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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相好人壞人

      2023-04-20 07:34:02禹風(fēng)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胖頭魚小囡姆媽

      禹風(fēng)

      后生了二十年,沒輪到敲鍋子拍盆滅麻雀,小笙越想越?jīng)]勁,如此大的鬧猛,沒軋上!

      上海灘鱗次櫛比的青瓦石庫門房子,麻雀滾瓦檐,小頭小眼睛的,竟敢俯瞰弄堂里風(fēng)云。

      小笙端起彈皮弓瞄,只可惜眼火差,好端端爛泥丸子彈出去,炸得瓦頭一攤攤黃泥粉,從來打不著鳥。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句課本上的閑話蠻可以活學(xué)活用。小笙觀察多日,一時硬氣,從二樓露臺的女兒墻翻出去,兩手臂緊撈梧桐樹粗枝,屏牢想吐的沖動,低頭看男女行人在江寧路人行道上走,男人青頭皮,女人頭像狐皮帽……他一腳踏實老樹杈,伸手掏了麻雀窩,一手心的麻花小蛋。

      小笙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只要沒勁透了,就趴自家東窗窗臺望洋眼。往東南邊看馬路,長辮子電車哐里哐當按時經(jīng)過;往北看,是壽小剛家南窗,壽家屋檐口就立了一長排褐背灰肚皮麻雀,嘰里咕嚕評論樓里每戶人家,還跳跳蹦蹦。小笙有一趟手癢,豎起彈皮弓往壽家屋檐高頭打,打得麻雀一歇歇跳左一歇歇滾右,嘰嘰嘰,嘁嘁喳。壽小剛啪一記開窗,一根粗手指頭指小笙,兩只牛眼烏珠瞪到落出來。

      二樓22室章俊跟小笙同歲,小笙到露臺上集合認他當司令的小赤佬們訓(xùn)話,章俊觍著小白臉,笑嘻嘻上露臺來看。看過不買賬,講怪話破壞現(xiàn)場氣氛。

      他自己撞在小笙槍口上了。

      小笙一把拉牢章俊,宣布跟他對開(單挑)。章俊急吼拉吼,想推開小笙,講除非你自愿當我警衛(wèi)員,我沒空跟你一道白相(玩)。

      小笙一拳打中小白臉,當場打得章俊鼻頭開花。章俊一軟,坐倒,賴水門汀地上,捂鼻頭罵人,聲音沙沙,血從指頭縫汪出,臟兮兮的紅。章俊伸手,像女人一樣拿手指甲掐小笙手背,掐破了好幾塊皮,小血花水汪汪……

      小笙曉得在劫難逃,樓里歡喜管閑事的大人先要來促狹了。

      不過,實情有點戲劇性:章俊的阿爸姆媽出場了。

      夫妻倆穿起拆掉了紅領(lǐng)章的舊軍裝,弄得至今還沒復(fù)員一樣,跑小笙屋里來告狀討說法。

      一記頭劇情翻轉(zhuǎn):各家各戶暗地里夸小笙這小囡有種,敢打章家的小赤佬。

      更多小囡投奔小笙,跟牢他白相。有了足夠大的隊伍,終于也可以像大弄堂的小赤佬們,開始白相好人壞人。

      “好人壞人”這個游戲,大家懂的,就是有人演好人,有人演壞人。

      游戲么,妙就妙在嘸沒人愿意演壞人。

      樓里這堆小囡,像吃白水泡飯想鹽漬青蘿卜,想方設(shè)法拱人出來演壞人。

      壞人么,必將充當好人下飯的醬菜。

      當指揮樓里小囡的混世魔王,小笙想自己非偶然,否則為啥不是壽小剛,也輪不到章???

      小笙看小說看得早,從《敵后武工隊》《林海雪原》外加莫應(yīng)豐的《小兵闖大山》開讀,到了這一年,他又讀完了《水滸傳》跟《西游記》。樓里、弄堂里甚至小笙就讀的學(xué)堂里,肯定沒小囡比他讀多閑書。

      閑書讀多,小笙便生一顆公平心。他覺得孫悟空做得不道地,本該對豬八戒再好點,把沙和尚也當樁事體。至于對唐僧,這只猢猻倒過于服帖了。

      總而言之,白相好人壞人,小笙不想隨心所欲叫人無緣無故演壞人,要有充分理由,叫被拱出來吃苦頭的人,無論男小囡女小囡,個個心服口服。

      演壞人的倒霉,當然是要吃苦頭。好人么永遠人多勢眾,平常辰光熬卵(忍)了,礙于種種約束,不好順心遂意動手打人,現(xiàn)在既然白相游戲,凡事免責(zé),還客氣點啥?

      白相好人壞人,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嘻嘻。

      小笙作為眾小囡心甘情愿推舉的司令,有權(quán)永遠做好人,不可能演壞人。同時,作為司令,小笙可以隨心裁決,嘸沒人同他分享權(quán)威或要求輪流坐莊。小笙年紀雖小,曉得只有明察秋毫賞罰分明,游戲才白相得下去,白相到天荒地老。否則,難免這堆小囡有朝一日造反。

      南京西路江寧路這一帶,其他弄堂哪能白相好人壞人的,小笙不十分清爽,偶爾從小學(xué)同學(xué)邊頭聽點風(fēng)聲。據(jù)講有些野小駒白相得瘋,演壞人辰光被好人欺負,記了仇,輪到自家當好人就亂報復(fù)。

      小笙認為,白相風(fēng)靡上海灘的好人壞人游戲必須符合此地“上只角”小囡身份,不允許荒腔走板。

      “司令,司令,快點,快點,有白戲看!”二樓18室極瘦細的黃小弟從擺滿煤球爐子的走道里疾奔至小笙屋里門口,“露臺上有白戲!章俊阿妹脫了汗衫,赤膊哇哇哭。章俊要請阿妹吃生活(揍她)!”

