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泠
就像介于那個含有吉祥寓意的數(shù)字6之間的鐘擺,在許多時候,阿寺似乎都被那種莫名的搖擺機制籠罩了,只是生性恍惚的她習焉不察。阿寺最擅長的,便是將清晰的事物無端模糊化,就像在玻璃窗上哈出一口氣。而且,她最為擅長給玻璃哈上一口氣這樣的習性,于她而言是隨機的,沒有頭緒與條理的,是她自己也無法解釋的——阿寺似乎天生就是一個具有搖擺與恍惚習性的女人。比起別的可以勾起記憶的工具,比如一幢建筑、一條小路、一個器皿、一張照片或一首老歌,阿寺更多是靠著顏色串聯(lián)她業(yè)已生銹的記憶鏈條,比如對去世多年的母親。
五十過半的阿寺,其實在日常生活中,已經很少能記起來與母親相關的事情了,就連母親的生辰與忌日,她都記不大清楚了。這聽上去不可饒恕,可事實就是如此。許多重要的日子和密碼,她都記在一張紙上,夾在一本書里,卻往往記不起那本書究竟是《教父》《古文觀止》抑或《獵熊記》……時隔多年,母親已經成了“母親”這兩個字眼本身,讓健忘的阿寺覺得難過。阿寺想,也許再過幾年,她連自己究竟是誰,恐怕也要忘記了——這實在是極有可能的事情。
在阿寺的記憶中,母親是深藍色的,像余光落盡后薄陰的天空。年輕時的母親在喜鎮(zhèn)修造廠上班,經常穿著那種深藍色的、顯得簡陋粗糙的勞動布工作服。后來調到農機監(jiān)理站,也是穿著那種深藍色的配有星形肩章的工作服,直至退休。阿寺記得,母親也曾穿過別的顏色的衣服——豆沙色的、灰白細方格子的,不過很少,就像母親說過的話。阿寺記不起來母親曾對她說過什么語重心長的話以及那些莊嚴的人生忠告,似乎作為一個母親,她并沒有什么人生經驗可以傳授給阿寺。母親生于喜鎮(zhèn),逝于喜鎮(zhèn),沒有圈子,一生平淡,沒有可圈可點的事跡,甚至連一個讓阿寺回味不已的拿手好菜都沒有,因此母親也就沒有什么可供借鑒的人生經驗給到她。阿寺覺得,就算母親像攢錢一樣,也積攢了一些體己話,似乎也不曾拿出來給她用——母親實在是一個寡言的人,就算有話要說,也是小心翼翼的,好像那些話是缸子里滾燙的開水,一不小心就會燙到她的嘴?!耙律验L了打屁股,閑話多了惹是非”,如果說母親的確對成長中的阿寺有所提醒,有所暗示,這可算其中比較老辣的一句了。不過阿寺覺得,她真心喜歡閑話的那個“閑”字,閑人、閑話、閑事、閑情……細想起來,居然是多數(shù)人的愛而不得,少數(shù)人的一種奢侈了。至于“是非”這個令人側目的詞,阿寺也自有偏私,有是就有非,人人深陷其中,一生都難以自拔,她甚至覺得它們就像白人和黑人,有著江湖上的快意恩仇,有一種令人躁動的立體感與美感。當然,這些心思,阿寺并沒有給母親說起,她已經習慣了把很多話藏在心里,就像在她的打印店里藏起假煙假酒那樣忐忑不安。
阿寺只記得母親是深藍色的,特別是在她十八歲那年。
阿寺的故鄉(xiāng)喜鎮(zhèn)是個一馬平川、平坦如砥的地方,沒有起起落落和溝溝坎坎,就像那種歲月靜好的人生,就像用抹子抹過的水泥墻面,實在平坦得有些枯燥、無聊乃至令人生厭了。在這種過于平坦的環(huán)境中,幾乎所有的喜鎮(zhèn)人都是老死的和病死的,很少有意外死亡,比如被牲口撞死或失足落水之類的——喜鎮(zhèn)一直都是一個干旱缺水的地方,除了赫赫有名的秦渠、漢渠和唐渠,每年定期開閘放水關水,阿寺對水的概念也是淡薄的。喜鎮(zhèn)周圍的村莊,零零星星也有一些散碎的野湖,都不大,看上去也沒什么稀奇之處。