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蠻
我們公司樓下有兩個吃飯的好去處:往東過了天橋,臨著街的叫永安巷;往西一轉(zhuǎn),和公司所在那條街直直并排的是福來街。
我讀書的時候記憶力就不是太好,基本屬于丟了西瓜還丟芝麻那種的,唯獨是記吃的格外牢靠。和朋友約好去哪碰面,要是說路名,橫縱太長,說地標呢,還要繞出些個東南西北門,于我而言,又是新一輪的智力考驗。真不知道是誰發(fā)明的這些指路方式,繁瑣中還帶有些隱晦的侮辱。可要是說,哪回吃過什么東西的那個地方,就是閉上眼睛順著味兒也能摸過去。所以這一街一巷,那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這兩處地兒很有意思,也各有自己的特色。相較之下,永安巷的名氣要大上許多。憑借“永安三寶”,拼得了本區(qū)美食榜首的美名,引得多少人聞香而動。有一回在一個螺螄粉店里,我就碰到了一個小護士。她只有一個小時的午餐時間,所以她不得不違背健康就餐原則,一邊計算時間一邊吃得飛快。當(dāng)然同樣在計時的,還有門外跟隨她從三個街區(qū)以外的醫(yī)院門口共享過來的屎黃色單車。
其實不論是螺螄粉、臭豆腐或是烤鴨腸,任意一樣都是很不錯的食物,可當(dāng)它們湊一塊兒,實在是有些重口過頭了,很難揣測美食評委的本意是不是讓大家一次性吃掉這些東西。不過這些算不上失誤,也絲毫不影響街上的長隊。其他兩家沒有堂食的店面,螺螄粉門前不得不支起小方桌,大樹下、后院里,撐起因榜首名頭帶來的熱情。還有些探頭探腦的小鬼在隊伍里排著,他們從隔壁小學(xué)放學(xué)的路隊里放出來,瞬間又融了進去。有些是母親答應(yīng)了一起來吃,有些單純是沒分清隊伍。此時,因這所小學(xué)入駐被拓寬的永安街道,又回到之前巷子時的狀態(tài),忙碌,擁擠,水泄不通。
福來街則在老舊居民樓和臨街商鋪的雙重擠壓下,越發(fā)像個巷子了,一條街上全是盲點,看不到頭。當(dāng)你轉(zhuǎn)過一個又一個彎,憑感覺認定下一秒會轉(zhuǎn)到另一條街時,門框邊上又會出現(xiàn)那張熟悉的藍色門牌,福來街××號。要說起來,福來街上并沒什么拿得出手的特色頭牌,完全是因為把哪一家評為之最,都會招來其他飯館食客的噓聲,可真要讓他們承認自己所在的就是最好的,細琢磨起來也是未必。哪家不是扛過了食客百般刁難的嘴巴,一口一口地吃出來的口碑?
福來街就是這樣見慣不驚,整條街都有著歲月雕琢的痕跡,因為歷史積淀而傲慢和沉著。但也并不是因此而毫無分別,粗粗能分成三段。前半截兒的街口,左一家雞蛋灌餅,右一家胡辣湯鋪,兩個小店每天生意紅紅火火,熱氣升騰。在這里居住久了,是不大有強烈的時間觀念的,什么時候備下的大鍋盛空了,什么時候早餐才算真正的結(jié)束。
緊接著是兩家賣炒貨的門鋪,隔得不遠,斜斜地對望著。這兩家又不大一樣,門頭高的那家機器也高,用的是無煙翻炒。另一家則蜷縮在一聯(lián)兩間的矮房子里,掛上門臉,顯得更矮。同事常說的“街里那家沒有這家炒得好吃”的“這家”,就是這家了。這家的機器又矮又舊,開工翻炒時發(fā)出巨大的噪音,果殼被攪動起來的灰落得哪里都是,機器上櫥柜上,還有矮小的老板身上。他從屋里鉆出來,站在一堆裝滿干貨的簸箕前,迎著太陽跺掉身上的灰塵,絲毫沒有違和。
老家的樓下也有一個這樣的炒貨鋪,家里年節(jié)待客要用的干果都從他家買。我幼年時就有這樣的疑惑,炒貨鋪的房子都這樣矮,是為了炒貨鋪專門建的矮房子還是賣炒貨的專門找到了矮房子才決定留在這的呢?至今也沒能有一個答案。被老板撣開的灰塵,先是向上飛了一會兒,后又落下來,下雪一樣均勻地鋪陳在簸箕里。同事吃完他家的瓜子,嘴上是灰手上也是,“這家”鋪子好吃的秘籍,或許就藏在這些散落的灰里。
