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日利亞)佩米·阿古達
這個溫暖,黏滑的生物——我的兒子被放置在我的手臂上?,F(xiàn)在,他發(fā)出刺耳的哭聲,如同一位精神充沛的女高音歌唱家。我將嘴伸展成微笑的樣子,沒有低頭去看嬰兒。我松松地擁抱著他:抱得太緊,他可能會從我的手里飛出去,彈射到我病房的白色墻壁上。
“我們現(xiàn)在要剪斷臍帶了,媽媽?!币粋€護士說。我點了點頭。她用一種居高臨下的語氣說“媽媽”的時候,就像我告訴表妹的孩子們,他們現(xiàn)在又長高長大了一樣。
“能讓我來剪嗎?”蒂米問道。
我不知道她們對他說了什么,這些能干的女人是如何拒絕他的,但我看到他后退了一步,低著頭,一副受了指責的模樣。我本可以告訴他,這不是那種允許男性積極參與分娩的新式醫(yī)院,孩子的父親在這里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目擊者,但是我沒有說,有很多事我不會再對他說。
孩子被她們從我身邊帶走,她們將給他清洗。這樣,我也可以清洗下自己。在接下來十二個小時的迷糊疼痛中,我看著丈夫從護士手中接過我們的孩子,他裹在我們買的羊絨色的襁褓里。我疼痛的身體極力想把它散架、癱軟了的部位收攏,這樣我就能從分娩帶來的所有擠壓、呻吟和血腥的災難中恢復過來。我累了,閉上干澀的眼睛,不想再看這個世界,但我想看蒂米初為人父的時刻。他的姿勢僵硬,就像他們在產前實踐課上教我們的那樣:把孩子的脖子放在你彎曲的肘部之上,另一只手支撐著身體其余的重量。他朝我搖頭,微笑著——他唯一從這種木頭姿勢中解脫出來的身體部位,他似乎想展示自己強烈的責任感和驕傲。透過我的眼睛,我看到了他泛著淚光的眼。
我轉過身去,重新躺在枕頭上。
早上,我母親來了。她告訴我,她是以最快的速度趕來,我父親一定會為我的這一壯舉感到驕傲,我為這個世界帶來了新生命。她一連串地問我,你高興嗎?你松了一口氣了嗎?你還好嗎?你感覺驕傲嗎?
我可以不去回應她的狂轟濫炸,因為我是一個剛剛生完孩子的女人,一個精疲力竭的女人,正忍受著劇烈的宮縮,在疼痛的叢林中掙扎,骨盆區(qū)域如同被杵搗了般抽痛著。
我母親沒有坐,她站在我的上方,把我散亂的辮子編好,撫摸著我的臉頰。
我翻了翻白眼:“會議怎么樣?”
“呸,”她一邊說,一邊揮舞著手掌,好像她并沒有花六個月的時間去籌辦這次活動,“我有了一個孫子??!”
會議的主講人是她的一個朋友,這個女人將自己在荷蘭某所大學的化學信號研究與祖母的傳統(tǒng)信仰知識結合起來,聲稱通過實踐,我們都能聞到情緒。見我沒有消除疑惑,母親又補充道,她的助手很能干。
一個護士進來,把我從我母親好心的包圍中救了出來。
“達-席爾瓦?”
她的制服是那么白,而腰是那么細。這個護士看起來就像個硬紙板人。她看起來也有點像我瀏覽蒂米的Facebook時,點擊“加載更多”時出現(xiàn)的人物。他平時的生活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和陌生人一起帶著冰冷疏離的微笑。為什么尼日利亞的一些醫(yī)院堅持給護士戴這些愚蠢的白色帽子?它看起來就像一個塞在她的非洲式發(fā)髻里的沒有鑲嵌鉆石的頭飾。
“是的,”媽媽替我回答,“是她?!?/p>
有很多次,我希望我的母親能在場,用她那充滿激情的活動家的聲音為我代言,比如三十八周前蒂米坦白出軌的那晚??墒?,為什么需要她代言,我自己難道不是成年人嗎?
“您的寶寶預計在三十分鐘后再吃配方奶,”護士說,“不過,我需要觀察你是否有了初乳,它是濃稠的,還是清淡的?是黃色的嗎?”
