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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水平靜

      2023-04-05 02:15:46
      當(dāng)代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翠蓮阿大小田

      張 策

      趙輔臣和李阿大

      趙輔臣找到李阿大的時候,這個混蛋正呼朋喚友地在家里打麻將。他顯然手氣不錯,是贏了錢的。趙輔臣進(jìn)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那咧得很開的薄嘴唇,在突出的兩排焦黃牙齒間,有一顆金牙閃著亮光。

      趙輔臣擠到麻將桌旁,人群便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牌局上的人,手便都在桌面上僵住了,目光齊刷刷地盯向了陌生的來客。在被劣質(zhì)香煙熏得很昏暗的電燈光下,那些目光是隔膜而警惕的,毫不掩飾對不速之客的厭惡。趙輔臣來之前特意換了舊衣服,但顯然他仍然和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在滿屋子的惡臭氣味中,他還是顯得有些精致了。有個老女人像只受驚的小獸,眼睛躲躲閃閃的,哆嗦著端上一碗熱水來,而李阿大說:“陳先生不喝水的,滾。”

      女人便迅速消失在黑影里。趙輔臣注意到,李阿大沒有叫他的真實(shí)姓名。

      他們兩個人便惡狠狠地對視。趙輔臣知道,此刻他不能退縮,退縮了他將永遠(yuǎn)不可能再踏進(jìn)這個門。趙輔臣腮幫上的肉一跳一跳,看上去像是他的嘴里有只活潑的老鼠。終于,李阿大挪開眼睛,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起身往外走去。

      “晦氣。剛到手的一把好牌啊?!庇腥苏f。

      趙輔臣急忙跟上。出了門,兩個人一前一后地穿行在如同迷宮般的小巷子里,遠(yuǎn)處江水的腥氣撲面而來。趙輔臣死盯著前面瘦小的背影,耳邊閃過各式各樣的聲音。有人在吵架,男人在大聲呵斥女人。有人在唱青衣,像女鬼在黑夜里游蕩著。有人在打孩子,而孩子在不要命地哭號。旁邊的門里突然閃出個黑影,嘩啦往他腳前潑了什么。趙輔臣急忙躲閃,一股苦澀的中藥味彌漫開來。

      走著走著,忽然眼前一亮,他們已經(jīng)站到江堤上了。遠(yuǎn)處的探照燈閃過去,江水又暗淡下來。今晚沒有月亮。背后那些胡亂搭建的棚屋,像一群江龜匍匐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火,仿佛是它們鬼祟的眼睛。

      “大老板有好煙吧,給我來一支。”李阿大嬉皮笑臉地說,好像剛才的怒氣都消散了。

      趙輔臣掏出煙盒,李阿大自己伸手抽出一支。趙輔臣忍著厭惡,為他點(diǎn)上火。李阿大說:“蹲下,探照燈馬上過來的?!?/p>

      隨著話音,探照燈掠過了他們的頭頂。兩人連忙蹲下。趙輔臣聽得見自己的心猛跳了兩下。李阿大壓低聲音說:“看看,就這個樣子,你還想搞什么鬼名堂?再說,上次我就和你講了的,我們沒關(guān)系了,不要再來找我?!?/p>

      趙輔臣說:“你以為我愿意來找你?我也是沒辦法。”

      李阿大的語氣仍然蠻橫著,但卻隱約地有了一點(diǎn)復(fù)雜的情緒:“告訴你,老子審時度勢,現(xiàn)在要當(dāng)漢奸的了。剛才在我家打牌的,坐我對面的那個,就是日本人,叫小田次郎。”

      趙輔臣想罵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zhuǎn)念一想,忍不住笑了:“胡說八道,日本人會到你那個狗窩去?”話雖這樣說著,心中卻暗想,李阿大這路貨色,當(dāng)漢奸也不奇怪。他有點(diǎn)后悔來找李阿大了,沉默了片刻說:“你可別把我賣了?!崩畎⒋笥至脸隽私鹧溃骸澳堑每蠢献有那?。”

      兩個人就都不說話了。煙抽盡了,腿也蹲得麻木起來。趙輔臣起身說:“明天上午,你到我那兒來一趟,有人和你詳細(xì)說?!崩畎⒋蟛粍由碜?,說:“我要是不去呢?”趙輔臣的腳步停了一下:“你知道,那邊的人不會放過你。在這江邊上,你豪橫,可在軍統(tǒng)眼里,你應(yīng)該知道,你就是只臭蟲,被捏死很容易的?!蓖A艘幌拢盅a(bǔ)充道:“我也一樣。”

      李阿大就無語。趙輔臣冷笑一聲,把剩下的半盒煙拍到李阿大手上:“把你那相好也帶著吧。也別說,那天她穿著男裝,也還挺漂亮的。”

      李阿大看著趙輔臣的身影溶化在巷子口的黑暗中,又吐出一口濃痰,在心里把想得到的臟話罵了一個遍。

      日本人兩年前占領(lǐng)了這座城市。國軍是抵抗了的,但似乎更像是敷衍,很快就放棄了。這些年老百姓聽到的戰(zhàn)敗消息太多,也見怪不怪,只能吐口唾沫,悻悻地接受現(xiàn)實(shí)。

      兩年的時間足夠改變一座城市的面貌了。盡管有說不清屬于什么黨派的游擊隊(duì)伍經(jīng)常騷擾,零星的槍炮聲成了這座城市的氣氛點(diǎn)綴,但日本人仿佛完全找到了當(dāng)家做主的狀態(tài),他們開始利用這里便利的水上交通和陸上交通,瘋狂地將他們認(rèn)為已經(jīng)屬于自己的東西運(yùn)走。城市在忙碌和混亂中反而呈現(xiàn)出了一派繁榮。

      兩年前趙輔臣和李阿大干的那件事,也似乎淹沒在這繁榮里了。那是他們兩個人的第一次相遇,是他們彼此命運(yùn)中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diǎn)。在那之前,趙輔臣不認(rèn)識李阿大,李阿大也根本不可能與趙輔臣這樣的人打交道。茶館老板和漁霸,完全應(yīng)該是兩路人。趙輔臣曾恨恨地對李阿大說:“日本人要是不來,軍統(tǒng)就不會找上我,我也不會找上你。說到底,是日本人不是東西?!?/p>

      趙輔臣事后曾反復(fù)回憶,那個客人他以前確實(shí)是見過的,他算不上他茶館的熟客,但也偶然會出現(xiàn)在店堂的八仙桌旁。要一壺普通的茶,而且沒什么特定的喜好,有時是香片,有時是普洱。從沒見過這個人有伴兒,他總是一個人獨(dú)來獨(dú)往。面目平和,不喜不怒,似乎心里有事,又似乎很悠閑。他們沒說過更多的話,只是點(diǎn)頭寒暄而已,那是茶館老板和普通客人最標(biāo)準(zhǔn)的交往方式。如果沒有那天的事,他們注定不會成為朋友。

      當(dāng)然,至今他們也不是朋友。甚至,趙輔臣恨這個人,沒有這個人的出現(xiàn),他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永遠(yuǎn)是個生活安逸的茶館老板,沒什么大富貴,但也衣食不愁。

      當(dāng)然,他更不會認(rèn)識李阿大這種人。

      那天,那個人直截了當(dāng)?shù)匾筅w輔臣想辦法,幫他把一批物資偷運(yùn)過江。在黑洞洞的槍口下,趙輔臣心驚肉跳地問:“你們干嗎找上我?我除了開茶館,什么也不會?!蹦强腿瞬恢苯踊卮鹚膯栴},而是說:“抗日救國,匹夫有責(zé),你也是中國人?!?/p>

      被逼無奈,趙輔臣在江堤上亂轉(zhuǎn),最終打聽到了在江岸說一不二的李阿大。然后,在李阿大的破房子里,他學(xué)著客人的樣兒,把槍口抵在了漁霸的腦門上。

      那是他第一次和李阿大見面。其實(shí),當(dāng)時他的腿比李阿大的腿抖得還厲害。

      “漢陽造”和憨憨

      客人氣定神閑地端坐著,不時抿一口茶。他已經(jīng)這樣坐了一個多小時了。茶是店里最好的大紅袍,平時少有客人點(diǎn)的。趙輔臣出門的時候,這位客人說:“今天喝點(diǎn)好的吧?!壁w輔臣愣了一下,便招呼憨憨泡了大紅袍。

      憨憨是悅來茶館的伙計(jì),每天燒水,沏茶,照顧來來往往的茶客。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并不喜歡和饒舌的人們搭訕。有人拿他調(diào)侃幾句,他也只是笑一笑,不吭聲。更多的時候,他從敞開的窗戶里,看排著隊(duì)的日本士兵在街上走,聽他們的大皮鞋發(fā)出咔咔的聲響。這時他會轉(zhuǎn)過頭去,使勁用抹布擦那把碩大的銅壺。這把壺永遠(yuǎn)放在柜臺上,據(jù)說已經(jīng)傳了三代,是悅來茶館的標(biāo)志,是老板趙輔臣的鎮(zhèn)店之寶。

      久而久之,熟識的茶客們就都不怎么搭理他了。他便成了個影子似的人物,在八仙桌與八仙桌之間無聲地忙碌。

      除了茶館伙計(jì)憨憨,他其實(shí)還有一個身份。他是一盤棋里的一枚閑子。上邊給他的指示是永遠(yuǎn)不要輕舉妄動,寧愿相信自己就是一個被人隨便呼來喚去的小伙計(jì)。他就住在茶館樓上的一個小房間里,那房間小到他躺在床上,腳便可以伸到窗外去。這是一扇小得可憐的窗,但已足夠他伸腳,并望著月亮冥想。而且,很幸福的是,從這扇窗里,他看不見耀武揚(yáng)威的日本人。

      除了日本兵,穿著木屐的日本商人們也蜂擁而至,試圖從軍方的手指縫里撈到點(diǎn)便宜。日本女人也來了,她們花枝招展的和服,成了街上一道怪異而美麗的風(fēng)景。

      憨憨躺在小屋里并把腳伸到窗外的時候,常常會想:早晚有一天,我把你們都宰了,不管男的女的。

      他當(dāng)然不會貿(mào)然行動。他牢記著上級給他的指示,踏踏實(shí)實(shí)地做著他的茶館伙計(jì)。但他堅(jiān)信,所謂的永遠(yuǎn)不變,其實(shí)一定是會變的,他這枚閑子總有一天會是棋盤上四兩撥千斤的角色,是牽動大局風(fēng)云變幻的棋眼。

      每當(dāng)他這樣想的時候,他的胸腔里就會鼓起一股熱氣,蒸騰著他的心。他就在這樣的夢想支撐下悄無聲息地生活著,勞作著。吃著粗糙的窩頭和腌菜,喝客人們剩下的寡淡茶水。在工作時保持冷漠,在每一個夜晚則繼續(xù)熱血沸騰。老板趙輔臣常常趴在柜臺里,歪著腦袋看他跑來跑去,目光深邃。他有時候也會想,這個胖子是不是知道自己的真實(shí)身份?他被他的所謂舅舅領(lǐng)到茶館來的時候,這個胖老板就用這樣的目光盯了他好久。他其實(shí)并不懂得深邃這兩個字的含意,他只覺得老板的兩只眼睛很大,而且黑,仿佛里面藏著什么說不清的東西。

      他就這樣在茶館當(dāng)了近三年的伙計(jì)了。他目睹了國軍的潰敗,也親眼看見過日本人在街頭開槍殺人。他和老板趙輔臣始終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胖子從來沒有呵斥過他,也并不克扣他的工錢,而他的那點(diǎn)工錢也實(shí)在少得可憐。每當(dāng)發(fā)錢的日子,他會上街去,在小攤上買一個燒餅夾肉,這是他唯一的伙食改善,是他的節(jié)日。

