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明義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大學(以下簡稱“中國大學”)伴隨我黨百年華誕而踏上服務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新征程。習近平關于“當今世界正在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1)習近平《攜手共命運 同心促發(fā)展——在2018年中非合作論壇北京峰會開幕式上的主旨講話》(2018年9月3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頁。的科學判斷,深刻地揭示了中國大學在新征程上必然以更寬廣的世界視野和更博大的人類胸襟肩負引領世界高等教育當代發(fā)展的遠行重任。
“大學是以理想、價值觀和傳統(tǒng)為基礎的社會組織。盡管大學活動的舞臺是在當下,但當它們準備去創(chuàng)造未來時,力量的源泉卻來自過去”(2)熊丙奇、熊慶年《大學校長的職業(yè)支點在哪里》,《中國教育報》2015年4月1日,第2版。?!澳壳?,全球治理體系的加速變革構成了高等教育深刻變革的社會背景,信息技術的縱深發(fā)展構成了高等教育全面變革的技術背景。中國大學要邁入世界高等教育的中央,必須找準并堅守自身的發(fā)展道路”(3)汪明義《大學高質量發(fā)展的歷史、理論和實踐邏輯》,《中國高等教育》2022年第23期,第19頁。。為使前行的步伐更穩(wěn)健,必須明確中國大學發(fā)展的淵源,即“根”?!案?,是生命的本源,標識遠行從何處出發(fā),揭示中國大學發(fā)展的歷史邏輯,這一邏輯要求我們必須從中國古代高等教育特別是書院傳統(tǒng)和誕生于歐洲的西方大學這兩大肥沃土壤中吸取營養(yǎng)。為使前行的力量更強大,必須明確中國大學發(fā)展的精神,即“魂”?!盎辍?,是愿景和使命,彰顯為何要遠行,揭示中國大學發(fā)展的價值邏輯,這一邏輯要求我們應以“系天下蒼生,謀人類大同”為己責和使命。為使前行的信念更堅定,必須明確中國大學發(fā)展的抱負,即“夢”?!皦簟保悄繕撕腿蝿?,指明應該向何處遠行,揭示中國大學發(fā)展的理想邏輯,這一邏輯要求我們必須以獨特的辦學治校模式服務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方能贏得世界性尊重并獲得世界性追隨。為使前行的方向更明確,必須明確中國大學實現(xiàn)夢想的途徑,即“路”。“路”,是遠行的軌道,指明應該怎樣走才可到達目的地,揭示中國大學發(fā)展的實踐邏輯,這一邏輯要求我們應扎根中國土地、遵循大學的自身規(guī)律、借鑒世界上先進辦學治校經驗,建設世界高水平的大學群體,為人類當代大學發(fā)展提供中國模式,貢獻中國智慧。
“中國現(xiàn)代大學教育制度并非直接發(fā)源于我國古代的高等教育,而是從西方移植而來的”(4)張斌賢《譯校者序》,希爾德·德·里德-西蒙斯《歐洲大學史》第1卷《中世紀大學》,張斌賢等譯,河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8頁。,但作為高層次教育的集中體現(xiàn)形式的中國大學,是在兩塊土壤上成長起來的,那就是中國傳統(tǒng)書院精神的傳承和西方大學的引入。把握中國大學之根,必須從這兩個方面洞悉其歷史邏輯。
書院是中國歷史上的獨特的高等教育機構,是中華文明自身發(fā)展所形成的融學術研究和高水平人才培養(yǎng)于一體的社會組織形式。雖然,現(xiàn)代意義的中國大學的辦學形式和體制是“舶來品”,但其精神與中國傳統(tǒng)書院有密切的內在關聯(lián)。正如有學者所言,“(早期中國人)經常從傳統(tǒng)書院的理想出發(fā)了解、肯定近代大學,直面當時中國教育的現(xiàn)實問題,卻不是完全否定傳統(tǒng)的教育理想”(5)范廣欣《中國人的大學印象和中國大學理念的起源(1866—1895)》,《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第142頁。。
中國古代書院從盛唐到清代歷經1200多年的發(fā)展,成為現(xiàn)代大學發(fā)展的深厚土壤。書院源于兩個方面的培育。一是官府的培育。聚集于官學書院學士的主要職責在《唐六典》有明確記載:“刊緝古今之經籍,以辨明邦國之大典,而備顧問應對,凡天下圖書之遺逸,賢才之隱滯,則承旨而征求焉。”(6)張九齡等撰《唐六典》卷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99頁?!耙园l(fā)展學術文化事業(yè)為主,而無具體的政務,這就是官府書院與一般政府職能部門的區(qū)別所在”(7)鄧洪波《千年弦歌:書院簡史》,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5頁。。二是社會的培育?!懊耖g書院源自讀書人的個人書齋……與個人書齋不同的是,民間書院向社會開放,成為公眾活動的場所,儒生、道士、和尚等皆可出入其間。由私密而公眾,這是書齋與書院的分野。從私家專有走向服務公眾,是書院從書齋中脫穎而出并走上獨立發(fā)展的關鍵一步……這也是早期書院以讀書為主要功能的原因所在”(8)鄧洪波《千年弦歌:書院簡史》,第3頁。。書院經歷千年積淀,為中國大學的世界化發(fā)展提供了根深葉茂的思想文化土壤和精神源泉。
一是堅守“求是”的治學精神?!扒笫恰本褪潜肿杂芍咎角蟠嬖谟谑澜绲恼嫦?求真理),發(fā)現(xiàn)(追尋)事物的本質特征和固有規(guī)律。這種秉持自由地探求學術思想的“求是”努力向內凝,生成內持“窮究學理”的態(tài)度、“探究高深學問”的使命;這種秉持自由地探求學術思想的“求是”努力外化為一以貫之的行為,就是不斷地發(fā)現(xiàn)宇宙人生真理,探究思想方法,創(chuàng)造知識。這些精神內聚性地轉化為中國大學的靈魂,比如岳麓書院之“實事求是”院則,也成為毛澤東為中共中央黨校制定的校訓,以此昭明“實事求是”不僅是中國共產黨人求知治學的最高準則,也是其后執(zhí)政治國的思想路線。
