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嘉怡
(黑龍江大學 哈爾濱 150080)
“公共領域”最早由德國哲學家漢娜?阿倫特提出,后由哈貝馬斯繼承發(fā)展,并在《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一書中進行了完整的論述。簡單來說,哈貝馬斯認為公共領域是指政治權力之外的公民自由討論公共事務、參與政治的活動空間。實際上,對公共領域的討論早已打破了國界與學科邊界,為各國的社會科學各學科提供理論基礎,但同時,對該理論的質疑與修正亦層出不窮。女性主義學者南希?弗雷澤就曾指出,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具有濃厚的父權色彩,并提出女性主義視角的“替代性公共領域”對其進行修正,其主張的內容對公共領域中的女性主義傳播仍有著重要的意義。
在社交媒體時代,對公共領域理論的探討隨著社媒平臺變?yōu)榘牍舶胨饺说男滦凸差I域而變得復雜。與此同時,以METOO為例的興起于推特一類社交媒體平臺的平權運動被稱為“第四次女權主義運動”——女性紛紛在網(wǎng)絡公域中為自己發(fā)聲。就我國而言,盡管互聯(lián)網(wǎng)環(huán)境中充斥著非理性表達,很難形成真正理想化的公共領域,但鑒于微博是國內最具有代表性的公共社交媒體平臺,其開放性與廣泛性滿足公共領域的基本要求,筆者將以此作為觀察平臺,結合南希?弗雷澤對女性公共領域的構想,探討微博場域中女性話語權的建構策略。
在南希?弗雷澤看來,哈貝馬斯所論述的公共領域缺乏女性視角,是一個由男性主導并把女性邊緣化的空間。她力圖為女性在公共領域的自我言說找尋新的突破口,總結了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四個假設,并逐一做出修正與反駁。
首先,哈貝馬斯假設“社會平等不是民主政治的必要條件”并將其擱置,弗雷澤認為這忽略了公共領域中女性本身所處的弱勢地位,忽略了兩性話語之間結構性的失衡。其二,哈貝馬斯認為單一型的公共領域比多元化的公共領域更利于通向更大的民主,但弗雷澤主張一種更包羅萬象的公共領域,即一個由不同性別、階級和種族的公眾主體所組成的討論場,在分散的話語權中呈現(xiàn)更多元的訴求,認為形成多樣化的次級公共領域才更接近民主與平等。其三,哈貝馬斯認為私人議題不應出現(xiàn)在公共領域中,只有“公共事務”才能被討論。弗雷澤則反對這種對男權視角下對“公共事務”的定義,認為這種觀點等于把女性的家庭問題劃在了討論范圍之外。這涉及到了對“公”與“私”的再界定。最后,哈貝馬斯假設“一個運行中的民主改革領域需要市民社會和國家之間的徹底分離”,弗雷澤不認同這種“徹底分離”,并提出了“強公共”與“弱公共”的概念。前者以主權議會為例,后者則指向民間輿論,她認為二者的有機結合將有利于發(fā)揮女性公共領域的作用。
總體而言,南希?弗雷澤從這四個面向對哈貝馬斯的理論進行了反思與修正,并從中找出建立女性公共領域以及多樣化“次公共領域”的切口,成為了她構建新型公共領域的思想前提。
微博作為一個公共開放平臺,是呈現(xiàn)各種呼聲和輿論的大舞臺,更是如女性這樣的弱勢群體在主流話語的邊緣進行公眾參與和民主實踐的發(fā)聲工具。弗雷澤對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理論的修正迫使我們思考了女性話語權在微博場域內會出現(xiàn)的問題,但也一定程度上提供了解決這些問題的靈感。而具體的對策,將需要平臺與公眾兩大主體的協(xié)力,才能達成效果最大化。
弗雷澤在質疑哈貝馬斯的第一個假設時拋出了一個疑問:“當話語舞臺被置于一個充斥著統(tǒng)治和從屬的結構關系的社會環(huán)境中時,對話者在這個特定的話語舞臺中如同社會地位平等者一樣進行商談,在原則上是否可能?”這個質疑實際上重申了結構性的性別不平等會使得女性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上處于“失語”狀態(tài)這一現(xiàn)實。女性總被認為是敏感的、情緒化的,她們的言說也被認為是私人化的,目光短淺的,女性話語的公共價值也隨之被低估甚至扼殺。
