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煙塵滾滾而來,渺渺而散,裹挾了多少英雄與故事。而近一個世紀(jì)前那段攸關(guān)民族存亡的斗爭史,至今仍是滋養(yǎng)著中國文藝的不竭源泉。在這篇反映“孤島”時期上海地下斗爭的中篇小說中,侯衛(wèi)東以極凝練和細(xì)膩的筆法建構(gòu)了一個如紀(jì)錄片般栩栩如生的歷史片段。須知類似的故事題材,足可以撐起一部長篇敘事文學(xué)或影視作品,而老練的小說家在并不顯冗長的篇幅之內(nèi)雕刻出了精美的骨骼和靈魂。地下斗爭暗流洶涌,沒有炮火硝煙的大開大合,一切都在嚴(yán)絲合縫的細(xì)節(jié)中步步為營,毫厘之間定勝負(fù)。借助探微式的回溯,幾代人的家國情與奮斗史躍然紙上,故事隨著時間塵埃落定,傳承不絕的是記憶,是情感,更是永不泯滅的民族精魂。
至今也沒有人能說清楚,外公周瑞祺最后一次回上海,和紅門行動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至于他肩負(fù)怎樣的使命,受誰的指派,是孤身一人還是結(jié)伴同行,更是線索全無。外婆章若蘭記得,那是一九四〇年立秋過后,那時她正在懷第二個孩子。當(dāng)周瑞祺決意離家時,她旗袍里的肚子已顯而易見。
外婆說,在和外公分手那一刻,她感覺到被肚子里的孩子狠狠地蹬了一腳。這個過早宣泄不滿情緒的孩子,就是我媽。外婆想借我媽的不滿,隱晦地表達(dá)自己的不滿。我媽無辜躺槍,她一直蒙在鼓里。以后的幾十年里她并不知道,在她即將降臨人世的關(guān)鍵時刻,自己的父親居然不近人情,離家長達(dá)百日之久。
穿過歷史的煙塵,如今看來,對此次出行,外公蓄謀已久。
他首先把全家搬出了縣城,來到了四十里開外的一個集鎮(zhèn)。外婆說,這是五年來她的第三次遷徙。第一次,為追隨外公,她只身一人從上海來到南京。第二次,在日本人兵臨城下之際,她挺著大肚子裹挾在逃難的人流中,擠上了中山碼頭的渡船。沒想到,第三次又是帶著大肚子,一家人來到了一個陌生的鎮(zhèn)子。
小鎮(zhèn)不是戰(zhàn)略要地,屬于各種勢力角逐的邊緣地帶,一條大河守護(hù)著老房子老街。河水有靈,是鎮(zhèn)子給外婆的第一印象。無論外婆還是小鎮(zhèn),彼此都不會想到,一個外來戶幾經(jīng)漂泊,應(yīng)了事不過三的老話,從此在這里落戶生根。
匆忙安頓好家庭之后,外公便動身出發(fā)。給家里的理由,是到上??丛栏冈滥?。外婆沒有意識到,外公的說辭只是一個恰逢其時的借口。以后的很長時間里,她對此都堅信不疑。這并不代表外公精于騙術(shù),而是他給出的理由,準(zhǔn)確地?fù)糁辛送馄诺囊Α?/p>
從五年前的不辭而別到懷上第二個孩子,外婆和外公的結(jié)合,完全出自她的率性。她的婚姻從一開始起,就沒有得到父母的祝福。離開上海的私奔之路,在揮灑激情之后,很快進(jìn)入了日復(fù)一日的平淡期。作為小康人家的掌上明珠,章若蘭深受顛沛流離之苦。此時她有一萬個理由,要和遠(yuǎn)在上海的家重新建立聯(lián)系。
懷孕的女人難免浮想聯(lián)翩,周瑞祺理解這一點。在安頓好家里的生活之后,他踏上了和岳父母的和解之路。這一走將近四個月,在肚子與日俱增的焦慮等待中,周瑞祺最終沒有讓章若蘭失望。眼看章若蘭臨產(chǎn)在即,周瑞祺終于又回到了她的身邊。更讓章若蘭喜極而泣的是,母親黃秋菊也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黃秋菊的到來,讓小鎮(zhèn)多了一個特別的女人,更平添了一個長盛不衰的話題。大家都叫她秋姐,這是一個老人和孩子都通用的稱呼。秋姐身上流露出的云淡風(fēng)輕,讓她和鎮(zhèn)上的人始終保持著距離。但大家樂意向她表示親近,她以精湛的烹飪手藝,給民以食為天的乏味生活,帶來了味覺上的無限想象。
因為丈夫關(guān)鍵時刻的回歸,更因為和母親的久別重逢,雙重喜悅沖淡了章若蘭內(nèi)心的糾結(jié)。以后的四十年,對外公蹊蹺的上海行程,外婆都沒有表示過太多的懷疑。直到外公去世,直到外公的兒子而不是她的兒子前來奔喪,選擇遺忘陳年往事的外婆,仿佛和閉塞的小鎮(zhèn)一起如夢初醒——
在章若蘭之前,周瑞祺其實另有所愛!
這時我才第一次知道,我有一個名叫倪立淑的大外婆,她是早于外婆章若蘭的一位富家小姐。她曾和外公一起在上海生活過,他們生下了一個兒子,他便是前來奔喪的倪本周。我的舅舅倪本周來得快走得也快,但他的意外現(xiàn)身像一塊石頭,投進(jìn)了平靜的小鎮(zhèn)。
別人嘲諷奚落的目光,倒逼外婆審視自己的過往。終于有一天,她抽絲剝繭的回憶和我探究的好奇心合二為一。我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了一九四〇年。打著和岳父母見面的幌子,周瑞祺只身一人來到上海。然而至少有兩個月,他和他們都沒有打上一次照面。在他隱身失聯(lián)的這一段時日,他在忙什么,為誰而忙,又為什么要對家人刻意隱瞞?
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行蹤,讓晚年的外婆耿耿于懷。她對往事的復(fù)盤推演,斷斷續(xù)續(xù)地持續(xù)了二十多年。直到離開人世時,她仍然沒有找到滿意的解釋。我的主攻方向,和外婆不同。其實外婆很想了解,周瑞祺是否和他的前任見過面。關(guān)于這一點,我早有答案。因為我手頭有一手資料,這便是大外婆倪立淑的日記。
正是周瑞祺去處不明的時日里,倪立淑在日記中提到了她的前夫。但他們并沒有見面,這時的倪立淑處于又一次戀愛中。新的對象是一位學(xué)西洋畫的畫家,他們在舞池相識。很快,他們見面的地點轉(zhuǎn)移到了畫室。倪立淑通常坐在臨窗的位置,和案幾上的景泰藍(lán)一樣一動不動。景泰藍(lán)里插著鮮花,她和鮮花相映成趣,一起進(jìn)入了畫家的新作。
大外婆的日記,來自舅舅倪本周的饋贈。他是我媽同父異母的大哥,也是外公唯一的兒子。他繼承了外公身材修長的基因,再配上一身合體的軍裝,在人群中格外顯眼。在他慢慢回歸周家之后,他為我提供了許多過去的老物件,包括照片、收藏品以及各種錢幣。其中最珍貴的,便是大外婆倪立淑的日記。
留在日記本里的文字,幾十年后仍舊熱情洋溢。種種跡象表明,一九四〇年秋季的上海,倪立淑和外公沒有任何交集。但我沒有向外婆透露這一切,因為我沒有能力消除一位老人的懷疑。一點點地翻檢著大外婆的日記,在她表達(dá)私密情感的字里行間,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條重要的線索——那段時間,周瑞祺和倪立行來往密切。
外公周瑞祺刻意掩飾的行蹤,第一次,在他前妻的日記里露出一絲馬腳。而倪立行的出現(xiàn),讓外公的上海之行變得更加波譎云詭。在周瑞祺的關(guān)系譜系中,倪立行是一個難以定論的人物。他身兼周瑞祺大學(xué)同學(xué)和倪立淑兄長的雙重身份,一度成為二人相識的紐帶。周瑞祺千里迢迢來到上海,為什么先要同他見面?
我掌握的資料表明,此時的倪立行身處租界,就職于西人的洋行??芍^人在“孤島”,看似逍遙于亂世之外。這只是問題的表象,外公自然比我更清楚這位老同學(xué)的底細(xì)和手腕。一個手眼通天的人物,怎么可能安于金融一隅,去做一個可有可無的洋買辦?
