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惠文

閱讀下面的小說，完成文后題目。

虛 擬

畢飛宇

這個冬天特別冷。

祖父神情淡然，但手指頭在動，是欲言又止的那種動。祖父的大限不遠(yuǎn)了，他要對我交代什么了。

父親看在眼里，退了出去。我們這個家里，父親一直像多余的人。望著父親的背影，祖父很輕地咳了兩聲。我了解我的祖父，祖父的咳嗽大部分不是生理性的，是他想說些什么，卻不知道怎么說。

作為物理老師的兒子，父親最有機會上大學(xué)。但是，那時候祖父正做著班主任呢。他每天早上六點出門，夜里十一點回家，把時間全部給了學(xué)生。祖父的57個學(xué)生考上了31個，在當(dāng)年，這是“放衛(wèi)星”般的天文數(shù)字。而在另外一所中學(xué)讀書的父親沒有考上。九月，省報的記者把祖父的故事寫成一篇長文：《春蠶到死絲方盡》。黑體的通欄標(biāo)題很嚇人，還配了祖父的一張標(biāo)準(zhǔn)像。

祖父在享盡殊榮的同時冷靜下來了，突然就有了愧疚。他建議他的兒子去補習(xí)?？勺娓负雎粤艘患笫拢蔷褪恰洞盒Q》是一只無堅不摧的拳頭，把父親的自信給砸爛了。是的，祖父之所以具備如此巨大的“新聞價值”，說到底就因為他的兒子沒考上。父親拒絕了“春蠶”的建議：“忙你的去吧。”

父親不是省油的燈，他模仿祖父的筆跡給教育局長寫了一封信，要求他給自己的兒子安排一份工作，口吻酷似祖父。那些年，這樣的事求之不得呢。局長爽快地讓父親進了縣教育局。

一個月后，祖父急匆匆地來到了父親的辦公室，他瘦小的身體暴發(fā)出了雷霆般的震怒：“上補習(xí)班去！”局長過來打圓場：“教育局挺好的……”祖父指著局長的鼻尖：庸俗！鼠目寸光！一年之后，祖父做了校長，而教育局長有機會出任副縣長了。在組織部人員面前，祖父重復(fù)了那六個字，教育局長功虧一簣，他的委屈和憤懣落在了父親的頭上。

當(dāng)了一輩子會計的父親是祖父的一塊腫瘤，硬硬的，始終長在祖父的體內(nèi)。祖父很少喝醉，但是，只要喝醉了，他都要來一次規(guī)定動作：跪在馬桶前沿，對著馬桶一口一個“對不起”。嘔吐出來的“對不起”毀掉了這一對父子，在未來的幾十年里，他們也說話，卻不看對方的眼睛。

但醉后的祖父說得最多的卻是一屆又一屆的高材生，祖父記得清清楚楚，涉及面極廣，諸如名牌大學(xué)、國家機關(guān)、公司名稱、榮譽機構(gòu)，院士、教授、研究員、副省長、副縣長、辦公室主任、董事長。也有記不住的時候，他在記憶阻塞之前往往要做一次深呼吸，隨后，一聲長嘆。這一聲長嘆比馬桶的下水道還要深不可測。

祖父的癖好，往好處說，愛才；往壞處說，他眼里其實沒有人，只有高智商，他酷愛高智商。一旦遇上，不管你是誰，他的血管就陡增激情，奔涌起宗教般的癲狂和犧牲精神，沉著，持久?！盃敔斪隽巳迥甑慕處煟甑陌嘀魅?，九年零十個月的教導(dǎo)主任，六年零八個月的副校長，兩年半的校長……”祖父對自己還算得意。

父親退出去了，我握住了祖父的手。我知道我和祖父之間會有這樣的一次對話，也知道祖父會對我說些什么。無論祖父怎樣看淡他的生死，我的父親終究是他一生的痛。老實說，我懼怕這次對話——沉痛之余，我又能對我的祖父說些什么呢？父親的一生被祖父的榮耀毀了，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我打破沉默：“不就是爸爸那點事嘛……”

祖父沉默了半天，說：“這事吧，我有責(zé)任。我呢，痛苦了好久。你爸退休那天，我就釋懷了……”

我很意外——他的眼神里不是釋懷。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沒有比這更好的結(jié)局了。

“……你說……你說我能得到多少個花圈呢？”祖父凄然地望著我。似乎鼓足了勇氣。

這算什么事呢?！爱?dāng)年榮校長182個。我數(shù)過兩遍?！弊娓甘制鄾龅乇锪税胩?，輕聲卻又清晰地說。

榮校長的職務(wù)是祖父接替的，“182”也成了祖父歲歲年年的夢。

“你想要多少個就有多少個！”我想讓說話輕松一點，特地挑選了嘻哈的語氣。

“不能作假?！闭Z氣刻板，嚴(yán)厲，中學(xué)教師特有?！八朗且患?yán)肅的事。不能作假！”

祖父賦閑多年了，他又不像榮校長在崗位上轟轟烈烈地倒下去的；再說了，這年頭早就不是1982年了；再說了，這是什么時候？大家都忙著過年呢。死亡不再是問題，標(biāo)志著死亡的紙質(zhì)花朵卻成了一個問題。

