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朋
長期以來,很多學者都按照馮友蘭、朱伯崑等先生的觀點來剖判《周易》①與陰陽觀念的關系,即《周易》與陰陽觀念二者最初互不相干,只是經(jīng)過《易傳》的闡釋,晚至戰(zhàn)國時代“陰陽就與《易經(jīng)》從根本上結合起來”[1]121,或者說“以‘陰陽’觀念解易當出于戰(zhàn)國時期”[2]。實際上這種看法大有可商之處。金景芳先生就曾經(jīng)表示過不同見解,他認為陰陽是成書于殷末周初的《周易》的“貫穿在一切方面的基本思想。表明《周易》的作者,已經(jīng)明確地認識到這條真理,并有意識地假借卜筮的外殼把它體現(xiàn)出來”[3]56。可惜金先生的這些真知灼見在40多年前的那篇文章中并沒有充分完整地加以論述?!吨芤住放c陰陽觀念實際上是融合一體而不可分離的,筆者認同金先生的這一見解。謹以此文對這一看法進行更加充分的論述,其中重點要說明成書于商末周初的《周易》對陰陽觀念所作的三重表述。
陰陽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中最具魅力的內(nèi)容之一,其淵源深遠,至今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特別是在中醫(yī)理論和實踐中居于不可動搖的重要地位。
現(xiàn)當代很多學者都按照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的說法來厘定陰陽一詞的本義,即根據(jù)陰、陽二字原指日光的向背就認為陰陽一詞原意也是日照的向背。這種說法明顯混淆了“陰陽”作為一個詞和陰、陽作為兩個字在含義上的巨大差異,也與先秦典籍所載不合,進而人為地把陰陽觀念的出現(xiàn)時間延后了。在春秋時期的古籍之中,實際上很難找到按照“日照的向背”這種含義來使用的陰陽一詞。比如《詩·大雅·公劉》“相其陰陽,觀其流泉”中的陰陽一詞誠然可以解釋為山丘的北面和南面,但是如果把陰陽作為一個根本性的思想觀念來看待的話,那么在這個詩句里,陰陽一詞的含義實際上已經(jīng)非常接近于后代所說的堪輿風水了——當然,堪輿風水的理論核心就是陰陽觀念。此外,把《國語·周語上》的“陰陽分布,震雷出滯”中的“陰陽”解釋為明暗或日夜明顯不恰當。還有《左傳·僖公十六年》對“六鹢退飛,過宋都”的解釋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顯然這里所說的“陰陽之事”不會是明暗日夜之事。就思想考察或哲學研究而言,“陰陽”概念既然在先秦時代就已經(jīng)被廣泛使用,那么作為一個哲學范疇或思想觀念,就不可以僅僅通過幾百年后漢代學者對陰字或陽字所作的某種訓詁而厘定其本義、限定其淵源,更何況現(xiàn)當代文字學研究已經(jīng)證明,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對很多漢字的解釋并不符合先秦時代文字演化的實際情況。
從根本上來說,對先秦時期的陰陽觀念進行研究,很可能不適合套用進化論的模式來進行解釋。所謂從春秋時期的陰陽觀念,即“指兩種相互對立的氣或氣的兩種狀態(tài)”,到戰(zhàn)國時期的陰陽觀念,即“世界上兩種最基本的矛盾勢力或屬性……并認識到陰陽的相互作用對萬物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重要意義”[4],這種累進模式很可能是不存在的,不僅僅是因為二者的界限非常模糊。把陰陽觀念作為一個先秦時期連續(xù)不斷甚至是一以貫之的思想脈絡來加以考察,這應該更加符合歷史事實。
