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 辰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珠海],廣東 珠海 519082)
東京的靜嘉堂文庫,是日本著名的私家圖書館與美術館。對于中國學界而言,該文庫最知名之處無疑是曾于1907年購得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四萬余冊,其中宋元珍本為數(shù)甚多。相對少為人知的是,該文庫還藏有若干近代中國珍貴文獻,如近年已被國內(nèi)影印出版的辛亥革命前后袁世凱相關文件《袁氏秘函》。(1)劉路生、駱寶善、[日]村田雄二郎編:《辛亥時期袁世凱秘牘:靜嘉堂文庫藏檔》,中華書局2014年版。本文擬介紹該文庫所藏甲午戰(zhàn)爭孤本史料《津督院往來電》,并對其史料價值略加考釋,以便學界利用。
《津督院往來電》系朱絲欄抄本,一冊,共66葉,每葉9行。版心印有“寶文齋”字樣,應系天津著名南紙店寶文齋所制。封面墨書“中日戰(zhàn)役葉志超與李文忠來往電”,首頁題名則為“津督院往來電”,靜嘉堂文庫編目者即據(jù)此定名(見下頁圖1)。所謂“津督院”,即天津的直隸總督行轅。書中內(nèi)容是甲午戰(zhàn)爭期間直隸總督李鴻章與直隸提督葉志超的往來電報,起自光緒二十年五月初二日(1894年6月5日),迄至同年十月十四日(11月11日),共278通。晚清高級官員收到的電報,往往會定期謄錄,裝訂成冊,方便保存與查閱,《津督院往來電》便是這樣的電報抄件。書中所收電報的標題,將李鴻章電稱作“來”電(部分注有收電時間),將葉志超電稱作“發(fā)”電(部分注有發(fā)電時間)。由此可知它是葉志超處抄錄的。具體抄錄時間雖不清楚,但筆者推測大約在葉志超被定罪之前,或系查辦所需(參見下文)。
以筆者所見,《津督院往來電》尚未得到中外學界的重視與利用。前述《袁氏秘函》的整理者曾注意到它的存在(稱之為“葉志超電”),但未加以介紹。(2)劉路生、駱寶善、[日]村田雄二郎編:《辛亥時期袁世凱秘牘:靜嘉堂文庫藏檔》,第5頁。另外,民國時期曾任商務印書館編輯的鄭貞文晚年有一段回憶,也可能與之有關。鄭氏稱,他1928年隨張元濟訪問靜嘉堂時,見到兩種“流落日本的中國近代史的密件”,一種即《袁氏秘函》,另一種“是甲午戰(zhàn)爭時的,內(nèi)有李鴻章的親筆條諭、來往電報底稿以及零篇斷簡等數(shù)十件,是由李鴻章的機要秘書收存盜賣給日本人的?!?3)鄭貞文:《我所知道的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文史資料選輯》第53輯,文史資料出版社1964年版,第164頁。根據(jù)筆者查閱靜嘉堂文庫各種書目的結果,該文庫所藏甲午戰(zhàn)爭相關文獻僅有《津督院往來電》一種。因此筆者懷疑,鄭氏提到的后一種“密件”也許就是它,至少應當包括它在內(nèi)。1930年出版的《靜嘉堂文庫漢籍分類目錄》(收錄截至1928年為止的藏書)中收有《津督院往來電》,由此可知鄭氏訪問靜嘉堂時是有可能接觸它的。而且,在該目錄中,它的位置與《袁氏秘函》相鄰,而且在書庫中同屬于第35架第105函。(4)靜嘉堂編:《靜嘉堂文庫漢籍分類目録》,日本靜嘉堂文庫1930年版,第848頁。鄭氏既然得見《袁氏秘函》,幾乎沒有可能不注意到本書。當然,鄭氏的描述與本書并不十分吻合,但鑒于他寫作這篇回憶文章時年歲已高,自己也說“時間經(jīng)久,記憶多疏,不免誤謬”,出入之處或因記憶偏差所致。(5)鄭貞文:《我所知道的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文史資料選輯》第53輯,第140頁。