      他有時候也會恍惚,好像一時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干什么,自己到底是誰。他站在街角,啃著他的燒餅夾肉,回想他這近三年的生活。孤獨(dú),單調(diào),卑微,所有的滋味混合著燒餅的香味,他便會有點(diǎn)想哭的感覺。

      終于在一個深夜,他在小巷子里截住了一個喝得東倒西歪的日本人。見四下無人,他把他揍了,狠狠地揍了一頓。那個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家伙,醉得完全沒有招架的力氣,最后竟然在他的拳頭下睡著了。這讓他很惱火。要不是怕碰見巡邏的日本兵,他真的會殺了他。

      而這次的驚險(xiǎn)經(jīng)歷,讓他感到胸腔里長久的郁悶一掃而空,渾身都輕松起來。那天他幾乎是蹦跳著回到茶館。

      但他真的沒有想到,這件事卻像是戲園子里的第一聲鑼鼓點(diǎn),敲響了,就意味著大戲馬上開演,意味著他平靜的生活就此結(jié)束了。這是一個不可逆的信號,他這枚棋子由此走向了勇往直前的道路,而這道路,竟然突兀地從天而降。

      因?yàn)楫?dāng)他興奮地跑回茶館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上了板的門縫里居然還透出著燈光。在往常,此時趙老板早該回后院的家里喝酒去了。這個胖子每天都會喝二兩,而他那同樣胖的老婆每天都會給他預(yù)備同樣的酒菜,一盤炸花生米和一盤豬頭肉。興奮讓他沒覺出什么異常,只是想是不是有什么老板的熟客在和老板聊天。而推開門,他便愣住了。他看見老板趙輔臣竟然一個人坐在店堂里。他顯然在等著他,而且臉色蒼白。

      擦得干干凈凈的八仙桌面上,赫然擺著一支手槍。

      老板趙輔臣說,他需要憨憨和他一起去做一件事,生死攸關(guān)的事。

      那件事在當(dāng)晚的后半夜便完成了,其實(shí)很順利。從始至終憨憨沒有任何拒絕,也沒辦法拒絕,他完全服從著老板的指揮。不,指揮者不是老板,而是另外一個把禮帽壓到眉眼上的男人。他們?nèi)齻€悄悄去到江邊,然后上了一艘小木船。駕船的是個瘦子,嘴里有一顆耀眼的金牙。另有一個更瘦小的男人,始終待在船艙里不作聲。船毫無聲息地駛到了對岸。在把一只箱子抬上岸的時候,憨憨在微弱的月光下認(rèn)出那戴禮帽的男人曾是茶館的客人。

      現(xiàn)在,這個客人又坐在了茶館里,正悠閑地喝著大紅袍。因此,憨憨猜測得到,老板一定又去江邊了。

      當(dāng)年的事情過后憨憨立即報(bào)告了他的上級,特意說明了自己來不及事先報(bào)告的原因。兩天后,一個滿頭大汗的洋車夫探頭進(jìn)茶館,沖著趙輔臣喊道:“老板,積德賞碗茶喝吧,這天兒他媽的能熱死狗?!?/p>

      趙輔臣讓憨憨端了碗涼茶出去。

      憨憨那天在烈日下站了好久,直到洋車夫走了,他還呆立在陽光下。汗珠子吧嗒吧嗒地落著,眼睛里也是兩團(tuán)火。趙輔臣不得不出來叫他,卻是什么也沒說,只拿他的大眼珠子盯了憨憨幾眼。

      憨憨有預(yù)料,那客人還會再出現(xiàn)在茶館里。洋車夫走后,他知道了那個客人的身份與來歷。但沒想到,這兩年這家伙竟然真消失了。只是偶爾他會在茶客那兒聽到些小道消息,如某某日本大佐,在某飯館吃飯時被刺殺,一槍斃命,殺人者即“漢陽造”也。那茶客還很神秘地說:“知道他為什么叫‘漢陽造’嗎?是說他玩得一手好槍,指哪兒打哪兒?!?/p>

      憨憨在心里反駁:“放屁。什么好槍,他不過就是因?yàn)槭菨h陽人罷了,算是我的老鄉(xiāng)呢,這個王八蛋。”但冷靜下來,他也還是為一個日本高官的斃命而興奮,甚至想,這么痛快的事,為什么不是我做的。這么想著,偶爾也就會問自己:“漢陽造”這個混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如果我和他再碰了面,應(yīng)該怎么辦?

      而此時此刻,“漢陽造”就坐在面前,正一口一口地喝著昂貴的大紅袍。憨憨心亂如麻,臉上卻仍然是冷漠。他在心里已經(jīng)槍斃了對方一千次,而手心里全是汗水。他看得出,“漢陽造”其實(shí)也越來越焦急,他表面上的鎮(zhèn)靜越來越掩蓋不了心急火燎的真相。他不時地掏出懷表看著,兩條腿在桌子下面快速地抖動。

      憨憨突然想冷笑。他掩飾著起身,走到柜臺旁,又開始擦那把大銅壺。锃亮的壺身映出了“漢陽造”扭曲的臉,他的厚嘴唇一張一合的,仿佛是在罵街。

      “嘿,伙計(jì),續(xù)水啊!”

      “漢陽造”突然的一聲吆喝,把憨憨嚇了一跳。憨憨迅速恢復(fù)了木訥,低聲答應(yīng)著,去灶上提了開水。當(dāng)他低頭走到八仙桌前,剛剛掀開蓋碗的時候,忽然覺出有冰冷的東西抵住了額頭。

      那自然是一支手槍。

      “你叫什么?”

      “憨憨。”

      “憨憨?這他媽的也是個名字?”

      “爹給起的,永遠(yuǎn)不敢改?!?/p>

      說到爹,憨憨一瞬間的恐慌消失了。他鎮(zhèn)定地抬起頭,直視著對方的眼睛。

      李阿大和小田次郎

      李阿大回到家里的時候,牌局已經(jīng)散了,麻將牌零零散散地扔了滿桌。只有小田次郎一個人,還坐在桌子前點(diǎn)鈔票,反復(fù)地點(diǎn),盡管那幾張?bào)a臟的鈔票數(shù)額一目了然。

      “李的,最后一局,你的錢沒有給的?!?/p>

      李阿大想罵娘,但想了想,忍了。順手摸出兩張鈔票扔給日本人:“算你贏了?!?/p>

      小田次郎咧嘴笑了。兩年前,這家伙用一張假造的診斷書躲過了服兵役,卻抵擋不了發(fā)財(cái)?shù)恼T惑,跑來中國投奔他做生意的叔父。叔父卻看不起這個一向吊兒郎當(dāng)?shù)闹蹲?,又怕他知道自己背著軍方中飽私囊的勾?dāng),便把他支到碼頭上,說是讓他負(fù)責(zé)監(jiān)督商船的進(jìn)出。小田還是有些小聰明的,到了碼頭幾天便看穿了叔父的伎倆,因?yàn)槿魏我粭l船都是有專人管的,他基本插不上手。從此,他索性過上了放浪自己的生活,樂得用叔父給他的錢花天酒地。就這樣,他在妓院里認(rèn)識了李阿大,李阿大是他在中國人中唯一的朋友。

      李阿大還一步一步地把他引上了牌桌。第一次贏錢的時候,他就上癮了,進(jìn)而,他竟然喜歡上了李阿大這間臭氣熏天的狗窩。他告訴李阿大,他在日本橫濱的房子其實(shí)也是這樣的,他其實(shí)就是一個日本小混混。

      有時候,小田次郎是個挺坦誠的家伙。

      此刻,他滿意地把鈔票收起,斜眼看著李阿大,問道:“剛才,朋友的干活?”

      李阿大揮手:“回吧回吧,老子今天不舒服,人也都跑了,他媽的今天就到這兒吧。”

      他起身把窗子打開,江風(fēng)擠進(jìn)空了的屋子,空氣便清爽了許多。小田仍然斜著眼睛,他認(rèn)為對中國人斜眼是一種日本人應(yīng)有的霸氣。他問:“李,你是不是在做對不起皇軍的事情?”

      李阿大心里咯噔了一下,臉上卻仍是笑容:“又胡說,你說你個日本人,怎么比中國人還能瞎咧咧?!?/p>

      小田并不太懂李阿大的話,但他并不在意,只要能贏錢,他其實(shí)并不在意李阿大做什么,他剛才的話其實(shí)完全是不經(jīng)意的。從內(nèi)心的感受說,他和李阿大混到一起真的很舒服,他告訴過李阿大,他是日本漁民的兒子,他覺得自己和漁船上長大的李阿大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

      而此時此刻,李阿大卻不能不注意小田的話。他不可能將其視為胡說,趙輔臣的突然造訪,讓他渾身的神經(jīng)都繃緊了。一時間,李阿大的腦海里竟然閃過一個念頭,恐怕,總有一天得把這小日本鬼子給宰了。

      李阿大當(dāng)然是殺過人的。

      漁霸的這個“霸”字,不是輕而易舉能得到的,這江上的漁民個個天生彪悍,動輒就會漁叉、快刀的招呼,不做點(diǎn)狠事是難以服眾的。李阿大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三刀六洞的事沒少干,好不容易才贏來了在江面上的一呼百應(yīng)。而現(xiàn)在,日本人封了江,斷了漁民的生路,從內(nèi)心說,李阿大對此恨之入骨。

      可要讓他去刀尖上舔血,他也不想干,他再豪橫,也不想輕易送了性命。兩年前的事,他沒太在意,當(dāng)時日本人立足未穩(wěn),還顧不上江邊上的風(fēng)吹草動。面對趙輔臣哆哆嗦嗦的手槍,他還笑著說過:“多大點(diǎn)事兒,不就送點(diǎn)東西過江嗎?還犯得上你動槍?”可現(xiàn)在,他不敢這么說了,前兩天日本人還槍斃了兩個私自過江的商販,此刻人頭還在城門口掛著。

      怎么辦,漁霸李阿大有生以來第一回犯了愁。他坐在桌邊,一張一張地翻著麻將牌,湊成一副,再推亂了重來。亂糟糟的心情,如一團(tuán)麻纏繞在心里,抽不出個頭緒,反而越纏越緊了。

      小田次郎仍然斜著眼睛看李阿大。他雖然冥頑,但也不傻,他看得出李阿大出了一次門就變得憂心忡忡,這里面一定有故事。他不再問,等著李阿大自己說。點(diǎn)上一支香煙,他很滿意地舒展著身體,像只螳螂似的扭動著脖子。

      李阿大也學(xué)著小田次郎的樣子斜起眼睛。兩個人都斜著眼睛看對方,場面就變得有點(diǎn)滑稽了。李阿大摸了一張牌,在食指和拇指之間反復(fù)搓摩,正是他想要的五餅,他的面前終于湊成了一條龍,于是,他咬緊牙關(guān),下定了決心。

      “有樁生意,你想不想做?掙點(diǎn)外快?”

      小田次郎的中國話水平不足以理解“外快”這個詞的意思,但他對掙錢是敏感的。他說:“李,你說說看?!?/p>

      “用你家的船,運(yùn)點(diǎn)貨。當(dāng)然,我保證,不是違禁品。過了江,就有錢?!?/p>

      “船的,我的說話不管用。”

      李阿大咧開他的薄嘴唇,讓那顆金牙閃出光芒:“日本大老板的侄少爺,說話還能真的不管用?再說,你那小心眼兒,能騙過我?”