時常也有斑頭雁、青樁鳥什么的飛起落下,伴著搖擺的蘆葦,給那些野湖帶來一點動感——很多時候,阿寺對自己的故鄉(xiāng)似乎也有一種說不清的模糊感和無法言說的陌生感,好像她與身邊的事物,都隔著些什么,就像那種曖昧的男女關系,不明不白似的。這些不良的感覺,讓阿寺覺得她好像沒有故鄉(xiāng),或者讓她總有異鄉(xiāng)人的清寂——阿寺不是一個喜歡水的人,或者說,阿寺是一個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什么事物的人。
母親有個干姊妹,自家有一個不大的漁湖,就在毗鄰的鑼鼓鎮(zhèn),母親曾帶阿寺去過幾次。阿寺叫她順姨。順姨看上去比母親老態(tài)、笨拙、粗胖一點。她們在順姨家的漁湖上劃那種簡陋的小木船,吃白水煮的白鰱和酸菜燉粉條。順姨腌的酸菜在鑼鼓鎮(zhèn)乃至喜鎮(zhèn)都很有名氣,很多城里來的吃客都說,鑼鼓鎮(zhèn)的楊記酸菜驢肉少了順姨的酸菜,就像肉身少了靈魂——阿寺因此知道了靈魂這個時常令她發(fā)呆的詞。城里來的荷包鼓的那些食客,可以大大咧咧點酸菜驢肉,荷包癟的,就老老實實吃一盤酸菜燉粉條,各得其所。
坐在簡陋小船上的阿寺對面的母親,鬢角淺白,身材臃腫,好像稍稍有些暈水的樣子,眉目間有些不適的表情,這些都讓阿寺覺出母親的陳舊、病態(tài)與陌生——那時的中年女人,是很顯老的。母親是吃公家飯的人,方方面面,都顯得比順姨略通一二。母親小聲與順姨說的小道消息,最后多半都成了路人皆知的大道消息。比如關于鑼鼓鎮(zhèn)的小西湖將要挖成大湖的消息。
母親說,要挖小西湖了,往大里挖了。順姨笑了笑。她那種笑里含著不相信的意思,阿寺對干親戚那種不屑的表情,印象也是深的。也許在目不識丁的順姨眼里,將那些零零散散的小漁湖連成一片,將小的變成大的,是一樁比登天還難的事,用順姨的話來說,就是你想上天呢。
順姨癡癡地說,不能吧,好端端的湖。
順姨又說,我可不喜歡大湖。
順姨的年紀與出生于一九四〇年的母親相仿,看上去卻顯得比母親老而憂傷。順姨開言吐語也不甚周全,像死啊病啊之類母親口中的禁忌詞,她張口就來,毫無顧忌。順姨的腦子就像她身上平方領的有針腳的衣裳,看上去很土,卻讓阿寺總想多看幾眼。順姨像是不甘心似的,又說,我不喜歡大湖……要是我在大湖里淹死了,就不容易被找到。若是在我家的小湖里落水了,還能有個聲響,很快就能撈起來,沒準還能救過氣來。
順姨還說,我可是旱鴨子,不會水……
母親沒有再說什么,她知道大與小的關系,一個小圓圈進到大圓圈里,就只有大圓圈了,母親知道順姨言之有理。不過,一個農婦的心里話,幾乎沒人能聽到耳朵里的。順姨家的漁湖大約有半個風雨操場那么大,就像順姨說的,若是她頭暈眼花,不小心失足落水,湖邊的人都能聽到咕咚一聲,都能在最短的時間里將她撈起來。在此之前,阿寺沒有見過比順姨家的漁湖更大的湖,她覺得順姨家這片巴掌大的漁湖就很好,邊際有限,一切都可見,好像自己就是一個小小的中心,有滿滿的存在感,也能自己說了算。阿寺記得,她們三個漂在漁湖上的時候,有騎著紅色嘉陵的膚色白皙的城里人在路邊敞開喉嚨問,可以釣魚不?順姨解氣似的大聲回一句,今天不行嗷……順姨的余音拉得有點長,有點粗野,有點故意,有點宣示“我的地盤我說了算”的那種意思。湖邊的城里人匆匆離開,加大油門,一個漂亮的轉彎,奔赴下一個漁湖了——很久以前,在鑼鼓鎮(zhèn),不少人家都有這樣一個巴掌大的漁湖,就像他們凌亂又不失煙火氣息的小院一樣。
母親說,湖和魚都閑閑的呢,咋不讓人家釣魚呢?
