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奕
舟山的風很大
邢警官站在派出所那扇生銹的鐵門門口,瞇眼望著那條比他還寂寞的街。秋雨從遙遠的海面上趕過來,他撐著傘,讓雨陣把他裹住。所長站在二樓的走廊上,對剛入職的兩名新警說,看,老邢有心事。
老邢的心事就是那條三十多年還沒有破的命案。他不叫它一宗命案,他喜歡叫一條命案。他總是這樣說,那是一條鮮活的命啊?,F(xiàn)在離他退休還有一個月,于是他就嘆氣。他知道,在他的警察生涯中,是不可能破得了這命案了。風一陣一陣緊起來,把雨吹歪,把他噴出的煙也吹得七零八落的。在稀里嘩啦歡暢得不可一世的雨聲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場遙遠的電影。
電影中,舟山的風很大。街上到處都是曬干的冰棒紙,它們像樹葉一樣,在邢警官的腳邊翻起來,又落下去。那時候,小鎮(zhèn)電影院里剛掛上《紅高粱》的海報,人們在“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的歌聲中,涌到售票窗口。年輕的邢警官沒有答應那時候還是對象的林大豆去看電影,那天一條命案發(fā)生了,邢警官隨刑偵隊的警察一起趕過去。弄堂的盡頭是死路,一個姑娘躺倒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把彈簧小刀,身下是一攤已經凝結的血跡。
年輕的邢警官很快鎖定了犯罪嫌疑人,是他的初中同學王小川。王小川坐著早班船逃走了,但是他的妻子杜鵑和母親唐板凳還在。邢警官去鎮(zhèn)東頭王小川家上門調查,兩個女人瑟瑟地坐在屋子里,像兩條惶恐的魚。邢警官說,小川去了哪里?杜鵑說,掉大海里了。唐板凳說,我一板凳打死他。風很大,在王小川家千瘡百孔的屋子里亂撞。邢警官后來說,一有消息,就馬上通知我,不然你們會犯錯誤。
隔了幾天,邢警官又到王小川的家里去了,他去修房子。他像個建筑工人一樣,把那漏風的房子修好了。邢警官也去了鎮(zhèn)西頭被害人的家里。死者的爹娘坐在桌子邊一言不發(fā)。他們越不說話,邢警官的心越是抽搐。于是,他學會了抽煙,他不分晝夜地追兇,也不分晝夜地抽煙。
雨還在下,風把邢警官手中的傘吹得翻了個個兒,這讓他很狼狽。他在狼狽中看到不遠處街面上的雨陣中,那像電影一樣的回憶中的人們,紛紛隱去了。大街依然空無一人,依然比老邢還寂寞。他又嘆了一口氣,索性把雨傘砸在鐵門上。雨傘爛了,邢警官就站在雨中,說,傘啊傘啊,你不要怨舟山的風大,你要怨就怨自己質量不好。
接下來的時間里,按慣例,他還是去王小川家摸情況,按慣例,舟山的風依舊很大。出來曬衣服的杜鵑看到了老邢,她很平靜地說,邢警官,你又來了。老邢就說,是的,一個月以后,我就不會來了。老邢走進了屋子,看到唐板凳捧著王小川用過的一個杯子,正在喝水。老人平靜地說,邢警官,今年是不是三十一年了?老邢于是就說,是啊,三十一年過去了。老人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電話機,想了一想,又試探著說,聽那些懂法律的人說,這事過去那么多年,會不會已經免責了?老邢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老邢快步回到了派出所。民警根據他提供的線索,通過電信偵查,順藤摸瓜,終于發(fā)現(xiàn)了王小川的蹤跡。在廣東一座島城公安局的協(xié)助下,很快鎖定了王小川。
于是老邢看到了王大海。敲開門的時候,他正在給兒子輔導課后作業(yè),他的妻子安靜地坐在邊上,給王大海打一件新毛衣。老邢走上前去,一把就摟住了王大海的肩膀,他說,老同學,好久不見!同學們都在舟山等著你參加同學會呢。王大海愣了一下,他認出了老邢,向老邢點了點頭,說,哈,老邢啊。他把身子側了過去,深深地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輕聲說,不用等我了,我不會回來了。王大海又蹲下身,緊緊地抱了一下兒子,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爹出去一下,會會老同學。
押解回舟山的路上,王大海沒有悲傷,如釋重負。王大海就是王小川,他說他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就怕警察查身份證。他說他辦了假身份,開始做生意,勤勞致富。說后來有姑娘看上他,他也覺得不可能回老家,于是娶妻生子了。他說當初是因為自己太窮,覺得對不起杜鵑,所以想在杜鵑生日那天送個戒指給她。他拿出彈簧刀其實是為了嚇嚇那女孩,結果那女孩大喊救命,他順手就捅了女孩,把她手指上的戒指擼走了。最后他還給老邢總結,說,老同學,還是你這樣好,至少從不擔驚受怕,從來沒有心事。你后來有沒有娶林大豆?。?/p>
老邢就說,當然娶了,我這么帥的男人,她會放過我嗎?大豆現(xiàn)在在上海,幫兒子打理生意。兒子的生意做得很大。
王大海就贊嘆,說,你沒吹牛吧?
