/p>

因為在溫暖的下午的那個時辰，我的想象聽得見那些貓沉默的嗓音。

那十三只貓全都瘦得可怕，讓我感動，于是我就前往鄰近的魚肆買了一些魚回來，從那道巨墻的頂上扔下去，那些魚掉下去三十英尺，噼噼啪啪砸在那圣潔的大理石上。

如今，在除了羅馬的任何其他城鎮(zhèn)，或者在任何其他貓的腦子里，那些魚從天而降的景象無疑激發(fā)起了疑惑。眾多的貓慢慢起身，伸了伸懶腰，然后從容不迫地走向那些魚，心里在說：“這只是一個奇跡吧。”

時間的城堡

不久，一座房子里面就傳來一陣騷動，一只蝙蝠從門里飛出來，飛進(jìn)日光，三只耗子從門口跑出來，跑下臺階，一塊古老的石頭裂成兩半，唯有青苔還將其黏連在一起。緊接著，一個身子佝僂的白胡子老頭就拄著拐杖，來到這個場地，穿在身上的衣服因為常年不換而被磨得露出了光澤。不久，其他老頭就從其他房子里面走了出來，所有的老頭都到了耄耋之年，全都拄著拐杖蹣跚而行。這是那位國王見過的最年邁的人，于是他就詢問那些老頭這個村莊叫什么名字，他們是誰。其中一個老頭回答：“這是時間的領(lǐng)地中的老者之城?！?/p>

國王又問：“那么時間就在這里了？”

一個老頭指了指矗立在陡峭的山岡上的一座巨大的城堡，說道：“時間就住在那里面，我們就是他的人?！蹦切├项^古怪地打量著卡尼斯·佐國王①，最年邁的那個村民又說道：“你這如此年輕的人，從何而來呢？”卡尼斯·佐告訴他，聲稱自己怎樣一路過來征服時間，要拯救世界和眾神，還問那些老頭從何而來。

那些村民說道：“我們比料想的要年邁，我們也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但我們是時間的人，時間從這里的萬物邊界派遣一個個時辰去襲擊世界，你決不可能征服時間?！比欢?，那位國王回到他率領(lǐng)的軍隊中，指了指山岡上的那座城堡，告訴手下說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大地的敵人，而那些比料想的要年邁的老頭慢慢回到房子中，吱吱嘎嘎地關(guān)上舊門。國王及其人馬越過田野，經(jīng)過村莊。時間從他的一座塔樓上一直注視他們的動向，士兵們排成戰(zhàn)斗序列逼近那個山岡，而時間則在他那巨大的塔樓上觀察。

但是，走在最前面的士兵剛一涉足山岡邊緣，時間就對他們猛然擲出五年，那五年在士兵的頭頂上經(jīng)過，雖然那支軍隊還在挺進(jìn)，但士兵都已經(jīng)變得更加老邁了。然而，對于國王及其軍隊中的每個士兵來說，山坡似乎更加陡峭了，讓他們更加急促地喘氣。時間召喚起更多的歲月，朝著卡尼斯·佐及其所有的手下一一猛擲過去。那支軍隊中，士兵們的膝蓋僵硬了，下巴上長出了大胡子，胡子變得花白。隨著一個個時辰、日子和月份在他們的頭頂上歌唱，他們的頭發(fā)就越來越白。那些征服的時辰重壓下來，那些歲月匆匆奔涌而來，把那支軍隊的青春一掃而光，直至他們來到時間的城堡之墻下，跟一大群嚎叫著的歲月短兵相接，卻發(fā)現(xiàn)山坡頂端對于他們這些衰老者實在太陡峭了。國王感到不寒而栗，緩慢而痛苦地重振旗鼓，集合起他那支從山坡上搖搖晃晃撤下來的老弱殘軍，帶領(lǐng)他們慢慢回去，那些得意洋洋的歲月則在士兵的頭上尖叫。年復(fù)一年，這支隊伍潰不成軍，撤向南方，始終朝著祖恩②撤退，他們的長矛上銹跡斑斑，下巴上長胡子飄飄，再度進(jìn)入阿斯塔爾瑪③，那里沒有人認(rèn)識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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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作者杜撰的一個人物。

