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華
湖南冬季的陰雨天氣非常煩人,尤其是在1937年11月和12月間,吳宓日記中多是“雨不止,且寒甚”的記載。
先一天在武昌亦如此。11月18日晚上10時,好不容易擠上粵漢鐵路南下火車,因臥車里面旅客太多,根本無法休息。直到翌日凌晨,乘客沿途散去,車中才稍覺寬敞舒適?!斑^洞庭、岳陽一帶,巨浸茫茫,霧雨蔽空。既則山林湖沼,相銜而至,三楚風景,宓生平今初見也”。
當天下午一點半,車抵長沙站,到了大四方塘青年會,卻被告知沒有空房。恰好干事楊昌藩路過,見了大吃一驚,說:“這不是吳宓先生嗎?我在您的詩集中見過您的照片?!痹瓉硭诒本煼洞髮W讀書,經常去同鄉(xiāng)黎錦熙先生家,而黎之長女黎憲初(澤湘)是吳宓的學生,從她那兒了解到吳宓的一切。他不但讀過《吳宓詩集》,而且讀過吳宓批點徐志摩的《愛眉小札》,所以一見之下即認出本尊。他趕緊將吳宓和同來的清華生物系助教毛應斗安排到三樓最軒敞的貴賓房??上б箒盹L雨交加,房間高室懸空,風從玻璃窗縫隙而入,棉被又薄且小,吳宓“甚苦寒”。兩天后,搬到圣經學院內清華外語系教授陳福田騰出的房間,與青年會的客舍恰成對比,“始得安眠焉”。
“盧溝橋事變”后,日本人與漢奸橫行霸道,偌大的華北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國民政府教育部責令國立清華大學、國立北京大學與私立南開大學,緊急南遷至湖南組成長沙臨時大學,三校大批教師與學生隨之離開北平。清華外語系教授吳宓經過反復思考,不愿意做亡國奴,于10月27日中夜決計南行。在此之前,他力邀是年畢業(yè)的女弟子K(高棣華)同行,然而高棣華對于年齡大自己一輪并且離異的恩師并無愛心,因此一直舉棋不定。直到11月3日晚上,高棣華才與其母商定,暫去已撤退到長沙的北平圖書館擔任英文秘書,她的頂頭上司是圖書館主任袁同禮(守和),兩人很快陷入熱戀之中,讓遠在南岳山中的吳宓聽聞后心里很是不爽。同行的還有清華外語系兩個女生,一個是北平輔仁大學校長陳垣之女陳慈,另一個張婉英,江蘇淮陰人,生長于北京,先一年入讀清華。到了長沙后,他將這三個姑娘暫時安排在圣經學院別院涵德女校宿舍,但基本上每天都帶著她們仨在外面覓食。
吳宓離開北平是11月7日,行前因將別離客居多年的故都,心情變得極度凄涼黯然。在一家名叫凌風的理發(fā)店修容時,突然產生“寧可再來耶”之感,此后果真再也沒有到過北平。
南渡到了星城長沙,吳宓逗留至12月5日,總計十七天之久。長沙臨時大學租借的是瀏陽門外韭菜園一號湖南圣經學院,因為房舍不夠分配,文學院四個系另外安置到圣經學院的分校,位于離長沙尚有三百余里的南岳衡山。因為托運的行李未到,又找不到通勤車輛,加之生性疏朗曠達,好交各方朋友,“對長沙殊留戀”的吳宓,只好耐心等待時機。到了翌年1月間,長沙臨大奉令西遷云南昆明,吳宓從南岳返回長沙,自1月23日至2月11日,再度居停二十天。前后加起來共計三十七天,湘中日記竟有兩萬來字之多。
到達長沙的當天下午,吳宓乘人力車至北門外下麻園嶺二十二號,在清華大學辦公處訪晤同事沈履、潘光旦。而后到湘雅醫(yī)院內省教育廳朱經農家,先見朱廳長,次見梅貽琦校長。吳宓向梅詳細陳述了北平近況,以及清華園被日寇占據(jù)情形。梅貽琦只是頷首而聽,神態(tài)似乎頗為冷落,吳宓明白這是對他遲遲沒有到校的不滿。
湘潭人胡元倓,字子靖,號耐庵,曾經擔任湖南大學校長,是與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齊名的中國近代著名教育家。清末拔貢出身的他,光緒二十八年(1902)入選湖南首批官費留日生,就讀東京弘文學院速成師范科。翌年回國后,在長沙左文襄公祠創(chuàng)辦明德學堂(今明德中學前身),不惜紆尊降貴,無懼冷嘲熱諷,以“磨血辦教育”的精神,實現(xiàn)教育報國的理想,在三湘四水傳為佳話。吳宓當晚蹚著雨水泥漿前往泰安里明德學堂胡府探訪這位前輩,但胡侄彥瑋告訴他,胡翁已經休息,請他明早再來。第二天再去拜望,年已六十五歲的子靖先生,“雖病初起,精神猶強健”。念及十幾年前,吳宓執(zhí)教國立東南大學(后改中央大學,即今南京大學前身)西文系時,自任總編輯兼干事,與梅光迪、胡先骕、劉伯明、柳詒徵、馬宗霍(衡陽人)等創(chuàng)辦《學衡》雜志,“學衡雜志社”那塊白底黑字的招牌就掛在吳宓寓所的門前。