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威 宋欣嶼
(山東大學 東北亞學院,山東 威海 264209)
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清朝同朝鮮宗藩關系的剝離及傳統(tǒng)東亞秩序的解體,日俄兩國開啟了圍繞朝鮮半島的談判與爭奪。甲午戰(zhàn)爭結束之初,俄國在朝鮮半島的政治和軍事影響居于日本之上。為遏制俄國的擴張勢頭,日本主動謀求與俄國交涉。俄國對于朝鮮半島的獨占企圖得以凸顯。
1900年,俄國借口鎮(zhèn)壓義和團運動占領中國東北,同時,日俄圍繞朝鮮半島的較量進入白熱化階段。俄國駐日公使伊茲沃爾斯基向日本政府傳達了“朝鮮中立化”的想法,即由列強共同介入朝鮮事務,以此維持朝鮮不被日本等一方獨占的中立狀態(tài)。(15)《日本外交文書》第34卷(1901年),日本外務省1956年版,第521頁。該提議直接損害了日、英等國在朝鮮半島的切實利益,致使英俄矛盾與日俄矛盾同步激化,間接促成了英日同盟的建立。加上日本軍事實力的提升(16)《日本外交文書》第36卷(1903年),日本外務省1957年版,第40,25—28、36頁。,日俄爭奪局面發(fā)生翻轉。俄國在東亞競賽中陷入被動地位,在朝鮮半島的勢力空間相應受到擠壓,因而被迫調(diào)整遠東政策,開始主動謀求與日本分割朝鮮。該階段日俄圍繞朝鮮半島的爭奪與中國東北權益的分配緊密相關。
在別佐布拉佐夫等強硬派執(zhí)政官的影響下,調(diào)整后的遠東政策“新方針”旨在將中國東北變成俄國獨占范圍,在此基礎上假借維護俄國在中國東北軍事利益的名義染指朝鮮(17)蘇俄國家中央檔案館編、吉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翻譯組譯:《日俄戰(zhàn)爭》,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第30、65頁。,并極力爭取“將北朝鮮置于俄國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攫取直至漢城和元山的朝鮮鐵路修筑權,即將我們的勢力范圍擴展到朝鮮中部”。(18)蘇俄國家中央檔案館編、吉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翻譯組譯:《日俄戰(zhàn)爭》,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第30、65頁。這里漢城和元山所在的“朝鮮中部”位于北緯38度線一帶,這是彼時俄國預期在朝鮮半島奮力爭取的上限范圍。這一動向引起了日本的高度重視。1903年8月,日本在向俄國遞交的和談提案中提出“各國在中國東北和朝鮮的工商業(yè)發(fā)展機會均等”,并希望“俄國承認日本在朝鮮的優(yōu)勢地位,日本承認俄國在滿洲鐵路經(jīng)營方面的特殊權益”。(19)《日本外交文書》第36卷(1903年),第1—4、12—13頁;蘇俄國家中央檔案館編、吉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翻譯組譯:《日俄戰(zhàn)爭》,第122—123頁。此時日本不僅想將俄國在中國東北的權益限定在鐵路上,留出自身在該地區(qū)的經(jīng)濟滲透缺口,同時還要將朝鮮半島完全隔絕在俄國的勢力范圍之外。該提議嚴重觸及了俄國遠東利益,但俄國并未就此放棄同日本的交涉。財政大臣維特、陸軍大臣庫羅巴特金,甚至沙皇尼古拉二世都曾有意通過和平方式解決對日爭端,即放棄侵占朝鮮,日俄雙方在利益劃分總體公平的基礎上實現(xiàn)“滿鮮”的完全互換。(20)[俄]維特著、[美]亞爾莫林斯基編、傅正譯:《維特伯爵回憶錄》,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第90、93頁;[蘇]鮑里斯·羅曼諾夫著、陶文釗等譯:《俄國在滿洲(1892—1906)》,第352頁;《答復日本提案的俄國協(xié)議草案》,參見蘇俄國家中央檔案館編、吉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翻譯組譯:《日俄戰(zhàn)爭》,第122—123頁。