      小笙開天辟地第一趟聽這種荒唐事體。章俊阿妹大概八九歲,本樓女小囡里眼睛最大,天天眼淚汪汪可憐巴巴。

      小笙講黃小弟你等一等。小笙從五斗櫥抽屜翻出阿爸的舊皮帶,這皮帶有個銅扣頭,帶青藍鋼鐵光澤,蠻有權(quán)威感。小笙把皮帶扎到腰里,太長的一頭只好扭轉(zhuǎn)來,像繩子一樣插進皮帶跟衣裳之間。小笙雖穿背心短褲,但有了銅扣頭皮帶,就像孫悟空帶了金箍棒,心里踏實。

      小笙讓黃小弟一家家去通知“自己人”上露臺,他特意放慢腳步,不急了跑上去。

      事實上小笙到了上下樓梯轉(zhuǎn)角,打定主意先不上露臺了。他抓牢露臺鐵梯扶手,往下看一看水臺:下午這辰光,水臺上沒人。

      男女小囡聽黃小弟通知,個個疾奔倒履來看白戲,面上有莫名的興奮好奇。

      小笙一直等到露臺上熱鬧稍停,才摸摸皮帶的銅扣頭,不緊不慢上露臺。

      老樓的露臺真是個開敞好所在啊,差不多就是孫悟空踴身一躍跳過瀑布發(fā)現(xiàn)的水簾洞敞口:一方曠地,別有洞天。

      它是個長方形平臺,面積接近一百五十個平方米,南面連屋頂,瓦片逐浪上排。其他三面圍一米二十高的女兒墻。東邊墻外是江寧路,路邊法國梧桐排隊。北面跟西面,可眺望弄堂里其他樓房的屋頂跟陽臺。

      女兒墻上下放滿花盆,各色花卉一年四季輪流開花,招來蝴蝶蜜蜂蜻蜓天牛金龜子放屁蟲磕頭蟲及五顏六色的蒼蠅,花盆下常住西瓜蟲和蚯蚓……還有幾只倒扣的雞籠子。

      小笙看章俊,章俊面有慍色;小笙再看章家小妹,小姑娘已穿回了白汗衫,齷齪手揩揩眼淚。小笙嘆口氣,決心要過問一下這樁已傳開的事體,也給章俊這廝一個機會。

      小笙問章家小妹為啥哭,啥人欺負人,盡管講。

      小姑娘一聽,放下揩眼淚的齷齪手,朝她阿哥一指:“是章俊欺負我。”

      章俊一礙,小白臉生朵紅花,氣得手抖:“我是阿哥,你尋外人一道搞我?當心我告訴姆媽阿爸,上家法!”

      小笙還沒插嘴,章家小妹“嗚”一聲又哭,手背蒙牢眼睛。

      所有小囡儕聚攏看戲,看得莫名其妙目瞪口呆,講不出閑話,也不敢講話。小笙嘆口氣,松開阿爸的皮帶,解下來,拿手里,銅扣頭往左手手心里敲敲。

      他斜睨章俊,卻問他阿妹:“章家小妹,你是不是一向跟阿拉一道白相,認我當司令的?”

      章家小妹豁開指縫,從指縫里看小笙,也從指縫看她阿哥,點點頭:“司令,有人欺負我?!?/p>

      “我曉得。”小笙看看章俊,章俊一面孔不耐煩,他必定齁勢(氣惱),親阿妹不親了。

      “章俊,喏,當大家面,阿拉邀請你一道白相好人壞人。我意思,凡我在,你當大家的副司令;碰到我去親戚屋里住兩天,你就代理總司令。哪能,阿好?”

      樓里小囡齊刷刷看章俊,想看清小笙照顧他面子,他要不要。

      章俊嘸沒馬上露相,他悶悶不講話,不過也嘸沒揚長而去。

      黃小弟懂經(jīng),細小同蝦米的他突然左右擺手臂走來,豁胖:“副司令么,阿拉儕想當?shù)模癯尳o你,但不能便宜你,你定貫要演一趟壞人!”

      章家小妹歡呼,淚痕還濕面孔,跳腳喊:“哦,章俊當壞人,我當好人!”

      小笙替章俊這狗才急:人要真有自尊心,早該大罵而去,還留落此地做啥?

      小笙代替他回黃小弟:“就這樣子辦吧。章俊當壞人,黃小弟么,既然出了壞主意,也演壞人陪一陪。其他人當好人?!?/p>

      黃小弟還來不及抗議,蠻多小囡已笑嘻嘻沖來推搡他。他們不敢惹曖昧不明的章俊,想先在黃小弟身上行使好人的權(quán)力。

      登時尋來一根侯家姆媽綁花枝的細繩子,不由分說倒背了黃小弟手臂,綁起來。

      小笙踢其中一個人屁股:“輕點!白相好人壞人呀,他又不是真壞人。綁這般緊,是想弄痛他?”

      黃小弟大喊:“司令,他們要報復(fù)我,我坦白,我跟他們之間有一根棒冰的糾紛!”

      章俊怡然自得抱臂膀看天,卻不走開。小笙想想《水滸傳》里宋江,覺得按書里那套路,手下早該將章俊這廝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如秋天的大閘蟹,由演宋江的來親解其縛。現(xiàn)在他無縛可解,英雄無用武之地。

      還好章家小妹氣得跳腳:“綁錯了,黃小弟又沒欺負我!”她指指阿哥:“綁章??!”

      章俊氣到發(fā)昏,小笙心想這一記他必要甩手走了,從露臺下去,鼻頭里說不定冷哼一哼。

      若能如此這般,還自己留點面子。

      只見這章俊仰起頭,冷冷問他自家阿妹:“喂,既然我當副司令了,還敢綁我?”

      小笙聽見,心里真別扭,有點想開口笑,但一旦開了口,準定合不攏。

      這只赤佬,老老賤!

      小笙吼一聲,指定章俊:“他是壞人,大家一道上!”

      章俊猛一跳,看小笙一眼,那眼光叫小笙覺得捉牢了一只大老鼠。

      黃小弟掙脫了綁他的爛繩,第一個撲到章俊面前。別看他身子細小,他朝茫然無措的章俊襠里猛拱一膝蓋。章俊哦喲一聲,手捂褲襠彎下腰,小白臉皺成一團。

      登時,男好人們蜂擁而上,撳牢章俊肩架朝下壓,將他推得跪在小笙面前。凡好人,儕上去面無表情打冷拳,還有個像女人一樣揪了幾揪章俊頭發(fā)。女小囡們哦喲喲喊。

      小笙講可以了可以了,這是白相游戲,你們同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

      “壞人你服帖不服帖?”小笙模仿電影里那些當頭頭的人,“阿拉給出路的,但必要先認罪。”

      “滾你媽的蛋。”章俊竭力想立直,他瞪小笙,說普通話了,“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

      小笙被他如此一罵,心重重地不適意了。人家如果真不服帖,那這游戲就沒意思,不會再有游戲帶給人的快感。

      他嘆氣,只聽黃小弟喊:“壞人太猖狂,覅讓章俊跑了!”