②③均為作者杜撰的地名。

母? 雞

在農(nóng)家宅院的山形墻上，燕子們棲息成一排，彼此不安地呢喃，述說著很多事情，卻只想著夏天和南方，因為秋天正在臨近，北風(fēng)在等待。

突然有一天，它們?nèi)枷Р灰娏?。大家都講到那些燕子和南方。

一只母雞說：“我想明年我也要去南方?！?/p>

一年過去，燕子們回來了；一年過去，燕子們又重新棲息在山形墻上，所有的家禽都在討論那只母雞啟程的事情。

一大早，風(fēng)就從北方吹來了，突然間，燕子們?nèi)颊钩岚肯瑁械匠岚蚬臐M了風(fēng)，一種力量，一種奇異而古老的學(xué)識，一種超越了人類的信念降臨到它們身上。它們高飛起來，離開我們城市的煙霧和它們記住的小屋檐，最終看見那遼闊而流浪的大海，在灰白的海流引導(dǎo)之下隨風(fēng)南飛。南飛之際，它們路過閃閃發(fā)光的霧堤，看見古老的島嶼在它們上面抬頭，還看見正在緩緩探索的流浪之船，尋找珍珠的潛水者，處于交戰(zhàn)狀態(tài)的陸地，直至它們看得見自己要尋找的群山，看得見自己所熟悉的山峰。它們降落到南方的一條山谷中，看到夏天時而在睡覺，時而在唱歌。

那只母雞說：“我覺得風(fēng)很合適。”于是就展開翅膀跑出養(yǎng)雞場，振翅跑到外面的路上，沿路飛跑了一段路程，就來到了一個花園。

傍晚時分，它氣喘吁吁地回來了。

養(yǎng)雞場里，它告訴家禽們自己怎樣去了遠(yuǎn)及大路的南方，看到了這個偉大世界的交通流逝而過，還去了馬鈴薯生長的土地，看到了人們在上面生活的麥茬地，在道路盡頭找到了一個花園，那里面有玫瑰——美麗的玫瑰！——那身穿背帶褲的園丁本人就在那里。

家禽們說：“那多么有趣，真是描述得多么美妙！”

冬天消逝，那幾個苦寒的月份過去了，這一年的春天出現(xiàn)了，燕子們回來了。

它們說：“我們到了南方，也到了大海那邊的山谷?！?/p>

但是家禽們并不認(rèn)可南方有大海，就說道：“你們應(yīng)該聽聽我們的母雞是怎么說的?！?/p>

工? ?匠

我看見一個工匠拖拽著腳手架，從某座巨大的旅館頂上掉下來。我看見，他墜落之際手里還握著一把刀，試圖把他的名字刻在腳手架上。由于他墜落的高度幾乎有三百英尺，因此他就有時間嘗試那樣做。我只能想到他做這樣的無用功簡直是愚蠢之極，因為那個人不僅在三秒鐘之內(nèi)就會摔得模糊難辨，而且他有時間去嘗試刻上名字的那根柱子，幾周之內(nèi)就會被當(dāng)成柴火燒掉。

然后，因為有事要做，我就回家了。那天晚上，我想到的全是那個人的愚蠢行為，直至那種思考妨礙我認(rèn)真工作。

那天深夜，正當(dāng)我還在工作，那個工匠的幽靈就穿過墻而飄了進(jìn)來，站在我面前大笑。

我一直到自己對它說話，才聽到聲音，但能看到那個灰白透明的形態(tài)站在我面前，笑得渾身亂顫。

最終我說話了，問它在笑什么，于是那個幽靈就開口說：“我在笑你坐在那里工作呢。”

我問：“你為什么要嘲笑認(rèn)真工作呢？”

它說：“你那青春煥發(fā)的生命，將像一陣風(fēng)逝去；你那陳舊、愚蠢的文明，將在幾個世紀(jì)內(nèi)才會收拾干凈?！?/p>

然后它又開始大笑起來，這一次聽得見聲音了，它依然笑著，穿過墻再度隱退到他自其而來的永恒之中。

戴金耳環(huán)的人

也許這一幕是我夢見的。至少非常確切——有一天，我擺脫了城市熙熙攘攘的交通，來到碼頭。看到一個個停泊處發(fā)綠，驟降下去，沉浸到水中；還看到那條灰白的大河悄然流過，那些隨波逐流的丟失之物轉(zhuǎn)動又轉(zhuǎn)動，我就想起一個個民族和毫無同情心的時間；還看到而且驚嘆那些剛剛從海上駛來的女王般的船。