還有一家窗簾店。福來街的人不懂什么定制不定制,窗簾都得是先選好布料花樣,再上家去量尺寸的。她家的生意并不常有,我來上班好幾年,從沒有見過那個壓花機器動起來的樣子。它看起來很像是裱字畫時托芯那個環(huán)節(jié)的裝裱機,寬大的臺面,上面帶著會滾動的卷軸。也或許只有午飯時間才經(jīng)過的原因,我對她家的印象只有堆在門口的、每天換著花樣的及人高的窗簾布,和同樣擺在門口紅色塑料凳上的永遠單調(diào)的清湯白水面。
緊挨著的一家煙酒副食雜貨鋪,借著潮流的名頭,叫作老馬鮮生。乍聽不像是隨便能進的鋪子,實際上每天成交量最多的就是七塊的紅旗渠嘉年華香煙,在幾年前,它還只賣五塊錢。除此之外,構(gòu)成他家消費群體占比最大的是中段一所小學(xué)的孩子。當(dāng)“00 后”成為老師,他們會怎樣管理課堂我不清楚,但在雜貨鋪里和學(xué)生一起搶零食,追憶他們剛剛溜走的童年,在福來街倒是常有的事兒。
學(xué)校和老馬鮮生中間,隔著兩間小酒吧,是在一個轉(zhuǎn)彎處。一間是精釀啤酒,一間是調(diào)酒。兩家的營業(yè)時間剛好岔開,啤酒屋只開白天,它的門是鎖起來的,收銀、出品,都通過同一個大窗戶。墻面下方羅列著各式各樣的啤酒罐子,一共三層,剛好是窗臺伸出來的寬度。啤酒可以打包。選擇不打包的人,就在這小小的窗臺跟前慢慢地喝,這里是可以把福來街前段和中段盡收眼底的。不過在這個時間點上來這的人很難有這個情致,他們大多是男士,點上一杯啤酒,刷著手機。專等放學(xué)鈴聲響起,舉起杯子灌進肚里,笑逐顏開地噴著粗氣,微紅著臉接下了孩子的書包。父子之間難訴的親情在小學(xué)時就已現(xiàn)端倪。女士們則不必,她們和孩子有與生俱來的親近,簡單的問詢或是撫摸都可以。
調(diào)酒的小酒屋門前有兩節(jié)小臺階,或者說,在同一水平面上,它比啤酒屋往后退了兩個臺階,再加上窗臺伸出的那一截兒,錯落上更有了層次美感。為了縮小這之間的差距,也可能是為了將這種空間美學(xué)發(fā)揮到極致,小酒屋的門口先是分別擺了兩大盆招財樹,又從房頂上伸出些葡萄架子。葉子順著藤蔓向外伸展,還有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爬山虎,緊緊地貼住墻皮兒,活像是從前街窗簾店搬來的印花紋布。門則又退上一個臺階,窗戶用的是南北朝時期直欞窗的樣式,不過沒有掛帳幕或是簾子,用的是單向透視的毛玻璃,像是嵌在墻里。每次路過,上面都有一個小木牌,寫著今晚幾點營業(yè),請電話預(yù)約。不知道老板的電話有沒有響過,也不知道整條街安靜下來時,小酒屋里會有多熱鬧??伤傇摀嵛窟^一些個在這個大家擠破腦袋拼命往前趕的時代里失意的人吧,我猜。
對面是一家網(wǎng)紅火鍋店。在店還沒有裝修好的時候,我已經(jīng)刷到了店面的成品圖,以及一個極拗口的名字,并且記到現(xiàn)在。這無疑是一個極好的宣傳手段,借助網(wǎng)絡(luò),基本上消除了地段差異,甚至越來越呈現(xiàn)出地段繁華程度與受歡迎度成反比的怪異現(xiàn)象。經(jīng)常有人會以驅(qū)車數(shù)十公里來彰顯某網(wǎng)紅店是多么值得一去的寶藏小店,而極少有人質(zhì)疑原本就是小店在選址的時候選在了近郊的偏僻巷落。至此,我已經(jīng)分不清網(wǎng)紅這個詞的詞性了。