      一堆好人男小囡圍緊一個章俊,掰大腿的掰大腿,扯臂把的扯臂把,登時像螞蟻扛蜻蜓將他弄松,往地上一壓,撳牢了。

      小笙說章家小妹:“不是他欺負你么,你不白相好人壞人了?你現(xiàn)在不單是好人,還是被害人,想哪能辦儕可以。”

      章家小妹面孔發(fā)白,湊過去看看被撳翻地上的阿哥:“輕點,輕點!他有哮喘病的,發(fā)作起來要悶死的!”

      小笙走過去看一眼章俊,這廝有點眼睜睜,茫然,但還不至于喘不上氣,小笙松了心。

      “章家小妹,氣順了伐?阿拉幫你白相好人壞人,現(xiàn)在他是壞人,你是好人?!秉S小弟提醒章俊阿妹。

      章家小妹抱自己手臂,瑟縮后退,她看看地上阿哥,抬頭對小笙講:“我不想打他,夠了?!?/p>

      小笙心又別扭了,他等的實在是小妹控訴阿哥的好戲呀。

      不過他也如釋重負,他一直擔(dān)憂章家爺娘再次尋上門來。他頭腦發(fā)燙,眼前事浮起來,喉頭惡心。小笙又想起剛讀不久的水滸,梁山泊里最會白相好人壞人游戲的是宋江,現(xiàn)在到了“親解其縛”的最后關(guān)頭,不好再拖延了。

      他推開眾人,伸手想將章俊從地上拉起。黃小弟還死死用膝蓋壓牢章俊胸脯,小笙猛拍小弟額頭:“放開啦,放開他啦!”

      他拉章俊,章俊還想賴地上。小笙暗罵這廝不知趣,猛用吃奶力氣,把章俊拉得半起。黃小弟繞到章俊背后,兜屁股給了一腳,倒把章俊踢直了腰。

      小笙舉左手,讓露臺上男女小囡靜一靜,小笙講:“今朝白相好人壞人到此結(jié)束。大家打也打了,不要讓我講話不算數(shù)。從今天起,章俊就是樓里的副司令,除了我比他大,其他人包括黃小弟儕要服帖他?!?/p>

      章俊摸摸鼻頭,看自己的沙鼻頭是不是又流血,不過這趟還好:黃小弟不嫉妒他小白臉,沒特意往他面上掄拳頭。

      章俊冷笑了一聲。

      小笙面上頓時浮現(xiàn)嘲諷:“章副司令,來訓(xùn)話?!?/p>

      章俊搖搖頭,不肯對大家發(fā)話。他指定自家阿妹:“吃里扒外,今朝夜里看我收拾你!”

      他故意大搖大擺走到露臺鐵梯口,回頭講:“下趟白相好人壞人,我是好人,今朝打過我的全部演壞人。我記得每一記拳頭,到辰光,別當狗熊?!?/p>

      章家小妹哭喪面孔,小笙大聲講:“章家小妹,你擔(dān)心啥!你的阿哥是尋落場勢,講講漂亮話。他今晚不敢惹你的,不信等著看好了。我是司令,我撳得牢你阿哥哦?!?/p>

      壽小剛屋里廂來了一男一女兩個親眷小囡,暫時住落壽家。

      兩個小囡據(jù)說從浙江小鎮(zhèn)來的,穿的衣裳同上海這邊有點不一樣。具體哪能不一樣?就是有點臃腫咯,有點像布頭的筒子,套他們身上……對了,就是衣裳沒腰身。

      樓里小囡一道到露臺白相,兩個衣裳沒腰身的小囡也興沖沖跑來,嘸沒拿自己當陌生人。

      大家白相好人壞人,這兩個也自動站隊到好人堆里,笑嘻嘻咬大拇指,看好人們聯(lián)合起來弄松壞人。好人請壞人吃生活辰光,這矮頭矮腦一對兄妹寶貨雖沒上前打冷拳,卻笑得前俯后仰。

      一開始小笙司令沒講啥,假裝沒看見這對寶貨。后來大家儕看不下去,黃小弟上前請他們兩個走開,那阿哥牽牢阿妹手,一對肥爪子攥一起,擰歪頭頸,盤來盤去,就是不肯走。大家一白相游戲,兄妹兩個又笑得狠,像買過票的,篤定看滑稽戲。

      小笙想想,講普通話:“喂,你們到底是誰?要和我們一起游戲,終歸得講點規(guī)矩?!?/p>

      不過,他一樣失望了,那個男小囡笑嘻嘻咬大拇指,像小笙不是問他。他阿妹更把拳頭塞進自己嘴,咕噥“司令,嘻嘻,嘻嘻,司令”,就像小笙是個小丑。

      一時間小笙有點頭昏。還好新任副司令章俊排眾而出。章俊走到一男一女兩個小囡面前,伸手撩了男的一記頭塌:“喂,裝白癡?三分鐘里頭滾蛋!”

      戇大不戇,男小囡大概看出點苗頭,立刻拉牢阿妹手,一溜煙跑樓梯下去了。

      吃過晚飯,阿爸到露臺澆花,姆媽去水臺上汰衣裳。小笙趴了床上,枕頭墊胸口,喜滋滋看阿爸從學(xué)校圖書館借來的《說唐》。

      正得趣,門口有奇怪聲音,他一抬頭,嚇一大跳。

      只見兩只滾在地上的人頭,朝天翻白眼,紅舌頭伸嘴巴外面。啥鬼?他跳起來,陡生程咬金之勇,撈過一只放番茄的海碗,要朝鬼怪敲下去。卻見壽小剛家那對寶貨從地上跳起,嘻嘻笑,手拉手跑過走道,跑回壽小剛屋里去了。

      小笙陷入前所未有的苦惱。他只曉得好人壞人。好人之外是壞人,壞人之外是好人。可壽小剛屋里這兩個小囡奇哉怪也,嘸沒辦法用好人壞人歸類。

      正苦惱分類學(xué),門口又出怪聲。一男一女白相出味道,又來了。

      兄妹兩家頭伏在門外地上,匍匐朝門里探頭,像對小狗,獸性地望小笙,喉嚨里發(fā)出“司令”兩個音節(jié),笑得喘不過氣。小笙抄起身邊橘子朝男小囡頭上摜過去,雖打中額頭,沒想到他撿起橘子,立刻剝了橘子皮,跟阿妹分而食之,連連咂嘴巴。

      啊,實在沒見過這種!