如果我沒搞錯，就是在那時，我看到一個戴著金耳環(huán)的人倚靠在墻上，面對著那些船。他的皮膚呈現(xiàn)出南方人的那種黝黑的色調(diào)：他那撮深黑色的小胡子因為沾著些許鹽而微微發(fā)白；他穿著一件水手穿的那種深藍(lán)色夾克，腳上還穿著海員的長靴，但他的眼神卻是在關(guān)注田野而不是在那些船，他好像在注視最遙遠(yuǎn)的東西。

即使當(dāng)我對他說話，他的那種神情也并沒改變，卻依然呆呆地凝視著，做夢般地回答我，仿佛他的思想在遙遠(yuǎn)而孤獨的海洋上起伏。因為碼頭上有很多船，我就問他是乘坐哪艘船來的。那里的帆船全都卷起了帆，桅桿挺直而靜止，就像冬天的森林；汽船在那里，還有巨大的班輪，無所事事地吐出一大片膨脹的煙霧，擴散到暮色之中。他回答說他不是乘坐哪艘船來的。由于他顯然是水手，我就問他在哪條航線上工作，我還提到了一些著名航線，但他都一無所知。然后我問他在哪里工作和他的身份，他說：“我在馬尾藻海①工作，我是最后一個海盜，最后活著的海盜。”于是我就頻頻跟他握手，不知握了多少次。我說道：“我們就怕你死了。我們就怕你死了?！彼У鼗卮穑骸皼]有，沒有呢。我在西班牙統(tǒng)治的那些海洋上犯下的罪孽太深重：我無法獲許去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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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位于北大西洋環(huán)流中心的美國東部海區(qū)，約有2000海里長、1000海里寬。

城中的春天

冬天悶悶不樂，坐在街角玩弄一陣風(fēng)。

行人的手指依然微微感到刺痛，呵出的氣息依然可見，當(dāng)他們轉(zhuǎn)過街角時遭遇一陣剛吹來的風(fēng)，依然會拉起外套護住下巴，亮起的窗戶依然會把傍晚爐火的那種浪漫舒適的念頭發(fā)散到街上——雖然這些事情還存在，但冬天的王位已經(jīng)搖搖欲墜，每一陣微風(fēng)都帶來更遠(yuǎn)的堡壘的消息，失落在湖泊或北方山坡上的堡壘的消息。冬天再也不像國王一樣出現(xiàn)在那些街上，不像這座城市裝飾著閃閃發(fā)光的白色來迎接他這個征服者的時候，也不像他帶著閃光的冰柱和那群傲慢歡騰的風(fēng)的隨從騎馬進(jìn)來的時候。然而，他帶著一點風(fēng)，像某個老盲丐帶著一只饑腸轆轆的狗，坐在那里的街角。正如死神接近某個老盲丐，這個盲人寂靜的耳朵預(yù)言似的聽見死神遙遠(yuǎn)的腳步。因此那聲音就這樣突然傳到了冬天的耳朵里，那種聲音來自鄰近的某個花園，是春天走在雛菊上接近之際發(fā)出的。接近的春天打量那亂擠成一堆、不體面的冬天。

春天說：“走開吧！”

“這里沒有你做的事?！倍鞂λf。盡管如此，他從周圍扯起他那件灰白而破舊的斗篷，站起身來，呼喚他那有點凜冽的風(fēng)，走上一條通往北方的小巷，大踏步離開。

在他的身后，一片片紙屑和遮天的塵土高高揚起，遠(yuǎn)及這座城市的另一道城門。于是他轉(zhuǎn)過身來對春天叫喊：“你在這座城市里不能做什么的，”說完便越過平原、大海朝家園挺進(jìn)，挺進(jìn)之際，聽見他那些年邁的風(fēng)在嚎叫。冰在他身后破裂，像海軍艦隊一樣沉沒了。一群群海鳥飛翔在他的左右，大雁在他前面的遠(yuǎn)處發(fā)出得勝號角一般的鳴叫。隨著他一路向北挺進(jìn)，他的名望就越來越大，他的儀態(tài)就更像國王。他邁開大步，時而奪取男爵領(lǐng)地，時而奪取縣郡，重新來到雪白封凍的土地，狼群出來迎接他。他給自己重新披掛上灰白、古老的云，大步穿過他那無法征服的家園之門——兩塊冰障在冰柱上搖晃，它們從來就不知道有太陽存在。