他們以極其鮮明的態(tài)度反對新文化運動,恪守“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的宗旨,前后出刊七十九期,形成現(xiàn)代學術史上著名的“學衡派”。湘人劉永濟(字弘度、宏度)與蜀人吳芳吉(字碧柳,世稱白屋詩人,與蘇曼殊齊名)則在長沙明德學堂創(chuàng)辦《湘君》,與之遙相呼應,聲氣相通。吳宓過武昌時已與執(zhí)教武漢大學的劉弘度晤面,可惜吳芳吉已于五年前作古。翌日,吳宓冒雨至胡元倓幼子胡徵(字彥久)家午宴,結識其友姚家聞,敘談甚歡?!罢劶昂甓燃氨塘觯心钔?。徵與姚君導宓觀明德校舍,指示宏度舊住之圖書館及碧柳之家宅”。
吳宓從楊昌藩處得知,黎憲初已于月前回到長沙,遂冒雨跑到北大路大王家巷四號,見到“久病初愈,頗瘦損”的黎憲初,雙方都是喜不自禁。黎府中有“一未嫁之姑,極肥,年二十余”。之后,或到黎家吃飯,或到外面館子,吳宓與黎家人相處融洽。日記中載,“宓一向心愛憲初甚,惟以K(高棣華)故,遂未求取。然揣度憲初之心,蓋深感激宓而未必愛宓”。經吳宓從旁撮合,黎憲初與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畢業(yè)的哲學博士陳之邁牽手。黎家乃湖南百年高門大戶,祖父黎世緩宦游兩粵、湖北、山西、熱河、安徽等省,父親黎培鑾是清代貢生,“黎氏八駿”全國咸知。老大黎錦熙是著名語言文字學家,后來當選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院士)。他當時也已回到長沙,但吳宓卻沒有與這位老友見上一面?!皯棾跏銎涓笐賽叟畷浭拢叔祵襾碚?,未得見劭西(黎錦熙字)先生也”。
吳宓還到過私立藝芳女子中學,拜會曾寶蓀與堂弟曾約農。他倆信守先祖曾國藩的家訓,遠離官場,生活樸實而淡泊。為了辦好這所國際化學校,實現(xiàn)科教救國的鴻鵠之志,姐弟倆殫精竭慮,互相鼓勵,竟然終生未婚。尤其在保護曾國藩、曾國荃、曾紀澤以及曾紀鴻夫婦的手稿方面,更是受到人們的廣泛稱頌。藝芳女校幾起幾落,其時設在曾文正公祠別院,人稱浩園,這是清末長沙城最大的園林之一,“有湖沼樓閣之勝,實甚清雅之地”。光緒六年(1880)春,郭嵩燾邀約兵部尚書彭玉麟、兩江總督劉坤一、長沙富商朱昌琳等人在此雅集,共商創(chuàng)建思賢講舍(船山學社的前身)。曾約農與吳宓是舊友,吳宓與曾寶蓀是新知,卻也有過文字交往。吳宓與曾約農交談許久,越談越投機,曾約農乘興出示郭嵩燾手批《新舊約全書》,吳宓認為“甚多精到卓絕之語”。
在戰(zhàn)時家國破碎、百姓流離、各人自危的背景下,吳宓的湘中之行卻自得其樂,成天是歡樂嘉年華,不但與國內名流時相聚會,甚至與國外流寓也有往來。黎憲初之弟黎儻夫(澤閎),剛從法國學習飛機制造歸來,帶回了一個法國洋老婆,其間他們多次會面餐敘。這個法國女人誤以為吳宓是黎憲初的情人,每次都從旁打趣她:“你現(xiàn)在應當唱歌,應當唱歌了?!?1月26日,吳宓到湘雅醫(yī)院探望Wattendorf(華敦德)博士,“知其大病幾殆,今漸康復”。Wattendorf是美國著名空氣動力學家,1936年2月,他到清華大學擔任航空講座教授,負責指導國民政府自造飛機的設計,建議并督造一個大風洞,以便容納飛機的翅膀、引擎或機尾等組件,從而幫助中國建立一支新空軍。
在湖南圣經學院內,吳宓與外教Reicher(賴歇爾)住在樓上樓下,幾乎無一日不見面,“而日來邁(陳之邁)屢邀宓與Reicher深夜茗談”。就連12月1日深夜沒有趕上火車,吳宓率領眾人返回圣經學院,也是敲開Reicher的門,“Reicher著寢衣起,宓向之取得57室鑰”。南岳分校文學院教授威廉·燕卜蓀(William Empson)比Reicher有名得多,不僅是英國著名文學批評家、詩人,成名作《朦朧的七種類型》影響極其深遠,被公認為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以后中國英文界大家以及中國現(xiàn)代派詩歌的一代宗師。他不但與吳宓同為外語系教授,還是停云樓同層舍友,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可吳宓南岳七千余字日記中硬是沒有半個字提及此人,怪哉!