但新晉的沙皇近臣別佐布拉佐夫和遠東總督阿列克塞耶夫則主張俄國在對朝事務上應積極介入。(21)《日本外交文書》第36卷(1903年),第12頁;[俄]維特著、[美]亞爾莫林斯基編、傅正譯:《維特伯爵回憶錄》,第89頁。于是同年10月,在阿列克塞耶夫的主導下,俄國在回復內(nèi)容的第六條中提出“互相約定把位于北緯39度線以北的朝鮮領土當作中立地區(qū),締約雙方不得開入軍隊”(22)《日本外交文書》第36卷(1903年),第23頁;蘇俄國家中央檔案館編、吉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翻譯組譯:《日俄戰(zhàn)爭》,第82頁。,即希望通過在朝鮮半島建立“中立地帶”的方式,將日本的勢力范圍限定在半島南部,但顧忌日本及其他列強的圍堵打壓,所以即使在強硬派官員的爭取下,俄國也不得不放棄“三八線”方案,退而提出“三九線”范圍,這也是俄國能夠接受的底線范圍。即使后來日本堅持要求將日俄之間的中立地帶北移至“滿鮮”邊境,俄國也并未修改。(23)《日本外交文書》第36卷(1903年),日本外務省1957年版,第40,25—28、36頁。最終,日俄因難以達成共識而爆發(fā)戰(zhàn)爭,并在戰(zhàn)后簽訂了《樸茨茅斯和約》。俄國幾乎將包含朝鮮半島與中國東北在內(nèi)的既得東亞權益盡數(shù)讓與日本。(24)《日本外交文書》第37巻·第38巻別冊“日露戦爭Ⅴ”,日本外務省1960年版。
這一時期俄國對于朝鮮半島的爭奪,經(jīng)歷了自強勢拓展到被動爭取的過程,其在朝鮮半島的預期勢力范圍大體在北緯38度線與北緯39度線之間推拉。其間,俄國試圖把中國東北問題和朝鮮問題分開處理,以兼得“滿鮮”,這也招致在該區(qū)域同有所求的列強的共同忌憚與合力打擊。此外,無論日俄在這一時期達成了何種劃分協(xié)議,都屬于緩和彼此之間沖突和矛盾的臨時解決方案,只是緩兵之計,而非終極目標,這是日俄圍繞半島分割一事無法從提案落到現(xiàn)實的主要原因。但在雙方博弈的過程中,卻強化了以緯度線分割朝鮮半島的意識和認知。尤其在談判末期,俄國對于朝鮮半島的奮力爭奪以及對“三九線”中立方案的提出,既是其國內(nèi)強硬主戰(zhàn)派與保守主和派之間較量的結果(25)蘇俄國家中央檔案館編、吉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翻譯組譯:《日俄戰(zhàn)爭》,第19頁。,也是俄國與日本等國推拉博弈的產(chǎn)物。在這種內(nèi)、外雙線角力下,原本僅具備地理意義的緯度線,在二戰(zhàn)之前就被賦予了作為政治分野的身份外延。
二戰(zhàn)時期美蘇圍繞朝鮮半島的博弈,與19世紀末的日俄爭奪相似。不過,在區(qū)域訴求與安全利益得到滿足的前提下,蘇聯(lián)無意獨占朝鮮半島,而是期望通過勢力退讓與利益置換的方式,實現(xiàn)其與美國在朝鮮半島、日本等東亞地區(qū)的戰(zhàn)略平衡。在此背景下,作為軍事與勢力分野的“三八線”劃定。
1943至1945年,英、美、蘇、中等國圍繞朝鮮半島的戰(zhàn)后托管問題多次進行商議。(26)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 at Malta and Yalta,1945,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55,p.360;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Diplomatic Papers):The Conference at Cairo and Tehran,1943,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1,pp.399-400; [英]安東尼·艾登著、瞿同祖譯:《艾登回憶錄》,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第658頁;沈志華編:《朝鮮戰(zhàn)爭:俄國檔案館的解密文件》上冊,“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叢刊 (48),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03年版,第63—64頁。