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鶯華
窗下,這部葉圣陶先生早期白話小說集《隔膜》,距其出版已有百年。這是葉圣陶先生簽贈給郭紹虞先生的簽名本。葉圣陶和郭紹虞都是從蘇州走出去的名家,當然也是全國乃至全世界的名家。而葉圣陶先生簽贈給郭紹虞先生的這部短篇小說集《隔膜》,可以說更是百年難遇,不可多得,特別珍貴。
我們這一代人都是讀著葉圣陶先生的書長大的。比如《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多收了三五斗》《蘇州園林》《景泰藍的制作》《潘先生在難中》等,一直作為中小學乃至大學語文教材里面的必讀課目。葉圣陶先生是“五四”時期的重要作家、文學研究會的主要發(fā)起人和重要成員,新文學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嘗試者、探索者和實踐者,《隔膜》是葉圣陶先生的第一部白話短篇小說集,也是繼郁達夫《沉淪》之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二部白話短篇小說集,比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集《吶喊》的出版還要早一年,這些都是新文學早期的重要著作。
“五四”過后,經(jīng)受過新文化運動和新思想、新思潮洗禮的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敏銳地感受到新舊時代沖突之下所隱藏的種種社會問題,他們所憧憬的美好向往和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激烈的矛盾和沖突,所以渴望通過文藝來表達自己的政治苦悶和人生理想?!爸鲝埼膶W為人生”,以“創(chuàng)造新文學”為文學研究會宗旨之一,“問題小說”在那個除舊布新的時代應運而生,其創(chuàng)作大都以現(xiàn)實人生問題為題材﹐通過新文學的形式對社會和人生等問題進行廣泛的關注和深入的探討,而葉圣陶先生的這部短篇小說集《隔膜》可謂其中之翹楚。隔膜、冷漠、毫無生機,是舊中國社會生活的主要特征,葉圣陶以此為主線貫穿整部小說集的各篇章,依次從不同的人物群體與層面對這些“問題”進行了多維度的發(fā)掘和深入的剖析。以“隔膜”作為小說集名,可以體會到葉圣陶先生的良苦用心和心路歷程,也足見“隔膜”思想在其心中的重要分量。以后,葉圣陶先生的小說創(chuàng)作如《倪煥之》《潘先生在難中》,依然是沿著“隔膜”的路子進行著社會生活和自然生命的續(xù)寫。
我們從顧頡剛先生為葉圣陶小說集《隔膜》所擬的一篇長序中得知,葉圣陶先生在民國四年(1915)前的人生是悲觀的、苦悶的、彷徨的。民國五年(1916),葉圣陶的舊同學吳賓若先生時任蘇州甪直吳縣縣立第五高等小學校長,邀請他去甪直教書。當時葉圣陶二十三歲,正是急于擺脫他生命中最彷徨、人生最黯淡的時候。到民國十一年(1922),也就是到《隔膜》出版之時,葉圣陶基本上都在蘇州甪直度過(其間,還在上海吳淞中國公學、杭州第一師范學校、北京大學、上海神州女校、復旦大學執(zhí)教過,但時間都很短)。也就是說,收在《隔膜》中的二十篇短篇白話小說幾乎都是在蘇州甪直寫成的。正如顧頡剛先生序所說:“自五年到現(xiàn)在,六年之間,他沒有離開過甪直。八年,又把全家搬了過去,從此他做了甪直人,他每天所到的地方,只有家庭及學校,而這兩處都充滿了愛的精神,把他浸潤在愛的空氣里。于是,他把民國四年以前的悲觀都丟掉了,從不再說短氣的話。社會的黑暗,他住在鄉(xiāng)間,看見的也較少了。于是他做的小說,漸漸把描寫黑暗的移到描寫光明上去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隔膜》一書,對于現(xiàn)代的蘇州、對于現(xiàn)代蘇州的甪直,意義非凡。而葉圣陶簽贈給郭紹虞的這部簽名本,更是不同凡響了。
