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存世 童文成
(1.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文物考古研究所 2.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固原博物館)
〔內容提要〕 寧夏中衛(wèi)常樂漢墓出土骸骨經體質人類學鑒定,5座墓的骸骨具有明顯的歐羅巴人種特征。這5座墓的墓葬形制、隨葬遺物和喪葬習俗與西漢中原地區(qū)的完全一致,證明他們完全漢化。這些墓葬應是漢武帝時期從中原地區(qū)移民屯墾戍邊之移民及后裔墓,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西漢時期中原地區(qū)已有歐羅巴人種與漢族交往、交流,最終交融。
寧夏中衛(wèi)常樂漢墓出土人體骸骨經體質人類學研究,發(fā)現5例歐羅巴人種①,《寧夏中衛(wèi)市常樂西漢墓發(fā)掘簡報》也刊登于本刊,墓葬年代在西漢中晚期②。本文結合簡報,通過墓葬形制、隨葬遺物及喪葬習俗等對5座墓葬所反映的文化、民族關系等做一探討,不妥之處,請批評指正。
常樂漢墓發(fā)現的5座歐羅巴人種墓,為了便于對其葬俗及所反映的文化進行討論,現將墓葬的形制、隨葬遺物等統計如表一。
表一 歐羅巴人種墓統計表
續(xù)表一
由表一可知,這5座墓的形制分為豎穴土坑墓和帶豎穴墓道的土壙墓,均有木棺。豎穴土坑墓共4座,1座(08ZCM5)為木槨墓,1座(08ZCM12)磚槨,1座(08ZCM13)土槨,另1座(08ZCM7)在二層臺上發(fā)現鋪竹席的痕跡,說明在回填墓穴之前先用竹席平鋪于二層臺上與木棺分隔。帶豎穴墓道的土壙墓1座(02ZCBM9),墓室內建木槨,為雙人合葬。豎穴土坑木槨墓是西漢時期中原地區(qū)、楚地和關東等地流行的墓葬形制。磚槨最早出現于陜西臨潼秦陵附近戰(zhàn)國晚期至秦末墓中,論者多認為是修建秦始皇陵園的工匠或管理者之墓③。西漢中期以來,在山東、河北、陜西、內蒙古等地均有發(fā)現,尤以魯北發(fā)現最多,形制多樣,是該地區(qū)西漢中晚期流行的墓葬類型④。因此,也有學者認為,在陜西等地發(fā)現磚槨墓的主人應為山東移民⑤。土槨是在二層臺上平鋪木板形成的一種新的槨制,系木槨的簡化,既沿襲了木槨的形制和含義,又節(jié)省了木料,屬于一種新出現的槨制?;靥钋霸诙优_上平鋪竹席,其功能與木槨、磚槨和土槨的功能相同,旨在隔絕填土形成一個單獨放置木棺、隨葬品的空間。豎穴墓道土壙墓也是漢代中原地區(qū)流行的一種墓葬形制,在土壙內建造木槨并合葬也流行于西漢中晚期。因此,這5座墓葬的形制是西漢普遍流行的墓葬形制,而且也是常樂漢代墓地的主要形制。
隨葬遺物有陶器、銅器、漆器,數量較少。02ZCBM9和08ZCM5隨葬遺物最多,均為11件,其中02ZCBM9隨葬陶器10件、漆器1件,08ZCM5隨葬陶器6件、銅器2件、漆器3件。08ZCM7隨葬遺物最少,僅1件陶罐。陶器以陶罐為主,器物形制有高領罐、侈口罐、折沿罐、矮領罐,次有陶缽。漆器能辨明形制者有漆盤和漆耳杯,銅器有銅盆、銅帶鉤和銅飾件,其中,銅飾件背面有環(huán)狀紐,正面為獸面。陶罐、漆盤、漆耳杯、銅帶鉤、銅盆等是中原地區(qū)西漢墓葬習見的器形,也與常樂墓地西漢時期墓葬出土的陶器形制相同。隨葬遺物主要放置于腳端,也是常樂漢代墓地放置隨葬遺物的普遍位置。02ZCBM9為雙人合葬,陶器放置于雙棺間和南棺南部(腳端),而南棺的骸骨為具有明顯歐羅巴人種特征的男性,這種將隨葬遺物多放置于男性處而反映出的重視男性的習俗,也見于中原、關東和河西地區(qū)等漢墓中。