斯大林基本認同各國的建議,但在爭取縮短對于朝鮮半島托管期限的同時(27)沈志華:《蘇聯(lián)歷史檔案選編》第18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487頁。,強調(diào)蘇聯(lián)必須居于主導地位。(28)Kathryn Weathersby,“Soviet Aims in Korea and the Origins of the Korean War,1945-1950 New Evidence from Russian Archives”,Working Paper No.8,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pp.11-12.蘇聯(lián)的現(xiàn)實考量在于,東西方勢力分布均衡的多國短期托管方案,既不會破壞蘇聯(lián)在遠東的安全與穩(wěn)定,又不妨礙其基于地緣便利對朝鮮半島施加影響。雖然該方案容易引來西方托管國的諸多牽制,但也有助于阻斷美國獨占朝鮮半島的可能,扼殺來自朝鮮方面的安全威脅,使蘇聯(lián)沖破西方國家布局在東亞的遏制和圍堵,為自身勢力進入朝鮮半島進行前期鋪墊。但蘇聯(lián)無意于獨占半島,所以在蘇軍火速登陸朝鮮半島又恰逢日本突然投降的有利時機時,蘇聯(lián)期望通過對朝鮮半島南部地區(qū)的讓出,與美國置換其對日本部分島嶼的占領。1945年7月波茨坦會議期間,蘇聯(lián)曾謀求與美國共同參與到在日本本土作戰(zhàn),但被美國拒絕。(29)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Diplomatic Papers):the Conference of Berlin(the Potsdam Conference),1945,vol.Ⅱ,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0,pp.10-18.不久,日本投降,為防止已經(jīng)登陸朝鮮的蘇軍單獨控制半島,杜魯門于8月15日緊急致電斯大林,建議以北緯38度線作為美蘇軍隊在朝鮮接受日軍投降的分界線。16日,斯大林復電表示“基本不反對”。(30)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Diplomatic Papers):the British Commonwealth,the Far East,1945,vol.Ⅵ,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pp.667.蘇聯(lián)在率先登陸朝鮮半島的情況下,仍然迅速給出了肯定回應,以此希望減少同美國交涉的阻力。隨即蘇聯(lián)方面便提出兩點修改意見,分別是將千島群島與北海道島北部地區(qū)納入蘇聯(lián)受降范圍。(3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Diplomatic Papers):the British Commonwealth,the Far East,1945,vol.Ⅵ,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pp.667-668;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of the U.S.S.R.,Correspondence between the Chairman of the Council of Ministers of the U.S.S.R.and the President of the U.S.A.and the Prime Ministers of Great Britain During the Great Patriotic War of 1941-1945,vol.2,Foreign Languages Publishing House,1957,p.266.