      他那瘦得皮包骨的臉上,居然也能綻開曖昧的笑容:“跑一趟,夠你去艷春樓住五天?!?/p>

      其實(shí),李阿大知道給軍統(tǒng)做事是談不到錢的,可他現(xiàn)在有點(diǎn)病急亂投醫(yī)的感覺。當(dāng)下他走的是一步險(xiǎn)棋,這他當(dāng)然明白,可軍統(tǒng)的兇狠,他也不能去觸碰。他也聽說過“漢陽造”這個人。想來想去,他覺得這步棋再險(xiǎn),也只能走。當(dāng)然,走過之后的下一步,就可能是宰了面前這個小日本鬼子,以絕后患。

      他看著小田次郎,臉上的笑容詭異起來。

      趙輔臣和“漢陽造”

      第二天清晨,太陽照常升起,也照常躲在一層薄霧中,天地便朦朧著,仿佛充盈著一種水氣。“漢陽造”再次走進(jìn)茶館的時候,仍然是平和而冷靜的,唯一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問了一句:“老板,有單間吧?”

      這對于茶館老板趙輔臣來說,其實(shí)是每天都會聽到的很普通的一句問話,但從這個人嘴里聽到,他卻從心里泛起一陣苦澀的滋味。這是這家伙第二次說這個話,上次說就是兩年前的那一次。從那時起,趙輔臣知道自己被綁上了一輛不知會駛向哪里的戰(zhàn)車。

      兩年前的那次驚險(xiǎn),他仍歷歷在目。當(dāng)時他并沒多想,便領(lǐng)客人往后走。這家伙把三間單間都看了一下,然后選中間的一間坐下,然后說:“沏壺龍井吧,這個月份,是喝龍井的時候?!?/p>

      這也是這個人從來不會說的話。他來茶館,從不評價茶的好壞,甚至不會多說出一個似乎沒用的字,更從來不在語氣中添加什么感情色彩。但是,趙老板也并沒有多想,每天迎來送往,他不會多觀察客人的言行舉止。他答應(yīng)著轉(zhuǎn)身往外走,聽見身后客人又說:“我待會兒在這屋辦點(diǎn)事情?!?/p>

      事后想,這句話說得有點(diǎn)別扭。通常,客人們會說“我在這兒會個朋友”或是“我們談點(diǎn)買賣”?!稗k點(diǎn)事情”?辦什么事情呢?但當(dāng)時趙老板仍然沒有在意,他下樓去,招呼伙計(jì)憨憨沏茶,把茶和幾樣小零食送到單間去。而憨憨回來時的古怪神色,當(dāng)時也并沒有讓趙輔臣察覺。

      “客人說,請您去一趟。”

      趙輔臣有點(diǎn)奇怪了,但還是沒多想。他扔下手里的掃帚,往單間走去。事后他很悲憤地想,就是每天都要走的這幾步路,把他的命運(yùn)改變了。

      推開單間的門,趙輔臣就倒吸了一口涼氣。八仙桌上,赫然擺著一支手槍。

      客人起身,把趙輔臣身后的門輕輕關(guān)上,反客為主地?cái)[擺手:“你請坐?!壁w輔臣想說話,但一時口干,竟發(fā)不出聲音。那人笑笑:“趙老板別害怕,我不是沖你來的,相反,我是想求你辦件事。”

      趙輔臣當(dāng)時想說:“求我辦事,用槍求?”但沒敢說出口。

      不知道為什么,那件事過后,在兩年多的時間里,這個用手槍求人辦事的家伙竟然完全消失在空氣之中了。他再沒有氣定神閑地踱進(jìn)茶館,隨便要一壺普通的茶,或是點(diǎn)一壺大紅袍。

      趙輔臣卻堅(jiān)信,早晚,這家伙還會出現(xiàn),除非他死了。他從心里巴不得這家伙死掉,從此不會再來騷擾,但他有時又隱隱約約地好像不希望他死。有時他坐在柜臺里,會恍然覺得那家伙又輕飄飄地走進(jìn)門來了。那時,趙老板就會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

      現(xiàn)在,同樣的笑容,同樣的話語,引發(fā)了趙輔臣心里同樣的不舒服。他一聲不吭,轉(zhuǎn)身向后走。昨晚他從江邊回來時,完全筋疲力盡,進(jìn)門就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憨憨在一旁看著他,一聲不吭。而那家伙,則平靜地看著他,慢慢地說:“茶都喝得沒味道了?!壁w輔臣心里憋氣,生硬而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明天上午?!蹦羌一镄α艘幌?,轉(zhuǎn)身就往外走:“那就明天見吧?!?/p>

      走到門口,他站住,頭也不回地說:“不過,事情不能拖。明天拖明天,最后搭上的,只會是你們的命?!?/p>

      還是當(dāng)年的那間房。天氣陰沉了,屋里就有一股潮濕的氣息彌漫。趙輔臣要拉開電燈,“漢陽造”說:“關(guān)了吧,這樣挺好?!彼硨Υ翱谧拢吮阏麄€黑了,看不清他的表情。趙輔臣只聽見他輕輕舒了一口氣,肩膀仿佛塌了下來,人也矮了幾分。然后,他說:“還是大紅袍吧,你的茶不錯。”

      趙輔臣咬著牙往外走。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大眼珠子瞪得溜圓。此時,他有些豁出去了,心里的怒火已經(jīng)無法控制:“你說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你憑什么認(rèn)定了我會永遠(yuǎn)幫你辦事?”

      “漢陽造”微笑:“你不是已經(jīng)辦了?”

      “那是你逼的!”話既然說了,趙老板索性往下說,“別再說那些漂亮話!成團(tuán)成營的軍隊(duì),見了日本人就跑,你們管老百姓的死活嗎?讓我一個開茶館的去抗日?虧你說得出口?!?/p>

      黑暗中的人仿佛僵直了,動也不動。但趙輔臣卻感覺到了一股冰冷的殺氣襲來。更多的話便生生咽了回去,他站在屋門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汗出來了。近來趙老板添了個愛出汗的毛病,不知是太胖,還是身子虛了。

      半晌,那黑影中的人慢慢地說:“可有人沒跑,我沒跑。”

      趙輔臣想說,你一個人沒跑,有什么用呢?可他沒說。他不敢再刺激面前的家伙,那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兒。

      “我的上司,我的同事,有跑的,還有當(dāng)漢奸的,可也有讓日本人抓住成仁的。我活著,只剩一件事,用這條命,換更多日本人的命?!?/p>

      心臟仿佛在趙老板的胸腔里撞了一下,他的氣泄了。兩個人一站一坐,都不吭聲。許久,趙輔臣嘆出一口氣來:“唉,這他媽的是什么年月啊。”

      “漢陽造”冷冷地說:“這樣的年月,我還在意別人的命嗎?比如說,你的命?你就是我隨便選中的,那天你要是不干,我馬上會斃了你。你死了,我再去找別人?!?/p>

      趙輔臣渾身冰冷。他知道這個人說到做到?!皾h陽造”早就是這座城市的傳說,好像誰都知道他,但誰也說不清他的真實(shí)模樣。有人說他是英雄,也有更多的人對他恨之入骨。這個人當(dāng)初來茶館坐的時候,趙老板并不知道他就是“漢陽造”。而時至今日,他仍然不能把那個普普通通的茶客和面前的兇神惡煞準(zhǔn)確疊印在他的腦海里,這兩個形象在他的記憶中飄忽不定,彼此拉扯,把一切都搞得混亂不堪。

      “昨天晚上,我差點(diǎn)就斃了你那個伙計(jì)。他叫什么?憨憨?”

      趙輔臣一驚:“為什么?”

      “他和我有仇,弒父之仇?!薄皾h陽造”的語氣輕描淡寫。趙老板卻聽得心驚肉跳。

      沉默壓抑了兩個人的語言,他們都不再說什么。趙輔臣想走,腿卻沉重,抬不起來。他們?nèi)匀辉诔聊姓局妥瑒右膊粍?。忽然,外邊響起了李阿大的聲音:“趙老板,我來了,你咋躲起不露面兒呢?”

      房門嘩啦一聲開了,李阿大走進(jìn)來,身旁跟著個花枝招展的女人。

      翠蓮和李阿大

      “我的女人。”李阿大笑嘻嘻地說,“你們見過,可那會兒她是男人。”

      趙輔臣說:“哼,我早就知道她是女人?!?/p>

      女人嘻嘻地笑了:“喲,大老板果然眼睛毒,深更半夜的,我都看不出自己是女的?!?/p>

      李阿大說:“那天,她不放心,非跟著我?!闭f著話,他便親熱地?fù)ё×伺说难E四樇t了,推開他的手:“當(dāng)著二位爺,你規(guī)矩點(diǎn)。人家可不像你。”

      李阿大訕訕地笑,大金牙一閃一閃的,卻真的是聽話地放下了手。趙輔臣想,這就是鹵水點(diǎn)豆腐,一物降一物了。

      其實(shí)兩年前的那天晚上,當(dāng)他們登上李阿大的小船時,是“漢陽造”附在趙輔臣的耳邊,低聲告訴他船艙里坐著的,是個女人。當(dāng)時趙輔臣本想埋怨李阿大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那女人也識相的,從始至終坐在船艙里,一聲不吭。

      現(xiàn)在,趙輔臣看那女人。那個穿著男裝的清秀身影,和眼前這個扭著腰肢的漂亮女子,慢慢地重疊成一個人,在趙老板眼里形成了一個有些滑稽的形象,似乎矛盾又似乎和諧。他扭臉看“漢陽造”,那家伙卻是絲毫不動,面沉如水。

      李阿大是沉不住氣的,屁股沒坐定,自己便給自己倒上一杯茶,喝了一口就說:“我有辦法過江了?!?/p>

      趙輔臣和“漢陽造”的眼睛都一亮。但等李阿大語無倫次地說完他的計(jì)劃,他們眼里的亮光又同時熄滅了。趙輔臣搶著說:“坐日本人的船過江?太離譜了吧?!崩畎⒋髷傞_雙手,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管他中國鬼日本鬼,只要你們能拿得出鈔票,我保證那小鬼子服服帖帖地聽話?!?/p>

      “漢陽造”緩緩搖頭,低聲說:“這回不一樣,這回不是送貨,而是送人,重要的人物。出不得半點(diǎn)紕漏。”

      幾個人都不吭聲了。沉默中,憨憨進(jìn)來,給每個人續(xù)了茶水,然后悄悄地坐在了墻角。趙輔臣有點(diǎn)奇怪地看他一眼。

      李阿大突然站了起來:“你他媽的不早說!這事兒,就當(dāng)我們沒說過。送貨,搬搬箱子的事兒。送人?大活人?我是沒轍的了?!闭f完,扯起女人就走。三個男人誰都沒有起身攔他,或者想攔而沒有動作。倒是那女人,“哎”了一聲,似乎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

      走出茶館,李阿大站在臺階上,哼道:“哼,正好,借坡下驢,老子正不想干呢。翠蓮,走,我先請你吃飯,然后咱們看戲去,韓老板正在唱《紡棉花》?!?/p>

      那叫翠蓮的女人卻不動身。她看著李阿大說:“你真的不想干了?”

