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我似乎只有在周末休息的時候,才能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打開窗戶,向著遠(yuǎn)處的渭水河面,非常專注地瞅上幾眼。那個時候,通常是中午十二點或者下午六點多,我一個人正在廚房里忙碌著一家人的午飯或者晚飯,窗臺上擱置著幾瓶辣醬、白糖、濃湯寶等常用的佐料,隨手一伸就能夠著。與此同時,河面上的一些景象就會有意無意與我撞個滿懷。比如,春日清波清流,夏日浩浩蕩蕩,秋日綿長悠遠(yuǎn),冬日瘦長羸弱,偶爾,還會有一朵云、一縷風(fēng)、幾片柳葉從渭水的上空劃過,像老母親在撫摸兒女的臉龐一般輕柔溫和。
其實,這條河距離我的村莊不遠(yuǎn)也不近,大約十五里,在我很小的時候,那條河岸兩邊的老百姓日子過得比較富裕,經(jīng)常會拉著西瓜、蔬菜等吃的東西來賣。我們這邊的村里人窮,沒有錢,多數(shù)人家會用糧食換,久而久之,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向往那邊人的過活,爭著將姑娘嫁到渭河以南,老輩們俗稱“河南”,村里很多人家都與這條河滋養(yǎng)過的一些村子扯上了關(guān)系,一來二往,河那邊的久遠(yuǎn)故事也會漸漸傳到河這邊。
我對這條河的最初印象來源于村里一位熟稔三秦大地歷史和地理的蘇姓人家,他的小兒子與我們小叔是中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兩人經(jīng)常探討地理課本,包括地圖上星羅棋布的河流和村莊。于是,這條河與秦人之間的衣襟相連,文化文明與傳奇故事就這樣從他們口中跌入我單調(diào)而蒙頓的童年。
關(guān)于這條河水的地理追溯和人文傳統(tǒng),似乎總有說不盡的話題。從隸屬性上來說,它屬于母親河黃河的最大支流。從地理位置上來說,渭河像基座一樣俯在黃河流域南端,它從甘肅中部發(fā)源,一路昂首向東,出甘肅后,其蜿蜒綿長的身影抵達(dá)寧夏南部,輻射整個陜北與關(guān)中??梢哉f,陜西超過百分之六十五的人口與生產(chǎn)總值、一千四百多萬畝良田,都受其惠澤與滋養(yǎng)。
千百年來,我們的祖先沿著渭河從西向東,他們布滿滄桑與深情的腳下,每寸土地都有一段刻在生命基因里的故事。每當(dāng)我的手指在北緯36°的脈絡(luò)線上劃過,我總能捕捉到,這條生養(yǎng)我三秦和隴西千萬父老鄉(xiāng)親的渭河,從隴中鳥鼠山蜿蜒而出,源頭處有大禹“治水導(dǎo)渭”的傳說;其沿著隴東山區(qū)深切下行,途經(jīng)天水時,傳說中的伏羲、女媧便在此繁衍生息,滾滾東流的渭水,滋養(yǎng)著沿岸人民的生命,也滋養(yǎng)著他們的精神氣象。一九五八年,中國考古隊在有渭河第二大支流之稱的清水河下游挖掘出了最遠(yuǎn)距今八千年的大地灣遺址,其中更是埋藏著中國最古老的農(nóng)耕印記。
渭水一路東流,孕育和滋養(yǎng)了華夏文明的脈絡(luò)和精粹。這是一個永恒的主題,也是我作為一個寫作者要用自己的筆墨傳承和滲透的使命,這種深悟自然源于《山海經(jīng)》和《尚書》,雖然只是泛泛而讀,但仍舊遮掩不住那朵遠(yuǎn)古的文明之花。那些流傳下來的故事,一定是上古安靜地坐在這里,用沾滿河水的筆,書寫了渭河岸邊所有最初的淳樸生靈。如陶罐麥田,是農(nóng)耕的圖騰埋在沿岸的沃土;又如炎黃部落和周秦先民,在一個個日光星辰下,前腳趕著后腳,前人拉著后人,一路沿著河水向東擴展,也一路在河邊開荒種地、養(yǎng)雞養(yǎng)鴨,直到養(yǎng)出一個繁榮富庶的國度。
這只是物質(zhì)層面的,還有一種精神和文化的內(nèi)涵也在這條河邊一邊滋生,一邊深厚,最終,它將一個民族歷史的天空織補得如燦爛星河,更讓歷史沿著這條河流繼續(xù)向縱深方向延展和繁榮,從而成為一個民族最初的記憶。很顯然,它們是被一條河流串起來,再投放進(jìn)這條河中,彼此依賴,彼此滲透。無論是后來的神話傳說還是考古發(fā)掘,后世的目光總是會朝同一個地方望去。他們一次次拖著虔誠的足跡,一次次順著渭水流淌的方向,一路蹣跚,一路探究,最終找到了屬于華夏文明的秘籍和答案。