二是堅守學術大師治校的基本制度。傳統(tǒng)書院實行山長負責制,山長首先要具有很高的學術造詣,同時還是主要的講學者,因而書院的主要管理者必須是融通古今的學術大師。例如,朱熹、張栻、王陽明等均做過書院的負責人。同時,被邀請講學的也是當時的著名學者,如北宋的周敦頤、程頤、程灝,南宋的朱熹、呂祖謙、陸九淵等均將書院作為自己探求真知和傳播思想的重要場所。正是以這種學術大師治校的經驗傳統(tǒng)為參照,習近平對當今大學怎么培育“大先生”提出了殷切的希望。
三是堅守德育為先的人才培養(yǎng)目標。古代書院發(fā)展了孔子“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9)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4頁。和儒家“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1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頁。按:朱熹引“程子曰:‘親當作新’”,又云“新者,革其舊之謂也”。下引同。的傳統(tǒng),明確教育“以陶冶心性、提升德性”為宗旨。比如,朱熹為白鹿洞書院手訂的《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將這一宗旨發(fā)展為“義理之學、修養(yǎng)之道”,并從“五教之目”、“為學之序”、“修身之要”和“處事之要”、“接物之要”等五個方面做了具體規(guī)定,強調培養(yǎng)學生“為學”與“為人”并重的同時,突出“為人”為先(11)朱熹《白鹿洞書院揭示》,鄧洪波編著《中國書院學規(guī)》,湖南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14-115頁。;張栻在《郴州學記》中指出,“學以何為要乎?孟子論三代之學,一言以蔽之曰‘皆所以明人倫’也”(12)張栻撰《張栻集》下,鄧洪波點校,岳麓書社2017年版,第563頁。;王陽明在《教條示龍場諸生》中提出“明德修身”四條目:“一曰立志,二曰勤學,三曰改過,四曰責善?!?13)王守仁《陽明先生集要三編(黔南今本)》,施邦曜輯評,劉宗碧點校,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53頁。書院發(fā)展形成的這種“德育為先”的深厚傳統(tǒng),成為當代中國大學“立德樹人”教育的思想源泉。
四是堅守“教學與研究”和“獨立與自由”相結合的教學原則。書院雖然以傳授本學派學術思想知識為要,但因鼓勵學生自由思辨而注重與外界展開學術交流,并特別提倡不同見解的討論、交鋒和詰難。這種開放的學術姿態(tài)和廣納的思想視野,自然形成兼容并包的治學理念、主張與原則。例如,朱熹和張栻于乾道三年(1167年)在岳麓書院的會講中,因不同師承所形成的不同學術觀點而就許多具體問題展開爭辯,形成“二先生論《中庸》之義,三日夜而不能合”(14)王懋竑撰《朱熹年譜》,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2頁。和“學徒千余,輿馬之眾至飲池水立竭,一時有瀟湘洙泗之目焉”(15)趙寧《新修岳麓書院志》,湖南大學2018年版,第270頁。的學術大論辯盛況,這種“崇尚學術、發(fā)揚民主、追求卓越”的求真精神,可看成是“學術3A原則”(16)學術3A原則是美國高等教育的基本原則,包括學術自由(Academic Freedom)、學術自治(Academic Autonomy)和學術中立(Academic Neutrality)。的中國早期探索,它比創(chuàng)立于1810年柏林洪堡大學所堅守的“教學與研究統(tǒng)一”和“獨立與自由統(tǒng)一”的現(xiàn)代大學原則早了600多年。書院這種“教學與研究”和“獨立與自由”相統(tǒng)一的教學原則,同樣成為當代中國大學在基礎科學領域如何培養(yǎng)創(chuàng)新拔尖人才的有益借鑒。
19世紀末、20世紀初清政府對書院進行改制。這是一次對中國傳統(tǒng)教育從內容到形式的全面改革。經過這次改革,中國傳統(tǒng)教育基本上被近代資本主義教育所代替,傳統(tǒng)教育機構的主體書院被廢,學堂興起,中國高等教育從此進入一個新階段(17)劉少雪《書院改制與中國高等教育近代化》,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頁。。但中國書院及其所體現(xiàn)的精神品質為我國高等教育及大學發(fā)展提供的依據及其文化回響意蘊悠長、連綿不絕。
西方大學在事實上構成中國大學的必需土壤??陀^地講,中國大學要獲得更穩(wěn)健、更健康的發(fā)展,不僅應很好地翻耕書院這一肥沃土壤,更應該從西方大學發(fā)展的歷史中吸取有益資源,但其前提是客觀了解西方大學的誕生和發(fā)展。
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大學產生于歐洲,同樣有諸如埃及的寺廟學府、古希臘的“阿卡德米”(Akademia,亦曰學園,Academy)等各種形式的高等教育的千年培土。博洛尼亞大學的誕生,才標志著人類大學的真正開端。爾后,大學的中心從意大利轉向英國,再從英國轉向法國。在法國革命影響下,落后的德國基于民族意識和國家意識的覺醒而首開大學的現(xiàn)代改革(18)維納·洛赫《德國史》,北京大學歷史系世界近代現(xiàn)代史教研室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9年版,第113頁。,從1694年創(chuàng)辦哈勒大學開始,到1810年柏林洪堡大學誕生,德國經歷150年努力,建立起現(xiàn)代大學的完善組織形態(tài)和制度保障,確立起擁有制度保障的大學精神,這就是獨立、自治和學術自由。這一精神具體落實為大學建設、治理、發(fā)展的三大原則:獨立性、自由與合作三者相統(tǒng)一的原則,教、學與研究相統(tǒng)一的原則,科學統(tǒng)一的原則。這三大原則的思想核心是“教學自由”和“教學與科研相結合”。