蛟龍得風(fēng)雨,終非池中物。倪立行暫時選擇蟄伏,一定是在等待出大招的時機(jī)。
對周瑞祺晚了三個月才見秋姐的事實,外婆選擇了裝聾作啞。作為一名職業(yè)會計,如果連這一點小賬都算不清楚,便愧對了在上海接受專業(yè)訓(xùn)練的經(jīng)歷。原本秋姐的到來,給了外婆當(dāng)面對質(zhì)的機(jī)會。但外婆總不愿觸及事情的真相,貌似得了健忘癥。外公更是閉口不談,仿佛遲到的事從未發(fā)生。
這是一種不可言說的默契,像一個由騙子、受害者和知情人三方達(dá)成的秘密協(xié)議。大家一致守口如瓶,不提往事,甚至從不提及上海。他們以曠日持久的緘默,守住了一個又一個秘密。鎮(zhèn)上甚至沒有人知道秋姐來自何處。她的浙江口音,很自然地把她的來處引向了遙遠(yuǎn)的杭州或更遠(yuǎn)的寧波。
小鎮(zhèn)畢竟不大,連通長江的河,把鎮(zhèn)子里的想象,基本上匯入了六朝古都。
好些個日子,我徒勞無益地揣測著外公選擇小鎮(zhèn)的動機(jī)。我猜想周瑞祺未雨綢繆,提前預(yù)知了上海之行的兇險,故而早早逃出日偽控制區(qū)??此坪侠淼倪@個解釋,卻遭到了外婆的堅決反對。她多次重復(fù)著從秋姐那聽到的故事,她用不可忽視的細(xì)節(jié),重復(fù)母女倆早已達(dá)成的共識——在代號“紅門”的計劃實施之前,周瑞祺根本就一無所知。
周瑞祺和秋姐原是老熟人,彼此知根知底。而事隔六年后的頭一次見面,卻是有些生分。以前周瑞祺會找上家門,不會刻意在外面安排一個咖啡館。說起來,秋姐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和一個男人約會。關(guān)鍵問題是,這個男人還是自己的女婿。從前經(jīng)常走動的朋友,突然有一天成了自己的女婿,秋姐需要適應(yīng)這樣的角色轉(zhuǎn)變。
好在他們有共同的話題——章若蘭和她肚子里外的孩子。聽說外孫女已經(jīng)三周歲了,秋姐眼波流轉(zhuǎn),臉上蕩漾開身為外婆的喜色。接著聽到女兒即將生產(chǎn),立即又顯露出作為母親的擔(dān)心。說著遠(yuǎn)離上海的這些家事,周瑞祺盡量讓自己語調(diào)平靜。在混合咖啡香味的私語氛圍里,他一直掌握著談話的節(jié)奏。他逐漸讓兩人間的交流,回歸從前的狀態(tài)。
如果不是倪立行的意外出現(xiàn),秋姐就不會在心里,給周瑞祺的上述安排打上一個深長的問號。
倪立行是從樓上下來的,可見他來得更早。他像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周瑞祺,顯出了久別重逢的激動。不由分說,他自作主張地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二人的中間。倪立行的這一連串動作,都不值得秋姐疑心。他倆誰跟誰呀,曾經(jīng)的同學(xué)加郎舅關(guān)系。只是時過境遷,情況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以周瑞祺現(xiàn)任丈母娘的身份,和他的前任大舅子坐在一起,秋姐或多或少有些尷尬。讓她更加不自在的是,周瑞祺以方便為由,竟起身離座而去。他這一撤,便把一個親切的談話場景,交給了兩個本不該坐到一起的人。秋姐不知道下面的話怎樣起頭,她覺得有些理虧。站在倪家的角度看周瑞祺的婚變,自己的女兒多少有一點涉嫌鳩占鵲巢。
相比之下,倪立行老練得多。他扮成資深食客的角色,談起了適季的菜肴。這是秋姐擅長的領(lǐng)域,她很快落入了圈套。事隔很多年,秋姐還記得他們討論的第一道菜,名叫渾湯魚圓。倪立行對吃很有見地,他認(rèn)為論口感的嫩滑,鰱魚略占上風(fēng);而論及咀嚼的彈性,草魚的中段則更勝一籌。
從渾湯魚圓到雞粥菜心,從食材的選擇到火候的掌握,兩人的話題起初圍繞菜譜展開,漸漸漫溢到烹飪之外。不知不覺,倪立行聊到了秋姐的丈夫章栓,以及章栓鮮為人知的早年經(jīng)歷。在交談過程中,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避著一個名字,或是小心地用孫府或是孫家家主來替代。這樣的默契,讓秋姐在不知不覺中放松了應(yīng)有的警惕。
回家之后,秋姐重溫了與倪立行的談話,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倪立行一定是有備而來,和他的碰面絕不可能是一次巧合。他的談話看似漫不經(jīng)心,其實包藏著明顯的目的。表面上是閑聊起自己的丈夫章栓,實際上是想弄清楚章栓和老爺之間的關(guān)系。顯而易見,倪立行此前做過功課,對章栓早年的落魄經(jīng)歷有所耳聞。他不僅知道老爺收留了他,甚至還知道老爺曾救過他一命的秘聞。
如果倪立行早有準(zhǔn)備,那么這一切是否出自周瑞祺的安排呢?從情感上說,秋姐實在不愿深究這個問題,因為她不愿得出丈母娘被女婿出賣的結(jié)論。但她更不希望揣著明白裝糊涂,做一個裝睡的人。直到霜染鬢發(fā),她都沒有等來周瑞祺的解釋。她退而求其次,以善解人意的姿態(tài),理解周瑞祺一定有難言之隱。
她把這樣的姿態(tài)傳給了她的女兒,以至于外婆向我表述這段往事時,采用了鸚鵡學(xué)舌的口吻。你的外公很可能迫不得已,外婆說。他也許是有求于倪立行,而不得不和他做了一場交易。
交易的說法,讓我眼前一亮,它足以成為周瑞祺與倪立行私下見面的重要注腳。順著交易的秘密線索,我?guī)缀蹩梢詳喽?,外公的上海之行絕不簡單。光動用自己的資源還不夠,還需要借助倪立行的能量,才能達(dá)成目的。調(diào)度的各種資源,花費三個月的時間,可見外公趕赴上海,是在干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綜合各種線索,基本可以判定,周瑞祺此次的活動范圍大多在租界。這時的租界,雖為日本勢力所包圍,卻不在它的直接控制下,形成相對特殊的“孤島”時期。闖入“孤島”的周瑞祺,不可能孤身一人。
而倪立行作為生意人,幫忙也是講條件的,這回報大約就是和秋姐的一次巧遇。
倪立行為什么費如此大的周章,要和自己見上一面?心思縝密的秋姐當(dāng)然問過自己。顯然,倪立行此舉,不是為她黃秋菊,也不是為了章栓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經(jīng)歷。醉翁之意不在酒,倪立行的弦外之音,一定指向他們兩人談話時回避的人物,也是在滬的寧波商幫集體回避的人——
孫衡甫。
這個名字的出現(xiàn),讓秋姐心生不安的預(yù)感,但她并不想夸大一杯咖啡蕩出的余波。樹葉染色的日子,并不是每一片樹葉都預(yù)知季節(jié)帶來的變數(shù)。隨風(fēng)飄零的宿命,屬于秋葉,同樣也屬于秋姐。
倪立行意外出現(xiàn)的場景,在秋姐的日后審視中,自然構(gòu)成了一處疑點,但她很可能沒有找到這個孤立事件和后續(xù)事件的聯(lián)系。也就相當(dāng)于,在爆發(fā)歷史事件的前夜,他偶爾露了一下小臉,卻沒有參與到事件的本身之中。對于母親的思想結(jié)晶,外婆樂于全盤接受。在首先排除了外公的嫌疑之后,她們母女一致認(rèn)定,倪立行同樣和“紅門”計劃沒有干系。
透過外婆的口述歷史,我能感覺到,擁有非凡經(jīng)歷的秋姐,在她心目中的位置無可替代。在重復(fù)當(dāng)事人回憶的同時,外婆還繼承了秋姐執(zhí)著的基因。圍繞一段繞不開躲不過的家庭秘史,母女兩代的探討私下里一直沒有中斷。議題之下,相比“紅門”背后的種種玄機(jī),外公三個月的意外走失,在她們看來,已不值一提。
摘除了周瑞祺、倪立行和“紅門”的瓜葛,秋姐并不死心。外婆說,有一段時間,秋姐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成公館的四小姐。
在丈母娘和女婿的咖啡館會面不久,秋姐遇到了另一件蹊蹺的事。四小姐成若頤一反常態(tài),給她專門捎來了書信,相約在玉佛寺見面。一年一度的進(jìn)香祭拜,原本是雷打不動的慣例,反常就反常在,一向做甩手掌柜的四小姐,突然變得主動又認(rèn)真。不僅提前預(yù)約,而且還非常正式。
一張云紋素箋做工考究,幾行蠅頭小楷端正雍容。紙是好紙,字是好字,就是過于隆重,反而顯出動作變形。秋姐的第一反應(yīng),小姐吃錯藥了嗎?
把四小姐叫作小姐,原是寶姨的專利。把寶姨叫作寶姨,則是成府上下一致的稱呼。寶姨是秋姐的母親,更是四小姐的奶媽。寶姨跟了小姐多年,對她的悉心照料,比她的生母常夫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秋姐比小姐大八九歲,對她的關(guān)照呵護(hù)自然也不少。
自從寶姨離開成府,兩家來往逐漸稀疏。而隨著常夫人和寶姨的相繼去世,秋姐和小姐更難再有生活的交集。但這并不妨礙秋姐對小姐的默默關(guān)注。成家雖然早已一拍而散,但豪門子女錦衣玉食的生活仍在延續(xù)。而失去父母的四小姐,至少在外人看來,還是萬般寵愛不離身。
之后秋姐和四小姐僅存的聯(lián)系,是在常夫人的忌日。每逢這個日子,她們總心照不宣地來到玉佛寺,一起祭拜老夫人,順便也為寶姨焚上一炷香。這個保留節(jié)目,持續(xù)了十來年。從前嘛,每一次都是秋姐先到小姐后來,而這一次,卻翻了個個兒。
還是按照先前的時間,秋姐來到玉佛樓下。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小姐來得比她更早。更讓她意外的是,小姐是獨來獨往,竟然沒帶一位女傭。從她翹起的嘴唇上,也看不到往昔的驕縱。相反,身穿暗綠風(fēng)衣的成若頤,顯出小鳥依人之態(tài)。更讓秋姐心臟受不了的,是小姐見到她以后的激動與興奮。小姐張開手臂的夸張擁抱,差一點讓秋姐當(dāng)場石化。
平心而論,秋姐對成若頤反常行為的描述,主觀上并沒有嘲笑的意思。她始終提醒自己,小姐的失態(tài)一定事出有因。帶著一種不真實感,她尾隨小姐登上了臺階,然后走近香爐。左手持香右手執(zhí)燭的秋姐,這時看到小姐焚香的手有些輕微的抖動。這只是轉(zhuǎn)眼即逝的感覺,很快,小姐把香火高舉過頭頂。
大門里面,是四小姐的主場。除了秋姐可以伴隨之外,所有香客一律不得入內(nèi)。獨對晶瑩剔透的玉石坐佛,覺因法師親自主持。這一份功德,全靠常夫人修來。常夫人平生對玉佛寺捐贈甚多,連這一尊由整塊巨石雕就的玉佛,也出自她的慷慨捐助。如果不是常夫人一心向佛,又如何能夠驚動白須飄逸的覺因大和尚?
秋姐歷來珍惜一年一次的玉佛寺時光,這里沉淀著她的緬懷與情感,也包含著可遇而不可求的機(jī)緣和頓悟。她習(xí)慣不慌不忙,哪怕爭取片晌的時刻,努力讓心境超脫世事之外。她哪里會想到,正是她雙手合十意欲進(jìn)入澄明狀態(tài)之時,一個密謀虛席以待,早已潛伏在她禮佛許愿的大殿一側(cè)。
被成若頤領(lǐng)到隔壁的禪房,秋姐推門而入。和往昔的情形不同,等待她的不是得道的高僧,而是一位頭戴禮帽的陌生男人,以及還在冒著熱氣的一杯茶。
你沒有走錯,男人說。這是你喜好的碧螺春,男人的口吻仿佛和秋姐深交多年。
落座的秋姐看不清對方的眉眼,他的帽檐壓得很低。他一直在抽煙,像是要把自己的臉掩藏在煙霧中。
冒昧邀請你一起喝茶,是想向秋姐打聽一點事。男人開門見山,說話也客氣,屬于秋姐并不討厭的類型。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你算哪一根蔥?如果年輕十歲,秋姐一定會這樣回應(yīng)?,F(xiàn)在不同了,都是做外婆的人了。雖說還未見到外孫女,但秋姐已經(jīng)備下了一份慈愛的心情。再說,能過得了覺因法師這一關(guān)的,又豈能是偷雞摸狗之輩?心里這么一盤算,秋姐的配合態(tài)度就從話里表示出來了。
請問,我知無不言。
對秋姐的回答,男人感到滿意。似乎為了回報她的友善,男人投桃報李,主動取下了帽子。猛然間,秋姐覺得,這一張臉?biāo)圃嘧R。
男人沒給秋姐遐想的時間,他的問題單刀直入,直接讓秋姐驚出一身冷汗——
說說看,在橘苑,誰最想除掉孫衡甫?