      小笙一下子解決了分類問題:這兩位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

      板定是野地里狐貉變了人形。

      小笙倒吸一口冷氣,白相好人壞人要破一回例了。好人壞人必須先聯(lián)合起來,將人形獸類解決掉!

      不過,打狗要看主人面的。壽小剛?cè)烁唏R大脾氣暴,惹了壽小剛,蠻可能吃不了兜了走。小笙趴自己東窗上,一歇歇朝馬路望望,一歇歇轉(zhuǎn)過來看看壽小剛家排窗。突然他盯牢瓦檐上一排麻雀“哦”一聲:對了呀!那兩個囡不是狐貉變的,是麻雀精呀!

      你看,無論體形眼神行為舉止,不就是兩只雌雄麻雀精嗎?哦喲,要當心!

      小笙吩咐黃小弟去約章俊露臺上見面。黃小弟嗤一聲:“做啥照顧章俊面子?他那個副司令,不過是塊吊牌,就像夜壺印品牌,搞笑而已?!?/p>

      小笙笑了,他蠻滿意手邊有黃小弟,黃小弟白相好人壞人是騎中間,可以當好人,更會演壞人,收放自如。小笙講:“小弟,阿拉請章副司令吃一只實心糯米寧波大湯圓,阿好?”

      章俊讓小笙和黃小弟在露臺上等,遲遲不來。黃小弟不談壽小剛屋里親眷小囡,他只熬卵章俊一個。黃小弟的意思,白相大部隊游戲?qū)ふ驴?,平時小白相么,還是老人馬貼心。小笙比黃小弟有氣派,小笙講阿拉要給章副司令一點辰光,給他多點機會。

      章俊搖肩上露臺,手里托一堆冷飲,仔細看:一根可可雪糕,一根赤豆棒冰,另一根是斷了柄的赤豆棒冰。

      他一點也不殷勤,手朝前一攤,明擺請客,不過,他不分配,請兩位自己選吧。

      小笙想雪糕八分一根,棒冰四分一根,斷了柄的棒冰只值三分錢。

      自己該挑哪個?

      看不出他動腦筋,該當他先選。他拿起沒斷的赤豆棒冰:“我歡喜吃赤豆!謝謝!”

      黃小弟氣呼呼伸手要拿斷棒冰,斷棒冰必須捧牢包裝紙頭吃,吃起來一副戇逼樣,他沒得選。

      可章俊出手擋了他。章俊捏牢黃小弟的手,放小弟的手到可可雪糕上,他自己拿了斷棒冰。

      三個人立了紅色跟紫色的鳳仙花邊上,稀里梭羅吃冷飲,適意!

      吃好冷飲就談?wù)剦坌偽堇镆粚氊?,小笙講:“主要他們不懂阿拉的規(guī)矩,好像又聽不進?!?/p>

      “這有啥犯難呢?”小白臉章俊抬頭,斜四十五度角看云,“白相好人壞人,請他們兩個當一趟壞人,不就好了么!”

      “副司令狠!”黃小弟笑得很壞,對章俊翹大拇指。

      白相好人壞人,上海灘所有小囡儕白相過,是風(fēng)靡全部石庫門房子跟老式及新式里弄的游戲。假使仔細推敲,跟幾部電影多少有點關(guān)聯(lián),譬如跟《閃閃的紅星》就蠻有關(guān)系:好人自然是潘冬子,壞人必須是胡漢三。

      所有小囡儕被各自學(xué)?;蛴變簣@組織到平安電影院或西海電影院看過《閃閃的紅星》了,人人會哼唱“紅星閃閃放光彩……”

      條件好的人家自有九寸黑白電視機,打開電視機,幾乎每禮拜反復(fù)放這個電影,賽過電影就是生活本身,可以一禮拜一禮拜重復(fù)并延續(xù)下去,又好比關(guān)掉的教堂里從前牧師反復(fù)講圣經(jīng)。小囡們看這個電影,每次看出有新變化,尋到新重點。

      小笙阿爸并不反對小笙白相好人壞人,他看過小笙白相這游戲,就像看小笙白相老鷹捉小雞,沒啥區(qū)別。小囡軋道,無非散散心嘛。

      不過章俊爺娘就沒這般好講話,章俊為入伙當了一趟壞人,被他阿妹告訴爺娘,據(jù)說章俊姆媽請章俊吃一記大頭耳光:“壞人就是胡漢三之類土豪劣紳,是你章俊去當?shù)拿?!你的爺娘是?fù)員軍人,是復(fù)員的解放軍,放進電影里去就相當于紅軍。全部是好人!”

      小笙想起章俊姆媽眼睛又大又亮,平常挺起胸脯不茍言笑,不由得撲哧笑了。

      黃小弟的阿爸就是章俊姆媽指明的壞人,且是四類分子里最令人不屑的“壞分子”。

      大概永遠該黃小弟演壞人。

      黃小弟反感演壞人,有一個原因是為他姆媽。黃小弟姆媽當過小學(xué)老師的,看見他演壞人,板要冒眼淚的,拿鞋底刮他。

      小笙當然記得那一個陽光刺眼的下半天。

      盛夏已過,侯家姆媽種的枸杞不再開滿小紫花,結(jié)出了一藤藤綠里泛紅的枸杞果。蜻蜓落枸杞藤翻出女兒墻的垂枝上,棲息。

      幾乎全樓白相好人壞人的男女小囡儕到齊,女小囡圍一圈看章俊阿妹刻的花樣,是電影《奇襲》的鏡頭,志愿軍戰(zhàn)士們撲雪地里擺開各種姿勢。章俊阿妹講阿拉阿爸去過朝鮮打過仗。

      章俊有意在鐵梯口走來走去,手里揮舞從侯家姆媽枸杞上折下的一枝,亮晶晶不成熟的枸杞果還沒意識到自己夭折的命運,在輝煌陽光里各自散射寶石般光澤。

      不曉得為啥,小笙雙臂一撐,身體朝上一聳,半空里轉(zhuǎn)身,坐到了露臺跟屋瓦間的水門汀矮墻高頭,低頭看露臺上男女小囡。

      壽小剛屋里一對寶貨早聽見了動靜,現(xiàn)在坐不牢了,騰騰騰攀上鐵梯來。男小囡在前,女小囡緊跟他屁股后頭。不懂到底為啥,他兩個總白相那一套:同時在鐵梯口探頭,只露兩只腦瓜,黑眼珠滴溜溜亂轉(zhuǎn),怪笑,看整個露臺的人。

      章俊將枸杞枝條輕擱到男小囡頭頂,揚起來,像要打下去,卻又再次輕擱他頭頂:“喂,上來一道白相吧。你們兩個反正看過阿拉白相了?!?/p>

      兩只矮冬瓜滾翻上露臺,笑容滿面。終于,大家聽見了一種奇特口音,男小囡老吃老做地講:“我們來玩,我們兩個是好人?!?/p>

      “倒會占便宜?!毙◇先炭〔唤?,在矮墻上坐著就笑了。他一起身,沿矮墻走到東邊女兒墻,墻外是法桐的樹冠,樹下江寧路。

      他伸手折斷一枝法桐,直直莖干上密密綠掌大葉子,沉甸甸,拿手里像一種武器。不過,小笙認為到了自己手里,此刻樹枝充當權(quán)杖。

      章俊、小笙的眼神會了會,章俊不動聲色點點頭:“好啊,好啊,你兩個當好人,那么,該誰演壞人呢?”