在渭水邊,我首先所能念及到的,便是上古傳說和夸父、伏羲、大禹的名字,它們被鏤刻在《山海經(jīng)》里成為后世傳唱的活詞典。那時,渭河與黃河并稱“河渭”二字,夸父逐日,飲干了黃河與渭河的水,換成了一個頗為生動的文辭叫“鳥鼠同穴山”,也就是今天甘肅定西渭源縣的鳥鼠山。后來,到《尚書·禹貢》中,則更多記載了大禹劈山導(dǎo)渭的傳說,頗有幾分豪邁壯闊的英雄氣概。
某個寂靜的夜晚,當(dāng)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想用自己的一支筆,為這條河留下一些記憶或者文字時,我先想到的,便是從內(nèi)心深處去認(rèn)知這條河流,比如它的源頭。它的歷史,它的脈絡(luò)與經(jīng)緯,都是我要去填補的。于是,我一邊搜尋歷史,一邊想象歷史,想象大禹帶著我們的祖先,赤膊上陣,鑿穿山脈,讓渭水一點一點向東而流。有了水,就有了一切生命的源泉,也有了細(xì)碎繁雜的人間煙火,像一盞燈,將空曠的大地和塵世點亮。直到有一天,我的祖父、父親和叔伯們聚在一起,談起渭河,給了它另一個更加親切的名字:禹河。鄉(xiāng)親們從嘴里喊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滿臉的親切和質(zhì)樸表情讓我有了很大的沖動,去攤開紙張和筆墨,沿著一條河恣意游走,但是卻未曾實現(xiàn),主要原因是擔(dān)心自己的匱乏和淺薄不能給予它足夠的分量和尊重。直到一個被夕陽和彩霞相互襯托的黃昏時分,置身渭水之畔,對著腳下滾滾東流的渭水,心中的某根情弦忽而就被觸動了,疾步返回家里,打開電腦,似乎一股水流已漫過我的筆尖。于是,我的心情再也平靜不下來,我的思緒沿著案頭的一張河流地圖,極力尋覓和探求,看到那些或平坦或拐彎的河流周邊,一個個沿著渭水而生的陳倉、咸陽、長安等名字瞬間從地圖上躍動,一并躍動的,是那些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朗的鮮活的上古神話與古老傳說。甚至,我會順著潺潺流動的渭水,去刻意找尋它在《詩經(jīng)》里經(jīng)久不息的傳唱,這又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歷史啊!一種興奮和激動,讓我探求《詩經(jīng)》的熱情頓時濃郁和高漲起來。
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應(yīng)該是“我送舅氏,曰至渭陽”這一句開場白,是由先秦時期一個佚名所做的《渭陽》。足以看出,早在周代,渭河邊就飄來了隋唐盛行的臨橋別離之風(fēng)。繼續(xù)觸摸《詩經(jīng)·邶風(fēng)·谷風(fēng)》跳動的脈絡(luò),便又驚喜地發(fā)現(xiàn)“涇以渭濁,湜湜其沚”的句子,據(jù)說是“涇渭分明”最早的記載。乃至于后來,婦孺皆知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但使《詩經(jīng)》民間化,更是將秦人對美好愛情的追求和求而不得的惆悵心理勾勒得含蓄而深沉。
那年,初讀《詩經(jīng)·國風(fēng)·秦風(fēng)》,讀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時,只是莞爾,以為是寫情人之間的旖旎繾綣,仔細(xì)看了注解,才知記寫的是文王在渭河邊訪賢的典故,恍然大悟,為自己的淺薄感到臉紅和慚愧。后來,又讀到唐代詩人溫庭筠的《渭上題三首》,曰:“目極云霄思浩然,風(fēng)帆一片水連天?!被蠲撁摮尸F(xiàn)了渭河煙波浩蕩、百舸爭流、荷葉田田、漁舟唱晚的美好勝景。
這些充滿古人智慧、民間才情和蒼生煙火的詩句,在悠悠渭水邊流淌著,成為秦人衣襟上的紐扣,呼啦一下散落開來,一段屬于先秦的遠(yuǎn)方時光被詩意地拽到眼前,令我一字一句咀嚼和回味。
如今,渭水依舊東流,而歷史不再回流,但我們依舊能在那些斑駁的印記中,找到同一個答案:秦隴大地的興盛與衰落,渭水都看在眼里,并以不同的姿勢容納進(jìn)去,默然流淌,孜孜不倦。她哭泣,沿岸同泣;她歡歌,秦隴同歌,這樣的呈現(xiàn)和繁衍,一直輾轉(zhuǎn)至今。
這些歷史與景象,于我一個距離渭河咫尺之遠(yuǎn)的人來說,又何其幸運!