至于《津督院往來電》入藏靜嘉堂的緣由,目前也不甚清楚。筆者認為,鄭貞文“由李鴻章的機要秘書收存盜賣給日本人”的說法應當只是一種揣測,仍需進一步驗證。從封面題名中“李文忠”的措辭(題名時間似晚于抄錄時間)來看,本書起碼是在李鴻章去世后才流入日本的,時間可能已遲至民國時期。一個旁證是,本書與《袁氏秘函》存放在同一函中,因而或為靜嘉堂同一批購入。而《袁氏秘函》是日本漢學家長澤規(guī)矩也1928年在北平購得的,賣主是民初曾任袁世凱秘書的曾彝進。而且,根據(jù)長澤的記載,當初購入的《袁氏秘函》共有14冊,但靜嘉堂現(xiàn)存者僅有9冊。(6)[日]長沢規(guī)矩也:《収書遍歴》,長沢規(guī)矩也先生喜壽記念會編:《長沢規(guī)矩也著作集》第6巻,日本汲古書院1987年版,第256頁?!对厦睾氛碚咭虼硕鴳岩?與之共同存放的本書可能屬于長澤所說的14冊之一。(7)劉路生、駱寶善、[日]村田雄二郎編:《辛亥時期袁世凱秘牘:靜嘉堂文庫藏檔》,第5頁。當然,這個問題仍然有待日后發(fā)現(xiàn)新的線索加以補正。
圖1 《津督院往來電》封面及首頁
葉志超在中國近代史上為人熟知,主要是因為甲午戰(zhàn)爭敗軍之將的形象。他在戰(zhàn)爭前夕率軍前往朝鮮鎮(zhèn)壓東學黨起義,并在戰(zhàn)爭爆發(fā)后奉旨總統(tǒng)駐平壤諸軍,成為前線清軍的最高指揮官。由于清軍僅抵抗一天便棄守平壤,繼而輕易放棄鴨綠江防線,他成為朝野上下的眾矢之的,光緒二十年十月二十三日(1894年11月20日)被清廷下旨革職,十一月二十一日(12月17日)又有旨拿交刑部治罪,逮送京師后于次年正月二十四日(1895年2月18日)被定為斬監(jiān)候(8)《奉旨葉志超著先行革職以肅軍紀事》(光緒二十年十月二十三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代軍機處電報檔匯編》第1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7頁;《上諭》(光緒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上諭》(光緒二十一年正月二十四日),故宮博物院編:《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卷26,故宮博物院文獻館1932年版,第10頁a;卷33,第34頁a。,光緒二十四年十二月十七日(1899年1月28日)病死獄中。(9)韓永福:《清末將領葉志超病死刑部監(jiān)獄考》,《歷史檔案》2017年第2期,第131—132頁。而《津督院往來電》所涉時段長達五個多月,上自葉志超率軍駐扎山海關,預備入朝,下至葉志超潰退回國,在營口養(yǎng)病,恰好覆蓋了甲午戰(zhàn)爭前夕及初期清軍在朝鮮活動的整個過程,其中關于平壤之戰(zhàn)、鴨綠江之戰(zhàn)的記載尤為豐富,可補現(xiàn)有史料之不足。在此引用其中若干未見于其他史料的電報,試從幾個方面舉例說明。
首批清軍于光緒二十年五月初六日(1894年6月9日)抵達朝鮮之后,日本亦派出混成旅團赴朝,先頭部隊于五月初九日(6月12日)登陸。此后,直至六月二十四日(7月26日)中日陸軍首度交火為止,雙方在朝鮮對峙了一個半月。(10)戚其章:《甲午戰(zhàn)爭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26、38—41、62—63頁?!督蚨皆和鶃黼姟吩敱M反映了前線指揮官葉志超與主帥李鴻章在此期間的心態(tài)。
李鴻章五月初十日(6月13日)致電葉志超,是后者抵達朝鮮后收到的第一份電報,內(nèi)稱:
袁道(引者按:即浙江溫處道、“駐扎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袁世凱)電囑緩進兵。又接佳電所探全州賊情與韓報太不相符,韓人雅不愿我進兵,徒費力不討好。[倭?]亦謂我撤兵,彼始肯撤。是于中外大局有關,望加審慎,姑住待為妥。(11)本文未注明出處的引文皆出自《津督院往來電》,以下不再說明。