常夫人的忌日,不同尋常的那個上午,是秋姐最后一次和玉佛寺結(jié)緣。呆坐在高大敞亮的屋子里,她甚至沒有意識到男人已經(jīng)離去,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當(dāng)她渾身無力地走出禪房時,迎接她的是一陣瑟瑟的涼風(fēng)和風(fēng)中佇立的成若頤。秋姐只覺得鼻子一酸,她趕緊別過臉去,她不能在小姐面前落淚。
這時的四小姐已不再孤單,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跟班不離左右,她又恢復(fù)了高冷的表情。她沒有同秋姐說話,甚至沒有正眼看一下秋姐,她的等待只為一個提醒。在她點頭示意下,一個女傭向秋姐走來,給秋姐留下了一張照片,并通過簡單的行禮,像是完成了四小姐和秋姐的分別儀式。
隨后,成若頤目不斜視,在前呼后擁中離開了寺院。
泛黃的照片,拍攝于清末年間。坐在椅子上的四小姐和她的生母常夫人,以及身后的奶媽寶姨和秋姐。兩家母女唯一的這張四人合影,留下了她們交往歷史的見證。此時的秋姐正值及笄之年,她第一次走進(jìn)橘苑那一天是四小姐的生日,常夫人選擇在暄紅廳舉辦了一場低調(diào)的生日宴。
外人很難涉足的橘苑,屬于成家百余地產(chǎn)中的秘密去處。三層的多開間西式別墅,以暄紅廳最為著名。臨湖而筑的暄紅廳,陽光透過圓形的玻璃屋頂,斜照點綴室內(nèi)的四時花卉,大有“萬紅暄晝,占盡人間秀”之意。暄紅之紅,還在于大門由整塊紅木打造,故暄紅廳又稱“紅門”。
秋姐初涉紅門之時,正是成家鼎盛之際。身臨橘苑,吃在紅門,幾乎成為一個人商界地位的象征。坊間有戲言,紅門走一走,明朝有彩頭。這話傳得久了,紅門之名竟越來越盛,以至于出現(xiàn)了人皆聞紅門而不知暄紅廳的怪現(xiàn)象。
手捧照片,恍若隔世。細(xì)細(xì)算來,暄紅廳被世人遺忘竟有三十年了。它所坐落的橘苑,也早已成為了孫公館。沒有往事回憶,也沒有解釋提醒,成若頤用一張具有歷史性的照片,莫非為了提醒秋姐,橘苑姓成而不姓孫?秋姐還讀懂了另一層意思,無論母親寶姨還是自己,都是成家的下人。
男人的出現(xiàn)和四小姐的分手,用完全意外的方式擾亂了秋姐的心境。照片里的橘苑,成府曾經(jīng)的隱秘別院。改換門庭的紅門,如今拉上高高鐵絲網(wǎng)的孫公館。過往的恩怨并沒有成為過往,消失的年代突然伺機(jī)還魂。在這個秋風(fēng)四起的日子,秋姐感到自己的一只腳踏在佛門,而另一只腳正滑向深不可測的泥潭。
和四小姐分手之后,秋姐一直保存著那張照片,直到它完全模糊不清,留下了一個久遠(yuǎn)的謎。她做夢都想知道,那年那月的那一個秋天,四小姐為何要把自己引入錯綜復(fù)雜的棋局之中。是出于信任,還是有意讓自己成為一枚棋子?再有,清除孫衡甫的這一步險棋,四小姐是否參與了事先的布局?
閱人無數(shù)善于打理的秋姐,面對照片上的潛臺詞,多年來一籌莫展。但她始終沒有放棄探詢,她像篩渣一樣,把看到的事和聽聞的事篩來篩去。她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自己一定能夠找到小姐留下照片的真實用意。而除了自己的女兒,她再無傾訴對象。她日復(fù)一日的嘮叨,慢慢聚焦到豪門公館的一處關(guān)鍵性拐點上。
橘苑悄悄易主的變故,發(fā)生在辛亥年的深秋。當(dāng)武昌首義的革命浪潮波及上海之際,以家主亡命天涯為標(biāo)志,成氏家業(yè)一時岌岌可危。軍政當(dāng)局的一張張查封令,直壓得成府當(dāng)家夫人常氏喘不上氣。墻倒眾人推的緊要時刻,位高權(quán)重的故交舊友并沒有伸出援手。相反,只有一個并不起眼的“干兒子”站了出來。
這個比常夫人小不了幾歲的干兒子,就是后來的紅門之主孫衡甫。
秋姐對孫衡甫最初的印象,大多來自母親寶姨的轉(zhuǎn)述。他出身貧寒,但腦子靈光。做工時學(xué)會了幾句英語,在洋大班后面做起了小領(lǐng)班。他眼里有活,會來事。先是動用老鄉(xiāng)關(guān)系投靠梅府,心甘情愿地給梅家跑腿。不久又通過梅家夫人,搭上了成家常夫人的線。為進(jìn)一步接近常夫人,他下定決心拜她為干媽。
想當(dāng)干兒子并不容易,孫衡甫用心良苦。聽說常夫人不愛坐汽車,他就悄悄地比照她的身材,為她量身定做了一輛馬車。精心打造的藤制轎廂,坐感舒適,樸素中不失端莊,非常契合常夫人不事張揚(yáng)的性格。每坐一次,常夫人對孫衡甫的好感就添一分。日子久了,認(rèn)干媽一事自然水到渠成。
一個攀龍附鳳的干兒子,能有什么出息?寶姨從骨子里從未看好過孫衡甫。這個印象一直延續(xù)到辛亥之秋,成家大廈將傾之時。誰都沒有料到,身為干兒子的孫衡甫挺身而出,主動請纓支撐危局。焦頭爛額的干媽如獲至寶,破例在紅門為干兒子設(shè)宴做東。寶姨應(yīng)聲出馬,負(fù)責(zé)采買下廚。
做客紅門,位居主賓,就是從這一場紅門宴開始,年屆不惑的孫衡甫翻開了自己的人生新篇。往昔靠巴結(jié)逢迎上位的干兒子,儼然變成了成家的救世主。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寶姨經(jīng)常對女兒感慨不已。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寶姨都不敢相信接著發(fā)生的一切,什么叫干兒子走了狗屎運(yùn),什么叫大家閨秀也瘋狂。
為解救財產(chǎn)困局于危難之中,常夫人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便拱手把橘苑交給了孫衡甫。隨之一起交出去的,還有成府上下口中的“寶姨”。對于奶媽的離去,四小姐成若頤第一個不答應(yīng)。在爆發(fā)哭聲的發(fā)泄中,她奮力砸爛了橘苑的匾額。
而隨著常夫人一個耳光的降臨,四小姐的破壞到此結(jié)束。
橘苑換了姓,寶姨作為紅門的靈魂人物,也迎來新的東家。一扇紅木大門,私家名廚寶姨的背后,注定會迎來秋姐熠熠生輝的登場。而紅門的氣運(yùn)與機(jī)緣,從紅極一時的成家,悄悄轉(zhuǎn)移到孫衡甫的身上。
成府上下都承認(rèn)一點,入主橘苑的孫衡甫沒有食言。他變本加厲,爆發(fā)出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狠勁。為保住成家財產(chǎn),他四下求人,到處游說。甚至不擇手段,當(dāng)眾叩頭作揖。他的在所不惜,一度贏得了成家的極大信任。而若干年后,長大成人的四小姐告訴秋姐,從入主紅門的那一天起,孫衡甫便搭上了快速積累身家的順風(fēng)車。
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以辛亥年為界,橘苑被孫公館替代恰巧三十個年頭。而關(guān)于成孫兩家財富此消彼長的話題,在滬上金融界從未銷聲匿跡。境遇變化,冷暖自知,身處漩渦之中的四小姐,難免心中不平,胸有怨氣。秋姐只是無從判斷,四小姐內(nèi)心積攢的憤怒,是否足以讓她和她的“干哥哥”不共戴天,從而對他動了殺機(jī)?
盡管無數(shù)次揣測過四小姐丟下照片的用意,但秋姐并沒有勘破她的動機(jī)。緣分至此,秋姐毫無怨言。在外婆的眼里,遠(yuǎn)離上海的秋姐,對許多事情都已看淡。她只有一個執(zhí)念,希望我媽能生下一個男孩。她是寶姨的獨生女兒,外婆章若蘭又是她的獨生女。我的姨媽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兒,而我媽生的第一個,也是一個女孩子。
秋姐一直在等,卻沒有等來我的出世。而我哥哥的呱呱墜地,足以讓她安然暝目。告別平靜的小鎮(zhèn)生活,她沒有選擇土葬,而是帶著一張殘破的照片一起火化。照片上有常夫人和寶姨,十歲的四小姐,還有和歲月一起隱匿的紅門。秋姐大約想用這一種方式,切斷家族后人和過往的聯(lián)系。
然而在她的身后,事情的發(fā)展顯然超出了她的掌控。她的孫輩后人中,只有我和她從未謀面。而偏偏就是我,對被隱瞞的家族往事追根究底。從她的女兒章若蘭的口中,我一點點搜索著她留下的信息。這些通過代際相傳的記憶,和其他資料相互驗證補(bǔ)充,把我直接帶入一九四〇年秋天的上海。
歲月疊嶂,雖然我無法親手打開玉佛樓一側(cè)的禪房,但我一直想了解那個上午談話的內(nèi)容。我差一點就相信外婆的轉(zhuǎn)述,也許秋姐搜遍了記憶,還是很難恢復(fù)和男人談話的細(xì)節(jié)。但我很快冷靜下來,對這么一次特殊的見面,秋姐怎么可能說忘就忘?她選擇避實就虛,更能說明其中必有隱情。
外婆被逼不過,終于追憶起秋姐講述過的往事。那時她在看電影,外婆習(xí)慣在電視上看電影。她喜歡看上海,如果看到曾經(jīng)生活的年代更是聚精會神。用眼前的影像,比對早年的記憶,外婆經(jīng)常以點頭或搖頭的方式,做出她的評價。當(dāng)她兩眼放光之時,當(dāng)眼中的光和一閃一閃的煙頭相映在夜晚,外婆的傾訴便像積蓄的水打開了閘門。
屏幕里的車從外婆的眼前劃過,像是捎上了她的思緒。外婆身體在影片之外,她的思想?yún)s搭上了稍縱即逝的有軌電車。她的回憶穿街過巷,迅速抵達(dá)終點站玉佛樓。外婆一步步地接近傳說中的禪房,她口中喃喃,像是在轉(zhuǎn)述,也像是在講解。在事發(fā)的半個世紀(jì)之后,她的口述,幫助我窺見被家人蓄意掩蓋的密談。
這是一次完全不對等的談話,秋姐措手不及。面對陌生男人提出的問題,她毫無招架之功,更談不上還手之力。男人語調(diào)不高,口吻也家長里短,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刀刀逼人。在紅門,誰想除掉孫衡甫?男人問。問話的人慢條斯理,像是在商量先殺掉哪一只雞。而聽話的秋姐,卻嚇得魂飛魄散。
秋姐是有經(jīng)歷的人,她可不是上不了臺面的主婦。從走進(jìn)氣氛詭異的禪房起,她就做好了來者不善的心理準(zhǔn)備。一個身份不明、底細(xì)不清而又老練沉著的男人,早早地在這守株待兔,他可不是閑來無事,專門陪自己喝茶聊天的。遇事不開口,神仙難下手,秋姐準(zhǔn)備的對策是謹(jǐn)言慎行。
不能怪秋姐準(zhǔn)備不足,只能恨男人不會聊天。除掉孫衡甫,誰吃了豹子膽?在外頭講這個,是要闖下大禍的。秋姐愣在那,男人的話她沒法接。但男人一言不發(fā),在等待她的下文。上午的禪房安靜得可怕,秋姐只覺得自己的心臟頂不住。她只好裝孬,她問什么叫除掉。她裝作沒聽懂男人的意思,反正裝孬不吃虧。
對方識破了秋姐的小把戲,他發(fā)出了陰森的冷笑。他說秋姐你不能這樣不厚道,你應(yīng)該能夠感覺到我的誠意。他說為了不打擾你的生活,我已經(jīng)煞費苦心。我選擇在這里和你見面,還準(zhǔn)備了你喜歡的茶,你還要我怎么做?