      “他!”男小囡朝黃小弟直直指過去,黃小弟嚇一跳:“咦,只赤佬,瞄牢你老子?”

      “他!”那個配套的胖女小囡竟伸手朝小笙一指,神情憎惡,翻個大白眼。

      還沒等這表情定型,章俊手里枸杞條子已輕輕“啪”一聲抽在女小囡白胖面頰上:“喂,你指誰呀?司令也是你可以亂指的么?”

      女小囡硬氣,沒哭也沒叫,她右手捂面孔,呆呆看阿哥。兄妹倆各伸手,又拉一起,不作聲了。

      章俊講,好吧,還是請黃小弟演一趟壞人吧,有經(jīng)驗的人演得好,讓不懂的人懂多點。黃小弟哇哇抗議,大家笑。

      小笙坐矮墻上講:“小弟教教人家哪能白相好人壞人。大家也不好老是打相打,總歸來點樣板戲看看?!?/p>

      黃小弟笑了,拍拍自己并沒穿的大褂袖子,朝女小囡們喊:“交租了,交租了,你們這些懶胚子!春天賒去五斗米,秋天不記得還利息!”

      章俊阿妹嘴尖舌利:“你個黑心老地主,把我們窮人不當人哪!”

      大家哈哈笑,一擁齊上,伸掃蕩腿,輕車熟路將黃小弟掀翻水門汀地上。有人勾勾他下巴,有人拉拉他招風(fēng)耳朵,有人按住他撓他癢癢……通常樓里小囡就這樣子對待壞人了,壞人也不至于哭哭啼啼尋人家家長告狀,不用治跌打損傷。

      小笙笑嘻嘻看黃小弟演主角,手里法桐枝條揮起,“啪”地打下去,就地矮墻沿上打暈一只大麻皮灰蒼蠅。

      說時遲,那時快,情形不對。

      只見壽小剛家一對寶貨突然沖上去,推開旁人,對牢還仰在水門汀地上的黃小弟狠狠踢屁股。不但男小囡下腳狠,女小囡更瘋,她突然對牢黃小弟的腰狠踢一腳,黃小弟慘叫一聲!

      小笙從矮墻高頭跳下來,跑過去。那兩只麻雀精逢到報復(fù)人類的機會,一毫不肯放過,還在對黃小弟拳打腳踢。

      小笙一把揪牢男小囡頭發(fā),將他拉得頭仰起,拖到旁邊。黃小弟已立起,打了女小囡一記不重的耳光,嘴巴罵罵咧咧。女小囡逃開,拉牢她兄弟的手。

      小笙講阿拉白相好人壞人許多辰光,從來還沒人下過重手!

      哪能講?黃小弟拉起衣裳請大家看,腰眼里紅紅的一塊。

      章俊跑前來,推開黃小弟,也輕推一把小笙。

      他手指壽小剛家一對寶貨:“你們闖禍了,現(xiàn)在你們打傷了人,要去坐牢了。家里肯定回不去啦,如果叫你們大表哥壽小剛來出頭,連他一道去坐牢?!?/p>

      好個章俊,轉(zhuǎn)身對他阿妹講:“去,軍裝幫我拿來?!?/p>

      壽小剛屋里一對寶貨眼睛水溜溜,特別會看風(fēng)勢,乘大家不注意,扭頭就走,要下鐵梯。

      章俊出手敏捷,追過去捉牢兩只麻雀精的衣領(lǐng),不讓走。黃小弟的相好兄弟們涌上,硬筋拖一男一女回到露臺中央。

      章俊像召開軍事法庭,穿上已改小的他阿爸的舊軍裝,還戴起一頂無星軍帽,厲聲喊:“把打人的人帶上來?!?/p>

      他自作主張將壽小剛家這兩個打人的家伙判為“永久性壞人”,凡今后參與白相好人壞人,永遠只許演壞人,因為這兩個是真壞啊。

      現(xiàn)在,繼續(xù)白相好人壞人!

      大家儕當好人了,僅兄妹這兩個算壞人。

      小笙又坐回矮墻上,他忍不住關(guān)照一句:“做游戲,不許真打人!”

      “慢,”章俊看看被判為壞人的這兩個,只見女的握著男的手,肩并肩立了一道,簡直像連體的一對,“免得你兩個回去壽家說我欺負人,這樣,小姑娘你當好人!”

      小笙張開嘴巴合不攏,他看見章副司令當起了導(dǎo)演。

      黃小弟跟小兄弟們將男小囡撳到地上。章俊對踢了黃小弟的女小囡講:“你踢呀,踢呀。踢了壞人,我們就放開他?!?/p>

      女小囡急得像只落在豬籠草花盤外的蜂子,原地兜圈。她一來不肯踢自己兄弟,二來也沒辦法讓黃小弟放她兄弟起來。黃小弟憋悶氣,一路拖她的兄弟到一攤雞屎邊,撳他面孔去屎邊,嘴唇皮離雞屎只一只雞蛋的距離。

      章俊笑,拍拍綠衣裳袖管:“你踢,踢到黃小弟講‘夠了夠了,我就放你兄弟起來。別忘了是你兩個先踢人打人的。就算告訴壽小剛,他也沒道理說?!?/p>

      小笙聽著章俊說話,手起樹枝落,一連打死三只麻皮蒼蠅。

      蒼蠅最大的錯是相信自己的反應(yīng)速度,看不上小笙手里的樹葉鞭。

      女小囡不輕不重往她兄弟屁股高頭踢了一腳。

      黃小弟號起來:“你呀,這哪是踢屁股啊,這是打招呼!”