      “不想。難道我愿意找死嗎?”李阿大說。

      “那你不恨日本人了?”女人嚴(yán)肅起來了,眼睛里的水仿佛起了波瀾,一晃一晃的全是怨和恨。

      李阿大不作聲。女人是個寡婦。女人的男人曾經(jīng)跟著李阿大刀頭舔血,在一次械斗中喪了性命。李阿大很講義氣,女人守節(jié)滿了一年,他才上了她的床。家里那個窩囊老婆,就此不再放在心上??墒且荒甓嗲暗哪且淮?,成了漁霸李阿大永遠(yuǎn)的心理陰影。他去她家,卻發(fā)現(xiàn)她在哭,而且披頭散發(fā)。他問她怎么了,而她就是不說。后來是李阿大自己在桌腳下?lián)炱鹆艘粋€煙頭,是日本牌子。他什么也沒說。那一夜他們沒有親熱,只是直挺挺地并排躺著,像兩具僵尸。第二天清晨,他就帶她搬了家,在城市最偏僻的角落尋了一處小房子。從那時起,翠蓮閉門不出。

      李阿大知道,從那天起,盡管翠蓮什么也沒說,但她其實(shí)日夜盼著能再有兩年前那樣的事情出現(xiàn),甚至,她盼望著能有更激烈更兇狠的事情發(fā)生,只要是能對鬼子們不利,她可以犧牲自己的性命。她很可能在心里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殺死了許多日本鬼子了。她找了一把剔肉的尖刀,就放在她的褥子下面。需要宣泄仇恨的女人,就像是一頭尋覓獵物的雌獅。

      李阿大難得地沉默了。他的內(nèi)心竟然有了難以撕扯的糾結(jié)。

      他有些茫然地望著面前的街景。街上仍然是人來人往的,但氣氛和天氣一樣陰沉。有氣無力飄蕩著的店鋪幌子下面,是已經(jīng)不再冒熱氣的包子籠屜,和落了一層塵土的灰暗布匹。低頭匆匆行走的中國人,仿佛已經(jīng)喪失了吃和穿的欲望,一切都不再讓他們激動。他們呈現(xiàn)出的茍且狀態(tài),則讓巡邏的日本兵們的氣焰更顯囂張,他們目不斜視地在大街中央走過,只在花枝招展的日本女人向他們飛來媚眼時,才會笑起來,笑得肆無忌憚。

      李阿大吐了一口痰在臺階上。兩年前他在家門口的江堤上碰到趙輔臣。他們素不相識,卻由此有了撕扯不開的關(guān)系。后來在做那件事的時候,他也曾產(chǎn)生過將趙輔臣掐死或者按入江中的念頭。李阿大記得,當(dāng)時的趙輔臣臉色蒼白,滿臉是汗,目光散亂,走在江堤上的腳步也是踉蹌著的。這不由得讓他心生歹意。他想亂世之中,到嘴的肥肉不能讓它跑了??伤f萬沒有想到的是,當(dāng)他甜言蜜語將趙輔臣引誘到自己家中時,門剛剛關(guān)上,就被一支槍頂在了腦門上。

      那槍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冰冷。事后李阿大想明白了,那是因?yàn)榫o張的趙輔臣一路上死死地把它攥在手里。可當(dāng)時,行走江湖多年的漁霸,也驚出了一身冷汗。

      從那一刻起,他們好像成了生死與共的關(guān)系了。可今天,應(yīng)該怎么辦呢?

      翠蓮慢慢挽住了他的胳膊,用低沉而悲涼的聲音說:“一年前,我的心就死了。在你身邊的,就是我的身子,沒有心了?,F(xiàn)在,我寧愿我的身子也死掉。但是,要用來換鬼子的命?!?/p>

      漁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剎那間,他那顆剛硬的心柔軟了,軟得他的腿好像也隨之軟了。他緊抓住翠蓮的胳膊,努力讓自己站得像個人樣。

      趙輔臣和憨憨

      憨憨忘不了那天的事情。他在心里曾經(jīng)反復(fù)回想那天的事情。

      他端著茶碗出門,那洋車夫蹲在墻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憨憨遞過涼茶,漢子右手接碗,左手卻在胸前捂著,先豎了下拇指,然后再比畫個八字。憨憨心里一驚,看著他問:“黎叔呢?”那車夫低聲說:“犧牲了。”憨憨的腦子就嗡的一聲空了,模模糊糊地聽那人又說:“你報(bào)告的事我們查了,那天確實(shí)是軍統(tǒng)做的事,運(yùn)走的是一箱手槍,說是不想落在日本人手里。”憨憨沉了一會兒,憤憤地說:“居然幫他們做了事?!?/p>

      洋車夫眼睛看著街道,說:“你知道那人是誰?他就是‘漢陽造’。”

      憨憨覺得血往上涌,臉燒得火熱,腦子也嗡嗡地響,他喃喃道:“我爹就死在‘漢陽造’手上?!?/p>

      洋車夫看他一眼,把茶碗放在臺階上:“這筆賬,等打走日本鬼子再算吧?!?/p>

      “漢陽造”,這個過去只是傳說的神秘人物,從憨憨的父親犧牲時起,就是憨憨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死仇。他真的沒想到,他們竟然從此近距離地接觸,并且一起做了事情。

      此刻,坐在茶館的單間里,往事再一次從憨憨的心底泛起,像是一桶靜置的江水,泥沙沉淀已久,卻又被攪起了波瀾,苦辣酸甜再次成了一團(tuán)混沌,心里就都是難耐的滋味。

      三個男人沉默著。暗淡的陽光默默行走,把地面上的光影慢慢向東挪動,也讓雕像似的身形變幻著角度和色彩,三張臉上的神情也變化莫測。

      “這個事必須要辦,哪怕搭上我的命?!?/p>

      “漢陽造”的聲音不高,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而且,有一絲絲的悲涼在語氣里。對于這個家伙來說,這似乎是很少見的。

      趙輔臣說:“你先走吧,容我們商量一下?!?/p>

      “漢陽造”眼光一閃,仿佛想問什么,但終于沒有張嘴。他看看趙輔臣,又看看憨憨,然后低頭沉思了一下,才起身走了出去。

      趙輔臣看著憨憨。而憨憨并沒有躲避他的眼睛,也直視著他的老板。這更讓趙輔臣感到奇怪了,因?yàn)檫@個沉默寡言的伙計(jì)從來不會這樣大膽。而且,憨憨也從來沒有在老板面前這樣坦然地坐著。趙輔臣思忖了一下,低聲說:“也許,那家伙說得有道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

      憨憨仍然不說話。憨憨其實(shí)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從來都是低眉順眼的小伙計(jì),讓趙輔臣從沒機(jī)會注意到這雙眼睛。而現(xiàn)在,他從這雙眼睛里找不出懼怕,卻是只有一種鎮(zhèn)靜的力量。這種鎮(zhèn)靜卻讓茶館老板有點(diǎn)慌亂了。他開始重新認(rèn)識這個小伙計(jì)了,他感覺他剛才說的話似乎有點(diǎn)多余。

      但他仍然摸不清對方的底細(xì),猜不出憨憨此刻的想法。這個混亂的年代,誰敢對別人敞露心扉呢?誰又敢說自己了解另一個人的心思呢?茶館老板一輩子講究和氣生財(cái),這城里三教九流的人結(jié)交不少。當(dāng)年憨憨的舅舅送憨憨上門做學(xué)徒,他就在心里畫了個問號,因?yàn)樗[約知道那位舅舅的來歷。莫名其妙送來個伙計(jì),這事兒必然有背景。三年來,老板和伙計(jì)相安無事,彼此有點(diǎn)心照不宣的樣子。上次送貨過江,可能掉腦袋的事,但憨憨二話不說就跟上走了,這讓趙輔臣對他暗自有了些贊許,也更確定這小子不一般,但也不敢深問。

      現(xiàn)在,大事臨頭,是不是有些話該挑明了說?

      趙輔臣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后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干嗎非得從這兒過江?這條江長著呢,鬼子總有戒備不嚴(yán)的地方啊……”

      憨憨動動身子,沒說話,但他的動作告訴老板,他聽見了,并且也表示想過這種可能性。

      “往上游走,五十里路就進(jìn)山了,繞繞路嘛。”

      憨憨遲了一陣,悶悶地說:“誰知道呢。”

      趙輔臣索性直接問了:“憨憨,你真不知道嗎?”

      憨憨抬起頭來:“我真不知道,又不是我的事情。您憑什么認(rèn)為我應(yīng)該知道?”

      趙老板泄了氣。他把半碗剩茶倒進(jìn)嘴里,然后說:“你看著吧,這件事沒完?!?/p>

      憨憨仍然是無動于衷的樣子,但他的心里也在不停地盤算。一顆心沉沉浮浮,卻總也是錐心的痛。昨天晚上,當(dāng)“漢陽造”把槍口頂在他腦門上時,說了一句話:“國事家事,哪個重要,你應(yīng)該明白的。這件事完了,我隨便你找我算賬。我的命,算你的?!边@句話讓憨憨震動不小,他沒想到對方居然是認(rèn)識自己的,顯然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從哪里來。夜里,憨憨躺在他的小屋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他仿佛第一次走到了某種命運(yùn)的關(guān)口,一時不知該往哪里邁腿了。他當(dāng)然放不下殺父之仇,他忘不了當(dāng)年他找到父親遺體時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和憤怒。軍統(tǒng)把尸體扔在亂葬崗子,他是哄開了一群野狗才找到父親的,那時父親已經(jīng)尸骨不全,有一只腳始終沒有找到。跪在父親面前,憨憨號啕大哭,他的哭聲把圍攏來的紅眼野狗都嚇得止步不前。埋葬了父親的三個月后,憨憨在一間隱蔽的小屋里,面對一面旗幟舉起了右手。而三年多的蟄伏始終不能消除他心里的憤恨,他常常在小屋里被噩夢驚醒,夢里永遠(yuǎn)有父親血肉模糊的臉。

      現(xiàn)在,殺父仇人就在眼前了,他伸手摸得到這個人的衣襟,也聞得到他嘴里的煙氣,他幾次想抄起柜臺上的那把大銅壺,砸爛這個人的腦袋??墒?,昨天晚上,這個人卻用簡單的一句話把他震住了,他竟然沒有辦法反駁這句話。

      憨憨不憨,他明白什么是大局。而這個大局,讓他此時心如火焚。

      他看著他的老板,看著這個平素和善的胖子焦急地在屋里轉(zhuǎn)圈。他知道胖子說得對,這件事沒完。而且,他隱隱約約地想到,也不應(yīng)該完。

      他站起身,簡單地說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回。”

      趙輔臣好像在他的身后舒了一口氣,憨憨聽見了,可他沒回頭。

      小田次郎和李阿大

      事情的發(fā)展突然急轉(zhuǎn)直下,因?yàn)樾√锎卫勺サ搅死畎⒋蟆?/p>

      李阿大把翠蓮送回家,然后匆匆趕回江邊。他并不覺得這件事有多復(fù)雜,他相信鈔票能解決一切問題。他在回家的路上還信心滿滿地設(shè)計(jì)著,打算事情做完就把小田掐死在江邊的蘆葦叢里。漁霸終歸是有股子狠勁,殺人滅口的事也是干過的。

      可他沒想到的是,日本人先動手了。

      當(dāng)他的手抓住他那間爛屋的門把手時,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但他沒在意,他非??杀睾雎粤诉@一危險(xiǎn)的細(xì)節(jié)。他拉開了門,而且在心里罵了一句他的老婆:“媽的,又不把門關(guān)好,不想活了喲。”而當(dāng)他邁進(jìn)屋門的剎那,他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令他倒吸一口涼氣的場景:他的老婆,那個從來都是影子似的晃來晃去的老女人,已經(jīng)在血泊里凝固成了一只蜷曲著的蝦。他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僵在了那里。而當(dāng)他想轉(zhuǎn)身逃走的時候,幾把明晃晃的刺刀就戳到了他的臉上。

      李阿大認(rèn)出,這是四個偽軍士兵,其中有一個還有點(diǎn)面熟。

      小田次郎從兵的身后走了出來,笑嘻嘻地說:“李,我等你好久了?!?/p>

      李阿大咬著牙說:“你這就不夠朋友了?!?/p>

      小田次郎夸張地瞪大了眼睛:“我們,是朋友嗎?不是的,我們的,朋友的不是?!?/p>

      這個來自橫濱的日本混混,今天特意脫去了那身劣質(zhì)的舊西裝,換了一身和服。這件在李阿大看來怪模怪樣的寬大衣服,讓小田次郎不再是那個在牌桌上摔牌罵骰子的家伙,而變成了一個有些詭異的小丑。小丑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輕輕拍著李阿大的瘦臉:“你以為我為了錢什么都可以做?你錯了。我的,日本人的干活,不是你們這樣的支那豬。”