在微博這種用戶量極大的公共媒體平臺,具有話語權的往往是實名認證的“微博大V”和一眾粉絲量可觀的網(wǎng)絡意見領袖,其中男性意見領袖的影響力從微博官方數(shù)據(jù)上看更為顯著。在社會的刻板印象里,男性一般更理性,更高瞻遠矚,邏輯也更為縝密,因此社會大眾在內容的接收過程中也會不自覺地偏向男性話語。然而實質上,話語本身的價值與性別無關。由此我們便可大膽預設:當用戶性別設置被模糊化處理甚至是取消,是否能有助于防止用戶先入為主地向男性話語倒戈,給予兩性更平等的發(fā)言空間,讓女性話語得以在自由的言論廣場中被公平對待。
實際上,在微博空間活躍的每一個用戶,皆是一個以電子身份生存的“賽博格”,性別的設置并非不可或缺。“賽博格”在1960年被提出,最初被視作技術化的身體。自1985年哈拉維的《賽博格宣言》發(fā)表后發(fā)生了轉義,被作為一種符號化的“隱喻”使用。進入傳播研究后,學界認為“單個的博格實體只是矩陣內的節(jié)點,而賽博格則是基于關系在網(wǎng)絡中構建或重構的整體?!毖├?特克爾所著的《群體性孤獨》一書中則將賽博格詮釋為個人與通信設備耦合以實現(xiàn)在線化生存的主體。以此為理論依托,我們可以把在微博公共領域中發(fā)言的用戶看作是一個去性別化的話語節(jié)點,讓人們能夠沖破性別規(guī)范,更自如地表達。這不僅能給予女性相對而言更公平的發(fā)言機會,亦能一定程度上減少性別議題中針對討論者的性別身份進行非理性言語攻擊的現(xiàn)象,緩解性別對立。
根據(jù)弗雷澤對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理論的修正,在不公平的社會中建立的單一公共領域只會對原本處于社會統(tǒng)治地位的人更有利,而不一定能夠為下層的“被統(tǒng)治者”賦權。弗雷澤由此提倡一種由次級大眾創(chuàng)造的能提供“平行場合”的“次級公共領域”。這迫使我們反思國內性別平權現(xiàn)狀,也為微博女性話語權建設提供了思路。
首先一方面,性別議題由于長期處于主流話語之外,傳播影響力十分有限,對女性權利的討論難免陷入“回音室”自說自話的境地;其次,在尋求性別平等的道路上,女性群體并非是唯一主體,而在追求社會平等的道路上,性別不平等更只是眾多亟須解決的問題之一。因此構建多元的公共領域,發(fā)展多樣化的“次級公共領域”,并鼓勵群體間的交流與合作,不僅有利于突破女性群體內的信息繭房,還有利于打破圈層區(qū)隔,緩解近年日益加劇的網(wǎng)絡巴爾干化現(xiàn)象。
微博作為商業(yè)化的社交媒體平臺,現(xiàn)有欄目的設計邏輯是流量至上,并沒有就社會效益做出合理細分。因此,要建立平行的“次級公共領域”需要平臺提供支持重整欄目,讓不同群體的訴求能盡量獲得同等的曝光機會。目前微博平臺的主板塊設有“視頻”與“熱門”兩大類,均是以流量為導向。后者的板塊分類雖多,卻比較分散,并且與女性相關的大部分板塊為“時尚”“美妝”“瘦身”等偏娛樂化的內容,其本質上是依靠商業(yè)邏輯進行傳播的,還夾雜了許多物化女性的內容,未能真正聚合女性話語。要真正形成一個探討女性境遇、爭取女性權利的板塊入口,還需要平臺主動地調整。另一方面,若想要凝聚各個弱勢群體的力量,還需要設計多級信息入口,保持信息橫向與縱向的交錯流通,讓女性話語能夠滲透到更多的群體中,成為推動社會平等的一支重要力量。
弗雷澤指出,公共領域并不存在一個自然賦予的邊界;恰好相反,作為其核心要素的公共性是在對私人領域的主題進行話語論辯的過程中得到確定的。徐州豐縣的“鐵鏈女事件”,便是在公眾的聲討中由抖音的一條看似只與私人家庭領域相關的短視頻變?yōu)榘l(fā)動中央成立調查組的一級輿情事件。因此何為公共問題本身就是個問題,解構二元的公私劃分是女性進入公共領域并獲得話語權的一個重要前提。
長久以來,關于女性的討論常常因被框定在“私人的”“家庭的”范圍而被擱置,這迫使我們揭露男權社會對女性的結構性歧視,剖析性別議題內兩性不平等的底層邏輯,建立一個集結女性話語、重塑女性主體意識、賦予女性話語符號構造空間的“下層反公共領域”,以顛覆既有的公私邊界,釋放女性自我言說的力量。
實際上,深入人心的公私二元劃分也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中被批判的“性別盲視”有著重要的關聯(lián)——女性無償家庭勞動的經濟價值被忽略,最終女性群體“天然地”被劃在了市場之外,也等同于被推離了父權主導的公共領域。因此對父權公域的解構,實際上也是對結構性性別不平等的解構。而重塑女性話語,就需要利用新的符號。尤其是在微博這樣的公共社交媒體平臺,使用那些原本在公共領域中“說不出、也無法說出的現(xiàn)象”的新詞新短語,有利于迅速形成話題,觸發(fā)性別議題公共性,鼓勵社會動員。像2016的“Me too”(我也是)運動,就讓一場運動的名字變成了反性騷擾與反性侵的口號;又如近年性別議題的輿論中反復出現(xiàn)的“Girls help girls”(女孩幫助女孩),也逐漸成為了許多女性的一種共識。社交網(wǎng)絡中“出圈”并迅速“走紅”的新詞比比皆是,若能將其利用到女性話語權的建構上,必然也能為女性在微博場域中獲得更多的關注與理解。