一般來說,陰陽觀念的基本內(nèi)涵是:世界(宇宙)由陰和陽兩種基本物質(氣)組成,陰和陽兩種基本物質(氣)互相對立、互相依存、互相轉化。顯然,作為一種具有抽象意義的思想方法,陰陽觀念既可以被這樣陳述,也可以被那樣表達。雖然表達方式多樣,但是就核心而言,陰陽觀念有兩個要點:其一是一分為二,即把整體分為兩個相對獨立的部分;其二是對立轉化,即兩個相對獨立的部分之間存在著互相作用和互相轉化的關系。就這核心內(nèi)涵來說,陰陽觀念也可以被理解為對立的統(tǒng)一、矛盾或辯證法的核心[3]55-59。
與《詩經(jīng)》《尚書》《禮記》等先秦典籍不同,《周易》是唯一一本由卦象符號和文字共同組成的古代典籍,而且卦象符號還是其最為重要的內(nèi)容。卦象符號和卦象符號的變化關系是《周易》的主要邏輯結構,也是陰陽觀念的符號表達。
1.《周易》文本中的卦象與卦象變化
整體來說,《周易》文本的邏輯結構是以六十四卦為經(jīng)而以六十四卦的變化為緯的符號—文字系統(tǒng),文字從屬于卦象符號,即所謂的卦辭和爻辭都從屬于卦象符號和卦象符號的變化。
春秋時期的歷史典籍《左傳》《國語》中有22條關于《周易》的記載,它們詳細地說明了當時《周易》的文本體例和邏輯結構,其中尤以《左傳·昭公二十九年》中的這條引用實例最具說服力:
秋,龍見于絳郊……對曰:“……龍,水物也……《周易》有之,在《乾》之《姤》,曰:‘潛龍勿用?!洹锻恕吩唬骸婟堅谔?。’其《大有》曰:‘飛龍在天?!洹秹吩唬骸糊堄谢凇!洹独ぁ吩唬骸娙糊垷o首,吉?!独ぁ分秳儭吩唬骸垜?zhàn)于野?!舨怀σ姡l能物之?”②
很明顯,蔡墨的講述完全沒有涉及占筮,僅僅是引用《周易》詞句,純粹是對《周易》做“博物志”式的引述。這種引述方式完全能夠說明當時《周易》文本的實際面貌。在春秋時期,周室王權雖然趨于衰微,但是西周禮樂文化傳統(tǒng)大體上還得以保留。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推斷:在西周時期和春秋時代至少存在著一個《周易》的新體例——如果這種體例的版本不是當時《周易》的唯一版本或官方版本的話——它與現(xiàn)在的通行本不同:它的爻辭前面沒有六九爻題,而全部是“某卦之某卦”的格式。具體而言,在西周時期和春秋時代《周易》的體例應該是這樣的:
乾:元亨,利貞。
乾之姤:潛龍,勿用。
乾之同人: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乾之履: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乾之小畜:或躍在淵,無咎。
乾之大有: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乾之夬:亢龍,有悔。
乾之坤:見群龍無首,吉。③
這樣看來,西周和春秋時期的《周易》文本實際上包括兩部分內(nèi)容:第一部分是六十四卦和六十四卦卦辭,這部分內(nèi)容對應著沒有發(fā)生卦象變化的情況;第二部分是“某卦之某卦”所標注的發(fā)生卦象變化的386種情況以及其所附屬的386個爻辭。
由此可以看出,春秋時期《周易》文本中陰陽觀念的符號表達是:首先,經(jīng)過“一分為二”的多次疊加,萬事萬物被分為64種情況來進行討論,就是把整體的“一”分為陰性卦畫“--”和陽性卦畫“—”,再多次疊加成為六十四卦。其次,以六十四卦為基礎,陰陽之間的轉化被表達為六十四卦之間的變化,即本卦到之卦的變化,而這種變化可以進一步細化和分解為386種情況。具體來說,發(fā)生陰陽轉化的情況被分為一爻變(本卦只有一個變爻)和六爻變(本卦六爻皆變)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一爻變,即單一某個爻或由陽變陰或由陰變陽;第二種情況是六爻皆變,即乾卦六爻全部由陽變陰,坤卦的六爻全部由陰變陽。