當她伸手去抓我病號服的領子時,我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表情變得驚訝,她的眼睛離我很近,我認為她并不漂亮。我說:“什么都沒有?!?/p>
她掙脫了手,用衣服的前襟擦了擦重獲自由的手,仿佛借此恢復鎮(zhèn)靜:“好吧,但我還是得要看一看,達-席爾瓦夫人?!?/p>
“女士,”我母親糾正道,“女——士。”
“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這是一個我從小到大都會聽我母親提出的問題,而它總是令回答的人結結巴巴。
護士的眉毛鎖得更緊,她對我和我母親的這種互動感到不安。
“對不起,達-席爾瓦女士。你兒子拉的便便沒我們想的那么多。這沒什么關系,但為了安全起見,我得摸摸看有沒有初乳?!?/p>
這正是昨晚蒂米睡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時,我做過的事情。我又戳又拉又按摩,我的乳房一直腫到它從未達到的D罩杯,乳頭卻依然干燥。他們告訴我,初奶或類似它的東西會在懷孕幾個月后或分娩前后出現(xiàn)。
“我說了什么都沒有?!蔽颐偷乩o她們給我穿的灰色長袍的領口。我轉過身去,從護士那張并不討喜的臉轉向我母親的臉,她正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我。
蒂米握著我的手,媽媽撫摸著我的肩膀,用一只胳膊肘摟著我們的孩子。又一天過去了,醫(yī)生在我們出院前問了很多問題。我癱軟地掛在蒂米的胸前。他的手心總是那么干燥。我怎么能信任一個汗腺都會替他說謊,不會背叛他的男人,當他撫摸我的手臂,告訴我他要去阿布賈出差,只是出差時,他的手心也是干的,但這個男人應該相信他的妻子嗎?他的妻子聲稱,她原諒了他的婚外情,輕易地原諒了他的出軌,他會相信這個說一切都將被遺忘和埋葬的妻子?妻子在他懺悔后親吻他干燥的手掌說:“我們很好,寶貝?!比绻@個女人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寬恕,他還應該相信她嗎?
我從蒂米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伸手去接那個我們還沒起名字的嬰兒。離命名儀式還有兩天時間。我母親把他放在我的懷里。
“不要擔心泌乳的問題,”醫(yī)生說,“我也不想讓你過于擔心。有些女性泌乳時間較晚,有些則完全不泌乳。一些女性甚至說母乳喂養(yǎng)已經過時了!但只要寶寶能喜歡上美味的配方奶粉,一切都不是問題?!?/p>
我想問醫(yī)生他是怎么知道配方奶美味的,比母乳更美味的,是不是嬰兒自己分辨出來的?
當我們第一次看到嬰兒的陰莖時,護士指著那片超聲波圖,她發(fā)出職業(yè)的笑聲:“看他多為他的雞雞驕傲!”蒂米的眼睛含著淚。我轉過頭去,不看他,也不看我兒子的雞雞,而是將目光放在墻上的胎兒生長圖上。一個兒子嗎?我的心都碎了。一個能長大成男人的兒子,一個無論我如何教育他都可能傷害別人的男人,因為男人就是男人,即使他是最好的男人,就像蒂米曾向我展示的一樣。我打起精神,轉過身對著屏幕微笑。
也許是從那時開始,我的身體開始排斥我的孩子,把父親的罪過推到兒子身上?
我低下頭,我的嘴張成柔軟的“O”,輕輕觸碰了下寶寶的臉。當他皺起臉,向我眨眼時,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如果你想見我們的哺乳顧問,”醫(yī)生接著說,“歡迎你來了解。他不是內部員工,不過我很推薦他。我得說,給這一切一點時間。寶寶很好,便便也很好,一切都很好!”醫(yī)生的每一面臉頰上都有三道橫向的深深皺褶,當他說話時,這些印記就會在他臉上扭動。相比之下,我寶貝的臉頰看起來格外光滑。我把嘴唇緊貼在那滑嫩的肌膚上。蒂米對著這個鏡頭笑容滿面,問我是否準備好回家了。
我們所有的家庭成員都來參加命名儀式。
他們?yōu)槲覒c祝,為蒂米慶祝,聲音響亮。第一個孩子,一個兒子!有人把一個厚厚的白色信封扔到我的腿上——他們說,這是為了感謝我的辛苦。我對那件侮辱人的事只字不提。
蒂米穿著他母親給我們買的幾內亞錦緞面料的衣服走來走去,那是哈麥丹風暴席卷以來,我們從未見過的淺藍天空色。他聽了別人講的笑話就停下來大笑,布料在他周圍翻滾,如此自然,如此男人,如此蒂米。他整天抱著我們的孩子,似乎急于炫耀他有多現(xiàn)代,一個罕見的尼日利亞男人“允許”他的妻子保留她母親的名字,他是一個將參與照顧孩子的男人。我想把孩子從他身邊奪走,但我沒有這個權利。至少在第一年,嬰兒和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的紐帶缺失了。我的雙乳正空虛地壓迫著我。
我們給他取名菲卡約,我們叫他菲,奧盧菲卡約,我建議的名字都是菲恩、菲頓、弗蘭之類,因為我對F類名字的情有獨鐘,是在我十幾歲時癡迷于所有令人焦慮的英國文學作品之后留下的后遺癥。但蒂米提醒我,我們是約魯巴人,不是英國人,起名時應該反映出這一點。
約魯巴語中有代表“這孩子是在痛苦和憤怒中孕育”的名字嗎?一個意思為“這個男孩是在你丈夫承認錯誤后,你原諒性行為的結果”的名字?