秋姐收起了自己的小心思,因為她聽懂了男人的言外之意。她不能選擇和一種不明力量對抗,她只得乖乖就范,認(rèn)真配合。但秋姐并不認(rèn)為紅門會有人要除掉孫衡甫,也就是她口中的老爺。她有她的理由,她覺得老爺這個人表面上粗,實際上心思很細(xì),用的人還是很牢靠的。
秋姐的話一出口,就遭到了男人的無情嘲笑。要說牢靠,還有比你更牢靠的嗎?男人開始質(zhì)問秋姐。你跟孫衡甫的時間不算短,還是大權(quán)在握的管家,再加上丈夫章栓這層關(guān)系,誰不把你們兩口子當(dāng)成孫衡甫的心腹?說說看,你為什么會離開紅門?男人不慌不忙,對秋姐窮追猛打。
面對有備而來的男人,秋姐退無可退。那是因為,梅老爺他讓我回。秋姐小聲地辯解道,既然你對我這么了解,想必知道我從小時起就一直生活在梅家。
看,這就對了!男人點頭笑了,像是贊同秋姐的說辭。沒等到秋姐松口氣,他借題發(fā)揮,又打出了一梭子彈。是不是我可以這么認(rèn)為,你雖然嫁給了孫衡甫的人,但還是身在曹營心向漢?男人說話時,和顏悅色地看著秋姐,口氣卻是語重心長。你都能有異心,別人怎么就一定沒有反骨?想想看,紅門有誰,和孫衡甫不對路子?
我怎么曉得,我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長蟲。秋姐搖頭,她是真的想不出來。
肚子里的蟲子,是可以吃穿人的腸胃的。但我們需要你幫助確認(rèn),這一個人,能不能算一條蟲子,可以鉆到孫衡甫肚子里面。為什么找到你?當(dāng)然因為你了解這個人選,你們不是一般的熟悉。男人壓低嗓子,輕聲輕語地說,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想接過你的采買,可就是一直不如愿,對嗎?
你說的是——秋姐大驚失色,她差點說出這人名字,卻被對方的手勢及時制止了。秋姐長嘆了一口氣,你們怎么什么都知道?
別以為紅門拉上鐵絲網(wǎng),又有日本人把守,就連針都插不進(jìn)了。再說,男人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對著秋姐意味深長地一笑,我們打交道都十幾年了,如果再不弄到一些干貨,那不就是飯桶了。
你,你,秋姐突然醒悟,你是王樹!
陌生男人的身份暴露,讓外婆的講述戛然而止。外婆永遠(yuǎn)都無法理解,為什么一提到王樹,秋姐就顯得語無倫次,總是草草地結(jié)束話題,或是把談話引向別處。她并不知道秋姐心中的難言之隱,一旦王樹這個名字出現(xiàn),就容易招致風(fēng)生水起,涌動著潮水一樣難以啟齒的往事。
秋姐嚴(yán)密的口風(fēng),并不能消除她和王樹的交往前史。在大外婆倪立淑的日記里,我找到了他們初次相識的記述。那時北伐軍攻占上海不久,軍政當(dāng)局以“資敵”為由,向商會的新掌門孫衡甫發(fā)出了通緝令。當(dāng)王樹率領(lǐng)行動小組闖入銀行董事長室時,出現(xiàn)在黑洞洞槍口前面的,卻是一幕呼之欲出的綺麗風(fēng)光,
一男一女衣不蔽體,吃驚地面對著敞開的大門。只穿內(nèi)衣的女人胸懷豐碩,周身彌散著江南女子的秀氣;而上身赤裸的男人身材修長,露出白皙的皮膚。倪立淑用細(xì)膩曖昧的文筆,像記載名人軼聞一樣,記下了秋姐和丈夫周瑞祺同處一室的尷尬時刻,也從客觀上保留了王樹與他們初次交往的真實歷史。
秋姐走光的那一年,我的外婆章若蘭還是一個孩子,當(dāng)時她完全身處事件的外圍。秋姐對王樹的刻意回避,也曾激起過她的好奇心。她嘗試過對外公旁敲側(cè)擊,想找到打開秘密的鑰匙。誰知周瑞祺用一句話封死了她的去路。周瑞祺一臉峻色地告訴她,如果還想讓你媽好好活著,就永遠(yuǎn)不要背著她去打聽什么王樹!
水落石出的時候,并不是每一塊石頭都愿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站在秋姐的位置,就不難理解她的糾結(jié)。和周瑞祺坦誠相對的不雅一幕,遺忘其實是最好的選擇。尤其當(dāng)她成為周瑞祺的岳母之后,特別是在女兒章若蘭面前,這件事足以成為她的禁忌話題。幾十年間,憑借咬緊牙關(guān)的嚴(yán)防死守,她成功地讓不堪往事爛在肚子里。以至于談及目擊者王樹時,她必須高度警惕,不能在女兒面前露出一絲馬腳。
與秋姐謹(jǐn)言慎行的風(fēng)格截然不同,倪立淑對此卻津津樂道。那時她和周瑞祺結(jié)婚不久,更樂于把它當(dāng)作是丈夫的一個笑話。為了這個故事好看精彩,她的記錄可謂毫無保留,甚至還有添油加醋的嫌疑??梢韵胂蟮玫?,日后她會翻出日記,以此作為茶余飯后的佐料,伺機(jī)捉弄一下周瑞祺。
倪立淑的性格,在日記中暴露無遺??偟貋碚f,我的這個大外婆喜好新鮮刺激。她不甘平庸,活潑健談,交際廣泛,想象力豐富。正因為她的不落窠臼,我才有可能在繪聲繪色的描述中,輕松進(jìn)入當(dāng)年緝捕孫衡甫的戲劇性場景。甚至連事發(fā)的具體時間都弄得清清楚楚,那一天是一九二七年的立秋日。
這天中午,裕商銀行董事長室被強(qiáng)力撞開。首先破門而入的,是一把打開扳機(jī)的手槍。槍的后面,身著長衫的王樹率領(lǐng)手下,不由分說地闖了進(jìn)來。陌生男人的突然闖入,讓衣不蔽體的秋姐和周瑞祺百口莫辯。
倪立淑在日記里保留的故事,估計一半出于對周瑞祺的審問,另一半則出自她豐富的想象。通過這份珍貴的資料,事情的脈絡(luò)基本了然。身材瘦小的孫衡甫,換上秋姐的旗袍倉皇逃走在前;緊接著周瑞祺如約入室,意外撞見了春光乍泄的秋姐;正當(dāng)周瑞祺脫下襯衣為秋姐遮掩之時,卻被王樹一行逮了個正著。
比巧合更巧合的一幕幕場景,為何接連上演?好戲連臺的幕后,離不開關(guān)鍵的提線人。倪立淑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個提線人就是通過女扮男裝瞞天過海的孫衡甫。雖然孫衡甫早知要拿他開刀,可直到最后一刻仍然心有不甘,意圖把死結(jié)變成活扣。正是由于他的鋌而走險,才讓秋姐和周瑞祺雙雙落入香艷的陷阱。
在我的家族前輩中,倪立淑和孫衡甫接觸并不多。這位愛趕時髦的嬌小姐,卻有一雙先知先覺的慧眼。通過篩選各路傳聞,她早早地識破了孫衡甫的把戲。相比之下,身在其中的秋姐,在孫衡甫的問題上則略顯遲鈍。她甚至沒有細(xì)想過,自己離開孫公館去梅府,是因為梅老爺?shù)恼泻?,還是出自內(nèi)心的本意。
如果不是王樹的再一次出現(xiàn),秋姐也許還會像浮萍一樣隨波逐流。但王樹不再給她漂蕩的機(jī)會,他不動聲色,讓一個個問題浮出水面,擋住了浮萍的去路——丈夫章栓,算不算孫家的家奴?在孫府生活近三十年,為什么要回梅公館?如果要除掉孫衡甫,自己和章栓當(dāng)何去何從?
一道道刺目的閃電劃破原本平靜的生活,秋姐無所適從。她無法預(yù)知更不敢面對接下來的炸雷。離開玉佛寺時,她心中烏云翻滾。猶如鬼使神差,她急匆匆地來到了周瑞祺投宿的旅店。面對一臉詫異的女婿,秋姐鄭重其事地宣布了一個重大決定,她要去遙遠(yuǎn)的鄉(xiāng)下,照顧即將生產(chǎn)的女兒。
對秋姐臨時起意的計劃,周瑞祺始料不及。他想知道,這個上午玉佛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居然讓秋姐產(chǎn)生了出走上海的想法。秋姐佯作生氣,說沒有人逼我。她之所以強(qiáng)調(diào)自愿,就是為了達(dá)到掩飾的目的,因為她不想在周瑞祺面前提到王樹。然而,對如此重要情報的刻意隱瞞,不僅干擾了周瑞祺對局勢的判斷,也為她無端卷入紅門計劃埋下了可怕的伏筆。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開始推敲離滬的安排。周瑞祺問,你這一走,家里怎么辦?秋姐懂他的意思,他是在打探岳父章栓的態(tài)度。秋姐笑了,說你還不知道這個章家到底是誰當(dāng)家?再說你那胖哥整天不著家,巴不得我離得越遠(yuǎn)越好。
胖哥是周瑞祺原先對章栓的稱呼,秋姐這么說,目的是讓彼此間少一些生分?;腥婚g,周瑞祺似乎回到了曾經(jīng)出入章家的日子,也就跟著秋姐的口風(fēng)順桿兒爬。他說知道秋姐你在家一言九鼎,只要想抬腳出門,十個胖哥都擋不住。秋姐看女婿開起了玩笑,立馬趁熱打鐵說,搬家里去住吧,哪有回家還住旅館的?
事實上,周瑞祺這一趟并沒有回家住,他甚至連門檻都沒有邁進(jìn)去。提起往事,外婆略有不滿。他有更好的去處,他答應(yīng)了梅家大少的邀請,搬進(jìn)了梅公館。外公之所以過家門而不入,以外婆看,是因為父親章栓的緣故。曾經(jīng)的胖哥,如今的岳父,從情理上說,周瑞祺沒有不見的理由。然而,他還是以梅家為借口巧妙地選擇了回避。
對周瑞祺住進(jìn)梅家,秋姐沒有任何異議。梅家大院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里面裝著她年少時的大半記憶。眼下她回到梅府,扮演著寶姨曾經(jīng)扮演的角色,打理著一大家的食事。她的手藝來自母親真?zhèn)?,深對梅老爺子的胃口。然而,自號“遜雪老人”的梅遜公老爺,把秋姐從孫府搶回來,遠(yuǎn)不止給自己解饞這么單純。
在上海金融界乃至商界,梅遜公比孫衡甫根基深厚得多。他嶄露頭角之時,孫衡甫還根本上不了臺面。若論當(dāng)年與成公館的交誼,梅家更是占盡了上風(fēng)。如果沒有梅家夫人牽線,孫衡甫根本不可能接近成府。前有常夫人相中了寶姨,梅家慷慨相讓的鋪墊,后面才有孫衡甫通過梅夫人引見,成為干兒子的身份逆襲。
周瑞祺落腳梅公館后,秋姐也在府中住了下來。一旦她不回家,章栓也就自然留宿孫公館。這是頗值得玩味的生活景象,三個家人分居在兩個公館,而寧可讓家里空空蕩蕩。作為當(dāng)事人的秋姐,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這樣的格局,仿佛讓歲月倒流到舊日時光。那時她跟隨母親寶姨在梅府,而章栓則一直是孫家的跟班。
按部就班之后,秋姐著手準(zhǔn)備一場接風(fēng)宴。大少爺梅逸宣要在府中擺筵設(shè)席,宴請昔日同事周瑞祺。難得的是,對這一次的操辦,遜公并沒有表示不悅。自從日本人占領(lǐng)上海后,梅老爺子在府中厲行節(jié)儉。國難當(dāng)頭少應(yīng)酬,是他給府里定下的規(guī)矩,也是為自己深居簡出找到的理由。
亂世之中的租界猶如孤島,正如院墻里的梅府別有洞天。安逸小住的日子里,周瑞祺和秋姐不知不覺放松了警惕。他們把離開上海的行程后調(diào)了一到兩天。他們已經(jīng)約定,一旦宴會過后,就立即上路。事后看來,他們的計劃完全是一廂情愿。他們根本沒有料到,離開一個是非之地并不簡單。
就在秋姐動身之前,一道邀請擋住了她的路。
這是一份非正式的邀請,來自她的老東家孫公館。替孫府跑腿的諸伯溫專程來到梅府,給遜公送來了一封大紅請柬,順帶也給秋姐捎來了一道口信。不同形式的邀請,其實是為了一件事,孫衡甫要辦生日宴。遜公作為貴賓被邀出席,自在情理之中。而邀請秋姐掌勺,卻是意料之外。
秋姐聽聞后不禁一愣,孫府唱的是哪一出戲?離開紅門快三年了,再吃回頭草的事,卻是第一次擺上臺面。她想問,這是老爺?shù)囊馑?,還是四姨太的意思。但她懶得和外號叫“溫吞水”的諸伯溫嘮叨,只是在心里慪氣,氣的是丈夫章栓。這一點小事,這個死胖子難道還擺不平?