我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打開窗戶,與對面的渭水對視。那個時候,一定是讀書倦了或者寫作累了,想靠在窗邊放松一下,我的眼睛只要往窗外看一下,隱隱約約的河水總會跌入我的眼簾,我聽不到它流淌的聲音,但可以感知到它生生不息的脈絡(luò)涌動。
我深知,千百年來,在這條涌動的河流背后,一些人的名字被歷史和歲月銘記,并不斷流傳。當(dāng)我用自己的筆墨浸入到這條河的母體之后,他們的名字瞬間鮮活起來,成為我指尖下跳躍的火苗。我依然無法忘記,在幾千年前,他們用自己的雙腳踏遍了這條河流,遠(yuǎn)古洪荒、刀耕火種、鼓聲陣陣等一些詞語和詞語背后的故事,都會在不經(jīng)意間回響在汩汩流淌的河水中,讓我心懷敬畏,也泛起一股子沖動,用筆墨去踏尋他們的足跡。
童年的記憶里,大多充滿著饑餓和艱難困苦,至于讀書的快樂更是稀薄而遙遠(yuǎn),尤其是兒童讀物對于清苦老百姓的孩子而言,遠(yuǎn)而又遠(yuǎn)。每當(dāng)我們跟隨大人們?nèi)ゾ嚯x村子十五里的絳帳古鎮(zhèn)時,總會遇到一條河,它的名字叫渭河。寬闊的水面上,漂蕩著來來往往的舊船只,或者裝滿了砂石,或者站滿了渡河人。
在村里,家境比較富庶的算是八爺家,他的兒子能識文斷字,還打得一手好算盤,農(nóng)活不忙的時候,孩子們會聚在村口的老皂角樹下,讓他講故事。不過,這種機會很少,大多時間,靠玩了無數(shù)遍的抓石子打發(fā)時間。玩膩了,便呆坐在樹下,順著不遠(yuǎn)處的天絳公路朝南看,眼前什么也看不見,一條馬超嶺將渭水阻斷了。若是上到樹上,遠(yuǎn)眺,便能看見隱隱約約的渭河,尤其是渭河發(fā)大水的時候,我們塬下的小葦河里漂滿了木頭、箱子、西瓜、蘋果和李子、衣物等,是渭河南岸的百姓家里遭水災(zāi)被沖下來的。
這個時候,伙伴們就成群結(jié)隊跳進(jìn)小葦河,專撿吃的,大人們撿起一根根木頭蓋房子用,那算是童年時期比較熱鬧和快樂的一段時光。
很快,雨季過去,我們又回到單調(diào)、枯燥的日子。玩丟方、沙包也厭倦了,你看著我,我看看你,總想找點新鮮的事物打發(fā)時間。二毛的膽子大,朝著路過皂角樹的先生八爺大聲喊,八爺,來,給我們講個故事吧?