同樣也在學(xué)校對面,毗鄰火鍋店的是一棟兩層帶院的房子。它擁有兩扇巨大的紅色鐵門,門口張貼著房東電話。房子正在對外轉(zhuǎn)出,大概無論是出租或是出售都可以。從院子里落滿的枯葉和斑駁的墻皮不難看出,為它找到下一個人家是多么仁慈的決定。我們無數(shù)次路過這棟房子,每次同行的人都會發(fā)出想要買下它的感嘆。其中也包括來探望我的好友,她居住在一個四線以下的城市。對于旁人,我是不好開口詢問的,但我們二人無需顧忌許多。我問她出于怎樣的心態(tài)發(fā)出如此感嘆。她回我鬧中取靜,快節(jié)奏里能有這樣的地方讓自己慢下來,不容易。我沒有和她辯證這種想法的可行性,只是又問她,為什么不直接選在小城。她思忖了一會兒才告訴我,她在小城也買不起,因為口袋空空,嘴巴才能放風(fēng)。
此刻的我站在學(xué)校旁的菜市場門口,準備找一家店解決午餐。這里是看不到前街的,飯館里熱騰騰的香氣和一聲攆過一聲的吆喝,裹纏著后街的鋪面。正午的陽光照在菜販子的手上,她用一個扎了洞眼的塑料瓶往菜上淋水,不停地翻動著它們,以期那些嬌嫩的闊葉菜始終像剛摘下來時那樣新鮮,懸翠欲滴。盡管此時早已過了菜攤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時候,也還是會零零散散地賣出一些,其中不乏應(yīng)客戶要求臨時出來買的店家。我就曾經(jīng)執(zhí)意要吃一種青菜——如您所知,那是我們老家往圍子餐桌上的當(dāng)家菜——那家和善的老板娘花兩塊錢買了一把,十塊錢賣給了我。菜攤前也有捧著白色塑料袋,邊吃邊走馬觀花似看的,偶爾騰出一只手來回翻幾下,嘴里嘟嘟囔囔地走向下一個攤位,菜葉子上留下肉夾饃或是油饅頭明晃晃的油水,以及不常見,但確實有的一個抽著煙的阿姨。她并不東張西看,停在路的當(dāng)間點上一支香煙。煙盒看著很眼熟,但不是福來街,也不是她這個年齡會抽的款式。她抽著煙,徑直地從我身邊走過去了。
有時選擇太多,反而會成為一件讓人為難的事兒。我依然沒有想好在這個有一些暖陽的冬日吃點什么。那家有著和善老板娘的餐館?公司里的聚餐大多是在這家店的,六個人的話八個菜肯定是吃不完的,人均不過十幾二十塊錢,實在不能不算是物美價廉。最受好評的就是她家二十塊一條的黃河大鯉魚,先用油炸了,再裹上糖醋汁兒,端上來時還帶著造型——澆汁兒從高高翹起的尾巴上滴落在白色盤子里,綻出嬌艷好看的紅??赡鞘呛芏嗳艘黄鸪圆庞幸馑嫉摹屣灩尤鈯A饃,四川小面串串香,或者麻辣香鍋烤冷面?都不對,從我一家家走過去卻沒有停下就說明了。那么,就只剩下熱干面了。
它曾經(jīng)是我最喜歡的一家店。既然有了前綴限定的這個曾經(jīng),就足以佐證如今的局面。開店的是我老鄉(xiāng),他家與往圍子只隔一條小河,做的是原汁原味的地道家鄉(xiāng)味兒,和這邊全是用芝麻醬泡得像胖大蟲一樣的面條完全不一樣。他每天等順風(fēng)車從老家捎來用麻油盤好的面條,全使紅油給它調(diào)香。我曾像個瘋狂的銷售般興奮地把這家店推薦給身邊的同事,以及我的那位好友。有次她來找我正值雙休,我們?nèi)耘f坐了地鐵過來吃。我固執(zhí)地認為大家會像我一樣喜愛這個味道,卻忽略了我所追尋的家鄉(xiāng)的味道,對別人來說并不也是如此。所以他的生意一日淡過一日。
直到前幾天我去的時候,店里僅有我這唯一的客人。老板頭也沒抬地去后廚做面,興許他沒認出我來。可就在之前他還興沖沖地告訴我,他在翻新店面,會增加一些家鄉(xiāng)的特色菜,到時候讓我?guī)聜兌鄟沓?。面我沒有吃完,默默付了錢。他告訴我面漲價了,要十塊一碗。我依舊沒有作聲,再給他掃過去了三塊。他突然問我,你最近怎么不帶同事來了,你看我剛裝好的店面……他的語氣中帶著些許的埋怨,好像這店面是為我而裝的。我無比慶幸當(dāng)時戴著耳機,假裝沒有聽到,離開了那家店。sorry,我不能綁架別人跟我一起喜歡他們所不喜歡的東西,哪怕是一碗面。