      他揪牢男小囡頭發(fā),用力將他嘴唇往雞屎上撳,男小囡拼命掙扎,雖幾個小囡合力摁他,差點還讓他跑脫。他嗚嗚哇哇叫喊,話是土話,小笙和章俊儕聽不懂。

      女小囡終于抬頭尖叫起來,她捂牢自己耳朵,張開胖嘴,肥舌頭耷拉到外邊:“啊,啊,啊……”

      不像個樣子了。小笙從沒如此指導(dǎo)過樓里小囡白相好人壞人。他的好人壞人更像表演戲劇,好人說好人的,壞人演壞人的,臺詞很多,基本從電影里借來。大家看了笑一笑,模仿打打殺殺動作,便結(jié)束。

      今朝白相好人壞人,像有了真好人真壞人,混雜一道,情勢復(fù)雜,局面令人不知所措,也叫人欲罷不能。

      搞到現(xiàn)在,壽小剛家一對寶貨還是沒懂本地本樓里規(guī)矩嘛!

      小笙坐定矮墻上,竟有點中意墻上的座位。

      他摸摸矮墻墻頭,是水門汀里混小石子的質(zhì)感表面,不曉得為啥,麻皮蒼蠅特別歡喜飛來矮墻墻頭松寬松寬。蒼蠅們伸出細細前肢互相摩擦,學(xué)人搓手,轉(zhuǎn)動紅色復(fù)眼,望望四周。小笙一旦坐定此地,就容不得蒼蠅落身邊——不僅不符合衛(wèi)生條例,且叫他覺得同四害為伍。

      “我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

      噼啪,蒼蠅終歸殞命。

      小笙看看忙個不停的章俊,赤佬今朝為啥特別起勁?賽過小笙坐了矮墻。便是到親戚屋里住,這搭統(tǒng)歸他指揮。

      壽家女小囡尖叫過后,發(fā)瘋一樣,忘了躺地上的是她兄弟,跟牢章俊拍手的節(jié)奏,往她兄弟大腿屁股上踢,一腳狠過一腳。

      章俊的舊軍服顯出一種威嚴格調(diào),他喉嚨里吐出的每個音節(jié)都變成了嘹亮軍號。

      黃小弟終于放開了差點舔到雞屎的男小囡。被放開的人癱在水門汀地上,像被打岔了氣。小弟瀟灑拍拍手:“喂,是你親阿妹踢的,不關(guān)我事體?!?/p>

      女小囡撲到兄弟身上,她的沒腰身的衣裳像簾子一樣垂下,跟她兄弟的沒腰身衣裳混合。男小囡慢慢坐起身,戇頭戇腦嘆口氣,面孔上終于沒了冒犯人家的笑容。

      小笙想宣布今朝白相好人壞人到此結(jié)束。他放下打蒼蠅的樹枝(已經(jīng)滅蠅十一只),剛想開口,聽見章俊拍身上舊軍裝。

      章俊講:“繼續(xù)白相好人壞人,現(xiàn)在,我指定一個壞人!”

      他倏然出指,指準了蹲地上拍她兄弟背的女小囡。

      “你這回當好人吧?!彼愿绖倧牡厣吓榔饋淼哪行∴?。

      “副司令英明!”黃小弟跟他那班相好弟兄們拍手歡呼。

      “不過,”小笙脫口而出,但還是端坐矮墻高頭,“不過,阿拉白相好人壞人蠻多趟了,從沒要女生演過壞人?!?/p>

      章俊頭也沒回,他整整頭上舊軍帽:“白相好人壞人,重要的不是人,重要的是會白相!”

      他手一揮:“黃小弟,是哪一個殺千刀的踢過你腰眼,你還等啥?”

      黃小弟眼烏珠骨碌碌轉(zhuǎn)。他平時腦子動得少,靠眼烏珠亂轉(zhuǎn)幫大腦加速。

      幾個人猶猶豫豫抓牢肥肥的女小囡。

      章俊一把將壽家男小囡的衣裳領(lǐng)頭拎起:“剛剛她踢你呢,現(xiàn)在你踢她!”

      “不!”男小囡憤憤然,摜開章俊手。他朝周圍看,看著看著,慢慢畏縮了。

      他不對章俊說,對自家阿妹講起家鄉(xiāng)話來,神色蠻懇求。

      他輕輕打阿妹手臂一記,又一記,用力更少。

      “哈哈哈,”章俊先笑,黃小弟們也笑,“拍灰呀?”

      “用力打。”一個女小囡的聲音,是章俊阿妹。

      “打黃小弟打得兇,打自己人就開軟檔?”看戲的女小囡們也看不下去。黃小弟再次撩起自己衣裳,展示淡紅傷痕。

      “她是女的嗎?”章俊問,“下手這么狠。你當哥的不教訓(xùn),我們就替你教訓(xùn)啦?!?/p>

      只聽壽家男小囡一口家鄉(xiāng)話嘰嘰呱呱大講特講起來,他不跟不認得的人講,他跟他阿妹講。女的哭哭啼啼,兩只手一道揩眼睛。

      也不懂他兩個講些啥,男的就不動手,女的還不服帖,一次次掙扎,掙得黃小弟心煩。

      黃小弟狂喊一聲,一巴掌煞辣辣打下去,結(jié)結(jié)實實打女小囡手臂上。女的大喊一聲。

      她兄弟也狂叫起來,撲上去抱牢黃小弟滾到地上。小笙就是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了。

      章俊解開舊軍裝,又脫掉軍帽,走過來交小笙看管。他篤定地笑一笑,小白臉放光,轉(zhuǎn)身回去加入戰(zhàn)團。

      小笙目瞪口呆坐矮墻上看,他從沒設(shè)想過白相好人壞人會催生真暴力。

      黃小弟配合章俊,兩個對付一個,撳牢了男小囡,朝他渾身打拳;黃小弟的小弟兄們撳牢那女娃,章俊阿妹騎到那肥身子上,沒腰身的衣服裹了女娃大部分身體,章俊阿妹就照著有衣裳遮的地方敲打……

      鬧大了,出事體了,白相好人壞人失控了。

      小笙透心涼,猜想萬事皆休!

      樓里大人儕要上露臺來尋罪魁禍首的。他看看章俊,不過,啥人是總司令?!