但美國拒絕將日本北海道島劃入蘇聯(lián)受降區(qū)。隨后,在未正式做出進一步回應前,斯大林先是以北海道位于北緯38度線以北為借口,命令蘇聯(lián)陸、海軍隊進入日本北海道,同時蘇聯(lián)駐日本代表庫茲馬·杰列維揚科與盟軍西南太平洋戰(zhàn)區(qū)總司令麥克阿瑟展開交涉,表示無論美國同意與否,蘇軍都會進駐北海道。麥克阿瑟當即表示,若無其本人許可,無論何人登上北海道,都會立即逮捕。(32)南朝鮮國防部戰(zhàn)史編纂委員會編,固城、齊豐、龔黎譯編:《朝鮮戰(zhàn)爭:中共軍參戰(zhàn)及聯(lián)合國軍重新反攻》第1卷,黑龍江朝鮮民族出版社1988年版,第580—581頁。迫于形勢,蘇聯(lián)于8月22日復電美國表示遺憾,意即蘇聯(lián)在已經(jīng)同意了美蘇以“三八線”分割朝鮮半島提議的情況下,又接受了美國對其介入日本訴求的回絕。
“三八線”作為美蘇博弈的產(chǎn)物,看似利益均分,實則蘇聯(lián)讓步更多。造成這一局面的主要原因在于,蘇聯(lián)低估了日本之于美國的戰(zhàn)略地位,也誤判了美國對于日本和朝鮮在戰(zhàn)略部署上的主次順位。不同于羅斯福執(zhí)政時期將中國視作東亞重心的戰(zhàn)略安排,上任之初的杜魯門將目光轉移至日本,并且重視對日本的排他性控制,意圖構建以日本為支點的美國東亞遏制新體系。因此,杜魯門在處理對日受降問題時,即使國務院極力主張在朝鮮半島的日本部隊應由美國受降,但杜魯門仍堅持搶先登陸日本,隨后處理朝鮮問題。(33)[美]哈里·杜魯門著、李石譯:《杜魯門回憶錄:考驗和希望的年代(1946—1953)》第2卷,世界知識出版社1966年版,第370頁。受此影響,二戰(zhàn)結束前夕美國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在預測對日作戰(zhàn)結束日期時,甚至指出要避免使用“戰(zhàn)爭結束”這一表達,因為不希望美國對日本的控制和滲透隨著戰(zhàn)爭結束而自動失效。(34)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Diplomatic Papers):the Conference of Berlin(the Potsdam Conference),1945,vol.Ⅰ,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0,p.915.可見,一方面日本處在美國太平洋戰(zhàn)略的核心位置,美國勢必不會允許他國介入;另一方面美國在太平洋戰(zhàn)場要解決的第一要務是日本,其次才是朝鮮半島。對于彼時的美國而言,日本已經(jīng)并非可以讓步的共占區(qū)域。但無論對于蘇聯(lián)還是美國來說,朝鮮半島都是用來換取更高利益訴求的博弈籌碼。蘇聯(lián)欲通過在朝鮮半島的勢力退讓與美國置換其在日本的勢力進駐,而美國則試圖憑借朝鮮半島阻止蘇聯(lián)對日本的任何插手(35)[美]約瑟夫·古爾登著,于濱、談鋒、蔣偉明譯:《朝鮮戰(zhàn)爭:未曾透露的真相》,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6、17—18頁。,進而遏制其在東亞的擴張。如此來看,美蘇雙方的東亞布局,一則基本指向了蘇聯(lián)在日本所求無果的博弈敗勢,二則確定指向了朝鮮半島的分裂結局。因此,朝鮮半島“三八線”的劃定,蘊含著平衡美蘇博弈與切割朝鮮半島的雙重含義。