意大利創(chuàng)造了大學,英國和法國為大學的現(xiàn)代發(fā)展奠基培土,德國塑造了現(xiàn)代大學,美國卻發(fā)展了現(xiàn)代大學。作為從英屬殖民地中獨立起來的美國,原本信守清教戒律而呈保守傾向,但數(shù)以萬計到德國留學歸來的美國人卻推動了美國大學的改革,并將德國大學教育的理想、理念、原則和精神予以發(fā)展和弘揚。所以,美國對德國建立起來的現(xiàn)代大學的發(fā)展,不是數(shù)量上的,也不是物質投入上的,而是對大學的組織、結構、制度、認識、視野、精神等層面的發(fā)展。美國大學的發(fā)展,賦予了大學的社會責任和國家使命。曾留學柏林大學的康奈爾大學第一任校長懷特曾回憶說:他在柏林大學的學生生活進一步加強了要為美國大學做點什么事情的愿望。他認為自己不僅能夠實現(xiàn)大學的理想,而且能夠擴展和完善大學理想。懷特之言,乃是19世紀到德國留學回國的美國學者的基本理想,他們秉持教學自由推動學術研究和“學術研究照亮了世界”(19)瓦爾特·呂埃格主編《歐洲大學史》第4卷《1945年以來的大學》,賀國慶等譯,河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6頁。的基本理念,以德國大學服務德意志之未來的長遠國家精神作為改造美國大學的根本動力,塑造了美國大學的國家精神和人類理想。美國大學秉持如上精神而發(fā)展歐洲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大學,對世界大學建設產生了根本性影響,也成為中國大學發(fā)展不可忽視的豐富資源。
梳理西方大學的誕生與發(fā)展有利于我們了解西方大學的精神實質。當然,西方大學對中國大學的影響不是齊頭并進的,往往是伴隨著近代列強對中國侵略“能力”的此消彼長而變化,也隨著教會對中國教育的滲透和對教育權的攫取而發(fā)生變化。但是,我們不可否認,近代西方列強和教會在對中國進行輸出和攫取大學教育主權的同時,也帶來了西方的大學精神,這些精神為我國近代大學的發(fā)展,以及中國特色大學的建設發(fā)揮了重要的奠基性作用,這些精神概括起來包括科學精神、自治民主的精神和服務社會的精神。
科學精神在歐洲中世紀大學向近現(xiàn)代大學轉型過程中得以確立,這種精神直接體現(xiàn)為對自然科學的高度重視和對大學之研究職能的重視;自由獨立精神在大學內部與外部均有體現(xiàn),其內部主要表現(xiàn)在對學習者學習權利的尊重,外部主要表現(xiàn)在大學不受政治和社會的干預,在學術和管理上保持自由獨立;自治民主精神主要體現(xiàn)在按照教育規(guī)律由大學內部相關主體辦學治校,這一精神可謂是西方大學精神的核心;服務社會精神產生相對較晚,也算是對自由獨立精神和自治民主精神的超越,雖然沒有證據表明這一精神對我國近代大學有直接影響,但其與我國近代大學舉辦初期就具有的救國抱負有內在的邏輯關聯(lián),也是我國現(xiàn)代大學發(fā)展所必須具備的精神。
從歐洲大學的產生我們能發(fā)現(xiàn),“大學一直是智力的機構,它的使命是研修和傳遞所有得到精心研究的知識領域的知識瑰寶”(20)向小丹《從移植到扎根:中國現(xiàn)代大學制度的歷史演進》,《科教導刊》2018年第24期,第1頁。,并且,“大學所發(fā)展和傳遞的科學和學術的知識以及傳遞知識的方法,產生于普遍的歐洲知識傳統(tǒng),并且是這個傳統(tǒng)的組成部分。與此同時,大學形成了一種學術精英群體,其精神氣質基于歐洲的共同價值觀,并且超越了所有國界”(21)瓦爾特·呂埃格《大學是歐洲的機構》,希爾德·德·里德-西蒙斯主編《歐洲大學史》第1卷《中世紀大學》,第9頁。。大學立足于國家,既有服務國家現(xiàn)實的責任,更有服務國家未來的使命,同時必須彰顯大學自身的本性,即大學本身就是世界性、人類性和國際性的。尤其是經歷二戰(zhàn)、冷戰(zhàn)之后進入全球化時代,“大學不再局限于由層層凌駕于全歐洲的權力統(tǒng)治之下的一元化歐洲框架之內發(fā)揮作用,而是在一個無論是在宗教和政治上都分裂的歐洲,開始扮演著連接全歐智力精英的橋頭堡的角色”(22)瓦爾特·呂埃格主編《歐洲大學史》第4卷《1945年以來的大學》,第8頁。。大學的世界性、人類性和國際性的漢語表述是“系天下蒼生、謀世界大同”,這是大學“超越了所有國界”的真諦所在:大學,就是“系天下蒼生、謀世界大同”的地方;服務于大學的知識分子,必須肩負起“系天下蒼生、謀世界大同”的責任和使命。
系天下蒼生這一責任是時代的賦予,因為現(xiàn)代社會“無限度的擴張”和“有組織的不負責任”(23)烏爾里?!へ惪恕妒澜顼L險社會》,吳英姿、孫淑敏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91頁。的發(fā)展,使全球化陷入新的叢林,國家政治、市場經濟、科學研究、技術開發(fā)在這種全球化叢林中變得更加復雜,這種復雜性本身使國際政治、市場經濟、科學研究、技術開發(fā)在“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方面顯得更為有限,它吁求大學發(fā)揮更大的文明動力功能予以更有深度更為廣闊的社會參與。正是在這種大背景下,推進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對大學的當代建設和發(fā)展提出了“通古今之變化,發(fā)思想之先聲”的要求。
這一使命是歷史賦予中國大學發(fā)展必須有“系天下蒼生”的視野、胸襟和情懷。首先,大學既是一古老的社會組織,也是常青的社會組織。大學的“古老”,并不在于她年代久遠,而在于她是整個人類“唯一在歷史過程中始終保持其基本模式和社會功能與作用不變的機構”,而且人類發(fā)展越是向前,“大學的這些方面一直在得到加強和擴展”(24)瓦爾特·呂埃格《大學是歐洲的機構》,希爾德·德·里德-西蒙斯主編《歐洲大學史》第1卷《中世紀大學》,第8頁。。大學的常青,源于她在任何巨變的時代,都始終不渝地引導一代代年青人“學習如何去學”,大學的根本工作就是通過研究得來的成果展開教學,以此喚醒人們真誠地追求知識的理念和對知識本身崇敬的意識,而且這種對知識的崇敬意識和真誠追求理念層累性地積淀成為人類的一個指導原則。其次,大學延續(xù)千年而生機如初,既“由于相信人類理性可以認識世界秩序,才能夠進行學術研究,而學術研究就是為了洞悉上帝創(chuàng)造物中所蘊含的理性秩序”(25)瓦爾特·呂埃格主編《歐洲大學史》第4卷《1945年以來的大學》,第5頁。,更源于“為了更好而改革”(reformatio in melius)必須在返本開新的傳承中堅守品格,這就是本其“一以貫之”的批判和創(chuàng)造實現(xiàn)“茍日新、日日新”的變革?;谶@兩個方面的自身要求,大學一方面被定義為“象牙塔”,在探求真知中發(fā)展學術,培養(yǎng)創(chuàng)造性人才;另一方面又成為人類文明、社會進步、國家發(fā)展的“動力站”,在推動古今文化大融合中引領社會正義、國家前進和人類文明,這是大學被譽為“人類智慧的花朵”和“人類精神的家園”的本義所在。
