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培政
老秦原本是有固定工作的人,在市內衣廠任廠辦主任。20世紀90年代初,內衣廠破產,他下崗了。
頭幾年,老秦擺攤賣過青菜水果,還在夜市上賣過砂鍋麻辣燙。哪料老娘患上老年癡呆癥,腦子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涂,家中離不開人了。他瞅來瞅去,覺得可以在家對面郵政所前代人寫信,這樣還可兼顧老娘,倒是挺合適。
起初,老婆臉上掛不住,說:“你好歹也當過廠辦主任,淪落街頭代人寫信,算哪門子營生?街坊鄰居看見會咋說?你不嫌寒磣,我還嫌寒磣呢!”老秦反駁道:“我不偷不搶,不坑不騙,靠勞動掙錢,有啥寒磣?”老婆拗不過,認了。
郵政所門前突然冒出個代寫信的人,從所長到員工誰見誰嫌礙眼,說話難免夾槍帶棒,老秦一時被弄得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就只落個尷尬了。
忽一日,老秦碰見在市郵政局當辦公室主任的發(fā)小,道出了心中的苦處。這發(fā)小是個直性子,一個電話打給郵政所所長,說:“他一個下崗的人,又不搶你們的飯碗,就憑那點兒紙墨賺個零花錢,你們怕啥?”打那之后,再沒人說三道四,老秦便心安了。
老秦每天來得比所里人早,先把門前打掃干凈,等人家開門,他進到里邊又是拖地,又是擦桌子,把營業(yè)廳拾掇得窗明幾凈。久了,他也覺得名正言順了。
一張小木桌就算工作臺。桌旁一個小木凳,桌上放有一本稿紙、若干信封、一支拴了線的墨水筆、一瓶墨水、一瓶打開的糨糊——里面有一把小刷子,用來封信口和貼郵票。無論刮風下雨,老秦都端坐在小木桌后邊,成了郵政所門前一道獨特的風景。
老秦當廠辦主任多年,寫得一手好材料。寫起書信來,不過小菜一碟,可他卻從不敷衍。老秦說:“家書紙短,情深意長。別說人家付費,就是不給錢,咱也得幫人把事情辦好?!?/p>
來找他寫信的多是老年人,要么識字少,不會寫信;要么老眼昏花,寫不成信;特別是上了年紀的婦女,更不懂得寫信。面對來人,不論男女,老秦一如當年當廠辦主任時一樣認真,先聽人說要寫信的緣由和大意,而后戴上老花鏡,鋪開稿紙編寫內容。每次,他字斟句酌地寫好信后,都要念給來人聽,直到人家覺得想要說的都說清楚了,再照著人家提供的地址寫信封。等一切辦妥了,他才讓人到柜臺前買郵票貼好投進郵箱,回來再給他付報酬。每寫一封信,長則收1元,短則收5角,電報收2角。
春夏秋冬,日月輪回。坐在小木桌后邊的老秦每天都過著波瀾不驚的日子。十多年過去,他替人代寫過多少封信,自己也記不清了,但有兩件事,讓他頗感欣慰。頭一件事是為在世的親人尋找到烈士的下落。那年冬天,拐子巷孤寡老人張老太拄著拐杖來找他,說唯一的弟弟參加志愿軍入朝作戰(zhàn),犧牲后葬于東北,卻不知安葬的具體地點。還說父母臨終前,囑咐她一定要找到弟弟的下落。老秦覺得這件事非同尋常,又看看張老太走路顫巍巍的樣子,越發(fā)覺得不容耽擱??蓛H憑張老太提供的那點兒信息,要在偌大的東北地區(qū)找到烈士的下落,無異于大海撈針。望著老人迫切而懇求的眼神,老秦二話不說接下這活兒。他根據現有的信息,連續(xù)給東北多地民政部門和烈士陵園寄信,請求幫助尋找烈士下落。在相關部門配合和多方努力下,終于找到烈士的安息地,使張老太在有生之年了卻了心愿。那一刻,老秦覺得一切辛苦和付出都值了。
第二件事,老秦為給人留面子不愿說,還是北關街退休職工蘇老大自己揭開了謎底。蘇老大原配去世早,有個兒子在外地工作,為他再婚的事,爺兒倆意見不一,鬧掰了,兒子把每月寄給他的錢也停了。那天,蘇老大氣呼呼地找到老秦,要他代給兒子單位領導寫信告其不孝。老秦聞言,先遞上一支煙,勸他消消氣,待他情緒平穩(wěn)后,又勸道,父子沒有隔夜仇,親人之間磕磕碰碰在所難免,但畢竟血濃于水,千萬不能撕破臉皮,并答應幫他寫信勸和。半年間,老秦先后發(fā)出十幾封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于使蘇老大的兒子回心轉意。收到兒子寄來錢的那天,蘇老大約老秦去順河街羊肉湯老店,一瓶酒分兩碗,喝得酣暢淋漓,連夸老秦是好人。
進入新千年后,多數家庭都安上了電話,后來手機也逐漸普及開來,人們聯系就方便多了,寫信的人越來越少,老秦這活兒漸漸就做不下去了。
那年立冬后的一天,郵政所門前不見了老秦和他擺放的小木桌。后來,當天氣好的時候,在通往濱河公園的路上,人們經??吹筋^發(fā)花白的老秦用輪椅推著白發(fā)蒼蒼的老娘散步看景的身影。
〔本刊責任編輯? 偶禺舒〕
〔原載《百花園》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