俄國長期將朝鮮半島視為僅次于中國東北的戰(zhàn)略要地,這一定位持續(xù)影響俄國對朝鮮半島事務的介入,從根本上使俄國的干預行為呈現(xiàn)歷史延續(xù)性。近代以來,已有中國學者意識到,“俄不有事于天下則已,俄若有事于天下,東則中國與朝鮮當其沖。”(36)薛福成:《論俄羅斯立國之勢》,丁鳳麟、王欣之編:《薛福成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 360頁。并指出,“俄人將辟鐵路至海參崴,其志在朝鮮及東三省”。(37)曹廷杰:《東三省輿地圖說》附錄《查看俄員勘辦鐵路稟》,金毓黻編:《遼海叢書》,遼沈書社1985年影印本,第2264頁。中國東北與朝鮮半島始終是俄國在遠東的重要利益區(qū)塊(38)[俄]維特著、[美]亞爾莫林斯基編、傅正譯:《維特伯爵回憶錄》,第44頁;張蓉初譯:《紅檔雜志有關中國交涉史料選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第190頁。,而中國東北在俄國遠東謀劃中占據(jù)首要地位、朝鮮半島退居其后亦是歷史事實。在帝國主義激烈競爭及國際形勢劇烈變化之際,俄國由領土兼并轉向經(jīng)濟滲透,籌劃興建西伯利亞鐵路。若鐵路建成,將助力俄國在太平洋地區(qū)經(jīng)濟、政治、軍事等領域綜合影響力的大幅提升,進而引發(fā)世界性的政治格局變動。而俄國政府預計將“西伯利亞鐵路一段長達二千多俄里的路線穿過滿洲全境”,于是“滿洲問題在1859年已完全作為一個國際問題出現(xiàn),并且占據(jù)了首要的和最急切的地位?!?39)[蘇]鮑里斯·羅曼諾夫著、陶文釗等譯:《俄國在滿洲(1892—1906)》,第7、8頁。即使在俄國同日本處于劍拔弩張之際,沙皇亦表示:“同日本開戰(zhàn)決非所愿,我們必須盡力維持滿洲的安寧?!?40)蘇俄國家中央檔案館編、吉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翻譯組譯:《日俄戰(zhàn)爭》,第18頁。日俄戰(zhàn)爭失敗后,雖然俄國的勢力范圍大幅收縮,但仍然爭取到了對于中國東北北部,包含中東鐵路的管轄權。二戰(zhàn)期間,憑借軍事實力,蘇聯(lián)多次以在中國東北獲得特權作為對日宣戰(zhàn)條件,同美國、中國交涉,如在旅順港建立海軍基地,謀求大連港國際化以及對該地區(qū)鐵路進行全線管控等。(41)[美]約瑟夫·古爾登著,于濱、談鋒、蔣偉明譯:《朝鮮戰(zhàn)爭:未曾透露的真相》,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6、17—18頁。所以,從沙俄統(tǒng)治至蘇聯(lián)時期,中國東北始終在俄國遠東謀劃中占據(jù)首要地位。
關于朝鮮半島的戰(zhàn)略地位,有學者稱朝鮮半島的地緣政治特點決定了俄國不會放棄向朝鮮半島的擴張,該觀點具備一定合理性。自朝鮮“開國”后,其在俄國遠東政策中的地位隨之攀升,成為維護俄國遠東地區(qū)的安全屏障和戰(zhàn)略緩沖區(qū),“沒有朝鮮,俄國就不敢保證其必能守住它在西伯利亞已經(jīng)獲得的一切,更談不上滲入滿洲了。”(42)[美]泰勒·丹涅特著、姚曾廙譯:《美國人在東亞》,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400—401頁。所以俄國不會輕易放棄朝鮮半島這一戰(zhàn)略要地,但原因并非僅僅取決于對半島本身的地緣考量,而是由俄國同中、朝雙邊接壤的地緣特點決定的。此外,即使朝鮮半島具備毗鄰中國東北的地理區(qū)位優(yōu)勢,但其三面環(huán)海的漫長海岸線及相應產(chǎn)生的防衛(wèi)成本,也會成為牽制俄國東亞擴張的負擔因素。(43)張蓉初:《紅檔雜志有關中國交涉史料選譯》,第131頁。
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前,俄國同日本的爭奪處于劣勢地位,無論是俄國保守派領導人對于“滿鮮交換”的贊成態(tài)度,還是強硬派執(zhí)政者竭力“保滿爭鮮”的爭取行為,都能說明俄國遠東政策的首要目標是侵占中國東北,在此基礎上謀求兼得朝鮮半島。如果二者無法共有,則在保全中國東北的基礎上,盡量擴展在朝鮮半島的勢力范圍,必要時也可以舍棄朝鮮半島,以保證其在中國東北權益的完整。這一目標貫穿了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葉俄國處理遠東事務始末,所以俄國的繼承者蘇聯(lián)才會借二戰(zhàn)勝利的有利時機在東北亞卷土重來。(44)黃定天:《論日本大陸政策與俄國遠東政策》,《東北亞論壇》2005年第4期。