如袁貴仁所言:“在近代中國的強國夢中,教育革新、大學的興起無疑是重要篇章。早期設立的京師同文館、上海廣方言館、福建船政學堂、湖北武備學堂、唐山路礦學堂、四川中西學堂、湖南時務學堂等新式學堂,以及1895年創(chuàng)立的北洋大學堂、1896年創(chuàng)立的南洋公學、1898年創(chuàng)立的京師大學堂,都是教育興國、強國的最初嘗試,成為孕育新知識、新觀念、新方法、新的組織形式和制度結構的創(chuàng)造基地。”(26)袁貴仁《序:大學與大國》,李清川、于丹《世界知名大學校長訪談錄》,東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2頁??梢?,現(xiàn)代意義的中國大學自產生之日起就體現(xiàn)了“系天下蒼生”的特點,而這一特點隨著當代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建設與改革的推進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體現(xiàn),但是其主旨和精神內核是始終如一的,是具有時空穿透力的。
在新時代,中國大學“系天下蒼生”之魂的具體體現(xiàn)須從兩個層次展開:首先表現(xiàn)為從教育目的上必須以超前思維服務于各種規(guī)格的社會主義建設者的培養(yǎng),要緊密結合經濟社會發(fā)展需要找準辦學定位、優(yōu)化專業(yè)設置、促進教學改革;同時,還表現(xiàn)在服務于文明互鑒,通過促進學術交流、共享科技文明、強化溝通了解來增進各國人民友誼、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維護世界和平。這兩個層次是彼此關聯(lián)的,沒有優(yōu)秀的社會主義建設者的培養(yǎng),就很難提升文明互鑒過程中的文化自信心和文化凝聚力,而沒有文明互鑒的意識與眼界,又很難真正以開闊胸懷培養(yǎng)優(yōu)秀的建設者。只有兩者相輔相成才能真正促進現(xiàn)代大學“系天下蒼生”之魂落地。
對于中國大學而言,“謀世界大同”之魂,不僅是世界大學發(fā)展基本規(guī)律所致,也是中國“天下大同”崇高追求的現(xiàn)實延續(xù)。
中國儒學經典之一的《禮記·大學》有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2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4頁。??梢姡爸卫砗脟液筇煜绿健笔侵袊鴤鹘y(tǒng)知識分子和社會精英的共同追求。雖然此“大學”非現(xiàn)代意義的“大學”,但無論從“博學”之態(tài)的定位,抑或是與“小學”相對的“大人之學”的定位都貼近當今大學的層次定位,其精神追求自然帶有延展性。此外,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引用的北宋大儒張載的“橫渠四句”,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28)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2016年5月17日),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頁。,言簡意宏,一直被人們傳頌不衰,并被視為知識分子和高等學府的遠大志向。事實上,此二者僅為代表,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中,“謀世界大同”之文化脈絡從未斷過,也是近代中國大學起源便鐫刻入骨的文化基因。
與此同時,“謀世界大同”之魂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天下大同”的崇高追求一脈相承?!疤煜麓笸笔莻鹘y(tǒng)中國世界主義政治哲學的核心理念,它立足于世界的統(tǒng)一性、共有性、道德性、差序性想象,沒有狹隘的畛域觀念,不是純粹的“烏托邦”,而是中原王朝國家效法的模板和努力踐行的目標,賦予了中華文明鮮明的開放性和博大的包容性精神。近代以來,民族國家體系的形成固化了世界的分裂局面。隨著對這一體系的深度參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成為新時代中國特色世界主義政治哲學的核心理念(29)何君安、閆婷《從“天下大同”到“人類命運共同體”——兼論中國世界主義政治哲學》,《東南學術》2020年第5期,第10頁。?!爸\世界大同”既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思想在當前的延續(xù),又是中國大學參與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必然使命。具體說來,大學向學生傳播探索、創(chuàng)造得來的知識,并使之轉化為人的智慧和力量,從而承擔起構筑大學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的時代使命(30)汪明義《大學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的使命及實踐方式》,《中國高教研究》2021年第7期,第35頁。。新時代的大學需要從人類學出發(fā),立足全球視野,探求新知,培養(yǎng)具有全球責任意識及能力的國際化人才,服務國際社會,積極推進國際文化交流與傳播,承擔起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的偉大歷史使命。
