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斯坦]馬哈茂德·達(dá)爾維什 薛慶國 譯
只要有一條活路,我們也愛生命
在兩位烈士之間,我們起舞
搭起一座紫羅蘭的宣禮塔,或是一棵棗椰樹
只要有一條活路,我們也愛生命
我們從蠶繭上拈來一線絲縷
用它建造我們的一片天空
為這漂泊編織圍欄
我們打開花園的門扇,讓茉莉花綻放街頭
帶去一個美麗的白晝
只要有一條活路,我們也愛生命
我們在生息之地種下速生的植物
我們在生息之地收獲死者
我們在長笛里吹入遙遠(yuǎn)遙遠(yuǎn)的色彩
在過道的泥土上描畫馬的嘶鳴
用一顆顆石子,我們寫下自己的姓名
啊,閃電,請照亮我們的夜晚,照得更加明亮!
只要有一條活路,我們也愛生命
(譯自《更少的玫瑰》,1986)
那個疾步而行的女人,頭頂羊毛毯和水罐,
右手牽一名男童,左手拽著他姐姐,
身后跟著一群受了驚嚇的山羊……
那婦人正從狹窄的戰(zhàn)場,
逃往一個并不存在的避難地。
六十年前我就認(rèn)識她。
她是我的母親,
那時把我落在一個岔路口,
還有一籃干餅、一支蠟燭,
一盒被露水沾濕的火柴。
此刻我在電視屏幕上看到的那位
處于同樣場景的女人……
四十年前我就認(rèn)識她。
她是我的姐姐,
繼續(xù)著她母親——我母親——在漂泊中前行的腳步:
從狹窄的戰(zhàn)場,向一個
并不存在的避難地逃亡。
那位我明天將在相同場景中看到的女子,
我也認(rèn)識她。
她是我的女兒,被我置于詩歌的中央。
我讓她學(xué)習(xí)走路和飛翔,飛越過那樣的場景,
但愿她能引發(fā)觀眾的贊賞和槍手的失望。
因為一個精明的朋友對我說:
該是轉(zhuǎn)變的時候了,只要我們有可能,
我們就該從一個被同情的話題……
轉(zhuǎn)變?yōu)橐粋€被人羨慕的存在!
(譯自《蝶之痕》,2008)
詞語啊詞語……一片片樹葉掉落。
一片片樺木樹葉,蒼白而孤單地
在街旁掉落。那街道
自戰(zhàn)爭結(jié)束便已廢棄。友善的鄉(xiāng)下人,
或獨自一人、或成群結(jié)伴地
在都市的人行道入睡。
街上走來一位詩人,
他心頭有個天堂之孔,
眼中有一片往昔的草原,
他走在自己的廢墟上,
像樹葉一樣輕飄而行,
也像樹葉一樣變黃了、紅了。
他胡言亂語,像是受到了天啟:
旅行中的燕子??!
在我姐妹之前你已是我的姐妹,
我尚未走遠(yuǎn),
我有兩翼短翅,有一對飄在風(fēng)中的時間。
詩人還說:秋日的旅程
已經(jīng)開始,大地是干渴的。
他祈禱:祖國啊,在我母親之前你已是我的母親,
在我父親之前你已是我的父親。
然后他安慰自己:
掉落的葉子,小樹的葉子,
絕不像塵土般無益,
這是旅程,是回歸和意義。
用不著詩人,
去寫一首用詞輕盈的秋日詩篇,
這片枯萎的樹葉,豈不就是詞語?
(譯自《我不想結(jié)束這首詩》,2009)
為了形容杏花,花卉百科全書
幫不上忙,字典也幫不上忙
話語會劫持我進(jìn)入修辭的羅網(wǎng)
而修辭只會傷害意義,贊美創(chuàng)傷
猶如男性想要把持女性的情感
我只是那回聲
杏花怎么會在我的語言里閃亮?
它是透明的,猶如一次水汪汪的微笑
從枝頭含羞的露珠萌發(fā)
它是輕盈的,猶如一個白色的音階
它是柔弱的,猶如瞬間之念
閃過指尖
可我們就是無法記述
它是濃縮的,猶如一行詩句
卻不是用字母記錄
為了形容杏花,我該一次次拜訪
無意識,由它把我引向掛在樹上的
有情感的名詞。它叫什么?
這個隱含了空靈詩意的事物叫什么?
我該去穿越引力和話語
以便感受詞語的輕靈,當(dāng)詞語變成
低吟的幻影,由我塑造,也把我塑造
透明的,白色的詞語
它不是祖國不是流亡地
它是潔白對描述杏花的酷愛
它不是白雪不是棉花,沒有那么
清高,沒有凌駕在各種事物和名稱之上
如果一位作者,成功地寫出
一段形容杏花的文字,霧靄就會消散
山巒便會顯現(xiàn),整個民族都會說:
就是它
這就是我們國歌的歌詞!
(譯自《宛若杏花或更遠(yuǎn)》,2005)
星辰的意義,
無非在于
它教會我閱讀:
我的一種語言在天上,
在人間也有我的語言。
我是誰?我是誰?
我不想在此作答。
也許一顆星將隕落在它的倒影上,
也許栗子樹林將托舉我,
在夜晚,向著銀河扶搖而上,
并對我說:在這兒,留下!
詩篇在上,它可以
教授我它的所愿所想,
例如在神話之間
如何打開門窗,
整理家務(wù)。
它還可以迎娶我,過一段時光。
父親在下,拿著一株
千年橄欖,
既不屬東方,
也不屬西方。
或許父親躲過了征服者的侵?jǐn)_,
他稍稍安撫我,
為我采來一支郁金香。
詩歌正離我遠(yuǎn)去,
進(jìn)入一座海港。
那里的水手愛戀美酒,
同一個女人絕不找兩回。
沒有什么,令他們懷舊感傷!
我還未曾因愛而死。
可當(dāng)一名母親看見兒子凝視康乃馨的目光,
她會擔(dān)心花瓶受傷;
于是她黯然淚下,在一場變故發(fā)生前
阻之于未然,
然后她又落淚,把我從布滿圈套的路上
活著拽回,所以我還活在此間。
詩歌介于中間的中間。它可以
用姑娘的雙乳點亮黑夜,
可以用一只蘋果照亮兩具身軀,
它可以,用梔子花的吶喊,
令祖國回歸!
詩歌就在我手心。它可以
用手工
打理神話的事務(wù)。
但自從發(fā)現(xiàn)了詩歌,我就放逐了自己,
向它問個不停:
我是誰?
我是誰?
(譯自《為何你將馬兒獨自拋下》,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