區(qū)別在于,蘇聯(lián)軍事實力得到凸顯之際,其對朝鮮半島作為“抵押品”(45)[美]約瑟夫·古爾登著,于濱、談鋒、蔣偉明譯:《朝鮮戰(zhàn)爭:未曾透露的真相》,第16頁。的讓步空間卻比從前有了明顯提升,1945年8月14日《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的簽訂以及16日蘇聯(lián)對于“三八線劃定案”迅速接受這兩件事的相繼發(fā)生即是明證。《中蘇友好同盟條約》使蘇聯(lián)復得了自19世紀末以來夢寐以求的東北特權(46)United States Relations with China: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the Period 1944-1949,Division of Publications,Office of Public Affairs,1949,pp.585-596.,僅隔一日,蘇聯(lián)便接受了“三八線”劃分方案,這不僅印證了中國東北與朝鮮半島在俄國遠東謀劃中長久未變的主次定位,也進一步證實了長期穩(wěn)定的區(qū)域訴求影響著俄國對朝鮮半島等東亞事務主動、持續(xù)地介入,而結果直指朝鮮半島的分裂。
“歷史——歷史記憶對于俄羅斯的外交政策思考發(fā)揮著關鍵的、多方面的作用?!?47)[澳]波波·羅著,袁靖、傅瑩譯:《孤獨的帝國:俄羅斯與新世界無序》,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版,第24頁。日俄之間的歷史糾葛是催生二戰(zhàn)時期蘇聯(lián)遠東爭奪的關鍵動因。表面上對日宣戰(zhàn)是應美國之請,但無論從蘇聯(lián)本身的參戰(zhàn)意愿還是戰(zhàn)后反應中,都體現(xiàn)了其被過往歷史記憶點燃的民族情緒。1943年10月,斯大林同美國國務卿赫爾交談時,將日本視作“遠東的敵人”,并表示要將其打敗;(48)[美]W·艾夫里爾·哈里曼、伊利·艾貝爾著,吳世民等譯:《哈里曼回憶錄》,東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291頁。在雅爾塔會議期間,蘇聯(lián)指出“應恢復1904年在日本背信棄義的進攻下所侵犯的俄國權益”;(49)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 at Malta and Yalta,1945,p.896;p.378.1945年9月,斯大林在對日作戰(zhàn)取得全面勝利的演說中,明確表示日俄戰(zhàn)爭的失敗是俄國人心中的“污點”記憶;(50)[美]林三郎編著、吉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院日本問題研究室譯:《關東軍和蘇聯(lián)遠東軍》,吉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70、199頁。隨后,遠東軍總司令華西列夫斯基悼念在日俄戰(zhàn)爭中陣亡的俄國軍人時,也表達了國仇得報的民族情緒。而美國洞悉并充分利用了蘇聯(lián)的民族情緒,在促成對方獲取東北特權后,趁機將朝鮮半島南部地區(qū)劃歸自己控制。
這段歷史記憶之所以能成為俄國人的痛點,一方面在于,日俄戰(zhàn)爭的失敗,是俄國包含遠東地區(qū)在內(nèi)的對外擴張計劃全線破產(chǎn)的轉折。俄國于19世紀開啟的遠東角逐,是其在歐洲、中亞、近東等西南方向擴張之路大面積受阻,進而喪失歐洲霸主地位后的補救性戰(zhàn)略調(diào)整。雖然自1856年克里米亞戰(zhàn)爭失敗后,俄國曾在中亞再度壯大勢力范圍,但1878年柏林會議之后,俄國在歐洲深陷被敵對、孤立的境地,久難破局。1888年,隨著“巴爾干重要支點”保加利亞脫離俄國加入奧地利,俄國的西進之路更加艱難。(51)陳新明:《十八世紀以來俄羅斯對外政策》,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12年版,第393頁。曹廷杰曾指出:沙俄“欲爭雄海上,北限冰洋,西被各國禁阻,始決意東圖”。