      李阿大豁出去了,一口黏痰吐到了小田次郎的臉上。

      這使得他立刻招來了報(bào)復(fù)。刺刀讓他的身體幾處都感覺到了一股清涼貫入,然后是刺痛。他的眼前黑了一下,腿便軟了。他在摔倒的一瞬間聽見小田在用日本話大叫。于是,他躺在地上,躺在老婆的身旁,冷笑著問:“孫子,你說什么呢,用中國話告訴爺爺一聲。”

      小田次郎擦著臉說:“我不讓他們殺死你,我要知道你要送過江的貨在哪里。我得到的賞金,將遠(yuǎn)遠(yuǎn)高過你能給我的?!?/p>

      李阿大感到眩暈,他一陣一陣地想要睡覺。他側(cè)過頭,臉上感覺到了老婆的發(fā)絲,那沒有一絲熱氣的枯黃頭發(fā)散發(fā)著一股頭油味道,那是他早就嫌棄了的味道,可現(xiàn)在卻讓他有了一點(diǎn)心痛。他閉著眼睛,微笑著說:“孫子,你們捅了爺爺四刀,不多。我挨過更多的刀子,從沒皺過眉頭的。不信,你數(shù)數(shù)爺爺身上的傷疤?!?/p>

      小田次郎狠狠地踢了他一腳:“李,你不要嘴硬,他們再給你幾刀,你的命就沒了,你的傷疤再多,沒有用的?!?/p>

      李阿大不說話,他的嘴開始發(fā)干,他知道這是血液快速流失的結(jié)果。他閉上了眼睛,他在緊張地思索,他不想讓自己的命就這么白白葬送。他有點(diǎn)恨自己,恨自己輕敵,但現(xiàn)在他知道這恨沒有用了,他得想辦法脫離困境。

      有刺刀在他臉上蹭,有血味,是他自己的血。小田次郎的聲音里帶著一種急切:“說吧,你的貨在哪里?”

      李阿大睜開了眼睛:“好,老子認(rèn)輸了。你給老子把傷包好,跟我走,去江邊?!?/p>

      小田次郎有點(diǎn)猶豫,他知道漁霸詭計(jì)多端。他看著他,他們對視,李阿大的眼睛里有嘲諷,這讓日本混混很惱火。小田次郎說:“你要騙我,我隨時讓他們捅死你?!?/p>

      李阿大說:“昨天,我不就是和朋友在江邊見的面?我不就是從江邊回來的?你愛信不信。不信你就甭去。你讓他們殺了我算了。”

      小田次郎咬著牙說:“來,給他把傷口包一包。然后,我們走!”

      幾分鐘后,渾身是血的漁霸被押出了家門。緊跟在他身后的小田次郎邁過門檻,卻又像被電擊了一樣地收回了腳,因?yàn)樗吹?,門外竟然站滿了人。中國人。人群沉默,卻虎視眈眈。

      四個偽軍急忙拉開槍栓,臉上也變了顏色。

      不知道消息是怎么傳出去的,也不知道是誰招呼大家的,似乎這一片貧民窟里的人都聚攏來了。他們陰沉的臉色,他們緊閉的嘴唇,還有他們胳膊上隆起的肌肉,都好像在警告日本人。小田次郎張大了嘴巴,他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了他從未感受過的某種壓力。而這壓力,竟來自他一向看不起的中國人。他本以為中國人就是他可以隨便呼來喚去的偽軍。

      李阿大笑了。他笑得很大聲,金牙在笑聲里一閃一閃的。他掙脫士兵的拉扯,突然仰起面孔,唱起了小調(diào):

      “三月里來啊,桃花開噢;小寡婦那個漂亮啊,倚門把俏賣……”

      小田次郎跳著腳喊道:“唱的不要,快快地走!”

      李阿大說:“急什么?鄉(xiāng)親們是來送我上路的,關(guān)你什么事?”他叉開雙腿,努力讓自己站穩(wěn),昂起頭,大聲說:“兄弟姐妹,哥哥我?guī)筒涣四銈兝?,往后你們好好活著!現(xiàn)在,求大家讓條路,讓我走個痛快!”

      人群更陰沉了,但沒有人說話。小田次郎冷汗淋淋,看著人們慢慢地讓開了一條路。

      “漢陽造”和翠蓮

      有多年的老心腹聽懂了李阿大歌聲里的含意,迅速趕去給翠蓮報(bào)了信。

      翠蓮的臉白得像一張紙,但她沒有哭。她坐在她的小屋里,越來越冷靜,冷靜得像她褥子下面的刀,冰冷而且鋒利。她脫了衣服,找了一條長長的布帶,開始束緊自己豐滿的胸部。越來越緊的束縛,讓她的呼吸慢慢緊促起來,胸悶得像壓上了一塊石頭。終于,這壓迫讓她掉下了眼淚。她狠狠地擦去淚,穿上李阿大的一身衣服,戴上李阿大的墨鏡,然后走出門去。

      她踏進(jìn)茶館的門時憨憨也剛剛進(jìn)門,正捧著一碗茶在喝。他果然沒有認(rèn)出她,只說:“先生,今天我們不營業(yè)。”翠蓮沙啞著嗓子說:“是我?!焙┖┿读税胩?,才意識到這是李阿大的女人,忙把她領(lǐng)到后面的單間里。還是那間房,上午的殘茶都還未撤去,“漢陽造”也是剛剛返回落座的,話還沒說上幾句。

      翠蓮說:“大概,李阿大,死了?!?/p>

      三個男人都愣住了,他們馬上意識到了危險(xiǎn),意識到死神也許正向他們悄悄靠近。趙輔臣的聲音顫抖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漢陽造”按住了趙老板的胳膊,眼睛慢慢轉(zhuǎn)向憨憨:“你怎么說?”

      憨憨不動聲色地回答:“聽你的。”

      “漢陽造”追問:“這話是你說的,還是……”

      憨憨的大眼睛直視對方:“這你還用問嗎?你需要問嗎?”

      “漢陽造”沉下聲音,也盯著憨憨:“我怕有人在我身后打黑槍?!?/p>

      憨憨冷笑:“你這樣的人不是說不怕死的嗎?”

      “漢陽造”不語,仿佛仍在猶豫。翠蓮卻突然抓起桌子上的茶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那蓋碗粉碎了,而頑強(qiáng)的蓋子卻轱轆轆地滾到了墻角。三個男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這個看上去風(fēng)情萬種的女子竟有這樣的暴烈?!皾h陽造”把目光從憨憨臉上移開,卻也不看翠蓮,只盯住了那躺在墻角的陶瓷碗蓋:“對不起,是我們不如你了。”

      翠蓮哽咽一聲:“該干什么,你吩咐吧,只要是有關(guān)打鬼子的事,阿大能做的,我也能做?!?/p>

      “漢陽造”終于把目光移到女人身上了,他顯然不是個善于和女人打交道的家伙。他的嘴唇動了動,還是沒發(fā)出聲音,最終還是低下頭,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四個人都站著,不說話。陽光在窗口緩緩挪動,色彩也漸漸暗淡,大家都清楚,到該做事的時間了。

      “漢陽造”說:“我們這次,是送人,兩個人,說是夫妻?!?/p>

      “什么人?”趙輔臣問,隨即又說,“也許我不應(yīng)該問?!?/p>

      “漢陽造”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在濱江飯店等,而日本人也在找他們?!?/p>

      趙輔臣說:“干嗎非要從日本人眼皮底下過江?往上游去,往下游去,總有鬼子松懈的地方?!?/p>

      “他們要去省城趕火車,”憨憨說,“理由很清楚,這里是去省城最近的路線。而且,他們應(yīng)該是明天一早的車吧?”

      這個問題是提給“漢陽造”的,雖然憨憨的眼睛看著別處?!皾h陽造”笑了一下,這幾乎是他面對外人時的第一次笑。他沒說什么,人卻明顯地松弛了下來。

      突然,翠蓮說:“我想好了,我們還是得用日本人的船。我去找那個叫小田的家伙,他不能不讓我給阿大收尸?!彼煅柿艘幌拢盀榱税⒋?,我豁出去了,阿大死了,我也不必要活。我知道,那個日本人是個貪財(cái)好色的混蛋,我去,不怕他不上鉤?!?/p>

      三個男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皾h陽造”緩緩地問:“你有幾分把握?”翠蓮瞪著眼睛回答:“什么叫把握?命都不要了,還要什么把握?你要送你的人,我要那日本鬼子的命,大不了同歸于盡罷了?!?/p>

      “漢陽造”又笑了一下。他把雙手按在桌子上,身體前傾,用他從來沒有過的誠懇語氣說:“大嫂,我佩服你的勇氣。咱們中國人要是都像你這樣,國就不會亡了,我們也不用這么拼命了?!?/p>

      翠蓮直視對方,慘笑:“那是因?yàn)橛行┤藳]被逼到死路上。當(dāng)年,我丈夫死了,我也死了一回,是阿大救了我?,F(xiàn)在,阿大又沒了,我沒有什么可惦記的了?!?/p>

      “漢陽造”看著翠蓮,慢慢收斂了笑容,一種悲壯浮現(xiàn)在他的臉上:“你說得是。我也同樣,曾經(jīng)有人舍命救了我,不然,我早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的。我這條命,早就不屬于我自己了。我知道在這城里,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而我就是游魂野鬼,我就是索命的判官,我每天都在想著要別人的命。”

      這仿佛是這個家伙說過的最長的話。他向來言辭簡短,而且不帶感情色彩,所以今天他這突如其來的感慨,讓人隱約地感覺到了有一種赴死的意愿。這讓趙輔臣和憨憨都有所觸動,他們的血液流速仿佛加快,讓他們聽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

      “漢陽造”仍然看著翠蓮。他的眼睛里慢慢起了一層霧。霧氣漸漸遮掩了他的瞳仁,讓他眼睛的光彩淡了,卻更多了一種迷茫。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也許是往事,也許是親人,甚至也許是他那沒有人知道的童年。面前的女人觸動了他,在他那顆石頭般的心上潑灑了一些柔軟的東西,他突然就坍塌了,他極力地想重新振作,想重新建造起他的城壘。他硬撐的時間也許太久了,緊繃的弦一旦松了就很難重新拉緊,但他知道,他必須拉緊它,因?yàn)樗鎸Φ?,不僅僅有女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沉默。趙輔臣和憨憨都不敢打擾“漢陽造”,他們只以為他在思考,思考女人提出的方案是否可行。他們不可能從這個人的臉上看出什么異樣的。而只有女人,此刻似乎卻懂了這個人。翠蓮慢慢地說:“這個時候,如果你想得太多,就沒法做事情了?!?/p>

      “漢陽造”抬頭:“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翠蓮淡淡地笑:“男人想的,往往只有男人自己知道。都說女人了解男人,那是胡說,能讓女人看透的男人,都不是能成大事的男人?!?/p>

      “漢陽造”第三次笑了。笑罷,他恢復(fù)了他的冷漠,低聲說:“沒有可耽誤的時間了,就按你說的做吧。”

      趙輔臣突然說:“我想,李阿大應(yīng)該沒死?!?/p>

      翠蓮的眼睛亮了:“您說什么?您怎么……”

      “阿大是做什么的?他是江上幾十年風(fēng)里來浪里去的主兒,他帶著鬼子往江邊走,說不定他就……”趙輔臣做了個手勢。

      翠蓮的臉泛起一層紅暈,她凝神想了一下,慢慢地說:“那,我就更應(yīng)該去會會那小鬼子了?!?/p>

      翠蓮和小田次郎

      果然如趙輔臣所猜測,李阿大到了江邊,趁小田次郎不備,突然撞開身邊的士兵,縱身跳進(jìn)了江水。

      也是漁民出身的小田次郎,本也想跳下去追,但那身寬大的和服束縛了他的手腳。再說,又不想在偽軍士兵面前失了面子,自己畢竟是大富商的子侄。叫兵們打了一陣槍,也不見人的蹤跡,只好悻悻地回了。他也看得出,兵們是很敷衍的,他們的槍都是瞎打。

      翠蓮找到小田次郎的住處時,這家伙已經(jīng)躺下了。在江邊折騰了一通,他感覺很勞累。這樣的行動,于他來說也是第一次,兵們是他從軍營里哄騙出來的,為此他還賠上了鈔票,那個警備隊(duì)長眼里還都是對他的蔑視。說實(shí)話,李阿大的行為讓他很震驚,他那簡單而蠢笨的大腦受到了強(qiáng)烈的沖擊。他在亂七八糟的夢中被敲門聲驚醒,睡眼蒙眬地起身開了門。一股香氣撲面而來,才把他徹底熏醒了。定睛看時,一張漂亮而冷若冰霜的臉讓他頓時精神起來。

      “你的,什么人的干活?”小田次郎問道。但話音未落,對方便突然揚(yáng)手給了他一個嘴巴。女人的力氣不大,但下手夠狠,小田次郎的眼前閃過一陣金星,耳朵也嗡嗡地響。他本能地往腰間摸索,寬大的和服睡衣卻是空空蕩蕩。而轉(zhuǎn)瞬間,衣領(lǐng)就被對方抓牢了。

      “你還我的男人!你這個王八蛋!”