八爺看著二毛手中從河中撿來的還沾著干黃泥點的李子說,那就給你們講講大禹治水的故事。我們呼啦一下圍了上去。
從八爺口中,我漸漸熟悉了一個叫大禹的人,會治水除妖,庇護蒼生,還會神機妙算,一個屬于英雄史詩般的傳奇人物就這樣走近了我們,也填補了那些知識貧瘠的歲月。
后來,我終于上小學(xué)了,手捧著課本,一字一句在字里行間觸摸大禹,那種存在感和真實感更為強烈。以至于很多年過去了,當(dāng)我一個人站在小城的渭河邊,看著湯湯渭水悠然東流,也會不經(jīng)意間想起大禹,想起他站在渭水岸邊,望著肆意翻滾的洪水淹沒了良田,將飽滿的谷穗深埋在淤泥之中,即將成熟的果樹連根拔起后,被沖進(jìn)渭河,漂浮在泥沙俱下的高浪里。而洪水似乎還不滿足,肆虐著沖破河堤,沖進(jìn)村莊,將一座座草棚吹走了。混濁的泥水像一頭頭怒吼的獅子,咆哮著,濺起三尺高的濁浪,繼續(xù)昂首挺胸般地涌進(jìn)瓦舍,涌進(jìn)牛棚和羊圈,瞬間,村莊變成一片汪洋。
這時,我無比崇拜的大禹正跟隨他的父親帶著村民們奮不顧身地抗洪。他們用一塊塊大石頭、一袋袋碎石子、一捆捆柑橘,沿著河道的決口處堵了又堵,塞了又塞,洪流中到處飛濺起的泥水打濕了他們的衣裳和褲腳。他們顧不上皺眉,挽起衣袖,狠狠地擦一把眼淚,洪水不退,何以為家?然而,洪水年年來,年年堵,卻始終沒有明顯的治理效應(yīng)。
在無數(shù)次的失敗之后,大禹開始思考,顯然治水光靠堵是不行的,必須疏通和導(dǎo)流。于是,他總結(jié)了家父失敗的教訓(xùn),一段一段改造河道,人為設(shè)置障礙,指引洪水朝地勢低洼的地方流去,直至它安然歸入大海。
那一年,大禹剛大婚,第三日,他告別妻子走出家門,毅然走上治理洪水的漫漫征程。他的雙腳幾乎踏遍了黃河中下游的各處水道,制定疏通方案,跟老百姓共同開挖新渠,吃在田野睡在路旁,甚至三過家門而不入,其精神令后世仰慕。
我九歲那年,村里的教書先生我叫五爺,他家世代為文,知曉很多關(guān)于大禹治水的故事,每當(dāng)課后閑暇的時候,先生五爺就給我們講大禹拿著鎬頭,率領(lǐng)人們挖渠開山,疏通河道。他還請來為父親盜取息壤的神龜,幫忙運送土石,又請來天生神力的應(yīng)龍幫忙劃開水道,應(yīng)龍的尾巴非常堅硬,能在地上劃出深溝,幫人們引導(dǎo)洪水。
先生五爺告訴我們,在大禹治水的艱辛過程中,他也遇到了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難題。比如他曾經(jīng)三次來到桐柏山考察,每次站在山前,那桐柏山不是狂風(fēng)大作、電閃雷鳴,就是山石號叫、樹木怒吼,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暴虐力量,阻止他動工治水。后來,還是憑借諸神除掉了水怪,淮水終于流向大海。大禹又帶領(lǐng)治水大軍,浩浩蕩蕩來到黃河,他迎著山風(fēng)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派遣應(yīng)龍前去劃出河道。應(yīng)龍在水中翻騰,向左劃,水向右涌,向右劃,水向左涌。半晌過后,河道還是劃不出來。后來得知,原來這片河底崎嶇不平,加之奇峰怪石,無法實施治水方案。大禹的良苦用心感動河神,送來一青石,刻滿了此處河道的水勢及河床輪廓,水軍治水熱情和士氣空前高漲。
到龍門山這一段,山勢陡峭,地形險惡。他組織工匠,反復(fù)考察,最終決定在最窄處鑿出通道。工匠們?nèi)砧徱广@,金石摩擦的聲音尖利刺耳,仿佛要擊穿他們的心肺,但只要大禹跟他們在一起,就沒有一個人偷懶退縮,他們的手心磨出了厚厚的老繭,渾身上下掛滿新傷舊痕,卻沒有人抱怨,直至敲出八十步寬的一道豁口。幾個月后,洪水流到這里,再也翻不起大浪了,它像一頭被馴服的溫順綿羊,將洶涌的氣勢很快收斂起來,河水沿著被開鑿的河道,緩緩奔流向下,直至躍出龍門,一瀉千里,兩岸百姓安居樂業(yè),谷物豐收,一派祥和景象。