(52)曹廷杰:《東三省輿地圖說》附錄《查看俄員勘辦鐵路稟》,金毓黻編:《遼海叢書》,第2264頁。王韜亦有言,“俄圖歐洲難,而圖亞洲易”(53)王韜:《中外合力防俄》,海青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王韜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35頁。,“其不得志于歐洲,則必求逞于亞洲,二者將有一遂”。(54)王韜:《俄人志在并兼》,海青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王韜卷)》,第232頁。在此背景下,劍指遠東成為俄國對外擴張?zhí)幱谀┢诘膴^力一搏。正因如此,對日戰(zhàn)爭的失敗不僅激化了俄國國內(nèi)矛盾,更使俄國的國際地位遭至強烈沖擊。雖然遠東外交失敗后,俄國可以集中精力應對西線事務,但因地位、實力嚴重下滑,導致敗績不斷,被迫進行戰(zhàn)略收縮,進入國力恢復期。所以,日俄戰(zhàn)爭的失敗不僅意味著俄國遠東政策的破產(chǎn),也成為俄國對外擴張計劃全線崩潰的拐點。
另一方面,俄國對日本的失敗是傳統(tǒng)陸地大國對新興海洋島國、將既得利益拱手讓人和欲求利益爭奪未遂的重大失敗。時人在分析世界大勢時,多將俄國視作歐美列強難以抗衡的強勢存在,“夫歐洲各大國今尚強盛,已慮不足抗俄,誠以俄地形利便,略如戰(zhàn)國之秦。”“竊以今日戰(zhàn)國之勢,觀諸昔日戰(zhàn)國之勢,則今日之強俄,猶古之強秦也,古之并六國惟強秦,竊恐今日并四國者即在強俄也?!?55)上海圖書館編:《格致書院課藝》第3冊,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16 年版,第379、396頁。因此,當俄國失敗于日本,巨大的落差感強化了俄國的“國恥情結”。(56)“自被蒙古占領以來,俄羅斯對待外部世界的態(tài)度總是有著‘國恥情結’的陰影。”[澳]波波·羅著,袁靖、傅瑩譯:《孤獨的帝國:俄羅斯與新世界無序》,第25頁。然而,回顧俄國對外擴張史可知,“俄國曾被蒙古人蹂躪,但后來疆域擴張到了亞洲最遙遠的地方;它被拿破侖挫敗,卻攻占了巴黎,并領頭復辟了整個歐洲的君主專制;它遭受希特勒魔爪的摧毀,卻把蘇聯(lián)旗幟插上了德國國會大廈。這種取得最終勝利的格局給一代代的統(tǒng)治者灌輸了一個信念,即俄羅斯通常會被歷史所眷顧,盡管在過程中它必須禁受巨大的煎熬?!?57)[澳]波波·羅著,袁靖、傅瑩譯:《孤獨的帝國:俄羅斯與新世界無序》,第26—27頁。知恥而后勇,俄國在歷史上的勝敗過往,使其正視戰(zhàn)敗于日本的事實同時,也激發(fā)了其東進的信念,最終成為俄國對朝鮮半島等遠東事務持續(xù)干預、發(fā)揮影響的重要內(nèi)驅力。
自18世紀中期起,廣袤的國土催生了俄國大國身份的自我認同,進而逐步轉化為戰(zhàn)略性權力感、與世界強國平起平坐的大國心態(tài),以及歐亞兼顧欲望。(58)[澳]波波·羅著,袁靖、傅瑩譯:《孤獨的帝國:俄羅斯與新世界無序》,第21頁;Vladimir Putin,“Russia and the Changing World”,Moskovskie Novosti,(Feb.,2012).然而,橫跨歐亞大陸的國家版圖意味著“俄羅斯人民不得不掌握過于遼闊的國土”。(59)[俄]尼·亞·別爾嘉耶夫著,邱運華、吳學金譯:《俄羅斯思想的宗教闡釋》,東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1,11、2頁。但現(xiàn)實是俄國尚不具備與其廣闊疆域相適配的內(nèi)化、平衡與駕馭能力,以解決相伴出現(xiàn)的政治角力、宗教對立、文化碰撞、軍事沖突等系列反應。東西方文明在俄國本土發(fā)生碰撞后,不僅難以融通,甚至互相對立,于是試圖兼顧東西的俄國最終成為既有別于亞洲,也難被歐洲接受的獨特存在。正如俄國哲學家別爾嘉耶夫所言,俄國是“自相矛盾和極端對立的原則的混雜與結合”,其“靈魂的矛盾性為俄羅斯歷史命運的復雜性、它內(nèi)部的東西方因素的沖突和敵視所決定”。