想到這里,我打算回去,吃泡面也是不錯的選擇。在這陽光大好的冬日,只要是熱乎乎的食物,想必都會讓人產(chǎn)生莫大的滿足。于是我掉頭朝公司走去,這時我突然看見一個小鋪面,它就躲在菜場的后面。許是新開的吧,怎么從來沒有見過?我一步步走近,它沒有門頭,甚至沒有名字。只在門框上方拉了一張紅色的塑料條幅,上面寫滿了它能賣給你的所有東西。最中間的手搟面和燜面字樣特別大,不知用的是明黃還是拿坡里黃,看上去更像是婚慶典禮上“恭賀××× ××喜結(jié)連理”的滾動字幕?;仪嗌蔫F板門銹跡斑斑,上面的粉筆字掉得快要看不清了。房檐下的蜘蛛網(wǎng)結(jié)了一層又一層,與那扇老舊門上隨時會掉下來螺絲完全不同,它結(jié)實地負擔(dān)著上面那只足有巴掌大的蜘蛛。這個八條腿的怪物在網(wǎng)上東奔西走,似乎急著為它正名,一直以來,是我無視了它。
這是一間狹長的屋子,從中間隔成兩半,里面是廚房,外面是餐廳。屋里坐著一男一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男人胡子拉碴的,穿著也不甚講究。第一眼以為他穿的是深藍色的毛衣,不過翻出來的特別靠近大臂的那一小段卻揭曉了它真實的顏色,是起碼要亮上五六個度的淺藍。他手上在擇菜,面前放著一個紅色塑料帶洞的瀝水籃,我們老家叫它笊籬,里面已經(jīng)裝了大半籃深綠色的長葉菜。門口正對著過道,我看到他的一條腿伸出來翹著,腳尖指向隔壁桌子的女人。女人坐在那里抽著煙,像剛剛在街上碰到她時一樣。我十分能確定她從我身邊走過去時看到了我,因為我們此刻的表情如此相似。
兩人的談話并沒有想要終止的意思,男人——也就是這家店的老板——招呼著問我吃點什么,然后迅速接起了剛剛的話說下去。我覺得自己好像那個見縫插針的針。這也沒什么不好,只是覺得自己的打擾有些不合時宜。我問他,有砂鍋嗎?老板說,整面墻上就只沒有砂鍋。我于是又抬起頭,重新看了一遍墻上的菜單,一共十八道。早知道進來之前先去買兩注彩票了。最后我要了一碗燴面,那個女人對老板說她也要來一碗。然后解釋似的沖著我說道,就我一個人,不好叫人家動火,誰吃啥我就跟著吃點就行了。我也點了點頭,她其實沒有必要向我解釋。
我在老板對面的那張桌子坐下,和他們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生活中我們常認為的最穩(wěn)定的形狀。在心理學(xué)上,經(jīng)常把這個位置認定為時刻保持防御的一方。當(dāng)然,作為當(dāng)事人,我可以更為深刻地解析這一行為:店里總共只有六張桌子,三張一列,他們兩人各坐了一列。所以不論我選擇坐在哪里,都會形成一個三角形。再直白點說就是,我們一共三個人,除非我坐進誰的懷里,才能避免這種情況。
街上的光亮被門前的菜攤遮住,照不進來,整個屋里只有一盞燈,被劃分在廚房那一半里。老板坐在緊挨著廚房門的那張桌子旁,一直把手里的那把菜擇完,起身準備要去后廚,燈光才跑到前面一些,落在了他腰間浸滿了歷史的厚重的圍裙上。他站在隔斷的墻前,那里放著一個食材柜。他從每個籃子里取上一些,圍裙卻沒能隨著他上下翻動,即使是他將掉落在地上的粉條再撿回籃子如此大幅的動作。
女人卻不看他,把之前沒有說完的話題又撿了起來,也不管我知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她對著我說:“人可不能摔跤。摔著了,躺下可就再也起不來了。”我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卻并不想搭話。她應(yīng)當(dāng)也覺得自己講得很有道理,點點頭繼續(xù)說道:“更不能感冒。三五年不進醫(yī)院的人,突然感冒了躺下了,肺立馬就衰竭,人很快就不行了。”
我在她的道理前像個沒道理的聽客,因為我并沒有附和她,也沒有展現(xiàn)出聽下去的強烈興趣,只是木然地看著面前桌子上的一只蒼蠅。它起飛的姿勢甚是優(yōu)美,降落得也很自然。它原本跟人類就是近親吧?