五爺講到這里,算是將大禹治水的故事徹底講完了,我的童年時光也即將結(jié)束,我即將離開村莊,到五里外的鎮(zhèn)子里上初中,關(guān)于渭河最初的記憶和傳奇故事卻永遠(yuǎn)留在我的記憶中。
搬進(jìn)新屋后,我離渭水邊更近了。從我家到渭河邊,直線距離三十米,下樓十米到家屬區(qū)北門,然后十米到路邊,等過往的車輛少了,再過六米的馬路,上三十七個臺階,悠悠渭水便在我的眼前一覽無余了。
和喧鬧的市區(qū)相比,高新區(qū)居住的人并不多,但幾乎每一天都會有人去河邊。尤其是初夏來臨,大多數(shù)人和我一樣,晚飯后,卸下一身的繁冗和細(xì)碎,徜徉在渭水岸邊。長長的、一眼都望不到頭的河堤線上,鋪滿了密密匝匝的青草和綠植,間雜著一株株粉粉紫紫、黃黃白白的花兒,風(fēng)不急不緩,陽光不薄不厚,一切都恰到好處。也有大紅的刺玫點綴其中,如一蓬熱烈爛漫的紅色錦緞,月月紅透,直到寒霜掛滿枝頭才會徹底凋謝。
幾場雨后,河水多了起來,河面也漸漸寬闊起來,去河邊走一圈的欲望更為強烈了,于是,這條長長的青磚瓦鋪就的小路就被我篤定地踩在腳下,向西到臥龍寺大橋,向東到虢鎮(zhèn)大橋,快走時半個鐘頭,慢走時則需要一個鐘頭,無論快慢,其實,都在一寸一寸丈量渭河,也讓自己的大腦一點一點放空,去盛裝更多有營養(yǎng)價值的東西。
當(dāng)然,也有雪天走渭河的時候。那時,渭水空曠而寂寥,一個人都沒有,連覓食的鳥兒也找不到,只有風(fēng)聲呼呼而下,只有雪花簌簌而落,我一個人,冒著漫天的大雪,腳下厚厚的積雪,踩下去咯吱咯吱響,覺得有聲音落地,轉(zhuǎn)身一看,原來是厚厚的積雪壓在幾棵黑黝黝的瓦松樹上,細(xì)一點的枝干終究扛不住,那凍了一夜的雪一整塊一整塊掉落在地上,用手撿拾起來,硬邦邦、冰涼涼的,直叫人打冷顫。
就在這樣的一種“千山鳥飛雪,萬徑人蹤滅”的氛圍中,我聽到了不遠(yuǎn)處一陣陣塤的嗚咽聲,幽幽傳過來。走近了才看到,一位老伯,大約六十多歲的樣子,他身著厚厚的黑色羽絨服,坐在一棵柳樹下的木質(zhì)椅子上,樹上的葉子幾乎掉光了,椅子的一半落滿了厚厚的積雪,幾片干枯的柳葉縮在深深淺淺的窩中。老伯吹得很專注,全然沒有感覺到我的近身,我盡量放輕腳步,壓低呼吸聲,只靜靜站在他身后,聽這一縷縷渾厚蒼涼的曲子夾雜著片片飛雪,落在我的身體和靈魂深處,那聲音鈍鈍的、低低的,仿若要穿透人的五臟六腑。我一邊凝神仔細(xì)聽著,一邊盯著他手里的塤——更多像一只大肚佛一般的泥瓦罐,再順著老伯的斜方向往前走兩步,徹底看清了,其實,我更在意的是老伯手中的塤,那是一只深褐色的、光滑飽滿的陶質(zhì)塤,能沿著周邊數(shù)出有七個洞眼,像七只圓溜溜的黑眼睛,更像一只只洞穿千年風(fēng)塵的眼睛,流淌著歲月的滄桑與時光的沉淀。讓我更為驚嘆的是,老伯背朝我,端坐在椅子上,絲毫沒有畏懼河邊肆虐而過的寒風(fēng)和漫天的飛雪,他的一雙眼睛望著空蕩蕩的渭河,旁若無人地吹著,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而我在那一陣幽幽怨怨的嗚咽聲中,仿若看到了這片綿延八百里的黃土地上,那一個個散落在塵煙里的陳年舊事,正被一只塤、一位老人,以無限深情的姿態(tài),演繹得風(fēng)生水起。與此同時,一種孤獨與清寂,厚重和蒼涼,瞬間攝住了我的心。那個冬日的下午,老伯、大雪、長河、塤聲,一點點勾勒出屬于渭水胸膛里的那種無比盛大的空曠意境和幽思,就這樣停駐在我的記憶深處,成為無法忘卻的回憶。
轉(zhuǎn)眼,春天到了,河邊的櫻花樹不經(jīng)意間就長出了飽滿的花蕾,殷紅的花蕊團團相擁,等一場風(fēng)或者來一場雨,便會欣然綻放。柳樹則含蓄很多,幼小的、淡淡的鵝黃色嫩芽,沿著柔軟的枝條爬滿了。碰上晴好的天氣,我褪去包裹了一個冬天的棉大衣和棉皮靴,沿著河堤,甩開僵硬的臂膀,大踏步走在河堤上,感覺渾身上下輕盈了許多。