老邢說,這有什么好吹的,我又不是風。
王大海說,還是你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老邢就把臉轉向了輪船外的海面上,沉默一會兒說,人生哪有安穩(wěn)的說法。后來老邢笑了,說,你娘唐板凳,她說要一板凳打死你。你妻子杜鵑,一直沒嫁,她要幫你照料你娘。被你殺掉的那女孩父母,這些年成了木頭人,他們連笑都不會了。
王小川沉默了半晌說,我罪該萬死。
當王小川被老邢他們押解下船的時候,一陣猛烈的海風撲了過來,撞了王小川一身。王小川又輕輕笑了,他說,他娘的,舟山的風還是很大啊。
王小川抓回來了,案子破了。第二天,老邢光榮退休。他看著所里特意為他準備的蛋糕一直在笑,笑成了一朵皺巴巴的花。所長說,感謝老邢一直為所里的付出,大家鼓掌。于是全所上下都鼓掌,他自己也鼓掌,鼓著鼓著眼淚就下來了。大家說,老邢你可以回家享清福了,你老伴不是在上海幫你兒子收房租嗎?你兒子邢森林,已經長成了一片森林了,把公司開得那么大。全世界的人都羨慕你。
老邢就又笑了,說,那當然。我當警察不是為了賺錢,我就是愛當警察。我兒子早就讓我別干了,他是想讓我悶死嗎?
那是一個陽光充沛的清晨,老邢把老伴林大豆從理療中心接回家。其實林大豆是癱瘓了,她失去了知覺,所以老邢一直把她放在理療中心,但是老邢沒跟同事說。現(xiàn)在他接林大豆回家,他說大豆,我們回家了。他打開了窗,把林大豆放在輪椅上,讓陽光打在她身上,說,大豆,盡管舟山的風很大,但是陽光也很認真啊。然后,他開始給林大豆梳頭發(fā),他說,大豆,我以前工作太忙了,以后我天天陪你。我給你梳頭發(fā),給你梳一百種不同的發(fā)型。林大豆一動也不動,世界似乎十分安靜。老邢就想到了兒子,兒子是在上海自殺的,他確實做得很好,但是他有抑郁癥。兒子自殺的消息,老邢也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天,老邢看到窗外一只塑料袋被吹飛了,從窗前匆忙地掠過。手機響了起來,一名記者說要采訪三十一年的積案如何偵破的細節(jié)。老邢說,這有什么好采訪的,不就是破了一個案嗎?警察不就應該破案嗎,這和廚師要炒菜道理是一樣的。記者就說,那你說說你此刻的心情。老邢就望了一眼窗外,想了想說,舟山的風很大。
九月照相館
許大魚沒有妻子,也沒有女朋友,妹妹許小魚就催他,說,我什么時候才能當姑姑?許大魚說,結婚太早不好,結婚早青春期就縮短了。許大魚是海州城的一名警察,海州城是什么?海州城是一座東海邊的島城。小魚不知道哥哥每天在忙什么,她只知道,哥哥很忙。哥哥比總統(tǒng)還忙。
傍晚的風得意洋洋地穿過海州城。小魚也在穿過海州城,她騎著自行車去一名學生家里家訪。她是小學老師。她沒有想到,一輛工程車像海嘯一樣開過來。小魚僵住了,突然覺得自己會像一片樹葉一樣飛起來。工程車呼嘯而過,她被重重地推開了。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年輕男人敞著懷,嘴里叼著一根牙簽,笑著說,不想活了?