2.春秋史籍中的《周易》卦象與卦象變化
第一,春秋史籍中的《周易》卦象也主要是六十四卦,就是把整體的“一”分為陰性卦畫“--”和陽性卦畫“—”,再進一步分為六十四卦。
值得注意的是,通過對《左傳》《國語》關于《周易》記載的詳細分析,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本卦以及之卦的八卦卦象是《周易》解說的核心[5]69。因為無論是解說六十四卦卦象、卦辭,還是解說《周易》爻辭、各種非今本《周易》爻辭,以及各種占筮的斷語、判詞,本卦以及之卦的八卦卦象都是最根本的解說根據(jù)。所以雖然《周易》卦象主要是六十四卦,但是其基本卦象卻是八卦卦象。也就是說,《周易》首先是把整體的“一”分為陰陽,再進一步分為八卦,最后以八卦為基礎形成六十四卦。
第二,以八卦和六十四卦為基礎,陰陽轉化被分為4096種具體情況來討論。這是《周易》最核心的內(nèi)容,也是對陰陽觀念最為精細的表達。
從《左傳》《國語》關于《周易》的記載可以看出,《周易》成卦的結果一共有64×64=4096種情況,即本卦有六十四種情況,之卦也有六十四種情況。本卦和之卦的四個八卦卦象的核心地位以及以八卦卦象取象為基礎的解說方法,保證了《周易》在占筮應用中的普遍有效。就是說,在占卦出現(xiàn)多于一爻發(fā)生變爻而無直接對應的爻辭可查,或者是實際情況不適用既有爻辭的時候,仍然可以根據(jù)對應的四個八卦卦象(或者說是兩個六十四卦卦象)得出占筮的結果。甚至可以說,在《周易》作為占筮之書而被創(chuàng)作編纂之時,其卦爻辭撰作的主要根據(jù)就是本卦以及之卦的八卦卦象[5]126-150。
1.大衍之法中的陰陽觀念
《周易》是占筮之書,而大衍之法就是流傳至今的《周易》占筮方法?!兑讉鳌は缔o》對大衍之法有比較詳細的記載,從中不難清理出陰陽觀念的具體表達。
第一,關于“一”分為二,或者說是“一”分為陰陽,在大衍之法的兩個方面體現(xiàn)出來。
首先是占筮操作步驟?!按笱苤當?shù)五十(有五),其用四十有九”,使用《周易》占筮時,手中一共有49根蓍草,這些蓍草必須首先“分而為二,以象兩”。其次是奇偶數(shù)的區(qū)分。奇數(shù)為陽,為天,偶數(shù)為陰,為地,所以從一到十的十個數(shù)字可以按照奇偶分類:“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數(shù)五,地數(shù)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五個奇數(shù)和五個偶數(shù)分別一一對應,再分類相加,就是“天數(shù)二十有五,地數(shù)三十”,而“凡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就是大衍之法的總數(shù)。
第二,通過奇偶數(shù)之間的轉化,陰陽之間的轉化被表達出來。
以大衍之法為基礎而生成的占筮方法現(xiàn)在一般稱之為過揲法。按照過揲法的具體操作,經(jīng)過“一變”“二變”和“三變”的操作之后,占筮者所持的蓍草莖總數(shù)或36,或32,或28,或24。然后以四相除,有以下四種情況:
其一:余36根,有36/4=9,“九”為老陽之數(shù);
其二:余32根,有32/4=8,“八”為少陰之數(shù);
其三:余28根,有28/4=7,“七”為少陽之數(shù);
其四:余24根,有24/4=6,“六”為老陰之數(shù)。