      小田次郎明白了,這是李阿大的女人找上門了。他聽李阿大說過這個女人,他知道李阿大和這個女人一往情深。他捂著火辣辣的臉頰,想生氣,想發(fā)火,但火氣卻在這張漂亮的臉蛋前悄悄熄滅了?;旎斓降资腔旎?,小田次郎從不認(rèn)為自己的生活需要什么原則,或者說需要什么自尊。李阿大曾經(jīng)教給他一句中國話,叫作“隨彎就彎”,當(dāng)時漁霸很驚異日本混混竟然很快就透徹地明白了這句話的含意。現(xiàn)在,混混在美麗和仇恨面前迅速選擇了美麗,他咧開嘴,笑嘻嘻地說:“你的,打人的不要,李阿大,我可以還給你,但是,是要有代價的?!?/p>

      翠蓮適時松開手,臉上浮起一絲嫵媚的笑容:“那好,你只要還給我男人,你要什么都可以?!?/p>

      小田次郎放肆地把目光停留在女人的胸上,繼續(xù)笑嘻嘻:“想不到李阿大竟然有這樣美麗的女人。”

      翠蓮又把臉繃了起來。她推開日本人,徑直走進(jìn)屋里,捂起鼻子說:“你這兒就是個狗窩?!?/p>

      小田次郎說:“比李的家,還是好得多的,是不是?”他跟著女人轉(zhuǎn),心里一時充滿了美麗的幻想,眼睛隔著衣服撫摸著那姣好的胴體。他畢竟不是軍人,也不是商人,他什么都不是,只是個來中國混日子的浪人。他沒有是非觀,也就沒有警惕,他在女人面前完全松懈了,一瞬間,他甚至開始設(shè)想帶上這女人回橫濱會是個什么局面,他的爸爸會不會罵他,會不會像以前那樣把他用漁網(wǎng)捆起來。

      他是完全蒙在鼓里的。他不知道,翠蓮來之前已經(jīng)和三個男人商量了又商量,精心設(shè)計(jì)好了一個圈套,他可笑而又可悲地正在走進(jìn)這個圈套。他的愚蠢和貪婪正在毀滅自己。

      翠蓮說:“你聽好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李阿大只要活著,你就休想?!?/p>

      小田次郎攤開雙手:“那我為什么還要把李還給你呢?我可以殺了他。”

      翠蓮盯著這個無賴的日本人,心里緊張地猜測著李阿大的死活。在茶館里,他們在這個問題上有分歧,趙輔臣認(rèn)為李阿大很有可能還活著,而且可能已經(jīng)逃出了魔掌?!皾h陽造”同意李阿大還活著,但應(yīng)該被日本人關(guān)押著。他對趙老板說:“你沒和日本人打過交道,你不知道他們的兇狠。他們絕不會放過他?!焙┖﹦t不置可否,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父親死后的慘狀。

      “漢陽造”還說,如果李阿大沒有扛住日本人的嚴(yán)刑拷打,那么他們所有人都要完蛋?,F(xiàn)在已經(jīng)是最危險(xiǎn)的時候了。翠蓮當(dāng)然激烈地反駁“漢陽造”的說法,她說李阿大是江邊上最剛硬的男人,“身上插上十把刀,他都沒眨過眼睛”?!皾h陽造”看著她,沒再說話,只是苦笑了一下。

      在翠蓮的心里,當(dāng)然希望李阿大活著,也當(dāng)然希望這次行動既能圓滿,也能換回一個活生生的李阿大。甚至于她的私心來說,更重要的是后者。她是個普通人,她和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盼望的是平靜的生活。坦白說,日本人的刺刀不捅到肉里,她不會想去和鬼子拼命。而如今,她的身體被日本人玷污了,她的男人又命懸一線,面對仇人,她已心靜如水。

      “我可以給你別的,也是你喜歡的?!贝渖徴f,掏出條手帕輕輕擦臉。

      手帕的香氣讓小田次郎心醉神迷,他問:“什么東西呢?”

      翠蓮又嫵媚地笑了一下:“財(cái)寶啊,你抓了李阿大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只要你跟我走,只要你放了李阿大,過江的東西,我們一人一半?!?/p>

      小田次郎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他咧嘴笑了:“你的,說話算數(shù)?”翠蓮輕笑:“李阿大什么都聽我的?!?/p>

      小田次郎興奮地搓手。他開始相信,這次幸運(yùn)可能終于真的降臨到他這個倒霉蛋頭上了。他活了二十幾歲,始終認(rèn)為自己不是無能之輩,只是命運(yùn)總在和他開玩笑,總把他在幸運(yùn)的門檻前絆倒。當(dāng)初他和李阿大相識相交,就是看中了對方漁霸的身份角色,他對李阿大在牌桌上的吹噓深信不疑,他暗自咬牙想著早晚要從對方身上榨出錢來。今天,看來夢想要成真了。

      但小田次郎也并不真的是個傻瓜。突然地,他冷靜了,又繃起了臉:“我憑什么相信你?也許,你在騙我?!?/p>

      翠蓮輕蔑地看他:“就知道你有這鬼心眼。”她走到房門口,揚(yáng)聲叫道:“進(jìn)來吧。”

      出現(xiàn)的是茶館老板趙輔臣。兩只手揣在袖口里,面沉似水。

      “認(rèn)識吧?那天是不是他去找的李阿大?是不是他把阿大叫走的?趙老板可是有錢人,過去常年在江上做生意的?!?/p>

      趙輔臣心里緊張得很,臉上卻不敢有流露。他冷漠地看著日本人,手在袖子里抓緊了手槍。

      小田次郎當(dāng)然認(rèn)出了對方,也回憶起那天的情景。他相信了這一切。他有點(diǎn)后悔讓李阿大逃脫了,那家伙如果還在手里,一切都可能是更順暢的。當(dāng)然,他更后悔怎么早沒想到這一些。那時不帶李阿大去江邊,直接把他關(guān)起來等著這些人上門,該多省事。

      “東西在哪兒?”他問。

      “當(dāng)然在江邊?!壁w輔臣說。

      “江邊”兩個字讓小田次郎激靈了一下。仿佛那地方仍然是他夢里的陰影。他想起了那群陰沉著臉的中國人,想起了李阿大唱的小調(diào)。他開始猶豫,他本能地意識到去江邊會是身陷險(xiǎn)地,何況,他手里沒有李阿大。

      翠蓮當(dāng)然看得出他的心思。小混混這種猶疑是他們在茶館里就預(yù)料到了的。翠蓮淡淡地說:“我明白了,你在騙我,阿大已經(jīng)死了,你已經(jīng)殺了他了。”

      小田次郎從女人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絲殺氣。這種冷酷的氣息出自一個女人的漂亮眸子,就更顯得讓人恐懼。他覺得一股冷氣在從后背往上游走。一扭臉,又看到趙輔臣的手在袖口里動了一下,那冷氣就躥到后腦了。他多少有了點(diǎn)預(yù)感,想到今晚的故事不會是喜劇,但對金錢的迷戀讓他變得愚蠢了,他隱隱地希望事情總有僥幸。

      “我答應(yīng),我送你們過江。船的,我有。但是,你們的,要說話算話。”

      “過了江,你可以拿走你的一半?!?/p>

      “到底,什么東西的干活?”

      小田次郎眼里的貪婪讓翠蓮忍不住笑了。小田次郎也就笑起來:“我,換換衣服,跟你們走。”他還想說,去找李阿大,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覺得此時還是不提那個生死不明的人為好。他認(rèn)為,眼前這個漂亮女人應(yīng)該和自己一樣,更惦記的應(yīng)該不是漁霸,而是財(cái)寶。有了財(cái)寶,她也可以放棄李阿大的。甚至,她可以成為自己的女人。小田次郎又開始夢想了,他的夢沒有規(guī)律,沒有情節(jié),只有一片金黃色的眩暈。

      但是,在他轉(zhuǎn)進(jìn)內(nèi)室脫下睡衣的時候,他的心還是沉了一下。

      日本老人和李阿大

      “漢陽造”一眼就認(rèn)出那個老男人是日本人。他的血液頓時仿佛凝固,手就攥緊了刀柄。

      他是以一個日本軍官的裝扮敲開房門的。一個年輕的女子開了門。暗號對上了,老男人就出現(xiàn)在了女子身后,嚴(yán)肅,冷靜,坦然。仿佛有一種力量瞬間壓制住了“漢陽造”,這個從沒有過懼怕的男人竟然一時無語。

      女子當(dāng)然看出了他的震驚,用平靜而低沉的聲音說:“這是命令,最高層的?!?/p>

      “漢陽造”沒再說話。一行三人下樓,出門。兩輛洋車悄然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漢陽造”示意女子和老人上了第一輛,他自己上了第二輛。蒙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車篷下,憨憨正襟危坐。兩個人對視一眼,什么也沒說。車子跑起來,并肩而坐的兩個男人,聞得見對方身上的汗味。

      把匯合地點(diǎn)定在李阿大在江邊的家,是他們在茶館里商量好的。翠蓮復(fù)述了李阿大被抓的情節(jié),使男人們認(rèn)為江邊的貧困村落應(yīng)該是最安全的地方,因?yàn)槟瞧詫m般的棚屋里,隱藏著一種彪悍。而且,這里離江邊的蘆葦叢很近。

      他們在村外下了洋車?!皾h陽造”率先往狹窄的巷子里走去。他走得很快,腳步毫不猶疑。這讓跟在他身后的憨憨很驚異,因?yàn)楸M管趙輔臣在茶館里給他們詳細(xì)講述了李阿大家的位置,憨憨仍然糊糊涂涂,而“漢陽造”卻像是來過多次,這讓憨憨暗暗佩服起這個弒父仇人。他盯著這個人的背影,他的身后是老人和扶著老人的女子。他們都不作聲,只是努力地跟上“漢陽造”的腳步。

      臨近李阿大家的門,“漢陽造”突然站住。這讓猝不及防的憨憨險(xiǎn)些撞到了他的后背上。憨憨低聲問:“怎么了?”“漢陽造”不回答,只是掏出了手槍。憨憨探頭看看,便看到了門縫處的昏暗燈光,便也倒吸了一口冷氣。

      憨憨沉了一下:“也許,是李阿大?!?/p>

      “但愿?!薄皾h陽造”說,然后示意大家后退,他自己一個人走向那房子。

      果然是李阿大?!皾h陽造”用槍管慢慢推開房門,就看見面色蒼白的漁霸坐在蒙著白布的尸體旁邊。他仿佛是在等著他們的到來,他顯然對此是有預(yù)測的。他斜著眼睛,他混沌的目光里有兇狠也有哀傷。

      “漢陽造”吁出一口氣。

      李阿大說:“你就是催命鬼。”

      “漢陽造”不接他的話,轉(zhuǎn)身招呼其他人進(jìn)來。他知道,李阿大不可靠,但此刻也不可能再有什么異心,他已經(jīng)走到絕路上了。

      人們進(jìn)來了。女人面對尸體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日本人卻冷靜如常,仿佛對死人視而不見。他身板挺直著。他高大的身形讓屋里的空間好像更窄小了。在日本人里,這樣的身高并不多見。

      “要送他們過江?!焙┖┱f。

      李阿大看向那兩個要過江的人。他的臉色突然變了:“你是日本人!”