2015年9月28日,習近平在第七十屆聯(lián)合國大會上首次明確提出全人類共同價值,指出:“和平、發(fā)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31)習近平《攜手構建合作共贏新伙伴 同心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在第七十屆聯(lián)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時的講話》,習近平《習近平在聯(lián)合國成立70周年系列峰會上的講話》,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5頁。。新時代,中國大學“謀世界大同”的核心表現(xiàn)就是要弘揚全人類共同價值,促進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大學應該加強全人類共同價值的研究與闡釋,并實現(xiàn)從“價值體系”到“知識體系”、“課程體系”的轉化,促進全人類共同價值入腦入心,代代傳承。同時,大學需要遵從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的歷史號召,從人才培養(yǎng)、科學研究、社會服務、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和國際交流合作等五大職能出發(fā),自覺承擔起促進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的偉大使命。具體說來,要以科學精神和人文理性培養(yǎng)人類進步事業(yè)的新人,以探索創(chuàng)造新知解決人類發(fā)展進程中的認知難題,以更開放的姿態(tài)服務民族國家和人類命運共同體,以返本開新中華文明實現(xiàn)美美與共的卓越,以堅定文化自信加大國際文化交流合作。
在風云巨變的當代進程中,中國大學獨特的范式能否得到世界的尊崇和追隨,依賴于能否在中國誕生若干既體現(xiàn)鮮明的中國特色、又有世界水平的一流大學,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提供堅強支撐。只有如此,方能在全球高等教育界彰顯其磅礴偉力。因而,為民族復興,創(chuàng)建中國特色并具有指標意義和文化意義的世界一流大學,構成當今中國大學的偉大夢想。
創(chuàng)建中國范式的世界一流大學應夯實其民族性根基,使之成為統(tǒng)攝其先進的政治思想、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古老的教育智慧和獨特的辦學方式的內在凝聚力和創(chuàng)發(fā)力。之所以必須以民族性為內在凝聚力和創(chuàng)發(fā)力,是源于大學之世界性、人類性、國際性和地域性、民族性、國家性之雙重本性的激勵。并且,大學在自我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要全面地鋪開其世界性、人類性和國際性,必須從地域、民族、國家出發(fā),并充分發(fā)揮地域功能、全面釋放民族創(chuàng)發(fā)力和緊緊應對國家發(fā)展的未來需要。其中,民族性將地域優(yōu)勢和國家發(fā)展的未來需要有機地組織起來形成社會文化動力機制。誠如俄國教育思想家烏申斯基所言:“如果教育不想成為無能為力的,那么它就應當是具有民族性的?!?32)烏申斯基《烏申斯基教育文選》,鄭文樾選編,張佩珍等譯,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版,第80頁。
傳統(tǒng)當然體現(xiàn)了人類性,但它的根與本卻是民族的:民族性既構成傳統(tǒng)的根和本,更內鑄為傳統(tǒng)的魂與靈。要實現(xiàn)創(chuàng)建中國范式的世界一流大學這一必為夢想,必須深植于傳統(tǒng),提升民族個性,用強化服務國家未來的能力與方式來服務世界,推動人類文明的前進。從根本講,大學的存在與發(fā)展,一方面必須在與人類文明前進同步的基礎上引領人類朝向未來,返本開新更高水準的文明;另一方面必須弘揚傳統(tǒng)的精神,增強民族的個性,服務國家的發(fā)展和未來。以此審視中國大學的當代發(fā)展,應該名正言順地扎根于中西大學優(yōu)良教育傳統(tǒng)的土壤之中,以知識和理性為指南,以富民強國為不變追求。
烏申斯基指出:“一個民族的公共教育的特性表現(xiàn)得越明顯,它就越能自由地向其他民族借鑒自己所需要的一切?!?33)烏申斯基《烏申斯基教育文選》,第66頁。一國之教育,越是民族的,才越可能走向世界;越體現(xiàn)民族性格,才越能成為世界的?;诖艘换菊J知,只有扎根于中國大地,才能辦出世界化的中國大學。
而扎根中國大地辦當代大學,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需要做到從起點、過程和結果的三重民族性“扎根”。起點“扎根”體現(xiàn)為,必須以書院精神為重要組成部分的傳統(tǒng)“中國文化”為文化根基,要讓以“四個服務”為重要組成部分的“中國需要”成為辦學基點,要以現(xiàn)有中國辦學經驗和辦學環(huán)境為組成部分的“中國基礎”為現(xiàn)實起點。過程“扎根”體現(xiàn)為,在辦學過程中全面加強黨的領導,全面體現(xiàn)立德樹人,全面實現(xiàn)“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的開放育人,以此確保政治方向正確,育人過程科學,育人格局開闊。結果“扎根”體現(xiàn)為,中國的高等教育要辦出“中國特色”和“世界水平”,就中國特色而言,需要構建中國特色的人才培養(yǎng)體系和建構中國特色的培養(yǎng)范式;就世界水平而言,要建成具有世界水準、中國氣派的多層次、多類型的大學體系;形成能解決中國問題,并為解決世界問題提供中國方案的研究成果;培養(yǎng)服務中國高質量發(fā)展的多層次人才。