小魚后來才知道,這個人叫秋小峰。小魚后來又知道,秋小峰是無業(yè)游民。他抽煙,喝酒,賭博,有一次還從夜總會搖晃著出來,和小魚迎面相遇。小魚說,我是小魚。秋小峰笑,露出一口白牙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少女小魚不管他是不是無業(yè)游民,一次次去找秋小峰。那天海州城的一場雷陣雨悄然而至,很快淋濕了站在秋小峰面前的小魚。小魚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晚上去我家吃飯。秋小峰也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一臉壞笑地說,你是不是看上我了?小魚想了想,認真地說,是的。秋小峰就愣了一下,說,我一無所有,就只剩下活著了。小魚說,活著還不夠嗎?我就喜歡你了。小魚又說,你必須去我家吃飯,我要讓你見我哥哥。
那天,淋濕了的兩個人一起去買了菜,一起在小魚家做了飯。小魚讓他換上了哥哥的衣服,剛好合身,她就覺得,這冥冥之中是另一個哥哥。那天許大魚回到家,看到了一桌飯菜,也看到了秋小峰,于是就愣了一下,問,他是誰?小魚說,他叫秋小峰,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知道的,我差點被工程車撞了。
于是就吃飯。許大魚警惕地盯著秋小峰說,你是不是看上我妹妹了?秋小峰就笑了,說,是你妹妹看上了我。許大魚說,你有房沒有?你有車沒有?你是干什么的?小魚就急了,說你問這些干什么?許大魚說,不行,我得問,我就這么一個妹妹。秋小峰就又笑了,說,我沒房,也沒車,我是給一個建筑老板當保鏢的。我除了活著,一無所有。但不是有一句話嗎,好死不如賴活著。許大魚就說,你這個無賴。秋小峰就說,無賴就無賴。小魚看著劍拔弩張的兩個男人,最后口齒清晰地說,我頂喜歡無賴。
小魚的愛情洶涌地開始了。小魚愛小峰,喜歡他身上淡淡的煙草氣息,喜歡他男人的樣子,喜歡他疼人時的眼神。她會讓他背著自己走海堤,他力氣很大,有時候直接把小魚扛在肩上走。他們站在海邊沙灘的海水中淋雨,海水漫過來,雨水降下來,那時候水天一色,小魚就緊緊地吻住了他,說,小峰,小峰。小峰笑場了,說,小魚,這會讓我們同時感冒。果然他們同時感冒了,在家里煮姜茶喝。這一切許大魚都看在眼里,許大魚氣急敗壞地找到秋小峰,說,你離我妹妹遠點。秋小峰說,哥,我也不想離她近,但我忍不住喜歡她,想她。秋小峰又說,哥,我相信毒癮能戒,但小魚我實在是戒不掉啊。
于是許大魚又跟小魚說,小魚你必須要幸福,那小子給不了你幸福,你們必須分開。小魚也很生氣,說我是我,你是你,你管不了我,我偏要和他在一起。許大魚說,看他不三不四的樣子,不會是好人。小魚說,那我也不當好人了,我要跟他混。
但是小魚沒有想到,秋小峰真的越變越壞了。有一次他和一幫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在排檔上喝酒,他還摟著一個女人的肩,問題是,那女人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小魚有好幾天沒聯(lián)系上秋小峰,就找許大魚說,哥,你必須幫我找到他。許大魚就冷笑一聲,說,誰知道他!這個世界不存在找不找,他要是愛你,他就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
盡管這樣,小魚依然愛著小峰。許大魚出差去了,隔了一段時間,小魚從哥哥的戰(zhàn)友那里知道了許大魚犧牲的消息。小魚傷心欲絕,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秋小峰的安慰。他們在一家肯德基匆匆見面,小峰很憔悴。最后他抱了抱小魚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勸你,其實過一段時間,你的傷心就會慢慢過去的。人就是這樣,時間是能療傷的。那天的小峰頭發(fā)蓬亂,眼睛血紅,匆匆地離去了,仿佛有急事。