我很快就妥協(xié)于他關于名字的論調,想起六年前他是如何悄悄反駁我對成為他女朋友的疑惑,就是那次,使我們一直漫不經心的約會得到了升華?!暗昧税?,我們在重要的事情上意見一致!”他說,“這才是最重要的,對我們來說。這是很多人都沒有的基礎?!?/p>
蒂米母親的牧師喊出了這些名字,奧盧菲卡約、奧盧吉米、奧拉通德。人們聚在我們租用一天的天棚下喝著葡萄酒,抽著香煙,舉酒慶祝。當穿著長袍的牧師在菲卡約的頭上輕輕涂上油膏時,這個嬰兒哭了起來。我跳起來搶走了他。
“他餓了?!蔽亦哉Z道,沒有對誰特別交代,回到了屋里。我聽到身后響起了音樂,租來的揚聲器里傳出了桑尼·埃德爆裂般的歌聲,我表兄妹的孩子們互相追逐的尖叫聲,蒂米的母親大喊著讓餐飲負責人開始供應小排骨。這個女人基督般的仁慈避免了她和我母親、我和她、她和蒂米之間的矛盾和摩擦?!皭勰愕泥従泳拖駩勰阕约阂粯??!彼洺H绱肃哉Z,就像一句安撫人心的咒語。甚至當她不明白為什么兒子表現(xiàn)得“像個女人”,做家務,和我分享財務決策時,她也會聳聳肩表示接受。麥克風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我關上了身后的育嬰室門,但門不夠厚實,無法將他們的聲音淹沒。
我的一個阿姨幫我系了收腹帶,堅持認為包得越緊,我的子宮就會收縮修復得越快?,F(xiàn)在我解開了綁帶,讓腹部放松在扶手椅上。我把菲抱在懷里,用一只腳把尿布袋拉近些。這是一個尷尬的過程,我完全沒有掌握做母親的技巧。
當奶嘴填滿他的嘴時,他安靜了下來,我很嫉妒這個塑料瓶。
我姑媽發(fā)現(xiàn)我一邊在給菲喂食,一邊在打瞌睡。
“哎,哎,喂奶瓶嗎?”窗外的陽光反射到她綠色和金色的發(fā)膠上面,如同一堆鱗片般。我斜眼看著菲,他睡著了。
“姑媽。”我喊了聲。
“你為什么不母乳喂養(yǎng)?”她雙臂交叉放在自己的胸前?!暗乱椎钠拮佑杏職飧嬖V我,她不會母乳喂養(yǎng),這樣她的乳房就不會下垂,下垂!你呢?阿杜克?是不是也是這樣?你母親知道這個決定嗎?”