秋姐的本意,是不想改變行程。為堅定信念,她找到了女婿,說票都買了,不曉得誰出了這么個餿主意,你說該怎么辦?
表面上秋姐是征求意見,其實是找同盟軍。周瑞祺不看好孫衡甫,對她來說并不是什么秘密。幾年前,敢于拉下臉斷然從裕商銀行辭職的,周瑞祺算是第一人。她滿以為女婿會和自己站到同一立場上,誰知他狡猾,把皮球踢了回來。他嘿嘿一笑,說這事好辦。你是梅府的人,去與不去,當(dāng)然要看會長的態(tài)度。
會長即遜公,周瑞祺入職時,他就是總商會的會長。二十年間,他曾兩度讓出過這個位置。第一次因為孫衡甫依附直系,他退出了會長的競爭。哪知孫會長屁股還沒坐熱,北伐軍就攻占了上海。孫衡甫出逃后,他又做了十年會長。直到日本人占領(lǐng)上海,孫衡甫再次狗尾續(xù)貂。
狗尾續(xù)貂的評判,來自外婆章若蘭的貢獻(xiàn)。外婆其實與遜公并無實際接觸,她的說辭主要取自秋姐和周瑞祺。秋姐眼中的遜公,愛憎分明,潔身自好。寧可把自己困在府中,也絕不出頭露面為日偽政權(quán)粉飾太平。而周瑞祺對梅家老爺子的評價則比較文藝,叫作“知進(jìn)退、識大體、見風(fēng)骨”。
一邊急著想見女兒,另一邊老東家登門相邀,進(jìn)退兩難的秋姐,只得向知進(jìn)退的老爺求教。遜公說來得正好,我還正想請你參謀參謀呢。秋姐詫異,莫非老爺想考一考自己?往遜公手指的方向一看,便瞅見了書桌上耀眼的請柬。秋姐明白了,原來老爺和她關(guān)注的是同一件事。
遜公問,此公的生日宴,我去還是不去?
秋姐作難,不知道怎樣表態(tài)。在梅府她只協(xié)助老爺管賬,并不涉及人情往來。國難當(dāng)頭之際,老爺感慨最多的,便是“醉生夢死”四個字。老爺曾經(jīng)總攬商會,最關(guān)心市場人氣。面對正經(jīng)營業(yè)清淡而娛樂場生意獨好的局面,常常扼腕長嘆。于是,眼不見為凈,非必要不外出,成了老爺?shù)目陬^禪。
但梅孫二位,畢竟既是老友又是寧波同鄉(xiāng)。從情感上說,生日應(yīng)酬自當(dāng)來往走動。但感情二字,并不能包打天下。孫家和日本人走得越近,就注定了和梅家距離越遠(yuǎn)。孫衡甫曾力邀遜公出任所謂市府參議,又邀請他出席“國慶大典”,均遭梅老爺借故推托。想到了這么一層,秋姐便有了答案,老爺總有理由避席不去。
秋姐的回答,深得遜公贊許。老朽沒看走眼,你不是一個糊涂人,遜公說。幾年前,梅家和孫家,給了你選擇的機(jī)會。你沒讓老朽失望,選擇離開了那紅得發(fā)紫的地方。任他走他的陽關(guān)道,我有我的獨木橋。這叫什么,叫大事當(dāng)頭有態(tài)度。
說到興起處,遜公把請柬翻過來,揮毫在背面寫下了兩行字——此公近古稀,接連演丑劇。足為甬人羞,實在沒出息。然后像交出自己的態(tài)度一樣,把請柬鄭重地交到了秋姐的手里。
我不去,不代表你不能去。遜公嘿嘿一笑,開導(dǎo)秋姐說,你大可不必顧忌。就是回一趟孫府,替大漢奸打理一次生日宴,你也戴不上漢奸的帽子。記住了,身正不怕影斜,心正不懼雷打。
老爺?shù)某粒屒锝惆霊业男穆淞讼聛?。走出遜公的院落,她覺得全身都變得輕快起來。她給自己下了死命令,一旦辦完梅少爺?shù)木蹠⒓措x開上海!這是她的決定,同時又是眾人的立場。秋姐明白,無論是寬容大度的遜公,還是不發(fā)表意見的周瑞祺,他們從骨子里,都不希望自己搭上孫家的賊船。
放下包袱的秋姐,開始籌辦以大少爺名義舉辦的筵席。從采買到餐后茶點,她事無巨細(xì),一一親手打理。外婆的手上,保留著當(dāng)年的原始菜譜,它出自外公周瑞祺的手筆。這份年代久遠(yuǎn)的箋紙,褪色的墨跡上還留有涂改的痕跡。顯然,在安排菜肴時,秋姐征求過女婿的意見。不僅僅因周瑞祺是主賓,還因為來客大都是他的舊友。
同為裕商銀行的老同事,這是事隔五年后的一次重逢。無一例外,此時他們都離開了昔日的銀行。周瑞祺辭職最早,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包括梅逸宣在內(nèi),都認(rèn)為他走得不是時候。那時銀行遭遇擠兌危機(jī),身為會計部副主任的周瑞祺使出渾身解數(shù),給銀行解了圍。雖然孫衡甫都拿出了主任的位置,卻沒有留住去意已決的周瑞祺。
為什么,難道你未卜先知,早就算出了孫衡甫有今日之舉?梅逸宣這一問,代表大家的心聲,也吊起了秋姐的好奇心。
這時的秋姐酒過三巡,和少奶奶坐在一起。梅家請客,負(fù)責(zé)打理的秋姐一般不上桌,這次卻是例外。丈母娘不上,當(dāng)女婿的也坐不安。少奶奶對猶豫不決的秋姐說,大不了我陪你一起上。
別人敬酒,秋姐一直用小杯。輪到知根知底的梅逸宣,秋姐過不了大少爺這一關(guān),改用了和男人一樣的大杯。幾杯落肚,除了臉色微微泛紅,神態(tài)與平常并沒什么兩樣。梅逸宣的問話,讓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對于舊主孫衡甫,她很想了解女婿的評價。
你們聽我提起過坐飛機(jī)嗎?周瑞祺問。民國二十二年,我第一次坐,從龍華機(jī)場到漢口。那時我剛當(dāng)上會計部副主任沒多久,周瑞祺回憶說。我跟孫衡甫一起,算是他的隨從吧。你們都知道,有那么一兩年他對我好像特別關(guān)照,連坐飛機(jī)開洋葷這種事,都不忘把我捎帶上。
但那天天公不作美,風(fēng)很大,還有點雨。有人擔(dān)心安全,勸孫衡甫不飛了??蓪O衡甫硬氣得很,一點都不在乎。說你們要怕,就別上,反正我肯定要上。
大家面面相覷,只好都上去了。飛機(jī)這一路,確實顛得厲害。不怕各位笑話,我胃淺,一直都想吐。再看人家孫衡甫,若無其事地閉目養(yǎng)神,整個就是一個處變不驚。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搭錯了哪根神經(jīng),這個場景像是用刀子刻在我的腦海里一樣。以后,只要我們銀行或者金融界有個風(fēng)吹草動,我就會想起這一次充滿危險的飛行。
說到這里,周瑞祺戛然而止。片刻又端起杯子說,喝酒,不扯這些個沒用的。
大家意猶未盡,似乎不滿意他把話留下了一截。秋姐當(dāng)然能感覺到,一桌人的意思也是自己的意思。她站了起來,端著杯子站到周瑞祺面前。秋姐二話不說,舉杯一飲而盡。然后,不緊不慢地向女婿發(fā)難,還不愿說完嗎,要不我再來一杯?
說起來怕丟臉,周瑞祺苦笑。說到底,我是過不了自己心里的一關(guān)。這以后,孫衡甫在銀行的每一次冒險,給我的感覺,就是駕駛著一架隨時可能失控的飛機(jī)。你不知道他會駛向哪里,只知道不斷出現(xiàn)的險情,隨時要等你排除。我常常想,憑什么為了他充滿雄心或野心的豪賭,我們要給他作陪葬呢?
女婿一席話,驚醒丈母娘。秋姐聽來,只覺得心在怦怦亂跳。一方面,她慶幸自己心意已決,不再摻和紅門事務(wù)。另一方面,她在替丈夫擔(dān)憂。以胖子的性格,怕是一直要身陷紅門。日后他會不會和孫衡甫一起,從天上掉下來,摔得個粉身碎骨?
秋姐這時的心思,沒辦法攤開在桌面,但心里卻是放不下。人這一失神,動作就走樣。滿桌的人都能瞧見,她端起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得少奶奶心里發(fā)慌,不停地拉扯著她的衣角。梅逸宣也驚訝,只道秋姐有量,哪知酒量這樣大!
民國二十九年深秋的那一場醉,一直儲存在秋姐的心里。之后的歲月,對于酒,她始終保持特別的警覺。撞上所謂非喝不可的筵席,也只是淺嘗輒止。可以說,為梅府那次的開懷痛飲,她深深自責(zé)了后半輩子。
你不可能包打天下,把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就好比飯菜餿了,總不能怪廚師的手藝。周瑞祺苦口婆心,有心讓秋姐放下包袱。作為見證人,他一次次開導(dǎo)說,包括紅門事發(fā)的一連串事件,都和秋姐小醉毫無關(guān)系。
怎么會無關(guān)?秋姐深陷自己的邏輯陷阱不能自拔。她不愿逃避責(zé)任,她通過自責(zé)實現(xiàn)自我懲罰。她說如果不是醉酒誤事,我們會被堵在車站嗎?如果不被堵在車站,我們會被帶走嗎?如果不被帶走,我們會卷入紅門計劃嗎?如果沒有卷入紅門計劃,那么——一旦講到這,她就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久而久之,周瑞祺仿佛接受了秋姐的說辭。她的確喝多了,第二天一直躺在床上。這樣,原定的行程推后了一天。也許正是因為這一天的耽擱,他們的處境發(fā)生了改變,他們變得插翅難飛。他們出發(fā)之時,一張守候的網(wǎng)早已撒開。當(dāng)他們搭乘的轎車剛出梅府,門外蹲守的車立即尾隨其后。
周瑞祺和秋姐同樣有所不知,站前廣場同時也潛伏著一組人馬,悄悄等待收網(wǎng)。他們訓(xùn)練有素,身著鐵路工勤制服,遠(yuǎn)遠(yuǎn)地瞄上了目標(biāo)車輛。未等小車停穩(wěn),便從不同方向圍攏上來。他們不由分說,動作麻利地取走了車上的行李。然后兩人一組,分別架起周瑞祺和秋姐,把他們?nèi)M(jìn)一前一后接應(yīng)的車內(nèi)。
轉(zhuǎn)瞬之間,秋姐眼前一黑,她被套上了頭套。嗅覺出眾的秋姐聞得出,頭套并無異味。這時身體兩側(cè)緊夾住她胳膊的手已完全松開。秋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小聲地問,我們這是去哪?有一個朋友要見你,對方應(yīng)答從容。秋姐不再吱聲,她在心里面排查著熟人——會是誰,邀請的動作如此囂張?