08ZCM5、08ZCM12的骸骨用紡織物包裹捆扎,其中,08ZCM5保存較好,遺骸整體用織物包裹,最外層為較薄的淺黃色粗布,其內為褐色衾,衾里為麻布、衾面為絲綢、中間填充絮狀物。骸骨用衾包裹后豎向用棉線縫合,再用細麻繩分別在頸肩、腰、腿處橫向捆扎,在中部打結。08ZCM12的紡織物嚴重碳化,經辨識表為絲織品、里為粗麻布,包裹后用麻繩在頸、上臂、腰、大腿處各橫向捆綁一道。這種對尸骸包裹捆扎的葬俗是漢代流行的裝殮禮俗——絞衾,即給死者穿衣后裹衾用繩索捆扎,有小殮絞和大殮絞之別。小殮絞是在死者的室內舉行?!秲x禮·士喪禮》記載:“絞,橫三,縮一?!编嵭ⅲ骸敖g,所以收束衣服為堅急也,以布為之?!贝髿毥g在前堂進行,《禮記·喪大記》云:“大斂布絞,縮者三,橫者五。”由于08ZCM5出土的衾、衣服等保存狀況較差,他們的具體式樣和數量難以詳知,也難以辨明屬于小殮絞還是大殮絞,但屬于絞衾禮俗是肯定的。這種絞衾禮俗在馬王堆漢墓和甘肅河西漢墓中也有發(fā)現。湖南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是吳姓長沙王國丞相利倉之妻的墓,尸骸從頭到腳層層包裹各種衣服、被和絲織品后用絲帶橫向捆扎九道⑥,而甘肅武威磨咀子48號西漢夫婦合葬墓,男性尸骸殮衣后用麻繩捆扎四道、女性用絲帶捆扎三道⑦,前者屬于貴族階層,后者屬于普通平民,說明絞衾禮俗是漢代流行的一種喪葬習俗。
喪葬習俗是一個民族文化的深層體現,中衛(wèi)常樂5座歐羅巴人種墓的墓葬形制、隨葬遺物和絞衾禮俗完全是漢代的喪葬習俗,未見域外文化遺物和葬俗,證明這5個歐羅巴人種在文化習俗上已完全漢化。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寧夏大部分地區(qū)為游牧民族的游牧之地,在寧夏戰(zhàn)國秦長城以北地區(qū)發(fā)現了大量的春秋戰(zhàn)國墓葬,墓葬形制以豎穴墓道洞室墓為主,洞室呈斜坡狀,墓主人頭向多朝東,隨葬歐亞草原盛行的馬具、兵器和動物牌飾,并廣泛用馬、牛、羊的頭骨和蹄骨殉葬⑧,經體質人類學研究,屬于北亞蒙古人種⑨。這種墓葬形制、隨葬遺物和殉牲的習俗與上述5座漢代歐羅巴人種墓有別,顯然這5座墓不是當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墓葬的傳承和沿襲。漢武帝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始,西漢對匈奴進行了三次大規(guī)模的征伐戰(zhàn)役,伴隨著戰(zhàn)爭的勝利匈奴渾邪王率部內附,漢政府在西北設置5個屬國以安置,在寧夏者為北地屬國(后稱安定屬國),治三水縣,今寧夏同心縣的紅城水古城⑩,于是,有研究者認為,這5座歐羅巴人種墓是內附匈奴中的歐羅巴人,屬于匈奴族群。如果從匈奴族群的構成分析,其中包含部分歐羅巴人是合理的。但是,北地屬國(后稱安定屬國)的匈奴墓地為同心縣同心倒墩子墓地,時代在西漢中晚期,以偏洞室墓、殉葬動物的頭骨和蹄骨、隨葬具有匈奴族特征的長方形銅牌飾、陶罐、飾件為主要特征,盡管有漢化的傾向,但濃郁的北方草原葬俗非常明顯。李家套子墓地為東漢時期南匈奴墓地,葬俗已顯漢化,但隨葬透雕銅牌飾、較多的銅、骨飾件和海貝,還透露出頑強地沿襲本族葬俗。這與常樂墓地5座完全實行漢代葬俗的歐羅巴人種墓葬有別,說明這5個歐羅巴人種并非西漢時內附的匈奴族群。
漢武帝從中原地區(qū)向西北邊地移民屯墾戍邊,可考的就達82.5萬人,漢文化隨即進入寧夏中北部地區(qū),寧夏中北部迎來了農業(yè)文明的繁盛時期,常樂墓地是移民戍邊之人及其后裔的墓地,因之5座墓中的歐羅巴人種也是隨移民而到今中衛(wèi)地區(qū),這意味著中原地區(qū)最遲在西漢時期就有歐羅巴人種生息。其實,考古發(fā)現中原地區(qū)自商周始有西方胡人的藝術造型,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了13件圓雕玉人,據考古報告,標本 372、377 均帶有發(fā)辮,標本 374 高鼻梁、眼窩深陷;而李濟對婦好墓和商代墓葬出土的上千例人骨標本進行了體質人類學研究,發(fā)現人骨標本中具有外來人種的特征。西周時期甘肅靈臺白草坡墓地出土了1件青銅戟,裝飾一個人物頭像,深目高鼻,似披發(fā),臉上有一處“ω”形紋飾;陜西扶風西周宮殿遺址出土了兩件蚌雕人頭像,深目高鼻、直發(fā),頭頂被削平,刻一個“十”形符號,其族屬有大月氏、獫狁、塞種等。漢代,具有異域民族特征被稱為“胡”的形象在山東畫像石墓中多有發(fā)現。長清孝堂山石壁西祠帶有“胡王”榜題的畫像石;微山兩城出土帶有“胡將軍”題記的畫像石,在胡漢交戰(zhàn)圖中,有一位深目高鼻、頭戴尖頂帽的騎者,其旁刻“胡將軍”三字;山東蒼山元嘉元年畫像石墓,有“前有功曹后主簿,亭長騎佐胡使弩”的題記,這一內容在畫像石上表現了出來,車馬過橋圖的最左端,有一尖帽胡人騎馬回首張弩射箭;山東莒縣東莞鎮(zhèn)出土的畫像石,一位持杖人領著兩位頭戴尖頂帽的人覲見建筑間的人物,頭戴尖頂帽之人刻有榜題“隸胡”二字。藝術題材來源于現實社會,這說明商周始有胡人進入中原地區(qū),至漢代社會中更為普遍。