“姑媽,姑媽!”我看著菲還在睡夢中,壓低了嗓音。“我沒有奶,姑媽?!蔽议_始哭起來。
我姑姑的臉色松弛下來。她走過去抱起菲,把他放在他的小床上。她向前傾著身子,好像要擁抱我。
“我知道該怎么做。朱莫克也有同樣的問題,但你應該看看她現(xiàn)在的樣子!小女兒三歲了,我們求她別再給她喂奶了。我會給你一杯我姐姐在伊杰布做的阿格博酒。你應該搓它,就像……”她把手穿過淺藍色的錦緞外衣,穿過我的胸罩,伸進我的胸部,開始揉捏。我從一聲沮喪的嘆息聲中,感到自我意識離開了我的身體,飄到了有著丁香苗圃白色輪廓的天花板上,在我自己的頭頂之上,在我姑媽的頭頂之上,在我的身體之上,在我的羞恥之上。
我們所有的朋友中只有桑德拉,帶著不適合新生兒的禮物來拜訪。她寫著一個關于母嬰健康的令人厭煩的博客,卻擁有很多讀者。她沒有帶來邊緣光滑的玩具,但她也會用偽善的目光盯著奶瓶和配方奶。如果我去搜索的話,我可能會發(fā)現(xiàn)她的博客里會有一篇憤怒的文章在抨擊它們。蒂米捕捉到她的眼神時,告訴她,我需要休息。其他人給菲帶來了歡笑、溫暖和親吻,當我將最后一個客人送出前門,回到寂靜的客廳時,我感到如釋重負。蒂米坐在扶手椅的邊緣,我知道他想和我談談,我從地板上拾起一條圍兜,朝嬰兒室走去,躲到我的孩子身邊。
“阿杜克?!?/p>
我轉向我的丈夫,他高聳的鼻子像丘比特之弓,足以與蕾哈娜的完美媲美。我第一次吻他的時候,舌頭跟隨著它下陷上行的弧度,讓我充滿激情。
“你還好嗎?”他問。
“好,為什么這樣問?”
“你一直有點疏遠我?!?/p>
我此時應該說:我不在乎你那愚蠢的前任,我在乎的是我不知道怎么生她的氣。我嘴中說出來的卻是:“蒂米,我們剛生了個孩子。你讀過桑德拉關于母性的文章嗎?”一種幾不可聞的嗤笑打斷了我的話。
蒂米指著我,又指著他自己?!拔覀儧]事吧?”他注視著我,讓我們的眼神在空中相遇,我聽到他的提問,很快把目光挪開。
“我們很好?!蔽艺f。我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孩子的圍兜在我的手里被揉成一團。我在柔軟的白色棉布上攤平那些被揉皺的藍色、橙色和粉色的蝴蝶?!拔抑皇抢哿?,你知道嗎?”
“但你——”
我抬起頭,害怕他會說我甚至都沒有哺乳,是什么讓我覺得累。
“你不讓我?guī)兔φ疹櫡瓶s。你總是睡在該死的育兒室。這不是我們的計劃,阿杜克?!?/p>
當然,蒂米并非麻木不仁,他一直站著陪著我。當菲的哭聲將我驚醒的時候,我不停地催促他,讓他去睡,讓他離開育兒室?!拔抑皇菍δ溉榈氖虑楦械接悬c內疚。也許我有些矯枉過正了。”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這句臺詞從肺里吐了出來。
在我母親認為宗教其實對女性不公之前,她曾經送我去主日學校,即使我們這些孩子不知道犯錯意味著什么。老師會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寬恕是神圣的?!爆F(xiàn)在蒂米已經向我展示了它的含義,說教讓我感到嘲諷。如果寬恕是神圣的,為什么我要抗拒我自己的神圣?我想感受因為原諒出軌所帶來的正義感,但我所感受到的只是對自己缺乏骨氣、缺乏憤慨的羞愧,以及害怕如果這種事再次發(fā)生,我同樣會輕易地原諒蒂米。
我丈夫很好,一直都很好。這是個偶發(fā)事件,他馬上就供認不諱,因為他知道我很快就會知道真相,他很抱歉,他每天都在辦這件事致歉,我看得出他心碎了,因為他知道他傷了我的心,他非常難過,他一直在以一種我能相信的方式道歉嗎?
我是我母親的女兒,那么,我還會考慮寬恕嗎?
現(xiàn)在蒂米問我這是不是產后抑郁癥。
“我不抑郁。只是累了?!?/p>
“回去睡覺吧,”他懇求道,“我想你?!?/p>
我往后退縮。
“天哪,我說的不是性。我不是怪物!”
我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是的,我們明天可以把他的小床搬到我們的房間。你覺得怎么樣?”