果然,秋小峰也消失了。小魚打電話,您呼叫的用戶不在服務區(qū)。小魚發(fā)短信,信息就像掉進了黑洞里。小魚邊哭邊找,她找了一個月,一年,兩年。小峰像水蒸氣一樣消失了,零星的一點點消息說,好像是秋小峰被騙去緬甸打工,可能涉及電信網絡詐騙。小魚在深夜抱住自己,月光像水一樣從窗口漫進來,淋濕了小魚。小魚抬起頭,看到書桌上的那張合影。照片里有三個人,三個人都在笑。左邊是哥,右邊是小峰,中間是小魚。小魚看著左邊說,哥,被你說中了,我不該跟他在一起,我不該任性。小魚看看右邊說,小峰,我愛你,我也恨你。說著說著,小魚開始哭,是在月光下的一場哭??尥炅?,小魚試著給秋小峰發(fā)了最后一條信息,我們分手吧。沒想到,手機屏幕居然亮了,那邊說,好。小魚忙打電話,結果那邊又關機了。第二天,小魚腫著眼睛醒來,看到凌晨四點小峰發(fā)過來的一條信息。小峰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就這樣又過了三年,小魚有了自己的男朋友,日子過得像平穩(wěn)的流水。三年后的一天,小魚在街上看到了秋小峰,他依舊敞著衣襟,嘴里叼著一根牙簽,和一幫人談笑著經過小魚身邊。小魚望著那個熟悉的背影,突然百感交集。小魚身邊的男朋友問,小魚,那人你認識?小魚說,開什么玩笑,一個無賴而已。
又過了幾個月。一個老人找到了小魚。他站在校門口,像一棵孤獨的老樹。老樹說,我是小峰的爹,你可以叫我老秋。我一直知道你。我兒子半個月前死在云南,他對不起你。我是來替他謝謝你的,他說,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是他一生最開心的時候。說完,老秋微微地欠了欠身,輕聲說,謝謝。等他抬起頭來時,已經滿臉淚花。老秋走了。小魚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他花白的頭發(fā)像一叢怒放的秋菊。
在九月即將結束的最后幾天,小魚終于明白,原來小峰就是哥哥許大魚的徒弟,他們都是緝毒警察。不同的是,小峰是臥底。不久前他冒死傳出了情報,販毒團伙被摧毀了。小峰的戰(zhàn)友后來找到小魚,那天小魚剛好出嫁,忙得團團轉。在家里婚紗都穿上了一半,戰(zhàn)友看著這場面就說,我們過幾天來找你。小魚說,站??!戰(zhàn)友就站住了。小魚說,你馬上告訴我!戰(zhàn)友說,秋小峰衣服褲子都破碎了,他被刀捅傷,身上還有三個槍眼,成了血人。戰(zhàn)友還說,小峰的郵箱里有一封永遠待發(fā)的郵件:小魚,你是我一生戒不掉的人。
那天小魚去了照相館。新郎找不到她,很生氣。他在電話里怒吼,你現(xiàn)在跑照相館去發(fā)瘋嗎?你怎么那么任性!
小魚突然想起,當年,她在小峰這兒是多么任性。比任性還任性。但是,小峰從來沒有覺得她任性。她猛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原來讓你任性,就是愛。她還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道理,當年秋小峰說,他就剩下活著了?,F(xiàn)在看來,活著才是最大的擁有。她還發(fā)現(xiàn)了一點,小峰說,時間能療傷,但她覺得不能。
照相館里擺了三張椅子,左邊椅子上是哥哥的警服,右邊椅子上是小峰的警服,他們是小魚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小魚坐在中間。鏡頭里,小魚慢慢地浮起了笑容,但眼淚也流了下來。照相師說,你把眼淚擦一下。小魚說,不用擦。所有的眼淚都流進了嘴里,咸的。照相師拍完了照。小魚說,多少錢?我要裝鏡框。照相師說,不要錢。小魚說,為什么?照相師說,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他們一定是英雄。
九月的照相館門口,初秋的第一片樹葉開始落下。小魚的眼淚再次滾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