行進(jìn)在兩眼一抹黑的路途中,秋姐苦思冥想。這時有一個人影像釘子一樣,扎進(jìn)了她的腦海,讓她驟然失色。顯然,不會有人看到她表情的變化,她的表情隱藏在頭套里。面對目的地不明的前方,秋姐基本上鎖定了深藏幕后的人物。
然而,她同時還心存一絲僥幸,萬一,是自己多慮呢?
而王樹的直接現(xiàn)身,讓她心存的僥幸蕩然無存。
汽車熄火時,解除頭套的秋姐,發(fā)現(xiàn)自己進(jìn)入了獨門獨戶的一處庭院。她和周瑞祺被帶到了二樓,果然不出所料,迎接他們的正是一回生兩回熟的王樹。不是冤家不聚頭,眼見猜測落實,秋姐反倒少了幾分忐忑不安。請我們見面,何必用這么大的陣勢?她的口氣,明顯有些不屑。
王樹?怎么會是你?!相比秋姐的淡定,周瑞祺顯得驚愕不已。而他此時的反應(yīng),纖毫畢現(xiàn)地落入秋姐的觀察之中。秋姐借此完全能夠認(rèn)定,周瑞祺的上海之行,斷然和王樹扯不上瓜葛。這個瞬間留下的印象,最終成為了歷史性的結(jié)論。以至于外婆后來一再申明,說沒有證據(jù)說明周瑞祺參與了紅門計劃。
就這樣,一次別出心裁的邀請,讓周瑞祺和秋姐再次面對王樹。這是十三年后,三個人的又一次見面。歲月更替,情勢早不比當(dāng)年。上一次是王樹的主場,他拎著槍大搖大擺地闖進(jìn)銀行。沒想到緝拿孫衡甫不成,無意見到了打掩護(hù)的一男一女。而如今為了除掉孫衡甫,王樹不得不采取隱蔽行動,連安排一次見面都得小心翼翼。
三個人,懷著三種不同的心思圍桌落座。王樹遞出了幾份印刷品,秋姐掃了一眼,內(nèi)容都與“漢奸”有關(guān)。細(xì)細(xì)看來,大體是給漢奸畫像的,即哪些人算作漢奸。一種是“勾結(jié)日寇,危害民國者”;二是“出賣民族利益者”;三是“私通敵國的人”;第四種比較寬泛,包括“凡做有利于敵人的一切工作者”。
哪些算“有利于敵人”,做漢奸的跟班算嗎?秋姐吃不準(zhǔn),按這個杠杠,自己的丈夫會不會和漢奸畫上等號?她在心里說服自己,“通敵”才是認(rèn)定漢奸的最重要標(biāo)準(zhǔn),那就是給日本人當(dāng)幫兇。孫衡甫肯定跑不了,他都在日本人的支持下當(dāng)“市長”了,這一頂漢奸的帽子,他怎么也摘不下來。而胖子算不上,他只是在漢奸府里當(dāng)下人,又不作惡。
幾張紙頭,把秋姐搞得心慌意亂,一時竟忘了自己的真實處境。還是周瑞祺鎮(zhèn)定,單刀直入地切入話題。他對王樹說,我們犯不上兜圈子,你們想對誰動手,是孫衡甫嗎?王樹點點頭,說在鋤奸名錄上,他現(xiàn)在是一號人物。周瑞祺笑了笑,那把我們找來干什么,你們殺人,難道還要找人墊背?
鋤奸不是哪幾個人的事,眾人拾柴火焰高嘛。王樹表面上在說大道理,其實話里有話。比如說你周先生,前一段時間不也很忙嘛??谷盏每看蠹?,他意味深長地提醒,這一點,想必周先生感同身受吧。
什么叫前一段時間很忙,又為什么會感同身受?秋姐聽得出,王樹不僅可能掌握了周瑞祺的行蹤,甚至還有可能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因為從周瑞祺的反應(yīng)看,王樹他不像是空口說白話。秋姐分明看到,周瑞祺手中的水杯明顯地晃動了一下。這一細(xì)節(jié),以后像刺一樣在秋姐心中揮之不去。
無論周瑞祺做了什么,當(dāng)時的情形都不容秋姐猶豫,她必須為女婿解圍。她慌不擇言,一語道破天機(jī),說你們不是選中諸伯溫了嗎?
相比王樹欲語還休的表達(dá),秋姐這句話的信息量太大,讓周瑞祺難以忍受。這么說,你們已經(jīng)見過面?!他用鷹隼一樣的眼神直視秋姐,宣泄著自己被蒙在鼓里的不滿。秋姐這時才意識到,故意隱瞞和王樹見面一事,很可能是一個可怕而愚蠢的錯誤。但事已至此,再也無法反悔。
這件事本來就與你無關(guān),她硬著頭皮說。紅門的事,沒有必要讓你知道!
周瑞祺何等聰明,怎么會聽不懂秋姐的意思?!她貌似生硬的語氣里,夾帶著把他摘出去的良苦用心。之前的事,可以眼不見為凈,然而到了關(guān)鍵時刻,他怎么可能選擇退縮?和王樹這樣的資深特工過招,容不得他袖手旁觀。過去是這樣,眼下更是如此。
三言兩語間,紅門計劃昭然若揭。任務(wù)清晰明了,就是除掉孫衡甫。原先的方案,是由諸伯溫動手。但幾次接觸下來,王樹卻不放心。諸伯溫這個人,就像他的外號“溫吞水”一樣,做事拖泥帶水。此君的特長是慢工出細(xì)活,尤其擅采耳,能撓得四姨太全身酥癢。但那只捏慣小耳扒子的手,能不能握得穩(wěn)殺人的刀,王樹沒把握。
怎樣才能十拿九穩(wěn)地完成任務(wù),王樹一直在準(zhǔn)備后手。聽聞孫公館請秋姐出山,為孫衡甫生日掌勺,他覺得機(jī)會來了。有秋姐和溫吞水雙管齊下,等于給紅門鋤奸行動帶來雙重保險。
你以為只要一個廚師,就可以舉刀殺人嗎?周瑞祺語帶嘲諷。秋姐手中的刀,只做案板上的細(xì)活。她能把豆腐切成絲,那是刀功好,不代表膽子大。她連雞都不敢殺,難道還能殺人?你們有刀有槍的,聽說有的還會飛檐走壁,為什么你們不親自出馬?這種事,難道還要讓一個女人代勞?
不是我們不動,王樹絲毫沒有被激怒,保持著心平氣和的冷靜。不瞞你講,前年我們除掉了十五個,去年是十七個。今年已經(jīng)解決掉的,超出了前兩年的總數(shù)。目前的情況,是越除越難。就像是老在一片樹林里打鳥,打得太多,鳥都被打驚了。孫衡甫呢,他比驚弓之鳥還驚。他畢竟是個偽市長,紅門戒備之嚴(yán),讓我們難以下手。
如果我們能親手解決,何苦費這么大的周折?王樹攤開雙手,露出一臉的無奈。再說,讓秋姐去,又不是讓她動刀動槍。只要她在飯菜里或茶水里,做一下手腳就可以了。今天請你們來,就是當(dāng)面推敲一下計劃。動手的日子,定在孫衡甫生日的那天。四姨太既然請秋姐掌勺,我們絕不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jī)會。秋姐,你覺得呢?
行!秋姐斬釘截鐵的表態(tài),讓兩個男人吃了一驚。周瑞祺正要發(fā)話,秋姐果斷地制止了他。不過,你得先答應(yīng)我的條件,她對王樹說。我的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無論事情成敗如何,我的丈夫章栓,你們都不能把他算作是漢奸!
就在紅門行動即將實施的前一天,看似滴水不漏的計劃,出現(xiàn)了意外狀況。
問題出在章栓身上,但根子還是因為秋姐。秋姐回家不久,誰知章栓也不聲不響地回到了家。秋姐詫異,咦,胖子你怎么曉得回家了?章栓也沒說話,一個勁在抽悶煙。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你不是早走了嗎?這個時候,你不是應(yīng)該和女兒在一起嗎?!
糟了!秋姐一聽,知道章栓起了疑心。
秋姐原來的離滬行程,連王樹他們都了如指掌,章栓又怎么可能不清楚?行程推遲了不說,秋姐還要回紅門操辦生日宴,章栓的心里難免犯嘀咕。秋姐在家一貫強(qiáng)勢,居然在討論計劃時,選擇了將章栓忽略不計。但章栓的存在不以她的忽視而改變,他有他的思想。知妻莫若夫,從秋姐的一系列變故中,章栓得到了事出反常的結(jié)論。
搶在秋姐回到紅門之前,他必須趕回家中,要當(dāng)面問個究竟。
借著做飯備菜的時間,秋姐搜腸刮肚,搜刮著各種理由。一直到吃飯時,也沒有一條能擺上臺面。想說沒趕上車,又怕節(jié)外生枝,牽扯出周瑞祺的行蹤。想說嬰兒的東西沒有備齊,卻又無法解釋為什么再回紅門。第一次,秋姐在章栓面前感到理屈詞窮。她只有硬著頭皮解釋,說畢竟在紅門掌勺這么些年了,不想駁回四姨太的面子。
誰知丈夫章栓根本不信她的鬼話。如果你還把我當(dāng)一家人,你就跟我說實話。章栓放下了飯碗,再也不吭一聲。只是一支又一支地抽煙,直到把煙頭撒滿一地。這個煙霧彌漫的夜晚,長久的對峙像一條沉默的長線,從飯桌一直延伸到床頭。
結(jié)果呢?王樹不甘心地問。秋姐無力地靠在椅子上,說我輸了,我徹底輸了。她的聲音不高,卻像是用盡了一生的懊惱。
秋姐和王樹展開對話時,已是第二天中午。秋姐這天起得晚,仿佛從隔世中醒來。她的身邊空空蕩蕩,胖子早已不見蹤影。秋姐吃了一驚,她猛然撲向五斗櫥,急匆匆地打開了首飾盒。細(xì)細(xì)的金鏈還在,上面的佛像吊墜卻不翼而飛。
投毒的藥,就裝在這個吊墜里。秋姐記起了昨夜,她和胖子之間推心置腹地交談。秋姐想打消胖子的顧慮,盡量把任務(wù)說得很輕松。我只需要把墜子打開,往酒里或茶水里一倒,就完事了。這個藥是最新的,它的毒性不會立即發(fā)作。等到它發(fā)作時,我人早就離開了。回想說過的話,秋姐后悔,為什么告訴胖子這么多?!