蒂米嘆了一口氣,用手捂住他英俊的鼻子,我逃進了育兒室,關上了那扇只有木頭的門,不是金屬的,不夠厚實,保護不了我。但我為什么需要保護?為什么不是他向我尋求保護?當蒂米告訴我和前任在阿布賈做愛的事時,我想化為一柱火焰,我真想把他的口供燒掉,直到他被自我焚燒的氣味弄得窒息,我奪去他的氧氣,讓他平躺在我的腳下,在我的怒火中融化殆盡。我要成為一個像我母親的女人,YouTube上有我母親在她的非盈利婦女發(fā)展組織的集會上討伐州長的視頻。州長說她應該把政治留給男性。“你竟敢這樣,奧盧塞貢·阿德杜拉先生!”我母親尖叫著,唾沫在她那涂著“魯比吳”口紅的嘴角聚集、飛濺。“你竟敢輕視承載這個社會的女性。要知道,是我們在支撐這個社會!”但是,我沒有和她一樣。我直接走進了他的懷抱,我的憤怒是如此猶豫:來了,又走了。我母親要是看到她的孩子如此軟弱,一定失望透頂。
我們在育兒室。我坐在地板上,在母親兩膝之間的折疊毯子上喂菲卡約,母親則在我的頭皮上涂油。椰子油的味道和配方奶的味道在我的鼻子里相遇融合。菲赤裸裸地貼著我裸露的乳房,肌膚緊貼著肌膚,當我媽媽第一次看到我們這樣的姿勢時,“親密接觸?”她笑了,“你從哪兒了解到這些?”這種靠近,他吮吸的嘴帶來的動靜和感覺,即使沒有母乳出來,也會讓我滿臉通紅。菲把奶瓶拽在我的乳房上,母親輕輕梳理著我的頭發(fā),把它梳成筆直的玉米發(fā)辮。這就是做母親和做女兒的感覺。
蒂米正在廚房里煮秋葵湯,一陣香氣飄進房間,我聽到了媽媽的肚子在咕咕叫。我們笑了。有一個和我共用廚房的丈夫是我引以為傲的事,也是我母親贊同和推崇的生活方式。我挺了挺變得僵硬的脖子。
“對不起,很疼嗎?”
我搖搖頭。
“文案怎么樣?”
“還行。我昨天提交了六月的工作計劃。”
“他們不給你足夠的假期,這可真夠蠢的。”
“這樣可以了。如果我停止工作,他們就會找一些大眾傳媒的學生來做,價格更便宜。這只是說說而已,我能應付得來。”
“蒂米的工作呢?”
“他很好。他正和德吉一起為可口可樂建立一個網站?!?/p>
“還有”——她繼續(xù)給我編著頭發(fā)——“你們倆還好吧?”
我深吸一口氣,試著放松我的肩膀,這樣母親就不會感覺到這個問題給帶來的緊張。
“為什么這樣問?”
我感覺到她聳了聳肩。我不知道她是否通過我的頭皮聞到了緊張的氣息。也許她的教授朋友已經教過她的鼻子一兩個技巧。如果是的話,她識別出了什么情感?羞恥嗎?怨恨嗎?憤怒嗎?我要怎么告訴我的母親這件事,這個女人教我永遠不要和一個不尊重我的男人在一起,那么我現(xiàn)在在做什么?蒂米不僅在這件事上不尊重我,而我甚至沒有生氣回應?
每當我們聽到丈夫離家出走、打人、在某個村子里有另一個家庭的故事時,我母親就會開玩笑提起我的父親——“那個為了逃避我制造的麻煩而死的人”,要知道,死總比行為不端要好。他知道她不會在家里多待一分鐘,她的血液分子已經比剛見她時還亢奮濃烈。他在拉各斯大學的街道上見到她時,她手里舉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女人也是學生!學生不是女仆!學生不是性對象!那天他也參加了抗議活動,后來知道她是一個一夫多妻制家庭的最后一個女兒,她從未完全原諒原生家庭對她的忽視?!澳鞘呛湍銒寢岄_始的故事,”當我坐在他腿上揪著他濃密的胡子時,他常常對我說,“真是我們的超級英雄?!蹦酶赣H的死開玩笑讓我感到不安,盡管我理解這是一種黑色幽默。但她會用那雙渴望我能得到世界上所有美好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我,說:“女人受的苦夠多了,不要再加上男人的問題在上面,請把你的鞋子放在門邊?!?/p>
我現(xiàn)在不能告訴她,我已經讓她驕傲的血液變得稀薄。
“我們很好,”我說。但我沉默了太久,她知道我在回避。
不過,她不會戳穿我的謊言。相反,她在晚餐時把她的椅子從餐桌上挪開,對我們宣布她即將離開,留下滿滿一碗未動的美味食物,讓蒂米認為他因為放太多了鹽而冒犯了她。但我知道,我的母親將她的抗議從拉各斯的街頭帶到了我家。
我母親走后,蒂米想和我再談一次,他想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他一直試圖確定我們很好,我們很好,我們很好,我們很好嗎?蒂米想知道答案,他一定想知道。
我走進我們的臥室,把嬰兒床挪開,讓它遠離蒂米質疑的聲音。我想俯視寶貝的臉,讓他皺著眉頭,用他那充滿光澤的棕色眼睛回望著我,他那胖乎乎的鼓鼓的臉頰讓我感到安心,他那灰色的卷發(fā)讓我想起新鮮和成長。
結果,我發(fā)現(xiàn)我的孩子臉色發(fā)青。他的拳頭緊握著,手臂如同小木棍般猛烈地揮舞著。我們臥室里彌漫的緊張氣氛讓我們的兒子窒息了?