體質人類學的研究結果表明,距今3800年的青銅時代或更早時期,高加索人種進入新疆境內,東西方人群在新疆東部地區(qū)曾有過大規(guī)模的基因交流與融合,而秦漢以前甘青寧地區(qū)考古發(fā)現的古代人群,毫無例外都屬于蒙古人種。但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現象是婦好墓和1000多座商墓中含有外來人種的特征,考古也發(fā)現商周時期的外來人種形象,這說明商周時期已有外來人種進入中原地區(qū),與商人有著基因的交流和融合,同時,商周時期的工匠以這些外來人種的形體作為藝術符號,制作出含有某種意義的美術作品。至漢代,被稱為“胡人”的藝術形象在中原、西南、華北等地大量出現,反映出“胡人”形象在漢代藝術中廣泛存在,同時反映出“胡人”在漢代社會中的存在,因為,藝術來源于社會生活。
“胡人”在漢代指代匈奴成為學界的共識,匈奴族的構成中包含歐羅巴人種,但內附之匈奴族,西漢在寧夏設置北地屬國(后稱安定屬國)安置,上文已述有專門的墓地,墓葬形制、遺物和葬俗與漢墓有別,而且內附的匈奴與差不多同期移民至中衛(wèi)的漢民通婚,在葬俗方面被完全漢化是不可能的。常樂墓地中的5座歐羅巴人種墓,葬俗完全漢化,2012年在中衛(wèi)宣和墓地發(fā)現的12SCM7合葬墓,男性60歲左右屬歐羅巴人種,女性40歲左右屬蒙古人種,葬俗也完全漢化,反映出當地民族深度融合的特征。
常樂墓地是漢武帝時期從中原地區(qū)移民戍邊而形成的移民及其后裔的墓地,這5例歐羅巴人種系當時隨移民而來,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西漢時期中原地區(qū)已有歐羅巴人種與漢族交往、交流,最終交融。
注 釋:
② 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文物考古研究所、中衛(wèi)市文物管理所:《寧夏中衛(wèi)市常樂西漢墓發(fā)掘簡報》,《北方文物》2023年第2期。
③ 武麗娜:《臨潼發(fā)現的磚槨墓研究》,《秦始皇帝陵博物院2012》,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236頁;王望生:《秦始皇陵園北側吳中墓地磚槨墓分析》,《秦始皇帝陵博物院2017》,三秦出版社2017年,第392頁。
④ 鄭同修、楊愛國:《山東漢代墓葬形制初論》,《華夏考古》1996年第4期。
⑤ 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西安北郊萬達廣場漢代磚槨墓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17年第1期。
⑥ 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文物出版社1973年,第30頁。
⑦ 甘肅省博物館:《武威磨咀子三座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2年第12期。
⑧⑨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彭陽縣文物管理所:《王大戶與九龍山——北方青銅文化墓地》,文物出版社2016年;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寧夏固原楊郎春秋戰(zhàn)國墓地》,《考古學報》1993年第1期;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寧夏彭堡于家莊墓地》,《考古學報》1995年第1期。
⑩ 魯人勇、吳忠禮、徐莊:《寧夏歷史地理考》,“三水縣”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