至此,才算獲得了一個爻。其中奇數(shù)是陽,偶數(shù)是陰,而且六是老陰,八是少陰,七是少陽,九是老陽。七、八作為少陽和少陰不變,六、九作為老陰和老陽必然要發(fā)生變化,就是六要變?yōu)槠?,九要變?yōu)榘恕@是《周易》占筮方法的核心,也是對陰陽轉化的獨特表達。
2.數(shù)字卦中的陰陽觀念
第一,有必要理清數(shù)字卦與六十四卦符號二者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
六十四卦符號的本質是卦,其組成單位是卦畫,代表著陰陽。比如1978年湖北江陵天星觀一號墓《周易》、1987年荊門包山二號墓楚簡《周易》和1993年江陵王家臺十五號墓的秦簡《歸藏》、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周易》、馬王堆帛書《周易》、阜陽漢簡《周易》、新蔡葛陵楚墓竹簡《周易》,這些出土文獻上都書寫著六十四卦符號,或者說都是陰陽卦畫。無論上面的陰性卦畫因為書寫的原因導致其看起來像是數(shù)字“六”還是看起來像是數(shù)字“八”,這都已經(jīng)沒有含義上的區(qū)別,它們都是代表“陰”的卦畫。李學勤先生早就指出,戰(zhàn)國“簡上通行觀點以為是‘數(shù)字卦’即筮數(shù)的,其實不是數(shù)字,而是卦畫。‘數(shù)字卦’說以為是‘五’、‘六’、‘七’、‘八’的,都與當時數(shù)字寫法不同,實際均由兩斜筆組成。這是由于竹簡狹窄,又要駢書兩行,因而把陰爻卦畫‘--’改作兩斜筆,以避免誤連而同陽爻混淆。在個別情形,兩斜筆略有交叉,以致被誤認做數(shù)字”[6]。由于書寫工具以及其他技術條件的限制,古人很難把卦畫寫得像現(xiàn)在一樣精細,所以如果要把陰陽卦畫區(qū)分開來,就必須使陰性卦畫具有明顯的書寫特征,但是我們不能就此把陰性卦畫誤讀為數(shù)目字或把六十四卦卦象符號誤讀為數(shù)字卦。
數(shù)字卦的本質則是數(shù)字串,它的組成單位不是卦畫而是數(shù)字,其數(shù)字不僅以奇偶性代表著陰陽,而且進一步代表著四象:或老陰,或老陽,或少陰,或少陽。從現(xiàn)在的研究看來,數(shù)字卦大多數(shù)出現(xiàn)在甲骨文、金文中。
從理論上講,一個數(shù)字卦對應著一個(不發(fā)生變卦的情況)或兩個(發(fā)生變卦的情況)六十四卦符號。數(shù)字卦是占筮的直接記錄,所以一定要經(jīng)過對變卦情況進行分析判斷的過程,才能夠找到其對應的全部六十四卦符號。六十四卦符號是易學理論的基礎,對它進行解釋必然會涉及易學理論。作為占筮的最終結果,一個六十四卦符號可以對應著很多個數(shù)字卦。
第二,數(shù)字卦是商周時期陰陽觀念的筮法表達。
數(shù)字卦是占筮的直接記錄,所以考古發(fā)現(xiàn)的六個數(shù)字的商周數(shù)字卦應該是使用《周易》占筮的直接記錄,只不過在這些數(shù)字卦中所使用的占筮方法有可能不是已知的大衍之法,而是多種并不為后人所知的占筮方法。所以對數(shù)字卦進行準確解讀的關鍵是,對可能發(fā)生的變卦情況進行合理的判斷和取舍,而兩個并列的數(shù)字卦并且旁邊刻記有文字的數(shù)字卦可以為這一數(shù)字卦的解讀提供依據(jù)。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兩個并列的數(shù)字卦呢?占筮是古人生活中一件非常莊重的大事,就同一件事情進行兩次占筮,這是為了保證占筮結果準確,以防止在應對重大事件時出現(xiàn)差錯。所以在卜筮的實際應用中,往往是三人并舉,就一件事情三個人幾乎同時開始卜筮,以占筮結果相同的兩個人為準。這就是《尚書·周書·洪范》中所說的“立時人作卜筮,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所以在考古發(fā)現(xiàn)中的兩個并列的數(shù)字卦應該是就一個事情兩次算卦的記錄,而且是結果接近的兩次算卦的記錄。