吳宓祖籍關中,祖上販鹽起家,家族世代豪富,況且父親與嗣父皆國民政府監(jiān)察院委員,人稱“長安貴公子”。他本來就是一個美食家,到了湖南自然離不得一個“吃”字,所以日記中留下不少這方面的記錄。其時長沙城不但湘菜佳肴隨處飄香,西餐、咖啡、紅酒、白蘭地也不缺乏。所以,他經常率眾出入曲園酒家、瀟湘酒家、三和酒家、奇珍閣酒家、徐長興酒家,還有老字號汪德盛米粉館、李合盛牛肉館。吃客中除了紅顏知己K(高棣華)和黎憲初,還有顧毓琇、袁同禮、陳之邁、Reicher,以及周培源夫婦、陳福田夫婦、胡彥久夫婦、黎儻夫夫婦,甚至有建筑大師梁思成、林徽因這對賢伉儷?!芭杌鹦苄埽瑝鼐品掖?,室暖如春,諸客多操英語,令宓回憶北平不置”。嗣后到了南岳山中,“教授飯食,有二團體,其一米食,其二面食,乃馮友蘭君所帶來清華之河南廚役制辦。宓加入此面食團,每月二十元,不但有饅頭,且肴饌豐美。在平昔亦不易得此”。
吳宓愛吃貪玩,但并不特別挑食,也不胡亂花錢,而且喜歡做東,喜愛幫助別人,這一點與許多教授的摳搜完全不一樣。其日記中對每一筆花銷都有記載,大者數(shù)百,小至幾角,從中亦可見當年湖南的物價及消費水準。譬如青年會房費每人每日一元,七八個人在此午餐(西餐)吃了八元,最貴的一次在三和酒家第一廳宴客花了十五元。汪德盛米粉館牛肉粉每碗八分錢,米酒沖蛋一角二分錢,“皆宓所最愛之食品也”,牛肉粉面每次則要吃兩碗。后來從衡山縣城往南岳市(南岳古鎮(zhèn)),雇挑夫每人一元,人力車每輛一元,轎夫每人八角。南岳集市上雞蛋、橘子、花生都很便宜,買一大堆也才不過一元。
11月24日上午,吳宓與胡徵、姚家聞乘人力車至湘江碼頭,其間換乘三次渡船,才到湘江西岸,下船后走過搖動長板,感覺非常不容易。三人一路步行,過湖南大學,登岳麓山,至愛晚亭小坐?!吧焦戎校G樹參天,日光照灼,更以到處紅葉,實為美境”。參拜過黃興、蔡鍔墓地后,“飲茶休息,乃徐歸。渡湘江,入城”。吃過午飯,時為下午一點半,“而日本飛機忽至,在東車站投炸彈,毀交通旅館(方舉行婚禮。)及中國銀行貨倉等,死二百余人,傷者眾。此為長沙初次空襲。當時,遠聞轟擊之聲,樓壁微震,街眾奔喧”。此后的日子,數(shù)次“警報傳來”。11月27日,吳宓當時在圣經學院,“乃隨眾至辦公樓地室中藏避,校中師生皆集于是?;蛐陆还手?,互道寒暄,又述情意。此地室中,乃如一交際會”“樓外院中草場,則平鋪一極大之美國旗”。之后到了南岳,也曾遇到警報,但敵機并沒有來,反觀“長沙頻來空襲警報,遠不如南岳之安,且耽誤學課”。
12月7日的南岳是一個晴好冬日,吳宓帶著女生陳慈、張婉英,男生李賦寧(陜西鄉(xiāng)黨)、李博高(湘潭人),終于到達長沙臨時大學文學院。外文系主任葉公超給他安排三門課程,包括“西洋文學史”“歐洲名著選讀”“歐洲古代文學”,每個星期八節(jié)課時。盡管教材還沒有運到,但對于學富五車、記憶超群的吳宓來說,這些根本不成問題,甚至覺得“比在故都時,空閑暇逸多矣”。他每天早晚備課特別認真,講課臨場發(fā)揮,技巧尤高,這在北平時就已為眾人所認可。南岳山中的學生更少,學習環(huán)境寬松,時間相對充裕,關于他的治學執(zhí)教,連一向嚴苛的錢穆都嘆服“誠有卓絕處”。