此時,河里的水早已融化,岸邊的野草閃著一抹一抹的綠影兒,像年少時萌動的對生活的彩色希望。太陽出來了,溫暖的陽光像金子一樣灑落在河面,也將一河的水照暖了,照亮了。兩只腳行走著,什么也不用想,只把自己的一顆心放進(jìn)去,洗一洗,那些攀爬在額頭上的沉郁和雜亂的心緒,都會被洗滌得干凈和明媚,抬頭看看清亮煦暖的天空,整個人都會利落起來。
最愜意的莫過于盛夏的渭水邊,孩子們放暑假了,在某個清晨或者晚飯后,沿著渭水行走,行人或三三兩兩,或成群結(jié)隊,一茬一茬,從未間斷。一時間,孩子的嬉鬧聲,大人的談笑聲,都跌宕起伏在渭水岸邊,演繹出繁縟而火旺的人間煙火。
夜幕降臨,河邊的喧囂聲更多了。先是一位四十多歲的母親領(lǐng)著她的女兒走在我的前面,女兒扎著長長的馬尾,上身粉色T恤,下身牛仔短褲,簡約而青春。我認(rèn)出了,女孩是鳳翔分院的學(xué)生,經(jīng)常在校園里碰到。她與母親說著自己在學(xué)院度過的美好時光和專升本的奮斗歷程,尤其是與母親一起分享著六個室友全部榜上有名的喜悅和驕傲,于我而言,另一代人的夢想和追求像一劑良藥,足以釋放疲于勞碌帶來的困頓和壓力。仰起頭來,水邊旺盛的草木散發(fā)著的濃郁的青草氣息迎面而來,心情一下子舒坦起來。
再往前走,也會看到形色各異的直播現(xiàn)場,是由一到兩個架子、幾盞充電的幕布燈、一臺音響燈等組成,表演者從一人、兩人、三人到團隊不等,相隔五十米或者一百米,陣勢便隨之拉開。有光著膀子,扯著嗓門賣力表演街舞的英俊小伙;也有站在青磚灰瓦的墻邊,手舉話筒哼著民謠娓娓道來的妙齡少女;更有操著一口濃郁的西府腔調(diào),對著鏡頭兀自侃大山的不惑漢子,他的聲音忽高忽低,忽近忽遠(yuǎn),表情時而大笑,時而哭泣,極富表現(xiàn)力,也頗吸引人。只聽得他一邊努力表演,一邊上下嘴唇以最快節(jié)奏碰撞出主播辭。稍微聽一下,也覺得蠻有趣的。
我在河邊小廣場的一處僻靜處看到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子,手持自拍桿,一個人對著一盞昏暗的路燈,也在直播中。她衣服寬大,相貌普通,皮膚稍顯粗糲,更沒有化妝,從鏡頭里能看到臉上布滿了哀愁。從言談舉止,就能判斷出顯然是最近才新開播的,無論姿態(tài)、聲調(diào)還是情緒都不老練,還有幾分小心翼翼。甚至我靠得很近了,才聽清楚了她直播的緣由和內(nèi)容,大抵是家里家境不好,老人癱瘓在床,愛人患腎病一周得透析一次,孩子也在上大學(xué),學(xué)費還沒著落,負(fù)擔(dān)太重了,一個人背不動了,還好,家里有五畝翠香獼猴桃即將成熟,想通過抖音直播試試,看能不能賣出去一些,先把孩子的學(xué)費湊出來。
女子用盡量壓制的情緒一邊訴說著自家的困境,一邊諄諄承諾著自家的獼猴桃九分甜,一分酸,吃著一定會滿意的。最后,她用幾乎懇求的語氣說著:“留在直播間的家人們,十九塊九可能是您一杯奶茶的錢,卻能一點一點救了我們?nèi)??!彼嬲\而動情的聲音讓我心生幾分憐憫,果斷掏出手機,加了她抖友,點開直播,下了兩單,才安心離去。
夜色漸深,渭水兩岸的高樓上,從一扇又一扇的窗戶里,透出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如一盞明燈,照亮了一座城市的夜歸人。不覺感嘆,互聯(lián)網(wǎng)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拉近著所有人的距離,而我眼前的渭水,猶如一位溫良的老母親,將這一切都接納和消融了。
在渭水邊居住久了,也漸漸懂得了它的習(xí)性。正如你最親近的人,時不時地,也會沒有任何的道理對著你亂發(fā)一通脾氣。那個時候,守在它身邊的親人們,最初是承受和忍耐,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將這種情緒抵償或者消融掉。