      年輕女人說了兩句日語,顯然是在翻譯。那日本人仍不動,只眼珠閃了一下。

      李阿大的目光移向“漢陽造”,又移向憨憨。他憤憤地問:“你們?yōu)槭裁匆腿毡救诉^江?”

      兩個人都不回答,他們只是看著憤怒的漁霸。他們其實(shí)也有著和李阿大同樣的疑問,這疑問也在折磨著他們,只是他們懂得沉默,懂得以沉默表達(dá)著他們的復(fù)雜心情。

      李阿大嘩啦一聲扯開了他的衣襟,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他的胸膛被白布緊緊包裹,白布浸染著血跡。

      “我剛剛被日本人捅了四刀!我剛剛在江里邊泡了兩個小時!也就是我,換別人早完蛋了!我從刀尖上撿回來一條命,可現(xiàn)在你們讓我送日本人過江!你們這就是當(dāng)漢奸你們知道不知道?”

      門突然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皾h陽造”火速轉(zhuǎn)身,舉槍,卻見是翠蓮沖了進(jìn)來。女人的臉上有淚有笑,她全不顧別人了,徑直撲到李阿大身上:“你真的沒死!你果然活著!謝天謝地,你還活著……”

      李阿大卻還沉浸在自己的憤怒里,他摟住女人,仍然拍著他的瘦胸膛:“翠蓮,他們竟然要送日本人過江!“

      趙輔臣推著小田次郎也進(jìn)來了。看見李阿大,小田次郎竟然咧開嘴笑了:“李的,你果然沒死。”

      李阿大嘿嘿冷笑:“好,好,小田你個王八蛋,沒想到老子命大吧?兩個日本人。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我賺一個,我今天就是把命搭上,也值了?!?/p>

      他把拇指和食指放進(jìn)嘴里,吹出一聲凄厲的口哨。房門和窗戶都一下子開了,幾個壯漢現(xiàn)身,個個陰沉著臉,手里都拿著家什。李阿大說:“別怪老子心狠,在這江邊上,啥時都是老子的天下?!?/p>

      “漢陽造”臉色突變,身形一晃,手槍就抵在李阿大的額頭上了:“姓李的,送日本人過江我也不高興,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今天就是搭上我一條命,這個人也得過江。我陪你玩到底?!?/p>

      窄小的空間仿佛有火在燃燒著,每個人都覺得渾身熾熱,喉嚨干燥得如刀在割。趙輔臣和憨憨呆立,動也不敢動。壯漢們更陰沉了,但也不敢動,只看著那支抵著李阿大的槍。

      突然地,那個高大的日本老人說話了。他的嗓音和他的形象很配,仿佛這樣瘦高的人就應(yīng)該有這樣的聲音。女人看他一眼,迅速地開始翻譯。

      “諸位,不要以為日本人都是戰(zhàn)爭罪犯。我和你們一樣反對戰(zhàn)爭,也痛恨我的同胞在貴國所做的一切。我始終覺得我沒有臉面站在中國人面前,因?yàn)槲抑挥幸粭l命,不夠償還那么多的中國亡靈?!?/p>

      始終平靜如水的臉扭曲了,痛苦在那張瘦臉上流動著,掛在眼瞼上,掛在胡須上,竟然是每個人都能看懂的心情。

      “諸位,我決定把我的后半生交給反對戰(zhàn)爭,反對侵略中國的事業(yè)。從我決定的那一天起,我已經(jīng)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我頂著我國那些戰(zhàn)爭狂人的咒罵,甘愿成為一個沒有家園的人。我要用我的所有向中國人民謝罪?!?/p>

      老人慢慢地彎下腰,給所有的人鞠躬:“我只希望你們知道,在日本,還有一個老頭子,站在你們這一邊。”

      年輕的女翻譯口齒很伶俐,她的翻譯幾乎和老人的話語同步。最后,她輕輕地補(bǔ)充了一句:“山本先生是日本反戰(zhàn)同盟的領(lǐng)導(dǎo)者,這次,他要去……延安?!?/p>

      沉默。“漢陽造”的手槍慢慢離開了李阿大的額頭。而李阿大,嘴巴呆滯地張大,露出的那顆金牙使他顯得有些滑稽。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迷茫,連門邊的壯漢們都垂下了手里的器械。大家仿佛沒聽懂日本老人的話,但仇恨卻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消融著。倒是小田次郎,第一個打破了沉默,他傻傻地瞪著眼睛,問道:“你,站在他們的那邊?”

      日本老人山本看了看他,說出一串日語?!皾h陽造”問女翻譯:“他說什么?”女人說:“他說,你是日本的年輕一代,不要讓日本毀在你們手里?!?/p>

      小田次郎顯然聽不懂這話的意思,他顯得有些癡呆,有些絕望,他大概此時想到的是自己可能的下場,他開始恐懼了,他用日語懇求老人:“請您告訴他們,不要傷害我?!?/p>

      女翻譯把他的話翻譯了,“漢陽造”說:“你告訴他,只要聽話,把人送過江,我們不會要他的命?!?/p>

      日本老人看著李阿大,低聲對女翻譯說了幾句話。女人告訴李阿大:“山本先生說,看來你的傷不輕,如果不及時治療,仍然會有危險(xiǎn)。如果你不介意,他那里有消炎藥?!蓖A艘幌?,她又補(bǔ)充說,“山本先生是日本有名的醫(yī)生。”

      豪橫的漁霸仿佛有點(diǎn)慌亂,嘴里含混地說了點(diǎn)什么,似乎是答應(yīng),似乎是拒絕。翠蓮急急地說:“那太好啦!就麻煩這位……日本大夫吧。”

      李阿大是從來不會拒絕女人的,他半推半就地被翠蓮按倒在床上。他側(cè)頭,看著山本從皮箱里拿出些大大小小的瓶子,還有紗布。接著,就感覺到一雙瘦骨嶙峋的大手按上了他的胸膛。他閉上了眼睛,不愿看日本人的臉,只聞見一股煙草味。胸上的白布被揭開,有隱隱的疼痛,接著,是涼的藥水。再下來,是一種藥粉。他感覺胸上涼涼的,挺舒服。

      他聽見“漢陽造”說:“時間不早了,我們應(yīng)該抓緊行動了?!崩淇岬哪腥寺曇衾镉幸环N急切。

      李阿大翻身坐起,把冷冷的目光投向小田次郎:“小子,該你出力的時候了,你們家的船呢?”

      小田次郎和“漢陽造”

      小田次郎這樣的小混混,一旦有了些財(cái)富,是一定會演變成紈绔子弟的。在這一點(diǎn)上,他們無師自通。自從來了中國,小田次郎的腦子里就只剩下一個念頭,就是賺錢,賺錢之后好盡情玩樂。他認(rèn)為中國這個國家,遍地都是金條,而且沒有人敢阻攔他去撿拾。他到了碼頭上,就瞄上了一條小船。船雖不大,卻制造精良,保養(yǎng)得也好,因?yàn)槟窃沁@座城市里郵局的工作船,偶爾有個急件,會用它過江。現(xiàn)在沒有人管理,小田次郎便竊為己有,還在船頭上插了一面太陽旗。他劃這條小船在江上垂過釣,也還在船上召集過狐朋狗友的小聚會,喝日本運(yùn)來的清酒。他在中國很快就找到了這樣一群臭味相投的人。他帶來捉拿李阿大的偽軍士兵,就是他在看守碼頭的警備隊(duì)里借來的,那個警備隊(duì)長,雖然敢用白眼珠看他,卻也參加過江上的酒局,但小田次郎終歸就只當(dāng)他是自己的小弟,因?yàn)樗侵袊恕?/p>

      李阿大是知道小田次郎有這條船的,也正是因?yàn)檫@條船,漁霸才打起了小田次郎的主意。

      而現(xiàn)在,小田次郎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某種絕境。他開始有點(diǎn)惱恨自己的貪財(cái)了?,F(xiàn)在,走在江邊的小路上,身后是頂著腰眼兒的手槍,他想得到,這一趟別說錢了,恐怕連命都保不住的。他最恨的當(dāng)然是李阿大,他甚至懷疑白天李阿大的逃脫是那幾個偽軍故意放了水,誰知道他們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痛心地想,要是我還能活下來,我再也不能相信中國人了。

      他的心理活動當(dāng)然逃不出“漢陽造”的眼睛。走出李阿大家的時候,他就悄悄吩咐憨憨,盯緊這個小日本,這家伙不會老實(shí)。憨憨早就認(rèn)出這個日本人就是當(dāng)年他在街頭痛揍的那個酒鬼,就有些輕視,暗想這樣的蛋還能怎樣?!皾h陽造”卻說:“狗急了也會跳墻。”

      出門前,“漢陽造”曾勸李阿大和翠蓮不要去了,李阿大有傷,家里還躺著個死人。而李阿大卻堅(jiān)持要去。也許,日本老人治了他的傷,他也有了些感激。那幾個壯漢始終不語,并按阿大的吩咐悄悄退去。夜色深沉,探照燈仍然閃來閃去,光柱在江面上掠過,照出波光粼粼,竟有了些恐怖的意味。一行人走著,彼此不說話。翠蓮拉緊了李阿大的胳膊。

      有哨兵了,是警備隊(duì)的。憨憨搶上一步,輕輕學(xué)了一聲布谷鳥的叫聲。對面的兵走了過來,左手在胸前,伸出拇指,然后比畫了個“八”字。憨憨點(diǎn)點(diǎn)頭,那兵笑了一笑,就閃開了。憨憨和“漢陽造”對視一眼,什么也沒說。

      繞過哨兵,在碼頭的角落里他們找到了那條船。

      一切仿佛都很順利。

      大家陸續(xù)上船。人多,船輕輕搖擺著。小田次郎試探說:“我的,就不去了,你們,自己……”

      他的話被卡在嗓子里了,因?yàn)椤皾h陽造”的槍頂在了他的腦門上:“少廢話,過了江,你再回?!?/p>

      小田次郎說:“船的,給你們了,我去,沒有必要的干活嘛?!彼麛傞_雙手,做出一臉無辜的樣子。而他的這種樣子,似乎更引起了“漢陽造”的厭惡。槍口在日本混混的額頭上抵得更用力了,小田次郎只好閉嘴。

      日本老人說了一串日語。女翻譯說:“山本先生說,他不去也罷。他提供了船,料想他回去也不會說什么。”

      “漢陽造”不看他們,推著小田次郎上船,說:“你告訴山本先生,他的同胞不是都像他那樣仁慈?!?/p>

      女翻譯遲疑了一下,還是把話翻譯了。山本的臉上浮現(xiàn)出痛苦,不再說話。

      小船搖搖擺擺的,開始悄無聲息地駛離碼頭。憨憨和小田次郎一人一支槳,一左一右地劃著。小田本不想干,無奈“漢陽造”的手槍不答應(yīng)?!皾h陽造”讓大家都俯低身體,盡量讓船幫遮掩住自己。那面太陽旗有氣無力地在夜風(fēng)里擺動了兩下,又垂了下來,仿佛沒有任何精神?!翱禳c(diǎn)劃,”“漢陽造”低聲催促著,“快!快!”