葉圣陶和顧頡剛是“最早的同學”,小時候他們一起“住在同巷”(時顧頡剛住懸橋巷顧家橋南之顧家花園,葉圣陶住懸橋巷潘家祠堂之后園)。跟郭紹虞一樣,顧頡剛也長葉圣陶一歲,他們都是光緒十九年(1893)出生的。那時候,顧頡剛和葉圣陶一起讀私塾(張承臚之學塾)、讀中學(蘇州公立第一中學堂),組織過詩社“放社”。后來,顧頡剛去北京大學讀書,他們之間經(jīng)常有書信往來,而這些書信里保存著葉圣陶先生許多早年的思想和行事。據(jù)顧頡剛先生回憶,葉圣陶小時候喜歡刻圖章、寫篆字。后來又喜歡做詩,“別人的想象和表出,總不能像他那般的深細”“對于文藝,沒有一種不歡喜”,比如學雕刻,看戲做戲,“自信有理想上之境界”,并說“劇固無所謂佳不佳,惟近情者乃佳耳”。葉圣陶家境清貧,中學畢業(yè)后就在蘇州城干將坊言子廟小學做教員,后又受排擠而去職?!耙远耆A,作求食之生涯,當亦人生最無聊者也”,正是他那時的人生慨嘆。于是有閑暇努力做起小說來。他的小說宗旨主要是寫實,而“不在虛構”,故“不作言情體,不打誑語,雖不免裝點附會,而要有其本事”。雖為生計,而不至于淪為“文丐”。“圣陶做的小說,決不是敷衍文字,必定自己有了事實的感情,著作的興味,方始動筆,既動筆則便直寫,也不甚改竄。換句話說,他的小說完全出于情之所不容已,絲毫假借不得的”。
葉圣陶寫小說后來又受到蘇曼殊的影響。他把蘇曼殊在《太平洋報》上發(fā)表的《斷鴻零雁記》抄錄了下來,因為“蘇曼殊的筆致最干凈”。不僅如此,在民國元年(1912)的時候,他還像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那樣,“想用白話體做一種理想小說,名喚《世界》,所說乃無國界無金錢以后之世界”。民國七年(1918),《新青年》雜志提倡“國語文學運動”(即白話文運動)。那時候新體小說創(chuàng)作少,繼陳衡哲的《一日》(1917)、魯迅的《狂人日記》(1918)后,葉圣陶寫了他的第一篇白話小說《這也是一個人》(1919,收入小說集《隔膜》時,改為《一生》)給了《新潮》雜志發(fā)表,當時《新潮》雜志發(fā)表的還有汪緝齋(敬熙)、俞平伯的幾篇,“造成了創(chuàng)作的風氣”,后來又陸續(xù)寫成了幾篇,分別發(fā)表在《晨報》和《小說月報》上。
關于《隔膜》,顧頡剛先生說,這是“把圣陶三年來的小說刻了一集”,“這本集子,是匯刊個人的新體小說的第一部,是很可紀念的。圣陶往年極羨慕的鞋匠生涯,于今成就了:這二十篇文字,便是二十雙鞋子”。這也是葉圣陶先生“最先的二十雙鞋子”,是他“畢生事業(yè)的起點”。而“隔膜”的寓意,葉圣陶在給顧頡剛的信中說:“我有一種空想,人與人的隔膜不是自然的,不可破的。我沒有什么理由,只是一種信念罷了。這一層膜是有所為而遮蓋著的;待到不必需要的時候,大家自然會赤裸裸地相見。到時,各人相見以心不是相見以貌。我沒有別的能力,單想從小說里略微將此義與人以暗示……”他認為:“人心本是充滿著愛的,但給附生物遮住了,以致成了隔膜的社會。人心本是充滿著生趣和愉快的,但給附生物糾纏住了,以致成了枯燥的社會。然而隔膜和枯燥,只能在人事的外表糊得密不通風,卻不能截斷內(nèi)心之流;只能逼迫成年人和服務于社會的人就它的范圍,卻不能損害到小孩子和鄉(xiāng)僻的人?!睂Υ耍欘R剛有不同的意見,他說:“但我以為這個名目不大好。因為集里固然有幾篇——如《一生》《一個朋友》《隔膜》——是從骨子里看出人與人之冥漠無情的,但《母》《伊和他》《小病》《低能兒》諸篇,把人類心情的相通相感之境寫得美滿極了;況且圣陶做小說的趨勢,又向不隔膜方面進行;怎能把小部分去賅〔概〕括全體呢!要是圣陶永遠過民國四年前的生活,所做的小說,只向社會的黑暗方面描寫,那么,這一集喚做《隔膜》,是確之又確的。現(xiàn)在他的學校與家庭都成了愛的世界,別種無情的社會他也沒有加入,他的生活是再不隔膜沒有了。所以我勸他改為《微笑》,來表達這交互縈感的心神?!边@種轉變正如茅盾先生所說:“他以為‘美’(自然)和‘愛’(心和心相印的了解)是人生的最大的意義,而且是‘灰色’的人生轉化為‘光明’的必要條件?!鳖欘R剛先生還說:“《隔膜》這一集,最使我感動的,是下一半。這一半寫的情感,幾乎沒有一篇不是極深刻的。圣陶在《阿鳳》一篇里說:‘世界的精魂,是愛、生趣、愉快。’他的理想中有一個美滿世界的精魂;他秉著這個宗旨,努力的把它描寫出來,可說是成功了?!庇崞讲f:“讀《綠衣》到方老太讀信的一段,不禁淚下?!鳖欘R剛說:“這是圣陶描寫真切的效果?!薄拔易類鄣氖恰稘撾[的愛》,對于陳家二奶奶正與平伯對于《綠衣》有同樣的感覺?!?/p>