對于中方鼎銘文“惟臣尚中臣,七八六六六六,八七六六六六”,根據(jù)李學勤先生的分類,由于出現(xiàn)了“七”,所以這里應用的應該是揲筮法甲。那么根據(jù)《周易》占筮的變卦法則,“七八六六六六”應該變成“七八一一一一”,是從坤下艮上的剝卦變成乾下離上的大有卦,即《剝》之《大有》。而在第二次占筮中,“八七六六六六”應該變成“八七一一一一”,是從坤下坎上的比卦變成乾下兌上的夬卦,即《比》之《夬》。
《周易》中剝卦的卦辭是“不利有攸往”,大有卦的卦辭是“元亨”,《剝》之《大有》可以說是由不吉利變成吉利。比卦卦辭是“吉,原筮,元永貞,無咎”,夬卦的卦辭是“揚于王庭,孚號;有厲,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總體看來,《比》之《夬》也可以說是吉利④。根據(jù)李學勤先生的解釋,“惟臣尚中臣”是筮辭中的命辭,是一個名叫“中”的占筮者貞問采地上的居民是否會臣服于他,三次占筮的結果有兩個比較接近,“元亨”和“利有攸往”都可以說是比較吉利,所以就把這兩次占筮的結果記錄下來,并鑄刻在鼎上。這與《尚書》中所說的“立時人作卜筮,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的情況比較符合。
根據(jù)以上對中方鼎銘文中數(shù)字卦的討論可以看出,按照奇偶對數(shù)字進行歸類,即數(shù)字分陰陽,或者說“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這是數(shù)字卦的首要內(nèi)容。另外,奇偶數(shù)之間具有互相轉化的關系,即老陽變?yōu)殛?、老陰變?yōu)殛?,這是對陰陽互相轉化的數(shù)字表達。
在中國思想史的敘述中,人們常常用“早熟”來形容早期中國思想史上的很多思想觀念。就中華思想文化的典型代表陰陽觀念而言,其的確早熟,而先秦典籍中對其所進行的語言表達也比較多見。比如《國語·周語》關于“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的記載中,伯陽父對地震是這樣解釋的:“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卑素灾姓鹭缘姆柺且魂柈嬙谙?,兩個陰畫在上,正是陽氣潛伏在下為陰氣所壓制,以至于陽氣不能升起、陰氣不能蒸騰的態(tài)勢,這就要震動,即發(fā)生地震。在這里伯陽父雖然沒有明確地說出震卦符號,但是實際上,他對陰陽的作用規(guī)律有著深刻的認知和領悟,已經(jīng)牢牢地把握住震卦卦象了。如果因為伯陽父的這段話中沒有提及《周易》而認定當時《周易》之中還沒有陰陽觀念,或者據(jù)此認為當時陰陽觀念還沒有和《周易》結合起來[1]121,這恐怕并不準確。
自古相傳的早期《周易》解說絕大多數(shù)都保留在《易傳》的《說卦》和《系辭》之中,《說卦》和《系辭》中的很多語句和段落都可以追溯至春秋乃至于西周時期,它們是《周易》對陰陽觀念的語言表達。
第一,需要對《說卦》和《系辭》內(nèi)容的歷史年代問題進行詳細的說明。