順姨說,今天的湖是阿寺一個人的。
順姨的話,也許只是無心的話、順嘴的話,卻徑直走到阿寺心里去了。阿寺因此對順姨,也對她的那片漁湖,有了暖暖的印象,雖然那時候秋天已晚,湖上的風已經涼到袖子里了。
阿寺扳著手指算了又算,那大約是一九九〇年或一九九二年時候的事了。母親秋天在湖上無意間說過的宛如虛構、宛如謊話般的閑話,到了冬天的時候,果然就像那年的第一場雪一樣,飄飄灑灑落到地上了。
聽說,全縣的挖掘機、拖拉機、大小四輪和兩條腿的人,連天連夜連軸轉,在小西湖那里取凍土,要挖出一片更大的、像海一樣的湖來,全縣吃官飯的、吃力氣飯的,都齊刷刷上了戰(zhàn)場。母親來阿寺的打印店里取那些用于懸掛和張貼用的宣傳和提示行車方向的紅彤彤的標語和口號的時候,阿寺看到穿著農機監(jiān)理站發(fā)的厚厚的深藍色皮子大衣、戴著能護住耳朵的厚棉帽子、臉上捂著又大又笨的白色口罩、腳上是厚底翻毛棉鞋的全副武裝的母親,像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中在雪山之巔駐守邊關的邊防戰(zhàn)士——母親的眉毛上結了白白的霜花。母親差不多有一米七高,那樣全副武裝起來,打眼看去,高大威武,像一個深藍色的神秘的男人——在十九歲的阿寺眼里,男人還是神秘的。每當阿寺試著懷念母親時,她腦海中對母親最深、最直接的印象,居然就是這樣一幅深藍色的畫面,好像母親身處雪山邊關,好像母親竟是有著戎馬生涯的一個人了,好像在那深藍色中間,似乎還藏著什么用以防身自衛(wèi)的武器了。阿寺對母親留有的最深印象,居然就是母親在那個冬天,與所有人一起,真的將小西湖一點一點,挖成了一片“海”。那件深藍色的皮子大衣,母親當作寶貝,一直收藏著。阿寺與母親身高接近,在母親的示意下,她還曾試過那件像棉軍服一樣、很有高級感的皮子大衣。閃著某種光澤的深藍色襯里下面,是自帶卷的雪白的皮毛。領子上也有一圈棕色皮毛,豎起來,就像圍了一條親膚的洋里洋氣的皮毛圍巾。兩肩上釘著顯眼的紅銅色的金屬扣子,有滿滿的英雄主義色彩與強烈的榮譽感,讓她想到獎章什么的。穿在身上,大約有十幾二十斤重的樣子,讓阿寺有一種壓迫感,讓她纖細的腰也不自覺地塌下去了一點。當然,與那種壓迫感緊緊捆綁在一起的那種厚重的、彌散到她每一個毛孔里的暖意,也是鮮明的,令她眼睛有些發(fā)熱。阿寺想,母親是個微胖的人,加上厚底翻毛棉鞋,加上那身深藍色,加上雙耳朵的棉帽子,就算站在冰天雪地中,也能扛住西北臘月天的冷吧。整整一個冬天,母親都是嚴嚴實實包裹在那種深藍色中的人,這讓恍惚不已的阿寺終身難忘。聽母親說,只有冬天土凍得跟鐵疙瘩一樣,湖水結了冰時,才能成功挖一個大湖出來呢。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并沒有大湖挖好后的歡喜。她只是覺得那些日子太過勞累了,只是覺得那些辛苦終于結束了,她不用連天連夜站在獵獵寒風里了。雖然她身上有那件深藍色的、顯得很高級的皮子大衣。大湖已經在那里了,就像設計者在圖紙上設計的那樣。