吊墜沒了,秋姐失去了深入虎穴的理由。形勢緊迫,她按事先的約定拉開了窗簾,又在臨窗的花瓶里插上了一根雞毛撣子。做完這一切,秋姐只能守株待兔。不一會,門外果然傳來了“箍桶啦——箍桶”的悠長吆喝聲。秋姐聞聲而出,和冒充的走街串巷的箍桶匠接上了頭。
當(dāng)秋姐輾轉(zhuǎn)回到秘密據(jù)點時,沒能在第一時間見到王樹。留守的周瑞祺清楚,王樹早飯前就出了門。不為別的,正是因為他得知了章栓回家的消息。王樹不放心,一大早直接去了虹口的孫公館。觀察了大半個上午,才趕回來和秋姐見面。只是一夜之間,他不得不接受出師不利的現(xiàn)實。原先準(zhǔn)備的兩手方案,已有一只被意外折斷。
王樹來不及沮喪,他急于知道,章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竟讓章栓不等天亮就匆忙離去?他拉上周瑞祺一道,對秋姐進(jìn)行面對面的問詢。努力幫她回憶,和胖子說了什么,希望拼湊起夫妻二人談話的關(guān)鍵內(nèi)容。所有的話題與討論,集中在兩點:一是諸伯溫有沒有暴露的可能,二是章栓會不會向?qū)O衡甫走漏風(fēng)聲。
對第一點,秋姐一錘定音,不可能!因為兩人談話根本沒有提到溫吞水,何來暴露之說?而第二點,她只能保證,章栓不可能出賣自己,其他的則不敢打包票。
其他?王樹尋思,難道他會通過別的方式示警?
絕無可能!周瑞祺鄭重其事地保證,章栓絕不可能告密!
為什么?連秋姐都感到詫異,周瑞祺憑什么這么大包大攬?
因為你,也因為章若蘭。周瑞祺提醒秋姐,胖哥是你男人不假,別忘了,他曾經(jīng)也是我的酒友。別看他平常話不多,跟我可是無話不談。他知恩圖報不錯,但他更在乎家人。再說,他為人實在,不太會撒謊。讓他一邊去告密,一邊又要保護(hù)你秋姐不受傷害,我看他的腦子還沒這么靈光。
你是說,我嫁給了一個豬腦子?!秋姐聽了不爽,狠狠地瞪了周瑞祺一眼,有你這么嫌棄老丈人的嗎?王樹則松了一口氣,說這樣最好??磥磉@次的賭注,只能押在諸伯溫的身上了。
看著王樹底氣不足的樣子,秋姐問,還有吊墜嗎?大不了,我明天再走一趟。她著急的樣子,仿佛是在央求著王樹。王樹很滿意她的表現(xiàn),但態(tài)度很堅決,說你去不得。章栓一定緊盯著你,難道你想在丈夫的眼皮底下投毒?他難道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老婆,去害死他的恩公?
秋姐請戰(zhàn)不成,并不甘心。這天傍晚,她像一塊膏藥,緊緊地粘上了王樹。她說沒人比自己更熟悉紅門了,她必須去。王樹讓周瑞祺發(fā)表意見,他卻連連搖手不愿摻和。王樹說,你了解的紅門已經(jīng)不是今天的紅門,現(xiàn)在它成了日偽的重要據(jù)點。四周到處是日本軍警,院子內(nèi)外有駐守的警衛(wèi)隊。暗地里,還不知道有多少暗崗和保鏢呢!
穩(wěn)住了秋姐之后,王樹很快離去,給秋姐和周瑞祺留下了一個漫長的夜晚。秋姐當(dāng)年并不知道,這將是她在上海度過的最后一夜。上半夜她和周瑞祺一起待在客廳,在座鐘嘀嘀嗒嗒的響聲里相對無言。秋姐記得自己的眼皮一直在跳,后來她對女兒章若蘭說,當(dāng)時不知是禍還是福,因為自己的左右兩只眼睛都在跳。
相比上半夜難挨的沉悶時光,下半夜顯得動蕩不安。留守的行動隊員,在子夜時分發(fā)動了汽車。這大半夜的,去哪?周瑞祺剛剛有了睡意,被折騰得惱火。我們也不想動,對方打著哈哈解釋道,這是王樹的交代。王隊長說,無論紅門行動是否得手,夜里必須挪窩。隊長還說,既然把你們留下來,就要安全地把你們送出去。
和來時的待遇一樣,周瑞祺和秋姐重新戴上了頭套。這一次,他倆被塞進(jìn)了同一輛車。干嗎又要蒙眼?落座的秋姐不滿意,天這么黑,就是睜大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見車?yán)餂]人搭腔,她用肘搗了搗身邊的女婿,喂,你怎么不說話?
說什么呢?周瑞祺的聲音懶洋洋的。眼睛蒙上就蒙上吧,這是人家的規(guī)定。干哪一行,就有哪一行的規(guī)矩,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多一雙眼睛,就可能多一份紕漏。多一句嘴,有可能就引來殺身大禍。周瑞祺絮絮叨叨,像是還沒有完全清醒。然而這一番話,卻讓身處黑暗之中的秋姐感到不同尋常。
周瑞祺的話,是泛泛而談的議論,還是感同身受的心得?這個問號,后來在秋姐的心里堵了多年。像過于油膩的食物,一時很難消化。雖然她觀察過也試探過,但她遠(yuǎn)遠(yuǎn)不是女婿的對手,沒有討得半點口風(fēng)。終于有一天她對女兒傾吐了自己的懷疑,周瑞祺,該不會是王樹一伙的吧?
章若蘭記得自己一臉驚愕地說,媽,你糊涂了吧,這種話也敢說?!
以后的事實證明,秋姐的敏感絕非空穴來風(fēng),她差一點就擊中了周瑞祺的要害。她的判斷從大的方向來看,基本上沒有任何問題。而女兒的反應(yīng)以及驚弓之鳥般的處境,讓她的探究無疾而終。但她的疑問并沒有隨她一起從世間消失,而是深深刻在女兒的記憶里。在這個話題可以討論之際,外婆終于向我轉(zhuǎn)述了母親秋姐的疑問。
太外婆別開生面的想法,讓我腦洞大開。在外公的上海之行中,她是家族中唯一一個和周瑞祺多有交集的當(dāng)事人。也就是說,她離事實最近。對于外公的這次神秘之旅,秋姐貢獻(xiàn)了兩條最重要的線索。一是周瑞祺和紅門計劃并無關(guān)系,而另一條線索則表明,周瑞祺很可能參與了另外的秘密任務(wù)。
然而,因為章栓至今下落不明,這條線索也成了禁忌話題。
秋姐得知丈夫的死訊時,胖哥離開人世已近三個月。
那時我媽已經(jīng)來到人世,即將迎來人生的第一個春節(jié)。她的外婆秋姐,見證了她的誕生與滿月。對這份全程參與的幸福感,她希望能和丈夫一起分享。這樣,她給胖哥發(fā)出了第一封信,不久又發(fā)出了第二封。然而直到臘月年關(guān),她仍然沒有等來上海的回信。這個死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秋姐不淡定了,她要回上海。
秋姐沒有想到,她的信被周瑞祺私自扣下了,根本就沒有發(fā)出。她更不會想到,她的丈夫章栓早已死于非命。
章栓的死因?qū)ξ襾碚f,像是一個遙遠(yuǎn)的傳說。我聽到這個傳聞時,距離太外公去世已經(jīng)半個世紀(jì)。我的外婆章若蘭為我揭開了這個秘密,她的敘述斷斷續(xù)續(xù)。外婆的轉(zhuǎn)述來自太外婆秋姐,秋姐的轉(zhuǎn)述則來自外公周瑞祺。而不僅是周瑞祺,包括為他講述的王樹,都是道聽途說的轉(zhuǎn)述者。
王樹最后一次和外公見面時,紅門宴早已筵散人去。他從孫公館來到了風(fēng)高浪急的碼頭,到達(dá)時已是三更。船艙里的秋姐,在船的搖晃中早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王樹給周瑞祺帶來的兩個消息,都堪比眼前的驚濤駭浪。一是紅門鋤奸得手,孫衡甫死有余辜;另一個則是,章栓以同歸于盡的方式,選擇和“恩公”一起共赴黃泉。
在黃浦江拍岸的浪潮聲里,王樹向外公周瑞祺轉(zhuǎn)述諸伯溫帶來的消息。溫吞水是唯一的見證人,目睹了紅門宴的尾聲與收場。胖哥章栓的登場,是在所有賓客鳥散之后,溫吞水親眼看到章栓準(zhǔn)備了兩杯酒,并為老爺送上了遲到的生日祝福。章栓先干為敬,孫衡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就一杯,這是最后一杯。
溫吞水并不知道,章栓準(zhǔn)備的是毒酒。兩人喝酒的樣子,一如平常地親近。一切如同往日,章栓攙扶著酒后的孫衡甫,離開了紅門。目送著兩人的背影,溫吞水在緊張地估算著時間。這個夜晚,他經(jīng)歷了一場度日如年的煎熬。他必須等到夜深人靜之時,開始計劃中的獵殺行動。
比預(yù)想的最優(yōu)方案還要順利,孫衡甫的臥室并沒有反鎖,原先費力準(zhǔn)備的鑰匙根本沒有派上用場。輕輕推開了門,溫吞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孫衡甫和章栓,一個倒在床上,一個倒在地上,他們的頭枕著黏稠的血。溫吞水只覺得全身發(fā)軟,直到菜刀從手中驟然滑落,他才猛然警醒,趕緊用腳接住了墜落的兇器。
他用腳,擋住了刀!