在討論具有父權色彩的公權力與女性話語權之關系時,弗雷澤認為女性公共領域仍然需要將其盡可能地訴諸“強公共領域”來形成公共決策或法律。誠然,盡管公共領域整體仍然由男性主導,但我們在解構父權色彩的公權力時不代表要對一切公權力嗤之以鼻,而是要有效利用我們所能利用的權力,如訴諸于法律的強制力,嘗試通過建立憲法權威來為缺失的女性權利獲得有力的代言。
其中積極建構性別議題并推動輿論發(fā)酵是督促大眾正視性別不公問題和推動立法保障的重要舉措。首先,在微博中推動性別議題傳播的目標不僅僅是喚醒女性群體內部的共識,也在于讓男性也參與到話題的討論中。通過轉發(fā)、點贊等平臺傳播機制,我們能夠有效進行社會動員,將看似只是女性內部的議題得以被不同群體的人所關注,釋放其公共價值,以讓“女性被壓迫”這一事實普及為一種社會共識。如2020年8月“散裝衛(wèi)生巾”議題在網(wǎng)上發(fā)酵后,“月經貧困”的相關話題登上微博熱搜榜前十名。次年8月,財政部網(wǎng)站公布了對全國人大代表王作英提出的《關于多措并舉消除“月經貧困”更好鞏固脫貧攻堅成果的建議》的答復,并表示會對消除“月經貧困”作認真考慮。從成為熱點話題到對人大提案予以答復的過程充分說明了女性議題作為邊緣議題,在與主流敘事抗衡的同時也要訴諸立法的重要性。
首先,弗雷澤的理論是建立在對資本主義社會之上的分析,更有學者認為其陷入了歐洲中心主義,忽視了第三世界的婦女所受遭遇及其原因的維度。楊禮銀認為,女性公共領域的主體范圍、公共性內涵以及批判性的規(guī)范基礎仍不甚明確,這說明弗雷澤的理論不能成為女性解放的現(xiàn)成工具。因此本文中弗雷澤理論所起的作用更多是一種啟發(fā)與方向指明,在具體的舉措上仍要結合我國實際的歷史傳統(tǒng)與媒介背景,而不能完全套用其理論成果。
微博本質上仍舊是商業(yè)性的社交媒體平臺,奉行流量至上的原則,難以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公共領域。而上述對平臺的調整建議均是站在社會效益的立場上提出的,是否能夠實現(xiàn)也有賴于平臺設計者對經濟效益以及社會效益的再權衡。另一方面,微博的定位偏向大眾化和娛樂化,而女性話語權構建的過程實際上需要嚴肅的敘事方式。正如一些學者所說的——“數(shù)字化的媒介技術所引發(fā)的不再只是一種文化范式的躍遷,而是對文化敘事的消解”。不難看到,在一切皆可解構重組的網(wǎng)絡時代,一切嚴肅性的話語都有可能被拆解為娛樂化和戲劇化的碎片,這也需要我們在微博構建女性話語的同時謹慎思考內容深度與其在社交媒體上傳播力的平衡。
我們仍然處于男權社會之中,所有人都無意識地向這種彌散性的權力作系統(tǒng)性妥協(xié),這一點毋庸置疑。男權話語體系主導著絕大多數(shù)人的思維與表達,使得女性話語在政治上被宏觀話語埋沒,在經濟上遭資本邏輯的挪用,在文化上受傳統(tǒng)思想的質疑——多重裹挾之下,女性依舊是被想象、被編織的她者,這種狀況從現(xiàn)實生活一路延伸到了網(wǎng)絡虛擬世界。社會上對女性的直接歧視與間接歧視仍無處不在,在提升女性話語權的同時,我們也在與根深蒂固的厭女情緒作斗爭,但這個過程勢必漫長而艱辛。
不難看出,在微博提升女性話語權并不缺乏對策,不管是弗雷澤的理論啟發(fā)還是過往案例的經驗總結,我們都能從中有所借鑒。但同時我們也不能否認,每一個對策背后也有著相應的阻力,提升女性話語權并沒有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我們只能不斷嘗試又在不斷調整。即使我們走的每一步、付出的每一份努力,在當代未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當我們仍然會期望——它終會成為悠悠歷史長河中人類平等事業(yè)的重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