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聲
今天又想到了我那書房的窗子。說起窗子,那真是人類穴居之后一點靈機的閃耀才發(fā)明了它。它給你清風(fēng)與明月,它給你晴日與碧空,它給你山光與水色,它給你安安靜靜地坐窗前,欣賞著宇宙的一切。一句話,它打通你與天然的界限。
窗子的功用雖是到處一樣,而窗子的方向,卻因各人的嗜好而不同。我獨喜歡北窗,那就全是光的問題了。說到光,我有一種偏向,就是不喜歡強烈的光而喜歡清淡的光,不喜歡敞開的光而喜歡隱約的光,不喜歡直接的光而喜歡反射的光。就拿日光來說吧,我不愛中午的驕陽,而愛“晨光之熹微”與落日的古紅。一片平原的光海,總不及山陰水曲間光線的隱翳,或枝葉扶疏的樹蔭下光波的流動。反光更比直光來得委婉,“殘夜水明樓”是那般的清虛可愛,而“明月照積雪”則使你感到滿目清暉。
不錯,特別是雪的反光,在太陽下是那樣霸道,而在月光下卻又這般溫柔。其實,雪的反光在陰陰天宇下,也蠻有風(fēng)趣。特別是新雪的早晨,你一醒來,全不知道昨宵降了一夜的雪,只看從紙窗透進(jìn)滿室的虛白,便與平時不同。那白中透出銀色的清暉,溫潤而勻凈,使屋子里平添一番恬靜的滋味。披衣起床且不看雪,先掏開那尚未睡醒的爐子,那屋里頓然煦暖,然后再從容揭開窗簾一看,滿目皓潔,庭前的樹枝都壓垂到地角上了。望望天,還是陰陰的,你就知道,這一天會比平常更幽靜。
至于拿月光與日光比,我當(dāng)然更喜歡月光。在月光下,現(xiàn)實的世界退縮了,想象的世界放大了。我們想象的放大,不也就是我們?nèi)烁竦姆糯??放大到感染一切時,整個的世界也因而富有情思了?!笆栌皺M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比之“晴雪梅花”更為空靈,更為生動;“無情有恨何人見,月亮風(fēng)清欲墮時”比之“枝頭春意”更富深情與幽思;而“宿妝殘粉未明天,總立昭陽花樹邊”也比“水晶簾下看梳頭”更動人。
光度影響了態(tài)度。強烈的光使我們將一切看得清楚,卻不一定使我們想得明透;使我們有行動的愉悅,卻不一定使我們有沉思的因緣;使我們像春草一般地向外發(fā)展,卻不能使我們像夜合花一般地向內(nèi)收斂。強光使我們與外物太接近了,留不得一分想象的距離。文藝的創(chuàng)造,決不是一些外界事物的堆攏,而是事物經(jīng)過個性的熔冶、范鑄而產(chǎn)生的作物。強烈的光與一切強有力的東西一樣,它壓迫我們的個性。
因此,我便愛上了北窗。南窗的光強,固不必說,就是東窗和西窗也不如北窗。北窗放進(jìn)的光是那般清淡而隱約,反射而不直接。說到反光,當(dāng)然便到了“窗子以外”了。我不敢想象窗外有什么明湖或青山的反光,那太奢侈了。我只希望北窗外有一帶古老的粉墻,最低限度地要老到透出點微黃的顏色;假如可能,古墻上最好生幾片青翠的石斑。這墻不要去窗太近,太近則逼窄,使人心狹;也不要太遠(yuǎn),太遠(yuǎn)便不成為窗子屏風(fēng);去窗一丈五尺左右便好。如此古墻上的光輝反射在窗下的桌上,潤澤而淡白,不帶一分逼人的霸氣。這種清光絕不會侵凌你的幽靜,也不會擾亂你的運思。
假如,你嫌這樣的光太樸素了些,那你就在墻邊種上一行疏竹。有風(fēng),你可以欣賞它婆娑的舞姿;有月,你可以欣賞窗上迷離的竹影;有雨,它給你平添一番清幽;有雪,那素潔,那清凈,都是你清寂中的佳友。即使無月無風(fēng),無雨無雪,紅日半墻,竹蔭微動,掩映于你書桌上的清暉,泛出一片青翠,幾紋波痕,那般的生動而空靈。你書桌上滿寫著清新的詩句,你坐在那兒,縱使不讀書也“要得”。
(摘編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品味人生》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