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鍾書
唐子西的《醉眠》詩的名句“山靜似太古”,大概指著人類尚未出現(xiàn)的上古時代,否則山上住和尚,山下來游客,半山開飯店茶館,絕不容許那座山清靜。人籟是寂靜的致命傷,天籟是能和寂靜融為一片的。風(fēng)聲濤聲之于寂靜,正如風(fēng)之于空氣,濤之于海水,是一是二。
每日東方乍白,我們夢已回而困未醒,會聽到無數(shù)禽聲,向早晨打招呼。那時夜未全消,寂靜還逗留著,來庇蔭未找清的睡夢。數(shù)不清的麻雀的鳴噪,瑣碎得像要啄破了這個寂靜;鳥雀的聲音清利像把剪刀,老鸛鳥的聲音滯澀而有刺像把鋸子,都一聲兩聲地向寂靜來試鋒口。但是寂靜似乎太厚實(shí)了,又似乎太流動了,太富于彈性了,給禽鳥啼破的浮面,立刻就填滿。雄雞引吭悠揚(yáng)的報曉,也并未在寂靜上劃下一道聲跡。慢慢地,我們忘了鳥囀是在破壞寂靜;似乎寂靜已將鳥語吸收消化,變成一種有聲音的寂靜。此時只要有鄰家小兒的啼哭,樓上睡人的咳嗽,或墻外早行者的腳步聲,寂靜就像宿霧見了朝陽,破裂分散得干凈。人籟已起,人事復(fù)始,你休想更有安頓。
禽獸風(fēng)濤等一切天籟能和寂靜相安相得,善于體物的古詩人早已悟到。
《詩經(jīng)》有“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下文就說明“有聞無聲”;可見馬嘶而無人喊,不會產(chǎn)生喧鬧?!额伿霞矣?xùn)》也指出王籍名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就是“有聞無聲”的感覺;蟲鳥鳴噪,反添靜境。
(路凌摘自《寫在人生邊上》 圖/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