中國要建設體現(xiàn)中國范式的世界一流水平大學,必須以全人性為首要準則。所謂全人,既指“至為善通、至為平凡”胸襟的人,也指“健全人格”的人,更指“完善性格”和“獨立個性”的人。以此為內涵規(guī)定性的全人性教育呈現(xiàn)三方面的基本要求。首先,全人性教育是指促進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共產主義社會就是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社會,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條件”(3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版,第422頁。。其次,全人性教育是指引導人“從一切方面認知自己”和去了解“人的一切方面”,這要求正視人的身心,不僅研究人的身體(生理)和心理與智商、情商、心商共運的關系,更要研究社會環(huán)境、時代精神、文化傳統(tǒng)以及先進理想對人的影響。其三,全人性教育不僅指從真(智)、善(德)、美(自由)、健(體)、富(勞)全面發(fā)展培養(yǎng)人,更指培養(yǎng)人“具備文化的全部”(35)小原國芳《小原國芳教育論著選》上卷,由其民等譯,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4頁。。如上內涵的全人性,既是扎根中國大地辦大學的人本特征,更是中國大學所追求的應然境界。這需要哲學的指導,因為哲學是受到教育實踐的壓力而興起的,但教育又反過來提供了機會對哲學的探討進行實際的驗證,由此兩個方面使“哲學就是教育的最一般方面的理論”(36)約翰·杜威《民主主義與教育》,王承緒譯,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47頁。。建設中國范式的一流大學,只有在哲學的指導下,才能深入探討“全人”的內涵,探索全人性教育的實踐路徑和根本方法,積累全人性教育的成功經驗,推廣全人性教育的基本理論。
大學不僅是民族性和人類性的有機結合,更是地域性、區(qū)域性與全球性的有機結合。這是因為人類已全面進入互聯(lián)網和物聯(lián)網的時代,作為人類物質存在空間的地球也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地球村”。地球村式的空間存在,必然要求大學改變過去那種相對單一甚至片面的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的價值觀設計和運行模式,必須走出地域,耕耘全球化。所以,全球性構成扎根中國大地辦好大學的基本路徑?;谶@一基本要求,開創(chuàng)中國范式的世界一流大學的道路,必須重建一種面向未來世界的高等教育學。這種面向未來世界的高等教育學,首先要著眼全球倫理實踐,著眼“地球村”的安全存在和共同繁榮,從德智體美勞諸方面全面打造新的課程教學體系;其次,必須借鑒古往今來中外一切先進的辦學經驗。
從人類發(fā)展史看,無論古今,世界大國的崛起無不與其擁有頂尖級大學群體直接相關。電視紀錄片《大國崛起》指出,英國的崛起取決于三個兩個人的思想:以牛頓力學定律為代表的自然科學進步開啟了英國通向工業(yè)革命的大門;以亞當·斯密《國富論》為代表的社會科學發(fā)展為英國建立了新的經濟秩序(37)中央電視臺《大國崛起》第4集《工業(yè)先聲》,央視網,2017年7月4日發(fā)布,2022年11月5日訪問,https://tv.cctv.com/2017/07/04/VIDE7yJmGHjtSrfPtcE7EHUx170704.shtml。。畢業(yè)于劍橋大學的牛頓和畢業(yè)于牛津大學的亞當·斯密成為兩校杰出校友的典型代表,也為世界提供了大國崛起與大學繁榮相互成就的典型案例。
19世紀后期及20世紀初,德國之所以成為第二次工業(yè)革命的領頭羊,與其從17世紀起步持續(xù)不懈展開大學改革、創(chuàng)立引領世界的研究型大學直接相關。以柏林洪堡大學為代表的現(xiàn)代大學使德國從強大走向更強大。柏林洪堡大學之所以構成現(xiàn)代大學的標志而獲得引領人類大學向現(xiàn)代方向發(fā)展的美譽,下列事實為之作出了最好的詮釋:哲學家費希特、黑格爾和謝林先后出任該校前三任校長,他們?yōu)檫@所大學奠定學術文化的基石;馬克思和恩格斯均就讀過該校;亞歷山大·洪堡的《宇宙學》在該校完成;該校教師約翰納斯·米勒的名著《生物學手冊》成為世人之經典;德國第一個物理實驗室由柏林大學教師古斯塔夫·馬克努斯建立。除此之外,在柏林洪堡大學有過學習或工作經歷的還有:能量守恒與轉化定律奠基人之一赫爾曼·亥姆霍茲,電磁波與光電同一性的發(fā)現(xiàn)者海因里?!ず掌?,光速的測定者阿爾貝特·邁克爾遜,量子理論的創(chuàng)立者馬克斯·普朗克以及相對論創(chuàng)始人阿爾貝特·愛因斯坦等。
第一、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的美國,之所以能引領幾乎整個20世紀,其根本源于它擁有頂尖級的研究型大學群體。這些研究型大學群體不僅為美國的政治、經濟、軍事、科技和文化提供堅強的支撐,同時也成為人類大學發(fā)展的樣板。
同樣地,進入21世紀的中國,要引領世界,亦必須創(chuàng)建世界一流的大學群體來為之提供創(chuàng)造性動力。這樣的大學群應該是“擁有一流的學術實力,做出了一流的學術貢獻,從而獲得社會高度認可的學術聲譽”(38)眭依凡《一流教師隊伍是一流本科教育建設成效之基礎》,《教育發(fā)展研究》2019年第23期,扉頁“時評”。的中國世界一流大學的集合。今天,中國大學已進入新時代并踏上新征程,這既是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之夢的新征程,也是為全球治理提供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的新征程。