當醫(yī)生告訴我菲卡約有胃食管反流,這是對配方奶的過敏反應,此時母乳是最理想的選擇時,我感到乳房一陣劇痛。內疚能在身體上感受到嗎?就像刀刃扎在手指上,像小腿抽筋,像自己咬到自己的舌頭?
哺乳顧問的辦公室在男生宿舍。我們從狹窄的車道上停的兩輛吉普車中間擠過去,來到主樓后面的一間辦公室。招牌歪斜,塵土飛揚,但我的醫(yī)生說老野醫(yī)生很擅長他的工作。
蒂米和我坐在沙發(fā)上,他在房間里踱步。
“你吃過魚肝油嗎?”在我講述了我們的故事后,他問我。第四種配方奶粉正在菲身上試驗,我的孩子瘦成了皮包骨,阿姨做的阿格博根本沒有用。
我搖搖頭。
老野醫(yī)生讓我想起了我十三歲時愛過的那些男孩。我們莊園里那些大一點的男孩,他們看起來又高又壯,大搖大擺,蹦跳地從我買火柴、美極牌調味料或者藥棉的商店里買健力士黑啤酒。在我看來,他們放肆、毫無節(jié)制的笑聲和戴在手上五顏六色的橡膠腕帶,就是成年人的縮影,他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得到它們:啤酒,生活。
蒂米也是這樣,他如此執(zhí)著地追求我,如此需要我。是什么打破了這個執(zhí)念,并按下了足夠長的暫停鍵,讓阿布賈事件趁勢而入?
“這不是你的問題,”這是我母親在這種情況下可能會說的話,就像她以前做過的那樣,那些日子,我哭著回家,因為一個男孩不愛我,一個朋友不再和我說話,一份我沒有得到的工作。她會挺直我的肩膀,幫我擦臉,堅持說:“這不是你的問題,讓它滾開!那些欣賞你的人會來的?!彼龘肀е遥拔覝厝?、敏感的寶貝。”她在我的耳畔低語道。我回憶起,那聲音聽起來有點悲傷或擔心。一旦我通過母親的觀點來看待事物,當我回到這個世界時,就會不那么膽怯,而是更大膽,對生活要求更高。
老野醫(yī)生讓我坐在會診椅上,脫下上衣和胸罩。我喜歡他沒有尋求蒂米的允許或認可,不像醫(yī)院里的許多護士在照顧我之前會先詢問我丈夫的意見。
當空調的冷氣讓我裸露的乳頭變得硬挺,我不去看任何東西,不看蒂米,也不看醫(yī)生,我放下雙臂,抑制住想要遮住自己的沖動。
老野醫(yī)生盯著我的乳房,然后用戴著手套的手捧起乳房,乳膠緊貼在乳房上。
這是懺悔之夜之后第一次有男人摸我的胸。那個給我們帶來了菲的夜晚,那個憤怒的一夜,我讓自己的指甲扎進他的背部,抓他的皮膚,摳出他的血,他抓住我的胸部,咬我的胸部,我彎下腰,在他粗魯的嘴里,讓他更用力,更長久,永遠地擠壓著它。
會不會是我那天晚上混亂的快樂毀了我對孩子的愛?