我通常是靠著河中央的一棵粗壯的柳樹來判斷這條河的脾性的。比如每到立秋后,總會有一場接一場的暴雨落在小城里,遠(yuǎn)處的秦嶺,近處的北坡被雨水一場又一場地浸泡后,一股又一股的黃泥水從四面八方涌進(jìn)渭河,頓時河水暴漲,水流湍急,眼看著河中央的那棵樹,先是樹干從根部往上一節(jié)一節(jié)漸漸淹沒水中,還有一些順?biāo)^來的毛絲物、秸稈、垃圾袋一圈一圈纏裹在樹枝上,隨著動蕩的水流漂搖不定。
雨依然在落,河水依然泛濫,它用一瀉而下的姿勢近乎貪婪地占領(lǐng)地盤,一米兩米,淹沒草地,淹沒花海,淹沒人們種下的蔬菜和莊稼,最后,連同岸邊釣魚的老張師傅也一并吞噬了。
老張是我們分院外聘的實習(xí)師傅,老伴退休早,最近幾年一直給外地工作的女兒和兒子輪換著帶小孩,剩下老張一個人常年在寶雞。那是一個下午,老張師傅下了早班,回到家里,帶上他的漁具去河邊釣魚。與別人釣魚不同的是,老張喜歡獨自一個人去一處安靜的河道,沒有人打擾,只有一根魚竿、一條河流、一桿煙斗,可以陪著他一整天。
誰也沒有料到,黃昏時,我的小城遇到了一場近乎十年來的最大強風(fēng),我站在自家的廚房里,一邊做飯,一邊朝著窗外的渭河張望,只見空曠的河灘上,一股股狂風(fēng)刮過,河道中的塵土、砂石在空中漫天飛卷著,大一些的,落到地面,再被風(fēng)揚起來,攪得天地一片昏暗。河堤上,一輛皮卡車慢慢開著,從車子的喇叭里反復(fù)傳來響亮的規(guī)勸聲:異常天氣,請珍愛生命,遠(yuǎn)離河道。
隨著喇叭不停的吆喝聲,我隔著窗戶看見,河邊散步的人開始緊張起來,他們行走的步子明顯大了,也急了,有的開始扯下衣服上的帽子,裹著頭,有的還抱著雙臂,倉皇而逃。
半夜里,我再次被門窗的嘎吱聲驚醒。起身關(guān)窗戶,能清晰聽到并且感知到,渭河上的風(fēng)猙獰著,打著口哨呼呼而過,雨似乎更大了,一股子很重的濕氣漫卷著擠進(jìn)屋子,整個夜晚,不再平靜。
第二日,我的同事老張沒有來上班,我們打了他電話,通著,可一直忙音。后來,還是在另一位外聘師傅老徐那里要來了他愛人的電話,打聽到居住的小區(qū)及樓層,強行打開門,家里空無一人,才大抵分析出他有可能去河邊釣魚了。老徐頓時緊張起來,老張有高血壓,昨夜又是大風(fēng),又是大雨,會不會出意外?
話音剛落,幾個人又趕緊驅(qū)車去河邊,終于在一處比較大的石頭旁邊找到了老張,只是,他的身體已經(jīng)冰冷而僵硬,嘴角有淺淺淡淡的白色唾液,似乎被風(fēng)干了。
我們分析,狂風(fēng)大作時,老張大抵也警覺到了河邊的異常,他是慌忙撤離河道時,不小心摔了一跤,突發(fā)腦梗,身邊無人及時救治而死的。
在老張的葬禮上,我們見到了他的老伴,在家人的攙扶下,捶胸頓足,懊悔自己沒有在家,如果在,大風(fēng)來臨時,一定會及時打電話催促老張回家,更會及時發(fā)現(xiàn)老張沒有回家,及時外出尋找,那樣的話,即便老張發(fā)病,也會被很快發(fā)現(xiàn)而得到及時救治。
我用自己的雙臂緊緊抱了抱老張的愛人,心里也難過極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生命就這樣被終止在風(fēng)雨之夜。從那以后,當(dāng)碰上大風(fēng)或者大雨時,我?guī)缀醪辉偕孀愫舆?。再后來,我每年都會聽到,這條河會以不同的方式,吞噬著不同年齡階段的人們。比如,我的患抑郁癥的同事,在平白無故消失一個月后,他的尸體在渭河絳帳段被找到,直到現(xiàn)在,他的死,都成為一個謎。再比如,暑期里,總會有小孩在河邊玩耍,意外掉進(jìn)河里,被河水卷走,僥幸的,被撈上來,頭朝下在后背上使勁拍打幾下,將嘴里的黃泥水吐出來,算是能撿回來一條活命。不幸的,身體順著渭河被帶走幾十公里甚至百公里,再也生還無望,只有秦人撕裂的哭聲在渭河邊的上空飄蕩,一聲一聲讓人心碎。