“就我媽,就我媽?!彼熘觳舱泻粑衣?。我絲毫不懷疑,如果坐在她旁邊,她的手就扒拉到我的肩膀上了,“我媽在醫(yī)院住了六年,我看了她六年?!币粋€感冒住了六年?我開始懷疑她話的真實性了?!坝幸惶欤硧尭舯诓〈采献∵M來一個老太太,就是感冒了,要住院。我記得可清楚,她是頭天下午進來病房,第二天上午轉(zhuǎn)出去的,第三天就進了ICU?!甭牭竭@,我倒不怎么質(zhì)疑故事的真假,反而是擔(dān)心起她的精神狀態(tài)來。正常人哪有這么編故事的?
“老太太住進來的當(dāng)天晚上,就糊涂了。一會兒指著天說我要吃饅頭,剛蒸出來喧乎的饅頭。一會嘴里說著我不吃,手上抓起一個梨——那梨,還是我買給俺媽的。八九十歲的人,一分鐘不到咔咔啃完了,就剩下個核兒?!迸诉B比畫帶說。煙夾在她熏黃的手指上,兀自燃燒著,托著長長的煙灰?!斑€有更邪乎的,她指著我后頭說有個小孩兒。那可給我嚇得不輕,我頭都不敢扭,叫她別胡說。她非說就在我背后。她那會子,能瞧見不干凈的東西了?!睘榱俗屓诵欧?,她極力還原當(dāng)時的情景?;璋档那皬d里,我只能看見她臉上那雙被黑眼仁占滿的杏核眼,遮蔽在某種情緒之中,空洞無神。
“她家的姑娘還厲害得很,總是兇人家醫(yī)生。那醫(yī)生又是個面瓜子,人家兇起來,他就手足無措,不知咋辦好了?!彼⒍ㄕJ為在她做了手勢之后,我一定在認真傾聽,就那樣自顧自地講開了。她的嘴周圍長滿了皺紋,皺巴巴的溝壑,面部卻光滑得看不出年齡。小時候和母親一起吃飯,我也是嘴巴不停,什么東西都要拿來講一講。母親安靜地聽,不厭其煩地回復(fù)我,哪怕是諸如我今天少吃了一口稀飯這樣無關(guān)緊要的廢話。從我離開家鄉(xiāng),我們顛倒了位置,她變得嘮叨起來了。偶爾打來電話,說不了幾句我就想要掛掉,或是把生活的不如意通過電話轉(zhuǎn)嫁給她。似乎,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好的傾聽者。
“我問那閨女,你媽感冒發(fā)燒,怎么住到腎科來了?她憋了半天才說,是找了人的,人家安排的。我跟她說,老年人得病,不能大意,趕緊給老太太轉(zhuǎn)走吧。她壓根不知道多嚴重,硬是讓老太太挺到第二天,說了一夜的胡話。她也頂不住了,才轉(zhuǎn)走。出了門,哪個科室都不敢接了,直接就進了ICU。這才知道感冒能有多厲害!”天!她這邏輯,到現(xiàn)在我才扯白清楚。感冒不是死亡的充分條件,這分明是有病亂投醫(yī)嘛!說白了,和是不是感冒沒關(guān)系,砸了腳捂腦袋,哪哪都不挨著。
老板終于端著面出來了,在女人又點起一支煙之后。我注意到,從進來,不,從在街上看到她的那一刻開始,她手中的煙就沒有斷過。眼見著剛點著,猛吸了幾口,還剩著好長一截,她再拿出一支新的,把剩下的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仿佛那燃著的煙頭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她不能忍受黑暗,哪怕只有片刻。又或許,她點煙時,火機呲溜燒過煙頭那一刻,能讓她得到片刻的安寧??傊?,她坐在的桌子腳下,已經(jīng)扔了七八個煙頭了。一鍋只出一碗面,我讓了。但女人朝我舉了舉手中的煙,說:“你先吃吧?!蔽也趴吹剿榈氖切∧繕?,大約十六一盒,流行在福來街之外的一種香煙。倒是很配她紋絲不亂挽起的發(fā)髻、齊整干凈的衣服,以及腕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罪?。我只能看著老板把面端到了面前,拿出浸在湯里的大拇指,在那塊密不透風(fēng)的黑色圍裙上把它擦干凈,回到廚房去做下一碗。