醫(yī)生把凝膠擠在他的手掌里,開始治療我的乳房。手套從我的皮膚上滑過,滑滑的凝膠給我的皮膚帶來輕微刺痛的感覺,伴隨著一種輕柔的聲音,他的手指先從胸骨開始以劃圈的方式,一圈一圈地劃過,直到他拽住乳頭。
隨著力量越來越大,我不由彎下腰。老野醫(yī)生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溫柔地,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放松。我抬起頭去找蒂米的眼睛。他的臉毫無表情,緊繃,我知道他在努力不讓我在他臉上看到任何情緒。
我想:蒂米,看看另一個男人在碰我。
然后我感覺到了,一股暖流從我的左乳頭流出。乳汁就像從我身體里爬出來的生物。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然后抬起頭想和蒂米分享這一刻,但他已經轉過身去了。
在我的母乳給菲使用之前,醫(yī)院需要測試一下。我的母乳。菲的母乳。當醫(yī)生向我解釋母乳含量,他們?yōu)槭裁匆獧z測,母親如何傳遞除了脂肪和蛋白質以外的東西,母親接觸的毒性如何會對嬰兒造成風險時,我能聽到的都是你的母乳。蒂米的目光一直向下飄移,落在我的胸部上。
后來,我母親帶著她會議上的那個女人出現(xiàn)在醫(yī)院,那個嗅覺教授。這位女士決定接受拉各斯大學的客座教授職位,她們剛吃完午飯回來。我伸手拉住母親的手。“我們正在等測試的結果?!蔽艺f。
“蒂米呢?”我能看到我母親叫他名字時鼻子上的皺紋。我不會去證實她懷疑的事情。
“和菲一起?!蔽一卮?。
另一個護士走過來站在床邊。“又該用吸奶泵了,夫人?!?/p>
護士拉開病號服的開襟,開始給對我的乳頭潤滑。我不去幫忙。我也不會動,我只是躺在那里,只是一具身體。當泵連接好并打開后,我母親的那位教授朋友站起來離開了房間。她那彩色和服制造的嗖嗖聲在門口消失,我媽媽跟著她出去了。
現(xiàn)在只有我和護士在一起,她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液體順著管子流入瓶子。你在看什么?我想問她。乳汁從我的乳房流出的感覺是如此的奇怪,就像一根被徹底解開的繩子。我真想問她,你看到了什么?
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時,我母親和她的教授朋友已經回到了房間。我母親用手摸我,急于表達她對我的關心。
“媽媽”我說,把臉從她討厭的觸摸上移開。
“你想去看看蒂米和菲嗎?”
“是的,是的?!彼掖易叱龇块g,很高興能幫上忙,把我留給了教授。
“晚上好?!蔽业吐曊f,恢復了我的禮貌。
她轉向我。她的臉看起來很凹陷,皺紋像手掌上的紋路一樣散開。她對我的問候點了點頭,然后向我的床走近了些,神態(tài)幾乎像個帝王。她還沒到我跟前就停住了。
我很好奇:我到底有什么地方令她討厭?她為什么不靠近點?她訓練有素的鼻子能聞出我的羞恥嗎?我這個失敗的母親角色,失敗的妻子,還是一個失敗的女兒?
她沉默了很久,我想她沒有聽到我內心的疑惑。接著,她又走近了兩步。當她說話的時候,她的口音很好地表達了她生活過的所有地方,鼻音、短音、扁平音和抒情都融合在了一起?!巴砩虾茫彼D換了一下姿勢,“你怎么樣?”