李鴻章對于出兵朝鮮的態(tài)度一開始便相當保守。鑒于據(jù)報全州東學黨已經(jīng)潰退,朝方不愿清軍繼續(xù)進發(fā),而日方也聲稱中方必須撤軍,己方才肯撤軍,他指示葉志超暫時“住待”當時所在的牙山縣(瀕臨牙山灣),不要向內(nèi)地進發(fā)。葉志超次日復電:
灰電謹悉。頃接袁道轉(zhuǎn)電韓政府函稱,匪散,不敢再煩天兵,惟倭兵數(shù)百入都,人情大駭,危在旦夕云云。計袁業(yè)已電呈。超意匪散自應撤兵,惟倭乘韓為難迫韓,必欲我兵先撤,若墮彼計,韓都愈危。竊以我軍精壯踴躍東來,士氣可用,現(xiàn)擬拔隊前赴韓都,一面電袁道密告韓廷,聲言順道至仁川守船撤兵內(nèi)渡。倭人觀我軍容,其氣必懾,消息奸計。韓人隱資保護,亦堅始終歸順之心。否則徑赴仁川守船去,韓都較近,可為聲援。俟倭撤兵下船。同時出口,既不示弱于外人,亦免韓都之后患。將來韓再有事變,我軍輕車路熟之益。當否,請速電示遵行。
可見,葉志超當時的態(tài)度倒是相對積極,認為清軍先撤則將墮入日本的圈套,因此主張前往漢城或距漢城較近的仁川,以便鎮(zhèn)懾日軍,保護朝鮮政府。而在葉志超發(fā)出此電的前一天,李鴻章又致一電,引述了朝鮮政府表示東學黨起義即將平息、請求清軍撤回的公文,并指示葉志超“速調(diào)所部回牙山整飭軍裝,訂期內(nèi)渡”。葉志超五月十一日(6月14日)接到電報后,見到“回牙山”的措辭,擔心李鴻章以為自己擅自率軍前進,馬上發(fā)電辯白:
蒸電令將隊撤回牙山暫駐、候定期內(nèi)渡等諭,超初九第三電呈明暫駐牙山,今誦示,似以軍已前進,甚為駭異,不知前電何處電局將此飛電阻誤。軍事緊要,全賴電報靈通,何又刻延!現(xiàn)超電袁道徹底查明,如何阻誤此電,必須按遲誤軍情法嚴行懲辦,以儆將來。牙山大雨,官長兵卒皆住帳棚,士氣平健,請寬憲懷。再,牙口水淺礁多,過駁涉險不便,將來歸舟在仁川為妥。
另外,對于他的前一通電報,李鴻章遲至五月十五日(6月18日)方才回復:
真電欲即統(tǒng)兵赴仁、漢,似太忙迫。倭廷調(diào)兵五千,陸續(xù)來仁。我兵不及半,切不可移近韓都挑釁。鴻正與汪使(引者按:即駐日公使汪鳳藻)電商倭照前約撤兵,倭廷以賊未盡平為詞,俟匪平再撤。弟當堅忍約束,以待后命。如果倭議不成,必須赴漢,則宜另添調(diào),不可輕視。
李鴻章在此明確否決了葉志超率軍前往漢城或仁川的提議,寄希望于撤軍談判。葉志超次日復電,表示“謹遵堅忍以待后命”,同時也引用袁世凱來電的“請中堂速派水陸大兵”一語,請求派兵增援。對于此電,李鴻章五月十七日(6月20日)復電,表示是否調(diào)兵要看中日談判的情況與總理衙門的意見,并擬以衛(wèi)汝貴部盛軍作為援軍備選。但在次日,李鴻章又電告葉志超,朝廷不愿派兵增援,因此僅能先派蘆榆防軍三百人攜若干裝備增援:
內(nèi)意不主添兵,故稍緩。得來電系備戰(zhàn),然倭兵雖眾,彼不先開仗,我不應靜守。今先遣蘆榆備調(diào)之三百及營哨馬匹、槍、雷等項乘“海定”赴牙,俾貴軍氣力稍增。今晚上船,切勿聲張。
就當時的朝鮮局勢而言,區(qū)區(qū)三百援兵顯然只是杯水車薪。五月十九日(6月22日),葉志超復電重申大舉增援的重要性,甚至有些情緒化地表示“蘆榆三百兵太少無用,請勿遣”。而在同一天,李鴻章又向他發(fā)電表示“備倭一節(jié)或無須動大兵,備而未發(fā)”。于是,在李鴻章于開戰(zhàn)前夕的六月下旬增兵三千余名(其中八百余名隨“高升”號輪船沉沒)(12)戚其章:《甲午戰(zhàn)爭史》,第41、61頁。之前,這支小部隊便是赴朝清軍獲得的唯一一支援兵。(13)《津督院往來電》未提及這支部隊何時到達?!稏|方兵事紀略》載,五月二十二日(6月25日),“總兵夏青云率兵三百名、馬隊百名、旱雷兵百名,自天津抵牙山”,應即該部。見姚錫光:《東方兵事紀略》,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1頁。
此后,葉志超的心態(tài)愈發(fā)焦慮。這一心態(tài)集中體現(xiàn)在六月初九日(7月11日)致李鴻章電中:
倭益猖獗,韓急望援。各國調(diào)處,卒無成議。此時速派水陸大隊由北來,超率所部由此進,兩面扼扎,托名護商,若至決裂,免進兵無路。此上策也。否則派船三四只來牙,將我軍撤回。蓋我軍為剿匪而來,既撫隨撤回,亦系正解。撤后行文倭廷并各公使,申前回撤之約,如彼不依,秋初再圖大舉。是為中策。若守此不動,坐見韓人受困于倭,絕望于我,且軍士既無戰(zhàn)事,久役露處,暑雨受病,殊為非計。請速賜電示施行。
葉志超認為,大舉派兵增援為上策,先行撤軍為中策,維持現(xiàn)狀則為下策。李鴻章次日復電表示,鑒于中日談判正在進行,不宜采取上策,中策則需要等待總理衙門表態(tài)。
根據(jù)以上電文可見,葉志超入朝之后的表現(xiàn)其實不似一般印象那樣顢頇,頗有積極建言。而李鴻章出于避免刺激日方的一貫態(tài)度,加之無法拋開中樞,自行其是,因此未能采納葉志超進占要地與大舉增援的提議。這使得駐朝清軍在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時失去先機,在兵力與部署方面處于相當不利的境地。
駐朝清軍在異國作戰(zhàn),軍需供應本來就需要多費周折。更加特殊的是,當時中國實行銀錢雙本位制,而朝鮮基本只使用銅錢。因此,清軍在朝鮮需要以銀換錢方能購買物資。而且,朝鮮的銀錢比價大大低于中國行情,清軍以銀換錢甚為吃虧。(14)張曉川:《言路與后勤:甲午平壤戰(zhàn)役再研究》,《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第138頁。根據(jù)《津督院往來電》所收電報,可以看出這一問題對清軍將領的嚴重困擾。葉志超抵朝不久后,便于五月二十八日(7月1日)電告李鴻章,在朝鮮換錢不易:“我兵宜多備米錢,飭‘操江’米[來]仁采辦。商家均逃,韓人攜銀辦錢甚難,已飭仁設法。”七月二十八日(8月28日),身在平壤的葉志超又聲稱,如果按照朝鮮市場價格兌換銅錢,清軍薪餉的實際購買力將縮水過半,因此請求從國內(nèi)運送銅鉛,在朝鮮就地鑄錢:
據(jù)平壤閔道(引者按:即朝鮮平安道觀察使閔丙奭)來文,前衛(wèi)鎮(zhèn)(引者按:即盛軍統(tǒng)領衛(wèi)汝貴)等軍易錢庫銀百兩作九十五兩,每兩換韓錢合華錢九百五十文?,F(xiàn)據(jù)各商云,按此價實難承辦,若強行眾商罷市,官亦無法,擬減按華錢七百五。照此價,官勇每月應領之餉實受加倍之虧,一月不敷半月之用。超前在牙剿匪,為日無多,勇所用之錢不敷,均歸超回防按內(nèi)地銀錢值合算撥補?,F(xiàn)各軍云集,兵至數(shù)萬,為日甚長,用錢必巨,無法籌補,兵勇照此實難支持。昨與閔道筆談,現(xiàn)平壤有鑄錢爐,超愚見,請中堂飭員備解銅鉛,來就此爐制造。按華錢銀,兩文足可鑄韓錢三。將來鑄成此錢,發(fā)營通用,鑄錢工本若干,按錢合扣。照此辦法,不但有益于各營,而地方亦可變通。若可籌辦,事不宜緩,即乞裁示。
八月初一日(8月31日),李鴻章回電稱:“錢貴可慮,已飭周臬司、袁、盛道(引者按:即直隸按察使周馥、駐扎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袁世凱、津海關道盛宣懷)迅速籌議稟辦?!卑嗽鲁跛娜?9月3日),葉志超再次發(fā)電催促:“平壤換錢維艱,軍用頗困,超前請運銅來韓借爐自鑄一節(jié),迭電周臬司、盛道等速購銅鉛運平,早日開鑄濟用,并請飭周、袁星夜前來,以便商辦一切。”次日李鴻章回電稱:“銅鉛已飭運,俟周、袁到平即籌鑄?!蓖?李鴻章引用前述葉志超七月二十八日電若干內(nèi)容上奏,請求在朝鑄錢,旨準。(15)《運銅赴朝鮮鼓鑄折》(光緒二十年八月初五日),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15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14頁。但由于平壤隨即失守,清軍迅速潰退,鑄錢一事就此作罷。