不得不承認這碗面的賣相是讓人滿意的,如果是外賣,看到這樣的成品我很難保證自己不會回購。老板把燴面扯得很細很薄,比我自己在家里做的好多了,盡管買的是一樣的面片,手上的功夫卻是買不來的。面上頭片了幾片牛肉,還撒了一些碎香菜,顏色煞是好看。我看了一眼筷簍里的筷子,還是選擇了一次性用具。盡管它不環(huán)保,但我需要說服自己過去心里這一關(guān)。上下一翻攪合勻了,里面還有海帶千張,以及粉條。只是不知道剛剛掉到地上的粉條,是在我的碗里,還是在下一碗里。就是這樣,我壓根不覺得它可能會躺在垃圾桶里。
“我最后悔的事兒,就是信了他的話。我明明感覺他心臟是有問題的,但是信了他,沒把他送去醫(yī)院?!彼掷^續(xù)講起來。我不知道她說的“他”是哪個,是她的母親嗎?但我不會問,我向來都沒有窺探別人隱私的興趣。
但是我很快知道那不會是她的母親,因為她說:“我每天都很注意他的。我白天要去醫(yī)院看俺媽,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問他今天咋樣,有沒有摔倒?有沒有摔倒?要是摔倒了,就得趕緊去醫(yī)院。之前隔壁家老白的嫂子,就是摔了一跤,肺衰竭死了?!蔽蚁胨赡苁钦娴暮苛?,剛進來的時候,她說的是人感冒了會肺衰竭,聽著沒覺得有什么問題,怎么這會子摔跤也能摔出肺衰竭了?
“妮兒,你不懂這哩?!蔽蚁胨墓适聭?yīng)該講給過好多人,也被人質(zhì)疑過,不然她怎么知道此刻我十分想要反駁她?!八撬ぶ⊥攘?,那有穴位,俺們俗稱叫‘人的第二心臟’。那個血栓,不到十五分鐘,就從小腿直直跑進肺里了,人當(dāng)場就死了?!蔽覍⑿艑⒁傻卮蜷_百度,確實是有這種說法。我有些為自己的妄自推斷感到羞愧,而她還在繼續(xù)說著?!鞍忱项^之前是腦血栓,我花了好多錢才給他治好的,就是走路顛顛簸簸的,真是生怕他摔了。所以他再煩,我也得問他今天摔了沒有?他忘性大,萬一忘了就大麻煩了。我還老是跟他講,你要是走不動了,哪怕前頭是泥地,你待在那里或者打里頭滾過來都行。衣服臟了好洗,人別出事就好??汕f千萬不能摔!”
或許老白家嫂子摔死了這件事兒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畢竟是親眼看著一個人在那么短的時間內(nèi)死去,僅僅是因為摔了一跤。也或許是經(jīng)歷了一次差點失去丈夫的恐懼,才讓她更加恐懼。她在說起這些事兒的時候,明顯地罩上了哀傷情緒。那情緒正具象為煙霧,從指尖飄過她的臉,緊緊地將她纏住,久散不去。
“有時候說多了,他還煩。他說街上鄰居見到他都只會說別摔了別摔了,好像成口頭禪了,還不是因為我天天這么說他?你看看這叫什么話!他還說夢里頭走路碰見一條小狗,打他旁邊過的時候,都會突然開口對他說,別摔著了??蛇€是有這么一天?!彼曼c上一根煙,猛地吸了兩口,用手把煙拂散了,好像努力把自己從煙霧里拽出來,“我千防萬防,這一天還是來了?!?/p>
我停下手里的筷子,盯著她手里的煙,覺得是到故事的高潮了。我的心率突然加快。
“他還是摔了?!彼鋈怀覕[一下手,好像是想阻止我說話,怕我打斷她。我趕緊把自己的目光挪回碗里。
“鄰居們給他送回了家。我那一天都特別緊張,給他倒水的時候、吃晚飯的時候、睡覺之前都在問他到底有沒有不舒服?他說沒有一點事兒,我還是不放心啊,我說騎車帶你去醫(yī)院看看吧?妮兒,你不知道,他是最討厭聽120 的聲音,他老說那一聲一聲的,是催他的命?!?/p>
“他一聲不吭鉆進被子里,翻了個身,不搭理我。妮兒啊,打他癱了,我就沒見他翻過這么利索的身兒?!彼贮c了一根煙,火苗差點燒到眼睛,她也沒在意?!暗搅艘估?,他突然坐起來,圍著床轉(zhuǎn)了幾圈兒,又上床睡了。我想著這是不對了,趕緊叫了救護車,送的路上人就死了。我怎么就信了他的話?摔跤了,就得立刻去醫(yī)院!”