《周禮·春官》有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經(jīng)卦皆八,其別卦皆六十有四”,而專講八卦的《說卦》一文對于《連山》《歸藏》和《周易》都是通用的,所以《說卦》的主要內(nèi)容至少在西周之時就已經(jīng)存在了。最早似乎是沈瓞民先生明確提出,“《易傳》之中最早的作品,我認為是《說卦傳》”,“《說卦傳》除竄雜的以外,說象的文字,是周代的作品”[7]。翟廷晉先生則進一步指出:“《說卦》最早的傳本,即其中的基本卦象部分,應當和《周易》上下經(jīng)同時成書?!盵8]高懷民先生繼之申論:“沒有《說卦》,就沒有《周易》,更不可能有《易傳》其他各篇的產(chǎn)生和形成。”[9]而要證明《說卦》的主要內(nèi)容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存在,最為關鍵的理由是:《說卦》“從其內(nèi)容言之,它專言八卦,是易學最基本的理論。也就是說,無論是解說《周易》,還是運用《周易》筮占,皆離不開八卦卦象的分析,而且這是重要的一步”⑤。沒有《說卦》中的八卦取象,就不可能對《周易》進行解說或理解,在春秋時期尤其是這樣。除了前面列舉的理由之外,筆者還可以再列舉出三條理由。首先,就八卦取象而言,《左傳》《國語》中的《周易》解說與《說卦》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其次,《說卦》之中的八卦取象是《易傳》其他各篇展開論說的理論前提和基礎;最后,《說卦》文本被竄進一部分晚出的內(nèi)容,而近代以來的易學學者據(jù)以斷定《說卦》晚出于戰(zhàn)國的根據(jù)往往就是《說卦》文本中被竄進的這一部分內(nèi)容[5]106-108。
較之于專說八卦的《說卦》,《系辭》中傳自西周的《周易》解說更加零散。因為《系辭》沒有一貫的體例或線索,在編撰時專門收錄了很多《易傳》其他篇章無法容納的零散易學資料,因此雜糅了許多不同時代、不同流派的思想內(nèi)容,所以“對于它的成書年代,學者分歧較大,約有戰(zhàn)國前期說、中期說、后期說、秦漢說等”[10]。考慮到《系辭》并非出自一人一時,其編纂的時間跨度很長,資料來源更是混沌,所以以上各種說法就局部而言都可以并立不悖,其各自的考證研究都具有價值,可以加深我們對《系辭》編纂成書復雜過程的理解。
第二,在《說卦》和《系辭》傳自西周的《周易》解說中,陰陽觀念是其基本內(nèi)容。
首先,《說卦》中有對《周易》陰陽觀念開宗明義的講述。比如第一章的“觀變于陰陽而立卦”,就可以與《莊子·天下》的“《易》以道陰陽”等量齊觀,二者都把陰陽觀念看作是《周易》的主要內(nèi)容或思想主題?!肚f子·天下》雖然一般被看作是戰(zhàn)國文獻,但是這并不妨礙其保存和記載從西周和春秋時期流傳下來的思想內(nèi)容。
嚴格來講,作為一個具有深刻內(nèi)涵的哲學范疇,“陰陽”不應該被隨意拆解。諸如“陰與陽”或“陰或陽”這些說法實際上都減弱或丟失了“陰陽”一詞本身的所具有的整體性以及內(nèi)部互相依存、互相作用、不可分離等意義。所以《說卦》第二章中的“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應該不是孔子之前的易學資料,而是儒家學者的易學理論建構。當然,使用“陰與陽”“柔與剛”“仁與義”而“兼三才而兩之”這種理論架構來解釋“六畫而成卦”,這實際上已經(jīng)偏離了《周易》陰陽觀念。
其次,《說卦》和《系辭》的八卦理論是對《周易》陰陽觀念的具體展開。上文說過,就內(nèi)容而言陰陽觀念有兩個要點:對立統(tǒng)一,互相轉化。圍繞著這兩個要點,下面對《說卦》和《系辭》中的八卦理論進行梳理。