2014年,習近平在北京大學師生座談會上的講話中特別指出:“我們要認真吸收世界上先進的辦學治學經驗,更要遵循教育規(guī)律,扎根中國大地辦大學。”(39)習近平《青年要自覺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北京大學師生座談會上的講話》(2014年5月4日),人民出版社201年版,第13頁。四年后的師生座談會上他再次重申:“要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轉化為辦好中國特色世界一流大學的自信?!?40)習近平《在北京大學師生座談會上的講話》(2018年5月2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7頁。他為創(chuàng)建中國范式的世界一流大學勾勒出正確的方向、宏觀的思路和根本的方法:世界上先進的辦學治校經驗為中國“扎根中國大地”辦好大學提供了融中西文明視域的有益借鑒,這就是將人類大學的當代發(fā)展要求和自身教育規(guī)律(包括原則、經驗、方法)化為探索建設中國范式的世界一流大學的源泉。
要“扎根中國大地”建設中國大學,必須要遵循的根本教育規(guī)律,是人性規(guī)律??涿兰~斯說:“人是一個‘可教的動物’,這是一個不壞的定義。實際上,只有受過恰當教育之后,人才能成為一個人?!?41)夸美紐斯《大教學論》,傅任敢譯,教育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4頁。教育的本質是把原本動物的人化育成文化的和文明的人,其所必須遵循的基本規(guī)律則是“恰當”的人性規(guī)律。教育的人性規(guī)律可從兩個維度表述。第一,人在本性上是非惡的,人作惡是因為無知,教育就是引導人不斷地變無知為有知。為此,蘇格拉底提出人性再造的兩個教育原則,引導人“認識你自己”并鼓動人追求“知識就是美德”。第二,人的本性是天賦的,因而“性相近”,但后天利欲的膨脹卻將人性導向“習相遠”。解決人性分裂困境的根本方法就是教育:教育就是使“習相遠”的人性變成更“相近”的人類學方式,運用這種人類學方式必須遵循孔子所說的“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4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89頁。的原理。
人性規(guī)律是基礎教育和大學教育都必須遵循的基本規(guī)律,在此基礎上,大學必須遵循過程規(guī)律。從根本講,教育既是“社會進化中的一個基本要素”,更是“傳遞人類積累的知識中具有永久不朽價值的那部分的過程”(43)巴格萊《教育與新人》,袁桂林譯,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37頁。。因為人是一個未完成、待完成和需要不斷完成的生活過程,它使生活成為不斷生長的努力,教育就是促進人的自我生長(44)約翰·杜威《民主主義與教育》,王承緒譯,第58頁。并不斷自我實現(xiàn)的改造、轉化、拓展、升華和超越的過程,大學必須遵循這樣一種性質規(guī)定的過程規(guī)律。
“扎根中國大地”建設中國大學,必須明確確立“大學的作用是使你擺脫細節(jié)去掌握原理”(45)阿爾弗雷德·懷特海《教育的目的》,徐汝舟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4頁。。因為大學的目的是培養(yǎng)人探索真理、創(chuàng)新新知的智慧,而“智慧意味著了解事物的原則和起因”,所以“學生的學習將不是從最近的觀察開始,再回到那些首要的原則,而是從首要原則開始”(46)羅伯特·M·赫欽斯《美國高等教育》,汪利兵譯,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7、61-62頁。。這就意味著大學需要教給或者引導學生去發(fā)現(xiàn)原理性和真理性的知識。每一所大學的每一類學科都應該歸納、整理這類知識,把這類知識的教育作為重要任務。讓人才培養(yǎng)方案的修訂和課程優(yōu)化為此服務,在此基礎上,再根據大學的類型差異、學科特點有針對性地培養(yǎng)學生的核心素質和綜合能力。
“扎根中國大地”建設中國大學,必須充分遵循人類的教育規(guī)律,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大學辦學治校的基本規(guī)律。
歐洲大學校長常設會議反思二戰(zhàn)后的10年間改革大學的種種努力均告失敗得出的教訓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10年改革大學各種努力的失敗已經表明,如果沒有對大學發(fā)展及其悠久傳統(tǒng)的深入認識,是根本不可能探求到解決大學問題的真正有效辦法。大學的發(fā)展史闡釋了大學產生的條件、變遷的規(guī)律、興衰的更迭、外溢的影響等,為我們提供了橫向比較和縱深參照的視角。所以,“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借用歷史的敘述可以更好地幫助我們觸及基礎、接觸系統(tǒng)的基本特性以及它們的原因和后果。
美國教育家菲利普·G·阿特巴赫指出:“大學是一種獨特的教育機構,它們有著共同的歷史淵源,又深深地植根于各自所處的社會之中?!?47)菲利普·G·阿特巴赫《高等教育的發(fā)展》,菲利普·G·阿特巴赫、羅伯特·O·波達爾、帕崔凱·J·甘波特主編《21世紀的美國高等教育——社會、政治、經濟的挑戰(zhàn)(第2版)》,施曉光等譯,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頁。大學產生于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適應于特定的社會需要,形成迥異的教育傳統(tǒng)和文化特色。凡是對大學發(fā)展產生重要影響的理念和制度,無不根植于民族文化土壤中。在全球化、信息化的推動下,大學依托內在的超越性不斷打破時空邊界,國際性日益凸顯。大學是具有民族文化特質的國際文化“共和國”,民族性和國際性并存。“扎根于中國大地”的中國大學,要辦出世界一流的水平,必須穩(wěn)健地拓寬民族性與國際性并存、國家性與世界性共生的知識和理性、實踐和創(chuàng)造的道路。