我看著她,突然感到悲傷著她的悲傷,該說句什么話安慰她一下??墒俏也恢涝撊绾伍_口,因為我即使已經(jīng)進入到她的故事里,還是有一種抽離的感覺。她的丈夫最終還是死了,像她一直害怕的那樣死去了。但在她的敘述里,那死好像只是一個過程,而不是結(jié)果,而這個過程將會無限期地反復(fù)出現(xiàn)。她像懷揣著一部電影,維持著那樣的敘述姿勢,陷在自己的回憶里。
直到老板把她的面端上來?!安贿^我閨女說,那是她爹的命?!彼|女的話一定成為這個故事的一部分,陪著她度過了好些個日子。那份遺憾直到現(xiàn)在都沒能完全釋懷,只能靠復(fù)述來開解自己?!斑@些年,可能他自己習(xí)慣了??稍谕馊说难劾铮粋€跛子,活得多艱辛?!彼f完這句,踩滅了煙,呼呼嚕嚕開始吃面。
老板又坐在笊籬前,拿起一把長葉菜,問她道:“老白家的大嫂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嗎?”“是啊是啊,死了好幾年了。不過也應(yīng)該,她們那幫人下三著呢,打個麻將凈玩些手段把戲?!彼灾?,頭也沒抬。
老板沒接她的話,好像同意了她說的“不過也應(yīng)該”。我覺得這多少有點不近人情,即使打牌有點下三兒,也罪不當(dāng)死吧?然后我聽老板又對她說道:“以前總覺得老白的脾氣怪,他那個兒子比他還要古怪些?!敝袊苏f話慣用這種委婉的方式,提出一個兩人都感興趣的話題,繞到自己想說的話上。福來街的人與別的地方不同的是,真要是繞不上去,也就直說了:“前兩天我看到老白接送他那小孫子,叫他兒子好一通呲噠?!薄澳膩淼牡览?!幫他接送孩子,還得挨他的罵?”她端起碗來喝碗底的湯,最后半句話淹沒在湯里。
老板剛要說些什么,屋外來了一群人,三四個小青年,要吃飯。老白家的故事該留給他們?nèi)ヂ牎?/p>
我付完錢出來,聽見那個女人對老板說:“你家門口的臺階可得注意,容易摔著人。”話音還沒落到地上,我從最后一節(jié)臺階踩空了,差點沒摔個屁墩兒。
對面的一個小裁縫鋪里,凳子上坐著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小男孩,他的校服褲子在老板娘的手里。大概是掛破了,不敢叫家長知道。我也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初中時我們學(xué)校的凳子還是木質(zhì)的,流轉(zhuǎn)了好些年,用來固定的釘子時不時就會在凳面上探頭。每次母親把補好的褲子扔給我時,總是告誡我這是最后一次,再弄破就只能穿破褲子上學(xué)。放學(xué)時我依然不負眾望地回到家,帶著我的破褲子。不是沒放在心上,我每次坐下的時候都很認真地看了,確保釘子是沒有起來的,只是防不勝防。這種情況在我讀高中時才得到改善,因為那時我住校了,不必每天因為褲子被耳提面命,反而沒有再被掛破。所以坐在那里的小朋友,不必難過呀,誰沒有經(jīng)歷過不敢面對家長的時候呢?我在心里悄悄對他說。
太陽還是那么讓人舒服,店鋪的排風(fēng)扇齊刷刷地運轉(zhuǎn),香味兒爭搶著福來街有限的空間,往行人的鼻腔里竄。我戴上耳機往回走,在上電梯的時候,睜大眼睛看看有沒有一個臺階,抬高了腳跨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