其一,陰陽的對立統(tǒng)一在《說卦》和《系辭》中被具體展開為八卦的對立統(tǒng)一。如果說陰陽的基本含義是“一分為二”的話,那么沿著這個思路進行下去就有了“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這個邏輯推演過程被《系辭》闡釋為“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此后又有八卦疊加生產(chǎn)六十四卦,這可以對上文所述《周易》六十四卦中的陰陽觀念進行補充說明。
其二,就陰陽互相轉化而言,其在《說卦》和《系辭》的八卦理論中也有具體展開。比如《說卦》“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就指出了八卦中的艮(山)和兌(澤)、震(雷)和巽(風)、坎(水)和離(火)之間的某種轉化關系。與陰極生陽、陽極生陰類似,卦象完全相反的八卦卦象,諸如艮(山)和兌(澤)、震(雷)和巽(風)、坎(水)和離(火)之間具有或“通”或“薄”或“射”的關系,這種關系又被《說卦》表述為“水火相逮,雷風不相悖,山澤通氣”。就八卦系統(tǒng)而言,乾和坤雖然可以說是“定位”,但是由于其二者卦象完全相反,所以也有物極必反而互相轉化的關系,即如《說卦》所說的“乾,西北之卦也,言陰陽相薄也”。
最后,《說卦》和《系辭》的八卦理論是對陰陽觀念的全面深化,這種深化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說卦》和《系辭》中的八卦理論對陰陽觀念進行了時間序列的深化和展開,即震為春,兌為秋,離為夏,坎為冬,乾為秋冬之交,坤為夏秋之交,艮為冬春之交,巽為春夏之交。
其二,《說卦》和《系辭》中的八卦理論對陰陽觀念進行了空間序列的深化和展開,即震為東,兌為西,離為南,坎為北,乾為西北,坤為西南,艮為東北,巽為東南。
其三,《說卦》和《系辭》中的八卦理論對陰陽的根本作用進行了細化和界定,即“雷以動之,風以散之,雨以潤之,日以烜之,艮以止之,兌以說之,乾以君之,坤以藏之”。
在20世紀初疑古思潮和古書辨?zhèn)芜\動興起之前,陰陽與《周易》的一體性是毋庸置疑的。在幾近一百年之后的今天,古書辨?zhèn)芜\動和疑古思潮的成績和錯謬已經(jīng)得到了越來越徹底的清理,沒有根據(jù)的懷疑和否定既不符合邏輯,也被學術研究的進步和出土的文獻資料逐一證偽。雖然如此,被“割斷”的陰陽觀念與《周易》的關聯(lián)卻遲遲沒有重新建立起來,這導致了《周易》陰陽觀念始終不能夠被當作中國哲學史和思想史的首要章節(jié)來大書特書,陰陽觀念也就只有放在戰(zhàn)國時期的《易傳》哲學當中來加以討論。試問這樣一個“斷頭”的中國哲學史、思想史,怎么能夠完成其理應完成的學術使命呢?
注釋
①本文所說的《周易》是指成書于殷末周初的《周易》經(jīng)文,不包括《易傳》?!吨芤住烦蓵谝竽┲艹酰敿氂懻摽蓞㈤啑顟c中的《周易經(jīng)傳研究》。楊慶中:《周易經(jīng)傳研究》,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86—107頁。②此文中所有卦象符號全部省略處理。③此下六十三卦略。④這里以本卦和之卦的卦辭作為判斷吉兇的主要依據(jù),具體筮例可參閱《左傳·昭公七年》“孔成子以《周易》筮之”和《左傳·閔公元年》“畢萬筮仕于晉”。⑤劉大鈞、林忠軍:《易傳全譯》,巴蜀書社2006年版,第33頁。劉大鈞、林忠軍在其早期著作《周易傳文白話解》一書之中即有相似的論述。劉大鈞、林忠軍:《周易傳文白話解》,齊魯書社1993年版,第8—9頁。黃慶萱先生亦有類似觀點:“當時(春秋時期)必有記八卦取象之書如《說卦》者?!秉S慶萱:《十翼成篇考》,《周易研究》1994年第4期,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