謝天謝地,他僥幸化解了足以致命的響聲,卻付出了腳上受創(chuàng)的代價。他的血流在子夜時分的地板上,和章栓的血混在一起。突如其來的腿傷,逼迫他迅速選擇逃亡。從臥室到紅門一側(cè)的長廊,再到通向大門的石徑,他的血一路斑斑點點。除了遇見一位女傭,他的出逃波瀾不驚。
溫吞水的適時出走,奠定了他成為英雄的基礎(chǔ)。在后來廣為流傳的鋤奸故事中,他是當(dāng)然的主角。沒有人知道他的外號叫作“溫吞水”,人們記得義士的名字叫諸伯溫,和劉伯溫很相像。故事里的諸伯溫趁著夜色,只身一人闖進(jìn)了孫衡甫獨居的臥室,用事先準(zhǔn)備好的菜刀手起刀落,當(dāng)場將大漢奸置于死地。
遠(yuǎn)在上海之外,紅門計劃的重要人選秋姐,被阻隔在諸伯溫大義鋤奸的傳奇之外。從天而降的噩耗,像遲到的漩渦,把她重新卷入其中。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外婆后來回憶說,反正她的眼里好像失去了對外關(guān)注的光點。家里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目光短淺的樣子,聽著她一遍遍地獨自嘮叨,胖子走了,胖子喝下了我給他的藥。
很長一段時間,秋姐生活在謀殺親夫的陰影中。她對上海,對上海的房產(chǎn),完全失去了興趣。她像尋找丟了的魂一樣,總是在早春的河邊尋找。她的眼中沒有人,她不跟鎮(zhèn)上的任何人打招呼,仿佛進(jìn)入了無人之境。就在家人認(rèn)為她徹底心灰意冷之時,周瑞祺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秋姐對紅色情有獨鐘。
我的外公,見多識廣的周瑞祺,幾乎在瞬間捕捉了醫(yī)治秋姐的靈光。在外婆章若蘭將信將疑的目光中,他開始了為秋姐療傷的紅門行動。他把目光鎖定在丁字形老街的交口,他盤下了臨街的門面房。著手改造門頭時,他很想依照橘苑暄紅廳的樣子。這其實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奢望,他根本無法在上海之外再造一個“紅門”。
但周瑞祺并不灰心,他退而求其次,嘗試用紅漆代替紅木。他一遍遍地調(diào)出腦中的記憶,然后耐心地和木工漆匠展開溝通。面對情緒飽滿的雇主,工匠深受感染。他們竭盡所能,發(fā)揮出畢生的聰明才智。雙方的努力沒有白費,趕在春天被風(fēng)吹走之前,紅門改造工程終于竣工。
一個山寨紅門真能治愈秋姐嗎?章若蘭不敢問,生怕打擊了周瑞祺。硬著頭皮把秋姐帶到紅門前,周瑞祺同樣心里打鼓。章若蘭和周瑞祺一左一右,站在秋姐身后,等待著奇跡的出現(xiàn)。然而現(xiàn)實毫不留情,奇跡并沒有到來。秋姐面對著紅門,雖然站立了許久,但表情一直古井無波。
接下來的好幾天,秋姐都會來到這里。她總是在黃昏時駐足門前,那時的門一片暗紅,在黯淡的光照里顯得幽深而茫遠(yuǎn)。章若蘭能夠感覺到,秋姐的情緒正在發(fā)生微妙的變化。終于有一天,她從母親的眼睛里,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光。
我的外曾祖母黃秋菊,用眼里重放的光彩,點亮了和慶園飯店。
她的精湛手藝,很快成為鎮(zhèn)上的招牌。面對顧客盈門的需求,她表現(xiàn)出一如既往的孤傲。她堅持每天只接一單筵席的格調(diào),把紅門變成了一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的關(guān)卡。因為秋姐的固執(zhí)己見,許多向往紅門的食客不得不望而卻步。
而外公和她不同,周瑞祺的理念是開門辦飯店。盡管在成為一代名廚的旅途中,秋姐是他的最初導(dǎo)師,是站在他身后的高手,但小鎮(zhèn)給了他一展廚藝的舞臺。他身穿白色圍裙往案板前面一站,仿佛一個神話的開端。名廚之所以成為名廚,在于他的背后有一張張追捧的大嘴。這些嘴飽含了對生活的熱情,對美食的迷戀,也成就了外公的名氣。
由于外公的崛起,尤其是和慶園公私合營之后,改換門面的紅旗飯店,不再需要秋姐過于精致的手藝。鎮(zhèn)上的紅門和遠(yuǎn)在上海的紅門,在本質(zhì)上完全兩樣。固守歷史的秋姐,注定只能為少數(shù)達(dá)官貴人烹飪。而在面向大眾的信念中,又紅又專的外公聲名大振,開辟了為人民服務(wù)的掌勺之路。
作為小鎮(zhèn)的一部分,周瑞祺如魚得水。他一如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沒有人計較他原本是個外來戶。如今看來,我的外公、外母和外曾祖母,早已達(dá)成了一個共謀。他們像擦桌子一樣,刻意地抹去了在小鎮(zhèn)以外的經(jīng)歷。他們早有默契,努力用沉默與謊言,切斷了和上海的聯(lián)系。
外公的有生之年,唯一一次和我談到上海。
那是他去世之前的最后一個夏天,我利用放暑假的機(jī)會,又一次來到他的身邊。我并不知道,這是我們最后相處的日子。我只知道他得了癌癥,不再去飯店上班。在樹葉的濃蔭里,我們進(jìn)行著交談。除了知了的伴奏,還有戲曲演唱的背景聲。低矮的院墻外面,住著我的發(fā)小二狗子一家。他的爸爸王跛子是鎮(zhèn)上的供銷社主任,也是一位戲迷。
王跛子平常不跛,遇到陰雨天才顯得腿腳不便。我相信二狗子說的,他爸爸的腿上留有彈片,是革命軍人。因為他的家里,有“光榮之家”的橫匾。別看王跛子長相一般,他的女兒卻如花似玉。這個叫王英虹的大姐姐在城市里工作,遇上假期也會來家看看。她有時會嗲聲嗲氣地把我叫到身邊,給我送上一些外地糕點。
我樂于分享,不想獨占虹姐姐對我的饋贈,希望外公也嘗上一口。但外公總是謝絕了我的好意,他說自己年輕時吃過許多好吃的東西。他的滿不在乎,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問他,你吃過魚翅嗎?我為自己搜腸刮肚而得意,但他總是微笑著點頭。他點頭的樣子,表現(xiàn)出這一切不在話下。你吃過海參嗎?我以為找到了殺手锏。
外公還是笑而不答,處變不驚地微微點頭。他用手比畫著海參的樣子,告訴我它們需要用水泡發(fā)。還告訴我泡發(fā)海參的水必須純凈,不能有雜質(zhì),更不能沾上一點點油星。在他的引導(dǎo)下,我又詢問起海參的做法與口味。他不厭其煩,耐心地向我解釋。他甚至繪聲繪色地談到海參在上海和南京的不同做法。
再和虹姐姐見面時,我會賣弄外公向我講解的知識。她開始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漸漸變得認(rèn)真起來。她坐起身來,像電影中的女特務(wù)那樣,梳理著風(fēng)情萬種的長發(fā)。然后拉著我的手,對我循循善誘。她向我傳授談話的技巧,教我下一次該怎樣和外公交談。
我一貫熱愛學(xué)習(xí),做事從不敷衍。我按照她的要求,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她交代的任務(wù)。我說起了上海的簡稱,上海的高樓大廈。說起黃浦江,外灘,以及中華牡丹大前門和飛馬香煙??傊覂A其所有,調(diào)出一切與上海有關(guān)的知識。我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外公,試探著他的反應(yīng)。
外公一直嗯嗯哈哈,耐心地聽我的問題,然后終于開了口。外公說很多人都喜歡上海,只是看到了它的表面。人人都把上海當(dāng)作一件好看的衣服,但它并不適合所有的人。外公解釋說,過去上海女人喜歡穿旗袍,那也要看是什么人來穿。穿旗袍不僅要有身材,關(guān)鍵還得有穿它的那種味道。
那虹姐姐適合穿旗袍嗎?我不由自主地問。
誰?!外公警覺地看了我一眼。只此一眼,讓我們關(guān)于上海的對話,像風(fēng)箏斷線一樣戛然而止。無論我怎樣旁敲側(cè)擊,外公從此絕不再提上海。我滿懷失望找到了虹姐姐,把情況一一向她作了匯報。她卻安慰我說,你表現(xiàn)得很好,是姐姐太好奇了。我總覺得,從你外公的廚藝中,能嘗到上海的風(fēng)味。
時隔多年,我不止一次想起早年的這段插曲。當(dāng)年的虹姐姐嗅覺靈敏,差一點就參透了外公刻意隱瞞的歷史。佩服之余,我想事情興許并不這么簡單。虹姐姐大約還掌握著其他線索,這才會有對一位老人旁敲側(cè)擊的底氣。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會是誰,一直在暗中掌握著外公的秘密?
王跛子!我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王跛子!
王跛子叫王開路,他的大名在身后廣為人知。因為王開路遺體火化的那天,他的骨灰中現(xiàn)出了一塊彈片。隨著半個世紀(jì)前的彈片出現(xiàn),王開路的英雄事跡浮出水面。繪聲繪色的傳說認(rèn)為,他原本是一名新四軍偵察兵,腿部中彈以后,變成了地下交通員。他利用和慶園飯店挑水工的身份,在鎮(zhèn)上建立了一個秘密的聯(lián)絡(luò)點。
像生前一樣,王開路的墓地與外公比鄰而居。他們的身旁,有飯店里的不少老伙計。外曾祖母黃秋菊和外婆章若蘭,同樣長眠于此??讨麄兠值囊粔K塊石質(zhì)墓碑,從坡地佇望著腳下的四時風(fēng)景。當(dāng)金黃的油菜花連成一片,他們就會等來清明祭祀的后人,等來一年一度在焚燒中翻飛的紙錢。
墓園修葺之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我和虹姐姐不期而遇。
在掃墓的人群中,她輕易地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她站立的地方,正面對著外公周瑞祺的墓碑。她把手里的菊花花瓣輕輕地撒在石碑的前方。我并沒有一眼認(rèn)出她,只覺得這位好心人的身上,散發(fā)出一種讓人難以抗拒的親近感。從她鞠躬的姿態(tài)中,我確信和她見過面。然而在她回首的一瞬間,我才找到藏在她面貌中的記憶痕跡。
周瑞祺和王開路,因為這一對生死鄰居,他們的后人又走到一起。
我等你很長時間了,我相信一定會在這里遇見你!虹姐一副篤定的樣子,像打了勝仗似的和我一起步出墓園。二狗子用車擋住我,虹姐邀我去鎮(zhèn)上一聚。面對姐弟倆的盛情,我猶豫在進(jìn)退之間。虹姐這時詭異地笑了,接下來的話讓我呆若木雞——
難道,你不想嘗嘗橘苑的紅門宴嗎?
輕輕的一句話,瞬間擊中我的要害。我不再矯情,飛身上了車。窗外樹木飛快地后移,我和虹姐同行的路途,仿佛繼續(xù)早年未完的一個接力。遠(yuǎn)遠(yuǎn)飛舞的柳條,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柳暗花明的聯(lián)想。沿著重返小鎮(zhèn)的路,我預(yù)感到,這一條路將直通長輩不為人知的秘密。
來到外公一手創(chuàng)辦的飯店,這里早已物是人非。經(jīng)新主人虹姐打理,紅門煥然一新。它沒有舊上海的脂粉氣,但每一件擺設(shè)、每一道菜肴都有說頭和來歷。在這個紀(jì)念先人的日子里,我品嘗了紅門傳承的美味。據(jù)說招牌菜譜,直接來自成府的檔案。難以言說的口感,讓我產(chǎn)生了恍若隔世的錯覺——此間的私廚,是名盛一時的秋姐,抑或堪稱傳奇的寶姨?
在虹姐一手導(dǎo)演的懷舊氛圍里,我們小心地進(jìn)入了歷史探險。一九四〇年的秋天,周瑞祺的上海之行,應(yīng)該和藥品有關(guān)。虹姐用肯定的語氣表示,他的主要任務(wù)是為部隊籌措藥品,也包括建立采購的渠道。而王開路,他的任務(wù)只有一條,就是守護(hù)在周瑞祺身邊,絕不能讓他的身份暴露。
為這一任務(wù),王開路堅守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直到用骨灰繼續(xù)陪伴著周瑞祺。他早已習(xí)慣了陪伴,不這么陪下去,估計也睡不安。虹姐談?wù)撝赣H的行為,像是交代一個無懈可擊的事實。她的超脫,讓我深感釋然。我的外公周瑞祺又何嘗不是這樣?從遠(yuǎn)赴上海的那一天開始,想必他已經(jīng)做好了日后守口如瓶的準(zhǔn)備。
只是,經(jīng)久的沉默,也不能阻斷菜譜的傳承。分屬不同時代的筵席,終會等來命中注定的落座人。就像此刻我坐在虹姐的紅門宴上,品嘗著可能是來自秋姐或?qū)氁痰氖炙?。我們一點點地拼湊復(fù)原著一九四〇年秋季的場景,討論著這個特定故事里的出場人物,交流著信史和野史,分辨著傳說與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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