駐朝清軍的軍紀頗受時人詬病。如甲午戰(zhàn)后不久出版的《東方兵事紀略》稱:“軍士殘掠,毀器皿,攫財物,役丁壯,漁婦女,汝貴軍尤甚,朝民大失望?!?16)姚錫光:《東方兵事紀略》,第25頁?!督蚨皆和鶃黼姟分幸嘤胁簧俜从耻娂o問題的詳細記述。譬如,葉志超七月二十八日致電李鴻章稱:
頃見盛道派辦電線委員洪熙,云義州至平壤數(shù)百里間商民均逃避,竟有官亦匿避。問其緣由,因前大軍過境,被兵擾害異常,竟有燒房強奸情事。定州燒屋幾及半里,沿途鍋損碗碎。查由義至平各軍轉(zhuǎn)運不絕,若官匿民逃,不但夫馱難覓,且途中飯鋪皆有無窮之苦。后路轉(zhuǎn)運為行軍命脈根本,倘竟阻礙,何堪設想。超詢洪究系何軍擾害,洪不肯直言,求中堂密飭公正大員破除情面前來密查,并撫商民苦況,以安民心,再將沿途民牛數(shù)十條究落于何軍何營查交地方官飭還于民,以便沿途按站換撥轉(zhuǎn)運,并飭各將領嚴整營規(guī),勿稍擾民。我軍將來前進,兵民聲氣相通,不致另生枝節(jié),關系甚巨。超初到平,亦據(jù)地方官、商民并營將紛紛陳說,沿途多有種種不法之事,殊堪痛恨,請中堂速飭查實,嚴行整頓,免滋后患,大局幸甚。以上各情,祈鈞意作為風聞。
中國電報總局派赴朝鮮的委員洪熙向葉志超反映,義州至平壤的朝鮮商民深受清軍騷擾,但他不肯透露究竟是哪支部隊所為。而葉志超雖在七月二十五日(8月25日)已被清廷委任總統(tǒng)平壤諸軍(根據(jù)《津督院往來電》可知,葉志超次日收到電報傳達的這一任命),卻也沒有直接整頓軍紀,而是提議李鴻章派員密查,甚至請他不要透露消息來源,而是“作為風聞”??梢?由于平壤諸軍各有山頭,葉志超雖然名為前線最高指揮官,實際上也沒有足夠的權威統(tǒng)轄全軍,連軍紀問題都難以處理。
葉志超率軍赴朝之后,頻繁與后方的李鴻章通電聯(lián)絡。這些電報多數(shù)使用明碼,而在涉及機密時則使用密碼。(17)譬如,葉志超五月初八日(6月11日)率軍抵達朝鮮牙山縣之后,次日向李鴻章以明碼電報簡單告知情況,電末又稱“詳細密電翻妥急呈”?!督蚨皆和鶃黼姟贩从沉巳舾汕遘娺\用密碼電報的細節(jié)。五月初三日(6月6日),當時身在山海關的葉志超致電李鴻章稱:“袁來密電二紙,加滅碼,推翻不成文句。問袁新發(fā)[法]密電本,榆局無,情[請]早發(fā)一本,由今早二次車寄榆?!币簿褪钦f,袁世凱發(fā)給葉志超的密電使用了“新法”密碼,榆局(山海關電報局)沒有此種密碼本,無法譯出。李鴻章同日回電:“新法密本,此間并無多余。弟電袁寄一本至污[沔]口交收照用?!卑嗽鲁醵?9月1日),葉志超又向李鴻章請求“并請發(fā)總署新法密本號碼書一二本,有便早帶?!薄靶路ā奔础半娦判路ā?最初為清朝外交官張德彝于同治十年(1871)編訂,后經(jīng)總理衙門于光緒十四年(1888)、十六年(1890)兩次修訂。葉志超所提及的“新法”應系其最新版本,即俗稱的“新新法”。(18)吉辰:《馬關議和清政府密電問題考證補》,《山東社會科學》2014年第6期,第116—117頁。除這種密碼之外,葉志超在朝鮮還使用了其他密碼。根據(jù)《津督院往來電》可知,至少包括“道字類密”“馬統(tǒng)領密本”“行營密”三種。
為了保密,駐朝清軍除使用密碼外,還使用了特殊的手段為電報加密。當時有一種常用的加密方法,“凡欲寄暗碼之信以防信息泄漏者,只須寄信之人與收信之人預約將號碼加減”。(19)不著撰人:《電報新編》,清光緒刻本。譬如,六月初四日(7月6日),葉志超向李鴻章電稱:“求飭蘆榆并盛張各道來軍情要電均加四碼密遞韓,超去電亦然?!绷率?7月18日),葉志超請求李鴻章轉(zhuǎn)告奉軍統(tǒng)領左寶貴,“與超往來電均加三十三碼”。前引五月初三日葉志超電中的“加滅碼”應當也屬于這種情況(筆者懷疑“加滅碼”或指電碼加九,因“滅”字在平水韻中屬入聲九屑)。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加密方法是相當初級的,很容易遭到破譯。