      陽光更璀璨,群花都在耀眼白晝的頂點綻開,小笙渾身軟,嘸沒任何可努力,他只有等眼前混亂按混亂自己的周期演變,直到告終。

      后果不是此時此刻考慮的。

      小笙在耀眼陽光下不再看周圍男女小囡,他別過頭去,見兩只麻皮蒼蠅同時落到身邊矮墻墻頭。

      麻皮蒼蠅這種小昆蟲,飛進房間落菜盤是頂討厭的,但伏在金色陽光里則不然。你們看,它們身上條紋的色彩,跟連環(huán)畫里資本家穿的禮服套裝蠻像。小笙仿佛看見兩個紅頭發(fā)的少爺,文文雅雅揩著自己的頭面,四處看看,優(yōu)雅地蹺起后腿,用光亮的鞋面理理自己西褲的褶痕。生活在優(yōu)雅旋律中進行,直到……

      直到小笙陰森森舉起法桐樹枝,死命抽下去。

      已經(jīng)耷拉下來的綠葉,在加速度的風(fēng)聲中哧哧叫,擊打墻頭。挪開樹枝,兩個灰紋禮服的少爺被抽得屁滾尿流,條紋身子儕扁平了。

      不但壽小剛屋里全體暴怒,壽小剛五短三粗的阿爹扎根走廊狂叫怒罵三刻鐘(據(jù)說兩個活寶是他的侄子和侄女),連各家人家的爺娘儕急急跑出來澄清:“阿拉囡囡沒動手,只在露臺上立立?!?/p>

      啥人動過手?沒小囡肯講。一開始,樓里大人儕不確知,只靠猜。

      黃小弟的姆媽第一個哭訴:“黃小弟是被打的,大家看他腰上的傷!”

      不過,沒人出來跟她講啥同情話,她不是四類分子的婆娘嗎?再講,黃小弟沒還手?他這種家庭背景,最好覅還手。

      真不懂事體呀,添老爹麻煩!

      阿爸問了小笙,小笙對阿爸講:“我不會動手的。這樁事體復(fù)雜唻,講不清爽?!?/p>

      反倒是壽家男女寶貨開口替小笙撇清,講司令沒動手,司令還勸架了,反正司令算好人。

      他們兩個人言下之意:壞人另有其人。

      最后,哪可能問不清大致情形!每家每戶儕曉得了樓里出新秀:章俊。

      女小囡們講:“章俊穿上軍裝,神氣喲!他簡直比小笙還老卵。他請小赤佬吃生活,還先脫掉軍裝軍帽?!?/p>

      事體確實有點大,章俊朗目俊眉的姆媽跑來尋姜老師夫妻,好聲好氣問情況,她歡喜講普通話:“請小笙出來講清事實咯。我們兩家,人民教師和退伍軍人,不必要膽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p>

      “對的,章俊姆媽?!庇悬c垂頭喪氣的小笙抬起頭,“壽小剛一男一女兩個親眷,一點規(guī)矩不懂,是飛來的麻雀精呀!”

      沒人發(fā)覺“麻雀精”這個說法好笑,也沒人承認小笙富有少年的洞見。

      還沒提過黃小弟有個阿哥,綽號叫作胖頭魚。

      之所以沒提他,是因為他年紀比黃小弟大了十幾歲,是個應(yīng)該進工礦上班的大人了,不過他不愿意進工礦,更不愿意去參軍。他聽說附近弄堂有人暗暗到廣東做服裝生意,他也想去賺鈔票,只恨手里沒本錢,只好在屋里混,吃他壞分子阿爸跟他沒工作姆媽的閑飯。這種飯不好吃的,早上泡飯連咸蛋也嘸沒,夜里干飯只有咸蘿卜,胖頭魚就常常大聲嘆氣。這樓里的小囡儕聽見過的。

      章俊對小笙講:“胖頭魚長相又黑又粗,力氣倒蠻大,看見他舉過水缸?!?/p>

      小笙笑:“你沒看過胖頭魚斗田雞(紙折的田雞),低頭吹田雞,不但吹翻對手田雞,還噴人家一面孔饞唾水?!?/p>

      胖頭魚原本沒想跟小囡混,他不會來白相好人壞人,他已經(jīng)長大了。據(jù)說人長大,就分不清好人壞人,也沒必要分好人壞人了。

      露臺是這棟老樓的精華,小笙覺得所有生氣勃勃事體儕發(fā)生在露臺上?;ㄅc風(fēng)也在露臺上,花朵生芬芳,風(fēng)帶蜜蜂蝴蝶來。

      各家各戶的女人儕盼望大太陽,只要看見夜空晴朗星光閃閃,第二天就起大早,排隊到樓下水臺汰衣裳,乘朝霞紅,到露臺晾出來。

      小笙每逢大太陽天氣就有點煩,他不歡喜鉆人家晾曬的褲子的褲襠,也不喜歡蜻蜓在床單間穿梭,令他無法撲打。

      但這種辰光白相好人壞人別有風(fēng)味,大家可以看不見彼此,躥床單,躥各種晾曬衣裳,打遭遇戰(zhàn)。這創(chuàng)造出一種緊張氣氛,你料不到何時何地會探出一把木槍,指牢你額角頭。

      現(xiàn)在小笙有點欣賞章俊了:有了章俊,可將樓里小囡分成敵對的兩部分,一隊好人,一隊壞人,終于勢均力敵。

      黃小弟的大阿哥胖頭魚笑瞇瞇出現(xiàn)在露臺上,他呼吸急促,像在啥地方激動過剛剛跑來喘氣。這黑胖子對牢小笙翹大拇指,又對章俊翹大拇指。

      黃小弟講:“阿哥,這搭不帶你白相,你下去啦。”

      胖頭魚講:“我小辰光沒機會白相好人壞人,現(xiàn)在讓我補補課。”

      小笙倒有點可憐胖頭魚,不為別的,只為他寧愿在屋里吃閑飯也不肯去上班。小笙不歡喜頂替老子到廠里上班的人,這些人太沒想象力,也看不起自己。

      小笙講:“胖頭魚阿哥,想白相就來白相吧。不過你樣子不好,只能當壞人?!?/p>

      胖頭魚哈哈笑:“冊那,我樣子就是壞人,壞人就壞人好了。我有一把木頭駁殼槍,拿來你好人用吧?!?/p>

      胖頭魚加入白相好人壞人,給大家創(chuàng)造了意想不到的快樂。他人高馬大,簡直比壽小剛還高大。他會突然舉起他家黃小弟,讓小弟從人家晾曬的被單高頭飛過,從天而降,騎到章俊肩胛上;他也常常裝鬼,去嚇女小囡:從被單后面悄悄轉(zhuǎn)過來,兩只手指拉下眼皮,一只手指頂起鼻頭尖,發(fā)一聲厲叫。必有女小囡尖叫,一屁股坐地上,大家笑破肚皮……