我的祖父，我們縣里最著名的物理老師兼中學(xué)校長，他死在了小年二十六。這一天特別特別地冷。

祖父曾為解寂寞，開了微博，我在上邊發(fā)了訃告。微博長久寂寞。

我取出錢包，來到了花圈出租處，要來紙、筆、墨。我努力回憶祖父大醉的那些夜晚說出的那些名字職務(wù)單位，我不可能記得住，但意思無非是這樣的——

劍橋大學(xué)東方語言學(xué)中心副主任 羅紹林 遙寄哀思

斯坦福大學(xué)高能研究所研究員 茅開民遙寄哀思

清華大學(xué)化學(xué)系教授 儲陽 遙寄哀思

…………

我一口氣寫了兩個多小時，并不悲傷。事后我沒有數(shù)，我不想知道具體數(shù)據(jù)。

世界就在這里了，我親愛的祖父，你桃李滿天下——這從來就不是一件虛擬的事。

父親沒有給祖父送花圈，只是親筆書寫了一副挽聯(lián)：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冷清的葬禮上，父親一直站在遺體旁，卻沒有瞻仰祖父的遺容，一秒也沒有。他緊抿雙唇，頭有些昂，目光在掃視他手書的挽聯(lián)，最終落在下聯(lián)上。他沒有淚，但是，畢竟上了歲數(shù)，有了水光，眼神很亮，像洞穿。（節(jié)選自畢飛宇《虛擬》，有刪改）

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兩次寫到天氣的“冷”，看似平淡的字眼蘊藏著復(fù)雜的意味，一方面指自然天氣的寒冷，另一方面指祖父去世后葬禮的冷清。

B.“父親是祖父的一塊腫瘤，硬硬的，始終長在祖父的體內(nèi)”，運用夸張的修辭格，刻畫了祖父與父親二人之間難以化解的矛盾、隔閡和恩怨。

C.祖父清晰地記得當(dāng)年榮校長葬禮上的花圈數(shù)，也很在乎自己在葬禮上得到的花圈數(shù)，祖父已將花圈的個數(shù)作為丈量自己榮譽高低的標(biāo)準(zhǔn)。

D.祖父的喪事中，“我”取出錢包，奮筆疾書兩個多小時，為冷清的喪事增添了些許溫情，這一情節(jié)暗示了“我”對祖父追求的理解。

2.下列對本文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祖父看重自己的榮譽，忽略了父親，導(dǎo)致父親高考失利和與祖父的對立；怒斥父親寫信給教育局長謀取工作職位的行為，表現(xiàn)出祖父性格中正直剛烈的一面。

B.“我”是故事的見證者，在小說中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我”也是故事的參與者，在祖父與父親之間充當(dāng)二人情感的潤滑劑。

C.小說運用生動形象的語言將祖孫三代人的親情恩怨寫得可感可知，將人物間微妙的關(guān)系、個性特征以及心理活動，鮮明、具體地展示給了讀者。

D.小說大多數(shù)筆墨都在描寫祖父，對父親的描述不多，父親更多的是作為祖父的一個陰影或者襯托存在，因而父親的形象顯得單一、臉譜化。

3.小說的標(biāo)題“虛擬”意蘊豐富，請試作分析。（4分）

答：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4.畢飛宇短篇小說的成功之道之一是對“問題意識”的探索。請從教育問題的角度或親情問題的角度談?wù)勀銓@篇小說主題的理解。（6分）

答：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參考答案】

1.B（句子使用的是比喻的修辭格）

2.D（“父親的形象顯得單一、臉譜化”失當(dāng)，父親的形象也是頗為復(fù)雜的）

3.①祖父的葬禮上，送花圈的人名是“我”虛擬的，但“我”對祖父的尊敬是真實的。

②“虛擬”送花圈的情節(jié)，表達(dá)作者對祖父畢生從教敬業(yè)功績的肯定；也暗寓了作者對祖父看重身后哀榮的婉諷。

③引發(fā)讀者思索。祖父葬禮上的花圈都是虛擬的，但生活中汲汲追求身后虛名的現(xiàn)象是真實存在的。

4.（1）從教育問題的角度答題：

①祖父是具有“春蠶精神”的人民教師，視教書育人為神圣使命，盡管祖父葬禮上的花圈是虛擬的，但廣育桃李的業(yè)績不是虛擬的，小說歌頌了教師嘔心瀝血的奉獻精神。

②在取得成功的光環(huán)之下，祖父也開始追逐虛榮，這在他的晚年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他在酩酊大醉時說的仍是成才、成名學(xué)生的姓名職務(wù)；他臨終前的心結(jié)竟然是他葬禮的花圈數(shù)量。小說對祖父關(guān)于“身后名”的焦慮持批判態(tài)度。

③祖父愛才如命，酷愛“高智商”；新聞媒體對升學(xué)率也關(guān)注過度，這折射出教育中對“人”的忽視，反映了實際存在的教育功利化問題。

（答案言之成理即可。比如談及教育工作者的“公”與“私”的矛盾以及這種矛盾給他們的家庭帶來的遺憾和痛苦等，也應(yīng)視為吻合題意）

（2）從親情問題的角度答題：

①父子的隔膜與矛盾：

從家庭角度看，祖父無疑是一個失敗的父親。祖父在教育事業(yè)上的成功與家庭親子關(guān)系的失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對家庭的疏離，造就了父子之間一生的深深隔膜。祖父的離世對父親來說是一種解脫，給了父親從壓抑中走出來的機會。這種冷漠的父子關(guān)系發(fā)人深省。

②祖孫隔代親：

祖父的理想、人格、隱痛，在孫子那里得到了某種回應(yīng)和理解，祖父同孫子的“隔代親”，使?fàn)攲O倆之間少有芥蒂、心靈相通。更因隔了一代，使“我”能客觀、理性地認(rèn)識爺爺?shù)睦硐牒腿烁?，也更能理解父親和祖父的隔閡、矛盾。祖父的葬禮上，“我”寫下許多“虛擬”的送花圈人名，這是對祖父的告慰，也是對他畢生業(yè)績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