除葉志超之外,盛軍統(tǒng)領、寧夏鎮(zhèn)總兵衛(wèi)汝貴一向被看作是清軍兵敗朝鮮的另一位主要責任人。他在平壤之戰(zhàn)后連遭言路攻擊,最終于光緒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日(1895年1月16日)被處斬,罪名是“平時刻薄寡恩,毫無約束”“臨敵節(jié)節(jié)退縮,貽誤大局,并有克扣軍餉縱兵搶掠情事”。他是甲午戰(zhàn)爭中被清政府問斬的級別最高的將領。從上世紀90年代起,有若干學者認為衛(wèi)汝貴是被冤殺的,亦引發(fā)了反論。(20)相關爭鳴情況可參見張劍:《衛(wèi)汝貴是被冤殺的嗎?》,《探索與爭鳴》2011年第12期?!督蚨皆和鶃黼姟房梢詾檫@樣的論爭提供一些新的材料。
平壤之戰(zhàn)后不久,由于李鴻章聽聞若干對衛(wèi)汝貴不利的傳言,葉志超于八月二十四日(9月23日)致電李鴻章,為這位同僚作出辯護:“衛(wèi)鎮(zhèn)事,前已吁懇中堂成全。且自十四至十六日血戰(zhàn)數(shù)晝夜(引者按:指平壤之戰(zhàn)),該軍十分得力,現(xiàn)在整頓隊伍,重圖再舉,該鎮(zhèn)亦不可少之人,總求中堂保全?!辈贿^,葉志超也透露了關于衛(wèi)汝貴的若干負面評價。他同日發(fā)給李鴻章的另一通電報中有這樣一句:“盛軍各勇性情不純,超將各衣作為賞號,不扣月餉,現(xiàn)稍定。”當時已近深秋,朝鮮北部氣候寒冷,軍隊更需要早備寒衣。而衛(wèi)汝貴將寒衣費用從月餉中扣除,致使盛軍兵勇有所騷動。葉志超改變這一做法后,軍心稍定。關于這一問題,葉志超九月初一日(9月29日)的電報說得更加明白:
超昨往沙河,與衛(wèi)鎮(zhèn)面商盛軍寒衣。在平兵心不穩(wěn),系因扣款太多。超彼時已諭該軍寒衣由超賞發(fā),不扣價。昨與衛(wèi)鎮(zhèn)妥商,做衣價若干,由超付還。衛(wèi)鎮(zhèn)又另備別項衣,每名一套,亦不扣價?,F(xiàn)查盛軍兵較前心穩(wěn)。
九月初三日(10月1日),葉志超又稱:
超力疾往沙河,(引者按:此處似脫一“與”或“同”字之類)衛(wèi)鎮(zhèn)點名發(fā)餉,開導撫恤弁勇,現(xiàn)在該軍比前妥善。超籌畫該軍,時日不忘。因淮軍大局攸關,不時與衛(wèi)鎮(zhèn)諄說,莫損小費,有負憲恩,待兵犒賞津貼勤發(fā),勇丁自無不感德。衛(wèi)鎮(zhèn)深以為然。
衛(wèi)汝貴率部駐扎平壤時已因為“扣款太多”致使“兵心不穩(wěn)”。葉志超叮囑他“莫損小費”,并自行負擔了盛軍寒衣的開支。由此可見,衛(wèi)汝貴“刻薄寡恩”“克扣軍餉”的罪名并非空穴來風。另外,衛(wèi)汝貴被拿交刑部之后,葉志超于十月十一日(11月8日)請求李鴻章加以援手:
衛(wèi)鎮(zhèn)被參,實無臨陣退縮。超迭詢分統(tǒng)營官,均云無苛扣情事。衛(wèi)鎮(zhèn)平時因訓練賞罰稍有不善,弁勇不服有之。駐防年久,初次出征,伊未多派妥員,沿途巡查管束,以致弁勇沿途騷擾,車牛亦不按站替換,商民銜恨,此事有之。其余被參各款,超在平著實密查,均無實據(jù)。惟衛(wèi)鎮(zhèn)目下昏迷,言語顛倒,請中堂電宋帥(引者按:即幫辦北洋軍務、四川提督宋慶),著細查明,分別早奏,免事懸又多生枝節(jié)。超因大局起見,冒昧直陳。
此電對衛(wèi)汝貴回護的態(tài)度十分明顯,以致自相矛盾:葉志超此前已指出他“扣款太多”,此時又稱“無苛扣情事”,顯然是官官相護的習氣所致。不過,此電也透露出衛(wèi)汝貴馭下不嚴,所部在朝鮮多有騷擾??梢?前述“縱兵搶掠”的罪名也非虛構。對于葉志超的請求,李鴻章表示無能無力:“衛(wèi)為眾謗所歸,牽累鄙人,尚有何解說?既拿問,非外間所能攙越?!逼浜蟛痪?葉志超本人亦遭逮問。