母親仔細收拾好那件鎧甲般的深藍色皮毛大衣,眉目間滿是淡然,一副局外人的樣子,好像她只是被動地參與了一件別人眼中轟轟烈烈的大事。阿寺記得,大湖挖好的時候,母親還到她的打印店里與遠嫁的姐姐通了一次電話,順便還提起來大湖,說以后她回喜鎮(zhèn)串親戚,也可以到鑼鼓鎮(zhèn)看看海了。大湖作為最新鮮的元素,被母親自然而然嵌入她瑣碎庸常的生活細節(jié)中來,就像身穿深藍色皮子大衣的母親,將那幾枚暗銅色的金屬扣子嫻熟地塞進藍色紐扣眼里那樣。阿寺覺得,在許多意料之內和意料之外的事情上,母親都像老裁縫面對一塊新布,心里都是自有尺寸的,包括對順姨的死。
順姨死了。母親提起這個簡潔話題的時候,已經是另一個春天了。阿寺似乎也覺得,在春天提起某個亡人來,比在冬天提起時更慈悲一點,似乎春天這樣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更適合說一說亡人,就像亡人也是一粒種子,也能隨著春風重新長出細小的枝條似的。
冬天挖大湖的時候,前前后后,死了好幾個人……呃。母親說。
……有路滑車翻了軋死的,有突發(fā)心臟病死的,也有讓煤煙吃了的……
那年冬天,負責指揮農機的母親,將在大湖的工地上扎灶做飯的活計派給了順姨,正好可以在家門口賺點辛苦錢,有眷顧她的干姊妹的意思。順姨的漁湖是第一個被挖掉,歸到大池子里的。她的不情愿和不得已,就像她自己本身那樣微不足道,無人顧及。阿寺記起來那個熱火朝天的冬天,她幫母親打印好的那些“大干一百天,大湖展新顏”的寬大條幅,將母親半老的臉龐都映紅了。還有別的什么標語口號的條幅,阿寺記不起來了,總之那些顆粒飽滿的話語讓阿寺覺得,只要大湖修好了,人們的幸福生活就能翻一倍似的。在大湖修好后的那個春天,阿寺聽出來母親話里的后悔與遺憾:倘若她不熱心給順姨那個臨時扎灶做飯的生意,順姨就不一定被煤煙吃掉了。不過,倘若不發(fā)生意外,失去漁湖的順姨在家門口就能賺到貼補家用的錢,就可以緩沖一下她失去漁湖的失意與憂傷了……不想多說的時候,母親就用一兩個“呃”字代替,好像那一兩個“呃”字就是千字文,表達了她對挖大湖的不滿與不屑似的。好像隔著一個拉滿了弓的緊張的冬天,她才放下那支可以傷人的箭,她才最終確認順姨和她的小漁湖一起,歸攏到那片大湖之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聽得出來,像母親跟順姨那樣的女人,似乎都不需要,也不喜歡刻意挖出來那樣一個由小變大的湖,她們始終覺得那沒什么用,特別是對她們各自的生活。母親當然也喜歡順姨家的小漁湖,可以聽見白鰱戲水時的咕咚聲,也能聽見一個人失足落水時的聲音。阿寺記得,天氣更冷的時候,她和母親還在湖邊的木棚子下面,幫順姨有一搭沒一搭地削糖蘿卜,等著區(qū)上的糖廠來收購。也有人將那種三四斤或六七斤大小的塊莖叫甜菜,聽上去讓阿寺很是著迷,就像苦菜也令她很著迷一樣。木棚子下面有土灶,順姨將削好的糖蘿卜切成小方塊,用舊得已經變形了的小鋁鍋熬出暗影般的、令人垂涎的糖稀……