不過,這些都是我聽到的,并不曾親見,故而當(dāng)時只是隨著消失的生命嘆息幾聲后,又開始了我的日常。我依然會看到,冬日的午后,大片的陽光灑落在河灘上,窄窄的靜靜的水面像藍(lán)色的綢帶一般向東蜿蜒而去,我會想起很多美好的字眼,比如歲月靜好,何懼歲寒。
直到去年十一月,一個大雪紛飛的夜里,我們分院的張姓同學(xué),將自己的身體永遠(yuǎn)交給了這條河。自始至終,我見證了一個年僅二十歲的生命消逝的所有過程,那種焦灼、沉郁、不安、嘆息等諸多復(fù)雜的心緒,像一口沉重的鍋,很長時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那是一個早晨,剛上班,項目班的負(fù)責(zé)人說,昨夜查宿時,他們班的班長未按時歸宿,打電話,剛開始還能聯(lián)系上,后來就關(guān)機了。半夜里,輔導(dǎo)員還跟他家里人通了電話,家長說,孩子大了,應(yīng)該不會有啥事,讓第二天再看。
可是,第二日,上課時間都過了,這位學(xué)生還是沒有來,手機依舊關(guān)機中。同時又聽說最近他跟對象分手了,情緒很不好,周末將自己關(guān)在宿舍整整兩天,誰也問不到一句話。
這總歸是一個不好的消息,它讓我們所有人頓時緊張起來,趕緊派了學(xué)生四處尋找,依然無果。擔(dān)心出意外,只好打電話報警,通過手機定位發(fā)現(xiàn),昨晚最后通話時,顯示在渭河邊,緊張的氣氛又加重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將我們死死籠罩住了。
大家以最快的速度集體出發(fā),兵分兩路,沿著渭河兩邊尋找。
河灘上,雪早已停住,只有風(fēng),裹著細(xì)細(xì)的沙子到處游走,偶爾還會迷住人的眼睛。我用手揉了揉,又將眼前吹亂的頭發(fā)別在耳后,繼續(xù)往前走著。我的腳下,一塊塊裸露的石頭上,雪已經(jīng)化開,只有石頭的間隙之間,或者低洼處,掩著一塊一塊深深淺淺的雪,在我眼前鋪開黑白兩種顏色。
這是我第一次在這么冷的天走在渭河灘上。我的臉蛋被風(fēng)吹得生疼,兩只手幾乎要凍僵了,但我顧不上這些,只顧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走著,甚至,我將自己的脖子盡量伸長,眼界盡量放寬,想極力搜尋到河灘上任何一個人的黑影,但我眼前,除了急促的風(fēng)、寬闊的河灘、瘦長的渭水,連一只鳥的足跡也沒有,這又使得我的心情極度不安起來。
很快,前面的同事在一處低洼處,發(fā)現(xiàn)了張同學(xué),此時,他渾身已經(jīng)濕透,身體早已僵硬,只有煞白的一張臉,死死地朝著天空,像在張望著什么。
從一切跡象看,很顯然,他先是將自己的身體置于冰冷的水中很久了,然后又將自己的身體從水中“掏”了出來,但最終,還是沒能找到一條屬于自己的光亮之路。整個夜晚,落雪聲,河水聲,風(fēng)聲,一聲一聲將他的生命淹沒了。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會記得那個落雪的夜晚和那個清冷的早晨,一張白凈的臉,兩只灌滿黃泥的褲腳,在河邊拖出一條生命沉重的印記。
那段時間,我在用一種無法詮釋的心情拒絕與這條河流廝守和親近,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河堤邊的一棵柳樹,在被去年秋天里的那場洪峰攔腰折斷后,生發(fā)出第一抹新芽,是那種淺淺的鵝黃色嫩芽,在浩蕩的春風(fēng)里漸漸抽出新枝,讓僵硬而粗直的深褐色軀干頓時有了幾分渴求生命的熱望,一如這生生不息的河水,一邊干涸,一邊充沛,一搖一晃之間,我所在的人間已是深秋時分,一層淡淡的薄霜掛在河邊的濕地中,像撒了一層白凈的鹽末,而河水依舊淙淙向東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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