據(jù)筆者統(tǒng)計,《津督院往來電》所收電報當中,大約有三分之一強亦見于《李鴻章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特別集中在平壤之戰(zhàn)前后。其中收錄的葉志超來電,大多是李鴻章在上奏或致總理衙門電中所轉(zhuǎn)引的。這樣的重合,并不一定意味著《津督院往來電》的史料價值有所減弱。相反,通過比對兩書所收電報的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某些新的問題。
筆者發(fā)現(xiàn),這兩個版本所收同一電報的文本之間有著大量字句出入,幾乎每通字數(shù)較多的電報都存在這一情況。這樣的出入之處,部分是由于譯電、抄電時出現(xiàn)錯誤所致。一般而言,發(fā)電一方對電報的記錄比較可靠。因此,《津督院往來電》為《李鴻章全集》所收李鴻章、葉志超往來電報提供了一個可資互校的版本。
除此之外,二者存在出入之處,還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葉志超八月二十日(9月19日)向李鴻章發(fā)出一份長篇電報,報告平壤之戰(zhàn)情形。該電末尾寫道:“超無執(zhí)筆之人,電稿文亦未通暢,請更順?!币簿褪钦f,因為葉志超的文案幕僚不在身邊(可能在平壤之戰(zhàn)中逃散或陣亡),這份電報由他親自起草。葉志超一介武夫,行文難免有失清通。因此他認為,李鴻章援引其來電內(nèi)容上奏時有必要“更順”文字。九月初四日(10月2日)葉志超致李鴻章電亦稱:“超現(xiàn)無執(zhí)筆之人,文意未通,如蒙代奏,并求刪改?!边@兩通電報表明,李鴻章上奏中援引的葉志超來電內(nèi)容,可能經(jīng)過了旨在潤色文字的刪改。試舉一例,前述葉志超八月二十日電同日由李鴻章上奏,其中文字出入比比皆是,顯然不能一概以譯抄錯誤解釋。譬如,來電中的“此次血戰(zhàn)之苦,數(shù)十年所未見者,陣亡文武員弁如此之多,超雖力疾調(diào)度,實愚昧不周,請將超奏請嚴議處治,以服存亡文武員弁之心”一句,在上奏中被改為“此次各軍血戰(zhàn)之苦,數(shù)十年所未見,陣亡文武員弁甚多,容查明請恤。超力疾督戰(zhàn),調(diào)度無方,乞奏請嚴議處治”。(21)《寄譯署》(光緒二十年八月二十日酉刻),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24冊,第348頁。
更加重要的是,從《津督院往來電》可以看出,李鴻章將葉志超來電上奏朝廷或轉(zhuǎn)發(fā)總理衙門時還存在大幅剪裁敏感內(nèi)容的情況。如果只查閱《李鴻章全集》所收電報,則會遺漏若干重要信息。譬如,平壤之戰(zhàn)前夕的八月十三日(9月12日),葉志超向李鴻章電告中日軍隊在大同江畔的交戰(zhàn)情況,結尾部分如此寫道:
言[當]此倭勢方張,我兵力如此,將情又如此,超之權力又如此,只能盡心力以報君相之[知]遇之恩。中堂老于兵事,若急籌妥法(引者按:此處似有脫漏),徒欲超以空言調(diào)處將帥抵御敵兵,大局必致貽誤。超一人固不足惜,然亦非超之咎,而中堂之過也。乞?qū)徳敹焯?大局幸甚。
這段文字將葉志超在大敵當前時的悲觀心態(tài)反映得淋漓盡致:起首表示己方兵力、將領與自己的權力均不足恃;接下來聲稱如此迎敵“大局必致貽誤”,意在請求增援;最后甚至指出倘若兵敗則李鴻章亦有責任,隱含威脅意味。在李鴻章看來,葉志超身為自己的部下與前線最高指揮官,這樣的態(tài)度自然不便上達朝廷。于是,在他次日的電奏中,這段話被縮減成了“當此倭勢方張,我軍兵力如此,只能盡此心力以報知遇”一句。(22)《寄譯署》(光緒二十年八月十四日辰刻),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24冊,第326頁。八月十四日(9月13日),葉志超再次電告軍情,求援的語氣更加急迫:“大局攸關,請中堂速電明總署,如三日援兵不到,事將決裂。”而李鴻章八月十七日(9月16日)將這通電報轉(zhuǎn)發(fā)總署時將此句刪減為“大局攸關,請速電總署”。(23)《寄譯署》(光緒二十年八月十七日申刻),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24冊,第337頁。