我們對葉圣陶的早期思想和具體行事所知甚少,幸虧顧頡剛先生在《序》里給我們提供了許多材料,正如他所說:“我所以為圣陶做這篇序,有兩種緣故。一,圣陶所交的師友,沒有一個是拿了文藝來誘掖他進入這范圍的;但他不以沒有誘掖之故,便衰頹了志氣,終是獨行孤往,求之不懈;到底,別人也多受他的同化了。至于他遭值的時候,在其創(chuàng)作初期,社會上只把文藝當消遣品看,小說更是所謂‘倡優(yōu)同畜’的東西,而他那時獨能以‘描寫物情宣達社會隱潛’為宗旨;到了現(xiàn)在,他的藝術手腕更高超了。從此兩事,都可見圣陶具有文藝的天才;他便是不生今世,不做小說,他的事業(yè)也必向文藝方面發(fā)展,造成美滿的成績。我做這序的第一義,就是要說明他是一個文藝的天才。二,歷來的學問家、文藝家,別人替他作傳多在暮年或身后,所采集的材料,多半是享了盛名以后的;至于早年的思想行事,早已佚去,無從尋補。然而一生的基礎,就在早年,我們?nèi)羰且钪粋€人的性情學業(yè),這早年的事實必不應輕輕略過。圣陶要是能奮勉的修養(yǎng)和工作下去的,將來的事實自為人所易見,必有為他做詳傳的人,我們不必豫慮;單是現(xiàn)在以前的事,若不由我介紹,勢將無人曉得。我做這序的第二義,便是搜集他早年的思想行事,來備將來的文獻?!?/p>
郭紹虞和葉圣陶同出生于蘇州寒門之家,葉圣陶三歲的時候,即與郭紹虞為總角交,情誼篤密。他們早年都讀過私塾和中學,然后又因家庭經(jīng)濟困難而輟學。郭紹虞任職上海愛國女校體育??启邧|亞體育學校時,苦體育史無專著,乃撰成中國第一部《中國體育史》,葉圣陶為之寫序,并于民國八年(1919)十一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發(fā)行。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他們都深受《新青年》的影響,加入新潮社,積極向《新潮》雜志投稿,成為新潮社重要成員。民國十年(1921),他們又共同發(fā)起成立了新文學運動中成立最早、影響和貢獻最大的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他們出版刊物、編輯叢書、成立讀書會,成員由原先的十二人拓展到后來的一百七十余人,其影響巨大而深遠。他們都曾在上海商務印書館附設尚公學校執(zhí)教,擔任過編輯,都曾經(jīng)過顧頡剛先生的介紹和推薦,或入文學社團,或擔任過國文教師。也正是在文學研究會成立的這一年,郭紹虞經(jīng)胡適、顧頡剛推薦,到福州福建協(xié)和大學任國文系教授。郭紹虞在那待了一年多,也就是到了民國十二年(1923),看到圣陶好友“一會兒吳淞,一會兒杭州,一會兒北京,一會兒蘇州,像個流浪漢似的”,沒跟圣陶絲毫商量,就直接答應校方圣陶來校任教事宜。時葉圣陶已離開蘇州甪直,在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國文部任編輯。于是,葉圣陶向商務印書館請了四個月假,去了福建協(xié)和大學。那么,我們可以設想,這部簽贈給郭紹虞先生的小說集有可能是在小說集出版后不久寄給他的,也有可能是這次去福州時順便帶給他的。但我們不能忘記的是,民國十一年《隔膜》出版后,葉圣陶要簽贈的不僅有郭紹虞,還應有顧頡剛等人,他們都是同學、同鄉(xiāng)和好友,在患難中能夠時常牽掛、互相幫助和互相舉薦的同道人。葉圣陶簽贈給顧頡剛的那部簽名本,我們現(xiàn)在已無從尋覓,而這部簽贈給郭紹虞的簽名本,久經(jīng)歷史的風霜而完好地保存了下來,誠乃此書之造化。
最后需要補充的是,葉圣陶先生故居——現(xiàn)蘇州雜志社辦公所在地,葉圣陶先生在九十歲的時候捐獻給了國家,以便給各地作家來蘇州采風和體驗生活時小住。1988年,陸文夫先生創(chuàng)辦了《蘇州雜志》,社址即遷入葉老故宅?,F(xiàn)葉老故宅庭院深深,花木掩映,紫藤垂掛,曲徑通幽,而早已不見故人之蹤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