因此這座城市留給了春天。她四處凝視，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不久，她就看見一只沮喪的狗沿路悄悄走來，于是她就對那只狗唱歌，狗就歡跳起來。第二天，我看見那只狗神態(tài)略微有些趾高氣揚地走過。在有樹木的地方，她走向那些樹低語，于是那些樹就唱起只有樹木才聽得見的樹木之歌，還是黃昏之際，綠色蓓蕾就迸發(fā)而出，像星星一樣，一一偷偷地窺視外面。她前往花園，把母親般溫暖的泥土從睡夢中喚醒。在光禿而荒蕪的小塊土地上，她喚起那火焰般的金色番紅花，或者它那皇帝幽靈一般的紫色兄弟。她讓凌亂的房子不雅的后背感到舒服愉快，因為她在這里點綴一棵雜草，在那里點綴一棵小草。她對空氣說：“要快樂啊?！?/p>

孩子們開始知道雛菊在人跡罕至的角落飄動。插在扣眼上的花開始出現(xiàn)在年輕人的外套上。春天的工作就完成了。

最近發(fā)生的事情

在時間的河岸邊，我看見一個不潔的進(jìn)食者。他蹲在幸福之花綻放的土地上，蹲在掛著無數(shù)蘋果的果園邊，而巨大的糧倉就矗立在附近。古人把谷物貯存在那里面，在平地后面寧靜的遠(yuǎn)山上，太陽金光閃閃，但他卻背對著這一切。他蹲著，注視河流，無論河上有什么東西漂到附近，他都會走進(jìn)水里，伸手貪婪地抓攫。

在那些日子，實際上現(xiàn)在也如此，時間之河上仍有某些不潔的城市，那些可怕的無名的東西漂下來，不成樣子地漂過。無論什么時候，只要這些東西的氣味先飄過來，那個不潔的進(jìn)食者就會跳進(jìn)骯臟的水里，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外面，滿懷期待。如果他張開嘴巴，就看得見這些東西掛在他的嘴唇上。

實際上，從上游漂下來的，有時是飄落的杜鵑花瓣，有時是一朵玫瑰，但對于那個不潔的進(jìn)食者，這些東西毫無用處，他一看到就會怒吼起來。

一個詩人走在河岸邊，他抬起頭來，看得很遠(yuǎn)。我想他是看到了大海，看到了那條河發(fā)源的命運的山丘。我看見，那個不潔的進(jìn)食者貪婪地站在齊腰深、臭氣熏天的河里。

我對詩人說：“看看吧?！?/p>

詩人說：“激流會把他掃走。”

我對詩人說：“但那些城市毒化了這條河。”

他回答：“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一個個世紀(jì)在命運的山丘上融化，這條河都會泛濫可怕?！?/p>

（責(zé)任編輯：龐潔）

鄧薩尼勛爵（Lord Dunsany，1878-1957） 愛爾蘭著名小說家、劇作家，原名愛德華·約翰·摩頓·拉克斯·普朗克特，為愛爾蘭某貴族家族第18代傳人，“鄧薩尼勛爵”為其筆名。他生于倫敦，從1910年代開始成名，曾經(jīng)跟愛爾蘭大詩人葉芝等人在一起創(chuàng)作戲劇。他筆耕不輟，先后出版過90多部小說、散文、詩歌和戲劇作品，但其中尤以奇幻作品著名，此類作品主要有《裴伽納的諸神》《時間與諸神》《夢者故事》《奇跡之書》《五十一個故事》等，因此他也被尊為“現(xiàn)代奇幻文學(xué)的奠基人之一”。其作品頗具現(xiàn)代寓言的啟發(fā)性，對后世奇幻作家產(chǎn)生過深遠(yuǎn)的影響。

董繼平 重慶人。兩屆諾貝爾文學(xué)獎、四屆普利策獎得主作品譯者。少年時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自20世紀(jì)80年代后期轉(zhuǎn)向文學(xué)翻譯，在國內(nèi)多家文學(xué)期刊上主持譯介外國詩歌。獲得過“國際加拿大研究獎”；參加過美國艾奧瓦大學(xué)國際作家班，獲“艾奧瓦大學(xué)榮譽作家”；擔(dān)任過美國《國際季刊》編委。譯著有外國詩集三十余種，自然文學(xué)及散文集二十余種，包括梭羅的《瓦爾登湖》《秋色》，巴勒斯的《醒來的森林》《鳥的故事》，繆爾的《夏日走過山間》《山野考察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