又如,八月二十二日(9月21日)葉志超致電李鴻章,報告各軍從平壤退至義州的情況。后者次日將該電轉(zhuǎn)發(fā)總理衙門(24)《寄譯署》(光緒二十年八月二十三日辰刻),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24冊,第357頁。,但略去了結尾的大段內(nèi)容:
查此次失機,與牙山一轍,誤在后路不能接濟,超皆迭次先事電吁中堂在案。超才小智拙,又兼?zhèn)?本請代奏收回成命,自問不能勝任總統(tǒng)之任。今再令超疲乏之卒當方利之寇,徒重超罪,無益于事,如誤大局,何請中堂速即據(jù)實奏明,另派督兵大員,并先飭銘軍渡江,擇隘扼守,以壯兵氣。超一面會同各統(tǒng)領整頓隊伍,接應銘軍,俟士氣稍復,再籌戰(zhàn)守。蘆榆、北塘士卒兩次出險,所存不過千余,身均單衣,大半傷病,慘不忍視。棉衣、槍彈皆由陸運,則趕不及。即各軍轉(zhuǎn)運,亦不應手??偠灾?超充小卒,誓赴前敵,否則寧請中堂奏請軍法,亦所甘心,決不為總統(tǒng),再誤大局。倘中堂不量超之才力,強加重任,誤超不足惜,誤中堂并誤國家,咎將誰任?望速奏明,籌核示遵辦理。超泣叩。
葉志超首先表示平壤之戰(zhàn)“誤在后路不能接濟”,而自己此前一再向李鴻章呼吁此事,意在開脫責任。隨后,他強調(diào)自己能力有限,且有傷病在身,極力請求李鴻章奏請派員接替指揮,甚至聲稱寧肯軍法從事也不愿再總統(tǒng)諸軍,可見他在平壤戰(zhàn)后已經(jīng)完全喪失斗志,一心只想推卸主帥之責。
再如,九月初三日(10月1日)葉志超向李鴻章電告清軍退過鴨綠江后在江北的布防情形,末尾又聲稱自己的身體無法勝任前敵指揮,請求催促剛被任命為幫辦北洋軍務的四川提督宋慶早日前來:
超查倭不日恐進兵,望中堂能籌接應兵轉(zhuǎn)運,糧械不缺,可保防守。并請催宋軍門早來督率。超不將詳細情形早陳洞鑒,恐誤臨時。超實因病,萬難支持,并不敢托詞負恩,以喪天良。
李鴻章次日將此電轉(zhuǎn)發(fā)總理衙門時,同樣略去了這一段。(25)《寄譯署》(光緒二十年九月初四日申刻),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25冊,第12—13頁。同一天,葉志超向李鴻章詳細電告自己的“病狀”,并稱“如能靜養(yǎng),不致成廢”,請求對方代奏請假,即前述九月初四日電。李鴻章次日轉(zhuǎn)發(fā)此電上奏,并向朝廷提議給假一個月。當然,他沒有忘記刪去“超現(xiàn)無執(zhí)筆之人,文意未通,如蒙代奏,并求刪改”一句。(26)《寄譯署》(光緒二十年九月初五日午刻),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25冊,第14頁。
綜上所述,《津督院往來電》是一種價值豐富但尚未得到利用的孤本史料,能夠反映甲午戰(zhàn)爭前夕及初期清軍在朝鮮活動的方方面面,補充已有史料的不足。諸如清軍入朝之初的將帥心態(tài)、駐朝清軍的軍需與軍紀問題、對密碼電報的運用、盛軍統(tǒng)領衛(wèi)汝貴的表現(xiàn)等,在書中都有所體現(xiàn)。本書所收電報,大約有三分之一強亦見于安徽教育出版社版《李鴻章全集》。通過比對二者重合的部分,可以更正譯電、抄電產(chǎn)生的錯誤,并還原李鴻章出于種種原因?qū)θ~志超來電內(nèi)容的改動與剪裁,進而更加全面深入地理解李、葉二人當時的心態(tài)。筆者接下來也準備將全書加以整理校注,擇地發(fā)表,進一步方便學界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