南岳衡山為中國五岳之一,有“天下南岳”之美稱,意思是能夠接納四海八荒儒、釋、道各家各派。坐落于集賢峰下、白龍?zhí)渡戏降氖ソ泴W校,其實是一個風景十分優(yōu)美的丘壑,峽谷幽深,飛瀑如雪,怎不令人流連忘返?初來乍到的吳宓在日記中寫道:“此地氣候溫暖,無風無塵土,故宓初來南岳尤覺欣然滿足也?!庇钟洠骸霸诮淌谒奚岬菢峭h,眺賞山景,已極令人悠然暢適。而每晨七時前,由樓東觀日出,‘云氣欲浮山作島,日光初涌浪如潮’(張志岳在南岳所作詩句。)其美幻正合于姚姬傳(清代散文大家姚鼐)《登泰山記》所描寫者,是故由高山即可得日出之全景,不必到東海也。宓一生極少與自然山水近接,故恒溺惑于人事,局囿于道德。即如Wordsworth(華茲華斯,英國浪漫主義詩人)之久居Lake Districts(Grasmere etc.),又如穆爾(Paul E. More)先生之退隱于Shelburne(位于加拿大新斯科舍省南部謝爾本港)二載,皆有以助成其文章與修養(yǎng)工夫,亦皆宓所未得嘗受。故今來南岳居住,至為快適,而于自然之美,賞悅吸收者亦甚多也?!?/p>
12月11日下午無課,吳宓弟子、中文系教授浦江清組織大家游山,每人納費兩元。剛好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秘書潘式(字伯鷹,號鳧公,書法家、小說家、詩人)前來看望吳宓,于是相約一同登山。先至南臺寺少息,進茶點,再登磨鏡臺等名勝,更上南天門,至上封寺歇宿,是日共行四十里?!敖晁奚铰?,甚平坦易行。且同人笑語喧嘩,亦能忘倦。”次日凌晨四時,到南岳絕頂觀象臺看日出,吳宓想起讓-雅克·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的教育學名著《愛彌兒》,書中有關法國東南部薩瓦人牧師信教誓言那一段,“益以平日誠虔,不能不使宓篤信上帝,為宇宙人生之理想主宰也!”下午,隨眾人到了蓮花峰中的方廣寺,參謁旁邊的二賢祠(祀南宋理學大師朱熹、張栻),默誦曾寶蓀父親曾廣鈞的《三游方廣詩》。其他人都去游覽山下的黑龍?zhí)?,決定在此住宿一晚。吳宓則想早點回到學校,于是折回方廣寺。下午五時出發(fā),舊日學生趙蘿蕤(陳夢家夫人)乘坐山轎,他與陳夢家、吳俊升兩位教授隨轎步行?!跋扔尚〉郎仙?,崎嶇甚費力。繼得大道,遂步行甚速。上下盤繞,路皆平坦,月明如晝,無需手電燈。至西嶺談(譚)義興飯館,少息即行,由是循小徑(石級)下山。遠見燈火,至九點半,安抵圣經學院。”這一段夜行南岳山路的描寫讀來十分生動有趣。
吳宓進山十天之后,南岳山中陰雨連綿,寒意漸濃,只好從半山腰的停云樓搬遷到山下原為中央研究院占用的宿舍。之前,他與弟子沈有鼎一個房間,現(xiàn)在增加錢穆、聞一多,“四木床,草薦。二長桌,四煤油小燈。疊箱為置物處”。因為樓下廁所太過污穢,比較講究的吳宓每日冒雨登山,到停云樓旁的山邊小亭內如廁。
有一天,吳宓因腳崴了,到校醫(yī)室診治,發(fā)現(xiàn)“兩女職員,方擁火盆,對坐,看《石頭記》也!”紅學大家吳宓見此高興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