我對她的問題并不感到驚訝?!澳懵劦搅耸裁矗俊蔽覇柕?,用尼日利亞人的方式,用一個問題來回答另一個問題。
她笑了,臉上表情有些難過?!坝H愛的,”她說,從別人嘴中聽到這種親昵的稱呼,令我有些厭煩,“親愛的,你聞起來很像你媽媽?!?/p>
我母親陪她的朋友出去叫出租車,我溜下了床。我沿著走廊走下去,爬上通向我孩子病房的樓梯。我發(fā)現(xiàn)蒂米在菲的嬰兒床旁邊的椅子上睡著了,一張薄薄的窗簾將他們與房間其他部分隔開,這是保持隱私的唯一東西。我站在那里凝視著我的家人。
“蒂米。”我低聲叫道,他猛地驚醒了。
“嘿?!彼嘀劬φf。他看著我的胸部,我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乳汁漏到我的袍子上形成了的斑點。
“蒂米?!蔽矣纸械馈?/p>
他站起來,領著我走出病房,來到昏暗的走廊。在更遠的地方,每隔幾秒鐘就會有一盞熒光燈閃爍。
“嘿,你怎么了?”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從我手臂上滑下來,又滑上來,往返撫摸著我?!拔乙呀浽從懔??!蔽艺f。對于我的工作來說,我依賴于同義詞詞典,尋找新的詞語來表達舊的東西,用一種有技巧的方式,將委托人的指示轉化為對方可以了解并接受的副本。但對于我自己的生活,文字是平淡的。我只能說出我能說的。
他停住了,吞咽了一下口水,“你早說過,你原諒了我?!?/p>
“我說過,我發(fā)誓?!蔽遗e起雙手,壓在他的肩膀上,當我的身體因為我們的孩子而鼓脹時,我要對我的丈夫微笑,他是我第一個有足夠信心把他介紹給我母親的男人,我確信他不會行為不端。我一定從我母親的乳房里吸取過抗爭之火,哪怕只余有一點點痕跡。我重重地壓在蒂米身上,“我只是討厭原諒,太輕而易舉?!?/p>
我感覺他的身體變得僵硬了。這是我第一次允許我們討論這件事,自從他把箱子扔在我面前,跪在我面前,哭著乞求我的原諒,“你在說什么,阿杜克?”
蒂米的下巴上有一道疤痕,一條小的斜線,幾乎被他的胡子遮住了,我喜歡用拇指摩擦那略微隆起的疤痕。他說,他不知道它怎么會在那里。但如果傷疤能說話,它會說什么呢?如果身體能講出它不會忘記的東西,身體會不會對它們置之不理?我伸出手去摸它。
“我說,我很生氣,是因為我輕易地原諒了你?!蔽腋嬖V他,“我必須要告訴你這些?!?/p>
醫(yī)生說毒性可以通過母乳傳給孩子,如果我不向蒂米坦白這些事,我的體液會不會涌動著無法表達的粗俗情緒?而它們會不會讓我的兒子窒息?
我將手垂在身體兩側,放開了蒂米,他蹲了下來。他輕輕顫抖著,捂著臉說:“你告訴我該怎么做。給我一個清單,什么都行。我該怎么辦呢?”他的聲音變得嘶啞,“我該怎么辦呢?”他失去平衡,緊緊抓住了我的膝蓋。我低頭看著我丈夫的頭。他沒有什么不同于以往的事情去做。這件事是關于我的,一直只與我自己有關的。熒光燈又亮了起來,就像手電筒在一個廢棄的房間里掃視,照亮了那些在黑暗中停留太久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臉上刻著部族標志(左右臉頰都用刀劃出印記)的醫(yī)生宣布我的母乳對于菲是安全的。他笑得很開心,臉上那些如同逗號般的累累傷痕都朝我舒展開來。
當菲躺在我的懷里,當他的嘴唇和牙齦環(huán)繞裹住我的乳頭時,我無法停止哭泣。情感涌上我的胸膛,熾熱而有力,它涌上我的脖子,涌上我的頭,然后向我襲來。我把他拉近我沉重的胸部。我緊緊地抱著他。我的吻弄濕了他的額頭。那鼻子像我的嗎?那雙眼睛,像我媽媽的嗎?“我的寶貝,”我哭著說,“我愛你?!蔽铱奁灰眩拔覑勰?。”我哽咽道。
母親坐在我的床邊,讓我盡情地哭,她只是撫摸著我的辮子。蒂米出現(xiàn)在門外,與我們保持著距離,他還在為昨天的談話心神不寧。我母親停止了撫摸。她站起來,對我笑著說:“看,我的孩子是個媽媽了,是一個屬于自己的女人了?!彼穆曇艉軠厝帷獩]有哀傷,沒有憂慮,也沒有恐慌。
我向蒂米點了點頭,讓他靠近點,他跌跌撞撞地跨過門檻,來到我和媽媽、我和孩子的身邊。
責任編輯:易清華
佩米·阿古達來自尼日利亞的拉各斯,海倫·澤爾作家課程的畢業(yè)生。在密歇根大學,她的小說手稿獲得了二○二○年黛博拉·羅杰斯基金會作家獎。小說發(fā)表在《格蘭塔》《犁頭》《美國短篇小說在線》《西洋鏡全故事》,以及其他地方。此篇小說收錄在《2022最佳短篇小說·歐亨利獲獎作品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