“扎根中國大地”建設中國大學,必須充分吸收人類一切先進的辦學經驗。自大學誕生以來近1000年歷史進程所積累起來的辦學經驗可謂浩瀚,但擇其主要者有五,這些經驗都是我們“扎根中國大地”建設中國大學所必須充分研究、分析、甄別、內化的寶貴經驗(48)汪明義《大學高質量發(fā)展的歷史、理論和實踐邏輯》,《中國高等教育》2022年第23期,第20頁。。
第一,應充分吸納“文理學院”的經驗。紐曼的《大學的理想》是對文理學院教育理想的經典概括。文理學院教育的精義有二。一是將大學定義為一個集思想、知識、創(chuàng)造和交流、傳播的場所,即“一間大學根本是一個藉著人與人彼此交往,在一大地域中實行思想上的交換與流通的處所”(49)約翰·亨利·紐曼《紐曼選集》,徐慶譽等譯,宗教文化出版社2015年版,第209頁。。它為有意愿于探究真理和知識的人們提供思想及行動準繩,這種性質的場所本身會帶來真正的教育,隨著空間的拓展和時間的沉淀,它會形成一個“人才匯集地”,并塑造出一種生生不息、自我發(fā)展的傳統(tǒng)(50)約翰·亨利·紐曼《大學的理想(節(jié)本)》,徐輝等譯,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6-67頁。。在當代人類進程中,充分吸納并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這一經驗傳統(tǒng),將變得越來越重要,因為“學術系統(tǒng)與其說是為專門知識所統(tǒng)一,不如說是日益被它們所分裂”(51)伯頓·R·克拉克《高等教育系統(tǒng)——學術組織的跨國研究》,王承緒等譯,杭州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41頁。。雖然各學科聯(lián)系日趨緊密,但這種聯(lián)系仍然是建立在各學科高度專業(yè)化基礎之上的,可見,真理和知識需要各學科共同形成其完整的知識領域。二是基于促進自由發(fā)展的需要而實施博雅教育,促進人的理智發(fā)展,最終培養(yǎng)出頭腦冷靜、通情達理、直率誠懇、克己自制及立場堅定的人。為了更好地培養(yǎng)這樣的人,需要向他們傳授人類整全的知識。
第二,應充分吸納“研究型大學”的經驗。研究型大學始于洪堡創(chuàng)立的柏林大學,興盛于美國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面對普法戰(zhàn)爭的戰(zhàn)敗,普魯士政府希冀通過改革高等教育,以精神的力量來彌補在物質方面所遭受的損失。柏林大學就是在這種民族意識覺醒和社會變革背景下誕生,并構建起了對世界大學發(fā)展產生深遠影響的四原則,即“大學自治、教授治校、教學和科研相結合、學術自由”。其中,學術自由不僅指不受外界干擾,而且反對大學內部的霸權,更包括學者心無旁騖地自由探索的品質。這類大學將探索自然物質宇宙的規(guī)律和文化意識宇宙的法則作為己任。這對“扎根中國大地”建設世界一流的中國大學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第三,應充分吸取服務型大學的經驗。大學是社會發(fā)展的智力之輪。智力之輪的發(fā)動和運轉不是在社會之外,而是需要嵌在機體之內自然啟動和運轉。這就要求大學與社會組織和產業(yè)之間建立有機的聯(lián)系。社會需要什么,大學就發(fā)揮知識、技術和觀念的生產、創(chuàng)新優(yōu)勢去做什么,以滿足和服務于社會的需要。這就是大學“威斯康辛理念”的要義,也是創(chuàng)始于美國的各類社區(qū)大學的要義。如今這一要義所引發(fā)的實踐不只是局限于一社區(qū)、一城市,它已經擴展到整個民族國家甚至全人類的大學服務理念。
第四,應充分吸納“多元化巨型大學”的經驗。這一經驗由克拉克·克爾在《大學的功用》中所總結:二戰(zhàn)后,在政治、社會、科技等諸多因素作用下,美國大學日益成為聯(lián)邦政府優(yōu)先發(fā)展的對象(52)Clark Kerr ,《大學的功用》,陳學飛等譯,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34-36頁。。大學不僅要重視學生的教學,兼顧科學研究,還要做好社會服務工作。大學不再是與世隔絕的象牙塔,而是人類社會的動力站,大學的社會服務職能得到了全面的明確和廣泛的展開。美國社會創(chuàng)辦多元巨型大學的辦學經驗,對中國大學如何更好地創(chuàng)建世界一流水平提供了重要的借鑒意義。
第五,應充分吸納“交互式大學”的經驗。在全球化、信息化和市場化大背景下,從文理學院、研究型大學、多元巨型大學演化而來的一種新形態(tài)即“交互式大學”。這類大學的典型經驗是大學組織及其成員的跨國跨界流動和融合,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種探索新型樣態(tài)的大學經驗,必將為我們“扎根中國大地”建設中國范式的世界一流大學開闊新視野,提升新認知,賦予新智慧。
上述五種類型大學的創(chuàng)辦及其經驗展示了人類大學發(fā)展歷程中幾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典型案例,為當今中國大學的發(fā)展和中國大學模式走向成熟提供了鮮活的經驗(53)汪明義《大學高質量發(fā)展的歷史、理論和實踐邏輯》,《中國高等教育》2022年第23期,第20頁。,也是我們在高等教育領域化“他山之石”創(chuàng)“中國范式”,“扎根中國大地”建設具有中國氣派高質量大學的重要基礎。
綜上所述,歷史邏輯、價值邏輯、理想邏輯與實踐邏輯是任何事物發(fā)展的基本邏輯,也是任何實踐活動所必須關注的核心邏輯。從這四個維度思考當代中國教育發(fā)展,既是反觀中國大學從何處來之“根”,也是歸納中國大學從歷史到現(xiàn)實中所凝聚之“魂”,還是錨定當代中國大學的抱負追求之“夢”,更是探尋中國大學負重前行不辱使命的實踐方略之“路”。核心問題是要回答當代中國大學“從何處出發(fā)”,“為何要遠行”,“向何處遠行”,“應該怎樣走”。
故此,基于如上認知,重新審視中國大學的根、魂、夢、路,思考大學的昨天、今天、明天和未來,對于進入新時代并踏上新征程的中國高等教育,將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