      船快了起來,但終歸快不過探照燈,那道讓人恐懼的白光閃過,船在江面暴露無遺。所有人的心都嘣嘣狂跳,呼吸卻都屏住,不敢出聲?!皾h陽造”的槍在小田次郎的腰間頂了一頂,小田低頭,看見的是對方露著兇光的眼睛,趕忙把臉扭開。

      一直沒說話的趙輔臣搶過小田次郎手里的槳,把日本小混混推開。茶館老板奮力地劃起來,胖臉上頓時有了汗珠。船似乎又快了一些。江風(fēng)漸大,已經(jīng)快到江心了。

      探照燈又晃了回來。剛才,也許是哨兵正在打盹,所以讓小船躲過了一劫。而命運(yùn)不會總眷顧著偷偷出行的人們,探照燈突然停住不動了,小船正好就被照在光柱中央,明晃晃地暴露在強(qiáng)光之下。

      毫無疑問,他們被發(fā)現(xiàn)了。

      “不要停!堅(jiān)持快劃!”

      憨憨和趙輔臣都加快了動作。大腦已經(jīng)停滯,胳膊卻在用力,他們此刻就是機(jī)器。小船已經(jīng)快到不能再快,船頭的浪花已經(jīng)打到人們臉上。

      隱約可以聽見岸上有了混亂。碼頭上有人在跑,有人在喊。接著,有了槍聲。子彈尖銳的呼嘯掠過人們的頭頂。

      “快??!鬼子他媽的有汽艇,他們很快就能追上來?!?/p>

      李阿大焦急地直起身子,咧著他的薄嘴唇大叫?!皾h陽造”回頭喝道:“低頭!鬼子有狙擊手,他們——”

      話音未落,一顆子彈便穿透了李阿大的頭顱。漁霸的眼睛頓時凝固了,但他還是緩慢地轉(zhuǎn)了一下頭,讓自己那迅速褪去血色的臉朝向了翠蓮。女人嚎叫一聲,緊緊抱住了男人的身體。那身體在涼下去,女人那下了死力氣的擁抱也喚不回生命了。

      大家的目光都盯在了李阿大的臉上。日本老人清癯的臉掛上了淚水。翠蓮的哭聲里滿是絕望的痛,這哭聲在江面上飄浮著,揪著每個人的心。憨憨和趙輔臣拼命地劃著槳,他們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有汗水也有江水。子彈越來越多地在他們頭頂飛過,汽艇發(fā)動機(jī)的聲音也已經(jīng)響起,而且,越來越近了。

      就在這個時候,趁著大家分神的一瞬,小田次郎突然翻身滾過了船舷,躥到了江中。這家伙不愧是海邊長大的,而逃生的欲望更讓他增添了力氣,他一埋頭就在江水中躥出了好遠(yuǎn)。而等他終于探出頭來換氣的時候,“漢陽造”的子彈追上了他。

      和李阿大一樣,他中槍后也慢慢地回了一下頭。他的臉上是一種驚異的表情,仿佛他還不知道他的腦袋里已經(jīng)進(jìn)入了一個殘酷的異物。血流了出來,在探照燈的白光里格外醒目,但隨即就消融在江水里了。

      “漢陽造”的探身射擊,招來了一陣密集的子彈。船幫被打漏了,憨憨覺得腿上麻了一下,低頭看,有血,子彈在他腿上劃出一條傷。“漢陽造”沉重地倒在他的身上,粗重的喘息就在耳邊。憨憨問:“你受傷了?”“漢陽造”卻不回答,只說:“媽的,有長槍就好了,我一槍就能干掉他的探照燈。”

      那一片雪亮的光就死死地罩著小船,把奮力劃槳的人們照得一覽無遺。子彈就追著這片光,雨點(diǎn)似的飛來。憨憨看一眼趙輔臣,他的老板臉色慘白,所有的緊張和恐懼都清晰可見。追擊的船轟鳴,汽油味都聞得到了,他們不敢回頭,怕回頭就泄了氣,再沒力氣奔逃?!皾h陽造”的聲音嘶啞了,他機(jī)械地叫著那兩個字:“快劃!快劃!”

      憨憨急了,真的急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這事突然讓他瞬間有了扇自己耳光的欲望。但他來不及懊悔,他把食指和拇指放進(jìn)嘴里,拼命地吹響了口哨。他的口哨尖利而凜冽,在槍聲里突兀出來,在江面上回響。

      回應(yīng)著他的信號,迎面的江岸上瞬間亮出了一片火把?;鸢阎杏腥?,影影綽綽的。突然槍響了,第一聲槍響就打滅了那鬼火般的探照燈。江面頓時暗了,接著,密集的射擊碾壓了追擊者的氣焰,憨憨聽見身后一片哀號。

      “漢陽造”拍一下憨憨的肩:“你小子,總算沒誤事?!?/p>

      趙輔臣大喊:“快啊,就剩幾步路了!”

      隨著他的呼喊,船頭一下子扎進(jìn)了岸邊的蘆葦叢,沙沙響著的蘆葦搖晃著,葦葉鋒利地劃過人們汗?jié)竦哪?。而這種刺痛,此刻竟是他們感覺最愉悅的快感了。

      有人迎面走來,撥開了蘆葦。憨憨最先看見的是那個曾經(jīng)來茶館要涼茶喝的洋車夫。這個精壯的漢子,第一句話就是:“都沒事兒吧?”

      憨憨想說沒事兒,但喉嚨像被火烤著,發(fā)不出聲音。洋車夫說:“我們得快走,鬼子馬上就會調(diào)動人馬,包抄過來?!?/p>

      槍聲還在繼續(xù)著,但危險(xiǎn)似乎已經(jīng)在離去。大家被一個一個地扶上了岸。翠蓮癡癡地抱著李阿大不動,洋車夫看她一眼,吩咐人把遺體搬上去,“小心點(diǎn),那是咱們的人?!?/p>

      翠蓮又開始哭了,但不大聲,只是哽咽。她始終抓著李阿大一只冷涼的手。那手瘦得皮包骨,像支折斷的蘆葦。

      “漢陽造”最后上岸。他和洋車夫?qū)σ?,有片刻的沉默。然后,他們都向?qū)Ψ缴斐鍪秩ァ?/p>

      “漢陽造”和憨憨

      兩輛汽車停在江邊公路上,一輛轎車,一輛卡車,都發(fā)動著,發(fā)出輕微的震動聲。日本老人在上車前,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卻什么也沒有說。

      按洋車夫的安排,“漢陽造”、憨憨和趙輔臣,還有翠蓮,將隨游擊隊(duì)進(jìn)山,然后再設(shè)法回城。翠蓮說:“他在哪兒我在哪兒?!闭f時,眼睛仍在蒙了白布的李阿大身上。洋車夫說:“我們會把他葬在山上?!贝渖徴f:“那我就上山。我會做飯,我給你們做飯,你們?nèi)ゴ蚬碜??!?/p>

      洋車夫站在高處,聳著鼻子四下聞聞,仿佛他能聞出鬼子在哪兒似的。然后,他說:“我們得趕緊撤了,不然,鬼子圍上來就不好辦了?!?/p>

      坐在一塊石頭上的“漢陽造”突然說:“你給我?guī)追昼?,我和憨憨說幾句話?!彼穆曇羲粏?,仿佛在剛才的戰(zhàn)斗中把力氣耗盡了。

      洋車夫有點(diǎn)驚異,但沒說什么,用眼睛示意憨憨過去。憨憨渾身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兩條胳膊酸疼。“漢陽造”的話讓他也有點(diǎn)意外,他想不出這個冷硬的男人要說什么。他走近“漢陽造”,卻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臉色比慘淡的月光還要慘淡,他的右手捂著下腹,左手慢慢舉到胸前,先伸拇指,然后,比畫出一個“八”字。

      憨憨一下子站住了,他很有點(diǎn)震驚。這個簡單而不惹眼的動作,在憨憨心中卻是神圣的存在,它象征著一種很深的情意。他沒有想到這個和自己有弒父之仇的男人,居然也知道這個動作。今天晚上的事情已經(jīng)讓憨憨的腦子處在了一種混亂而狂熱的狀態(tài)中了,眼前出現(xiàn)的這個動作又讓他更加的驚愕。他木呆呆地站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而“漢陽造”的臉上,卻慢慢浮現(xiàn)出了笑容。

      “冼振海同志……曾經(jīng)是我唯一的聯(lián)絡(luò)人?!?/p>

      憨憨的身體一震,他直勾勾地看著對方。渾身的熱汗讓江風(fēng)吹過,衣服冰冷地貼在他背上,讓他打個寒戰(zhàn)。

      “當(dāng)軍統(tǒng)開始懷疑到我時,是老冼挺身而出,用生命保全了我。軍統(tǒng)抓不到我的把柄,便四處散布說是我親手殺了老冼,他們成功了,他們離間了我和組織。有很長時間,我就是一頭孤狼,沒路無走?!薄皾h陽造”臉上的笑容扭曲了,他的眼睛里是痛苦。痛苦和微笑糾結(jié)在一起,讓他本來挺端正的面容變了形。憨憨不說話。遠(yuǎn)處,洋車夫掏出懷表,低頭看著。

      “那段時間,我就是為了老冼活著。我這條命是他給我的,我不能輕易浪費(fèi)掉?!?/p>

      他的喉嚨里突然發(fā)出一種痛苦的聲音,像是壓抑著的哭嚎。他的腰彎了下去,手不再是捂著腹部,而是死死抓住了那里。有暗紅色的液體在他的指縫間流了出來。憨憨醒悟,叫道:“你受傷了!”

      “你讓我把話說完……”男人的眼睛死死盯著憨憨,在月光下,他的眸子里是從沒有過的溫柔,“終于,有人通知我,讓我來完成這次送人的任務(wù)。我知道這是給我的考驗(yàn),所以我必須……”

      他的聲音開始斷續(xù),也開始低沉。憨憨說:“你別說了!你需要治傷?!?/p>

      “我不是隨隨便便找到你們趙老板的,我是為了找你。我知道……”

      “別說了!”憨憨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抓住對方的胳膊,轉(zhuǎn)身就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后背上。他聽見“漢陽造”呻吟了一聲,淚就下來了,他哽咽著大喊著:“我們進(jìn)山,你不能死。”

      隊(duì)伍不能不出發(fā)了,因?yàn)檫@時已經(jīng)隱約聽得見鬼子的汽車轟鳴。洋車夫探探“漢陽造”的脈搏,眉頭皺緊了,卻不說話。一行人匆匆地走,選擇著坎坷而偏僻的小路,甚至田埂。后背上的人越來越沉,憨憨的汗和淚混合著,一次次模糊著他的眼睛。他咬著牙,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只盯死著前面人的腳步。鬼子開槍了,子彈呼嘯著從他們頭頂飛過。

      “漢陽造”動了一下,說:“放下我,你隨他們走?!?/p>

      憨憨搖頭,不說話。他已經(jīng)沒有說話的力氣,但他死死抓住了“漢陽造”的腿,他怕他放棄了,自己滑下去。

      “漢陽造”突然問:“你的大名叫什么?”

      憨憨吸一口氣:“我叫冼英雄?!?/p>

      “好名字……”男人好像笑了,“也是你爹給你起的吧?”

      憨憨點(diǎn)頭。

      “英雄不談兒女情的,你放下我,快走。你還有很多事要做……”

      憨憨索性不說話。他覺出后背上的人在冷下去,他的體溫在流失了。

      “我叫江水,一個很簡單的名字,也是爹起的……除了我自己,現(xiàn)在你是第二個知道這名字的人了?!?/p>

      沒有聲音了。憨憨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可他沒出聲。他也不再流淚了。他仿佛重新有了力氣,他的腳步穩(wěn)穩(wěn)地踏在土地上。

      在他們身邊,江水靜靜地流淌著,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沒發(fā)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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