      不過,蠻多辰光胖頭魚心不在焉,鉆人家晾曬的衣裳堆里,就不動了,閉著眼睛裝打盹。小笙見他那副模樣,就罵“十三點”。

      章俊有一天又自說自話穿上了他阿爸改小了送他的舊軍裝,還戴起沒帽徽的舊軍帽。他扣緊風(fēng)紀扣跑露臺上,找正喂自家小母雞的小笙。

      “阿拉還是讓胖頭魚靠邊吧?!闭驴∮悬c嚴肅。

      “為啥啦?”小笙問。

      “我不曉得胖頭魚做啥,反正樣子不像好人?!闭驴⊥掏掏峦?。

      小笙笑了:“他本來就不像好人。白相好人壞人,他答應(yīng)永遠當壞人?!?/p>

      章俊沒再講啥,緊蹙眉頭。

      不制造噪音的人家在樓里永遠安安靜靜過日子,可鬧出聲音來的總也有,總要“哇啦”一聲喊,尾巴又被人家踏到。

      新近喊起來的又是壽小剛家。兩個麻雀精親眷囡早回去了外地,像要跟這搭樓里小囡們講和,還托人送來過一大罐子自產(chǎn)的黃泥螺,要壽小剛姆媽出面,分撥各家各戶。

      不過,這趟不是矮冬瓜壽小剛阿爸跳腳,這趟是靠門框上嗑瓜子的壽小剛姆媽。

      壽小剛姆媽甩動波浪長發(fā),向走廊里發(fā)散好聞的發(fā)香。她罵了:“冊那,啥地方出臭流氓!死你家屋里八代流氓祖宗!”

      她罵人沒邏輯,人家八代祖宗大部分已死翹翹,還要她咒?大家問她為啥罵人,她又不肯講,一面孔吃了虧講不出的暗紅。

      壽小剛這只大狗熊這辰光就拱出門,他也懂擒賊先擒王,一把到露臺角落拉牢正捉金龜子的小笙:“喂,你是司令對伐?我問你,阿拉屋里不見了女人衣裳,是啥人偷的?”

      小笙莫名其妙,不過,他曉得壽小剛這種人脾氣,就軟綿綿好言好語:“阿哥,少了啥衣裳?裙子還是襯衫,我?guī)湍闳??!?/p>

      哪曉得壽小剛大狗熊打噎,支支吾吾,講是小衣裳。

      啥小衣裳?短褲還是背心?

      壽小剛喉結(jié)上下亂動,瞟一眼四周,只有他跟小笙在露臺。他放開小笙:“畜生偷我姆媽的胸罩跟咸帶魚!”

      “咸帶魚?”小笙礙了,忽然兩只耳朵一抖,記起聽過這句話。不是胖頭魚鉆人家衣裳架子下,笑得發(fā)昏,喊過“咸帶魚老多,來看看”嘛。啥是咸帶魚?并沒曬啥腥氣的魚,小笙那一天沒問胖頭魚。

      “啥是咸帶魚,小剛阿哥?”他認真問。

      壽小剛不耐煩地揮揮手:“小囡不懂算了??匆娚度送颠^,告訴我。我曉得你是好囡?!彼D(zhuǎn)身走脫。

      終究啥下文也沒,沒人應(yīng)聲,也沒人看見別人偷么事。水臺上女人們交頭接耳,還有人捂嘴巴偷笑。壽小剛姆媽不落門口嗑瓜子了,她穿好出客衣裳,板面孔走出了老樓。不曉得去啥地方。

      秋天終于送涼爽,露臺上紅蜀葵儕枯,現(xiàn)在侯家姆媽種的菊花露出了黃黃紅紅的花苞。

      大家正舒爽,突然乒乒乓乓來幾個民警,民警板面孔,到處問小囡,小笙也被問了一趟,曉得還是壽小剛屋里落脫小衣裳的事體。民警又問幾問,竟將章俊帶走。章俊姆媽急吼拉吼追出去,章俊阿爸不在屋里。

      胖頭魚面孔蒙一層灰,像死魚肚皮。他一閃閃露臺上,低聲問小笙:“你告訴民警了?”

      告訴啥?

      小笙全明白了。

      黃小弟一鉆,鉆到小笙屋里:“司令,快點幫幫忙,千萬覅講出我阿哥來。他做的事我姆媽不曉得。要讓我姆媽曉得,她要跳樓的。求你可憐可憐?!?/p>

      黃小弟說著說著,一跪跪到地板上。小笙撈他臂膀:“快起來,我啥也沒看到,我亂講啥?”

      可惜,只聽走廊里喧嚷,黃小弟跟小笙跑樓梯口看,民警早沖進了黃家,翻亂五斗櫥,翻出了壽小剛姆媽落脫的小衣裳!

      胖頭魚殺豬玀一樣喊“我沒偷,我不曉得”。

      喊有啥用?

      章俊的小白臉更白了,白得像瓷器。小笙問:“是你揭發(fā)的?”

      章俊鶴起頭,望鐵梯口露出的一小方天空:“民警講,曉得是樓里白相好人壞人的團伙偷的,如果不尋到具體人,將團伙的人儕捉起來!”

      “???”小笙嚇得打抖,“團伙?”

      章俊望天,慢吞吞講:“儕虧我姆媽。我爸我媽去朝鮮打過仗,民警一口一個老大姐。我曉得是胖頭魚偷的,他自己告訴過我?!?/p>

      “那黃小弟家慘了!”小笙嘆息一聲。

      章俊不接嘴,背挺得筆直。

      事情也不像大家料想的,世上事,總歸是出人意料的更多。

      胖頭魚不多天就被放出來了,毫發(fā)無損,甚至沒被揪耳朵拉卡車上去游街示眾。

      救他的是他親阿爸,四類分子里最糟糕的一類壞分子。黃家阿爸尋民警自首,講壽小剛屋里的那點東西是他偷的,跟他兩個兒子無關(guān)。

      過一陣子,胖頭魚終于如愿以償去了廣州,據(jù)講他姆媽賣了自己首飾,替他湊點資本,同意他跟人去趕時髦跑單幫。黃家阿爸被送去神秘地方關(guān)了兩個月,回來了,比從前更瘦。他不看任何人,走路看自己腳尖。小笙叫聲“黃家阿爸”,只聽見一聲嘶啞的嘆息。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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