順姨老態(tài)而豐腴的臉是模糊的。阿寺努力想啊想,然后那個說過“今天的湖是阿寺一個人的”、儼然陌生的女人,就旋轉著回到阿寺眼前了,那大約是輕如鴻毛的順姨說過的最扛硬、最霸氣也最重如泰山的一句話了?;谢秀便钡陌⑺买嚾挥X得,如果順姨沒有死,該多好??!她們可以在一個同樣涼風入袖的秋天,一起去看看很多人齊心協(xié)力挖出來的虛美的大湖,說一些諸如“好死不如賴活著”那樣的混賬話,或“鴨子過去鵝過去”那樣金不換的、屢試不爽的用于謀生的行話,吃一頓清水煮白鰱,外加一份令她垂涎的酸菜燉粉條或帶著粗糙甜味的糖稀……
關于順姨,母親再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實際上,她也沒說什么,她依然穿著那種深藍色的農機監(jiān)理工作服,她只是說出了順姨的死訊。母親咳嗽了兩下,好像就把那個人從嗓子眼里咳掉了。阿寺也條件反射似的咳嗽了兩下,將那種如鯁在喉的不適也咳掉了。春天就那么一晃而過了。在寥廓蒼茫的世間,在米粒般的尋常日子里,總有像順姨這樣的尋常之人就這樣沒了,就像白鰱在湖水中擺了一下尾。何況,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了,當初能熟練背誦《唐詩三百首》的阿寺,連“古木陰中系短篷”是誰寫的詩都記不得了。
關于母親,阿寺隱約能記起來的,也就這么多了,其中額外攜帶了一個面目模糊的順姨,就像在那種空癟的老式錢包里額外摸出褪了色的一毛零錢。有些情節(jié)是真實的,有些也許只是那些深藍色帶給阿寺的想象,對她來說,似乎也算不上特別珍貴。母親的一生似乎都裝在深藍色的制服中,甚至連她說出的話,都帶著那種深藍色的憂郁氣息,這就是阿寺零零散散回憶母親的本錢。這讓阿寺有說不出的難過。
禮拜天的鑼鼓鎮(zhèn)真讓人嘴饞……
親不過姑舅,香不過大肉……
心里苦的時候,吃糖都不甜……
人心都是肉長的啊………
每當看著余暉落盡的薄陰的天空,阿寺絞盡腦汁能想起來的,大約就是母親曾說過的這樣一些無關緊要、煙火繚繞、小到不值一提的話。母親從沒有給阿寺說過那些有要害意味、有指導意見的比如“你要為理想奮斗”之類大模大樣的話。母親就是那樣不太像母親的一個人,似乎母親覺得,就算說一些類似給自行車輪胎打氣的話,對阿寺的人生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從這一點來說,言語很少,也只會說小模小樣的話的母親,實在是不太像母親的一個人。阿寺自己呢,也不曾像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那樣不隔肚皮,與母親水乳交融,毫無隔閡,而是小心翼翼,拘謹又慎重的那種母女。與母親的生性相對應,阿寺也不太像一個做女兒的,她們沒有說過像書本或電影上那樣深情的話,或那些私密的耳語。母親與她之間,她與母親之間,總是客客氣氣、彬彬有禮的那種。她們之間有的僅僅是彼此綁定在一紙契約上的那種同舟共濟的宿命感與使命感,那就是,阿寺不得不是母親天然的女兒,母親不得不是阿寺天然的母親。
大湖挖好之后,或者說順姨死去之后,人去室空,阿寺與母親似乎失去了到鑼鼓鎮(zhèn)走動的理由。再去鑼鼓鎮(zhèn),她們去看誰呢?跟誰說幾句芥菜籽一般細小的家常話呢?從哪里聽白鰱戲水的聲音呢?青樁鳥與斑頭雁飛到更遠的地方了,也沒有糖蘿卜可削了,聽說區(qū)上的糖廠已經倒閉了。大湖是設計師或上面的人需要的,并非是母親、順姨或阿寺這樣小到虛無的下面的人需要的,更多時候,大湖在母親和阿寺眼里,不過是一個光鮮的擺設。阿寺覺得,她對輕微和細小物事的需要或牽掛,是自然而然的,就像樹的影子落在地上那樣不容置疑。只有在一片邊界有限的小湖上,才能看見斑頭雁的舞姿,聽見青樁鳥的歌聲,以及什么重物落水的聲響。與之相反的超大物事,只是讓阿寺覺得無力與虛空。
大湖挖好后,或者說順姨死去之后,周圍的食客依然絡繹不絕,去鑼鼓鎮(zhèn)吃赫赫有名的楊記酸菜驢肉。那些食客們說,驢肉還是那個驢肉,酸菜已不是那個酸菜了。不過,假以時日,人們就會慢慢習慣了另一個活著的農婦,用另一雙受苦的手腌制的酸菜的味道,以此類推。假以時日,人們還是喜歡吃酸菜,酸菜是百搭的,土豆、牛肉、羊肉、大肉、粉條、豆腐等,它是餐桌上永不落幕的唇齒間的經典。假以時日,人們的飲食口味永遠是“老三樣”,對活著的各種小小的觸手可及之物的鮮活念想,似乎也不會有太多或太大的改變?!案淖儭边@個詞,與“不變”這個詞,都讓阿寺心生畏懼。變與不變之間,她都是恍惚迷離、搖搖擺擺、順流而下的,是順水推舟的那種意思。時光荏苒,與母親一樣,阿寺經歷了結婚、生子、離異、閉經、健忘、三高……慢慢從一件新衣裳變成了舊衣裳。至于像順姨那樣偶然死去的、褪了顏色的一毛錢似的人,不過是那些深藍色時光的附屬物,不過是順帶著出現(xiàn)在阿寺恍惚搖擺的記憶中的一團虛影。
與母親或順姨一樣,阿寺的生涯也是又輕又淺,像一陣風一樣就吹過去了。年過半百的她,同樣也沒有什么可供借鑒的生活經驗給到下一代,她羞于說出那些沒有太多參考價值的話。如果說阿寺也有一點什么感慨,那就是,她覺得自己只是恰巧平平安安地活了下來,比那些死于非命的人活得久一些而已。暮色四起時,她自然而然想到的,是一個人的晚餐吃點什么,小米粥還是西紅柿拌面,而非高高在上的堂皇論調,那些類似的論調,時常讓她有一種深藍色的緊張感。時過境遷,失眠多夢早已是阿寺枕畔的標配,夢里除了一片深藍色,別無他物——在夢里,阿寺想告訴母親,當年人們熱火朝天、興師動眾在寒冬季節(jié)挖出來的大湖,早已經被悄悄填埋了。老陳說,當初主政的那位官人是南方人,喜歡有水的地方,水意味著財。老陳說,當初那位官人喜歡吃南方的海鮮,他吃的海鮮都是空運過來的。老陳說,囊括了順姨的小漁湖的那片湖還是不夠大,設計師們又設計出了一片更大的、被叫作藍海的湖。老陳曾一度是阿寺離異后的一個替補,他的話應該是可信的,因為他就是那位官人的海鮮私廚。不過,老陳像沒有活得更久一些的順姨一樣,已經去世有些年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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