(60)[俄]尼·亞·別爾嘉耶夫著,邱運華、吳學金譯:《俄羅斯思想的宗教闡釋》,東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1,11、2頁。這與波波·羅的觀點相近,即俄國的矛盾性主要由缺乏內(nèi)部共識所致。(61)Bobo Lo,Russian Foreign Policy in the Post-Soviet Era:Reality,Illusion and Mythmaking,Macmillan,2002.所以,俄羅斯思想里的東西之爭、善惡之分困擾著俄羅斯人,“俄羅斯民族有著矛盾和猶豫的特性,不知該左顧還是右盼,只好寄希望于東西兼顧”。(62)歐陽向英:《俄羅斯外交哲學論析》,《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20年第8期。這種矛盾性格也反映在俄國處理朝鮮半島事務的過程中,如在同日本爭奪占得有利時機時,俄國并未充分將其在朝鮮半島的競爭優(yōu)勢轉化為實際權益。但在喪失先機后,出于對“滿鮮”的兼得欲望,俄國仍然對朝鮮半島進行著被動爭取,結果不僅使遠東利益盡失,也強化了分割朝鮮半島的政治意識。
此外,俄國發(fā)源于東歐平原,中、西部地區(qū)平坦暢通的地形條件雖然適合生產(chǎn)生活,卻也缺乏能夠阻擋進攻的天然屏障,在軍事上易攻難守。俄國因此在歷史上反復遭受入侵。反觀東部,過度擴張的劣勢隨著人口的減少而逐漸顯現(xiàn),即使東部多山地、高原等天然優(yōu)良屏障,也無法彌補因人口稀少導致的后天防御不足,地廣人稀使俄國東部邊疆的軍事壓力與防御成本同時攀升。這種東、西方向各具劣勢的地形條件使得俄國先天安全感缺失,憂患意識強烈,進而形成了“‘威脅認知’和‘地緣演變’為主導的安全觀”。(63)[澳]波波·羅著,袁靖、傅瑩譯:《孤獨的帝國:俄羅斯與新世界無序》,第22頁。因此,若將俄國在歐洲方向長期實施的強勢擴張政策視作其基于西部防御缺失,憂患于外來威脅而采取的主動進攻,那么,俄國在處理朝鮮半島等東亞事務中呈現(xiàn)出來的保守、克制態(tài)度,就屬于其基于東部防御有限,選擇在群雄角逐下穩(wěn)中求進的被動應對。受此影響,19世紀俄國在東西方擴張進程中的兵力分配和軍事投入嚴重不均。其在高加索地區(qū)、土耳其、西歐等西、南方向擴張戰(zhàn)爭中的平均兵力投入是東部擴張的30余倍,并且在中亞、遠東戰(zhàn)爭中,平均每場的兵力投入不足4500人。(64)Селезнев Ю.В.,Курбатов О.А., Военные конфликты,кампании и боевые действия русских войск,860-1914 гг,Руниверс,2019.俄國在東擴進程中的有限軍備投入,一定程度使其對于遠東事務的處理更加謹慎。正因如此,俄國才選擇周旋于利益攸關國之間,盡量通過非軍事手段實現(xiàn)對于朝鮮的獨占目標。
關于蘇聯(lián)緣何迅速接受“三八線”劃分方案,根據(jù)斯大林反饋的及時性看,蘇聯(lián)可能從開始對提案本身就不存在原則性異議。而其對于現(xiàn)實利益與形勢的權衡,很可能受到了緣于地理因素的憂患意識與被動民族性格的無形牽制。首先,蘇聯(lián)對于朝鮮半島的讓步程度已經(jīng)達到令美國高層都吃驚的程度。若彼時蘇聯(lián)拒絕美國的“三八線”劃分提議,美國或許束手無策。因為美軍在失去先機的情況下,短期內(nèi)無法登陸朝鮮半島南部,但美國又志在將朝鮮首都漢城納入其勢力范圍,于是才嘗試提出以北緯38度線為界。(65)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Diplomatic Papers):the British Commonwealth,the Far East,1945,vol.Ⅵ,p.1039.而蘇聯(lián)在占得先機的基礎上,依然迅速讓步,并逐漸被帶入到由美國主導的節(jié)奏中,不僅介入日本未遂,也喪失了其在朝鮮半島的先手優(yōu)勢,加速了“三八線”作為朝鮮半島勢力分割線的落實進度。因此,“三八線”的劃定,并不能因為蘇聯(lián)的主動接受,而掩蓋其本質(zhì)上仍然屬于蘇聯(lián)處于美蘇博弈劣勢的被動跟隨結果;其次,蘇聯(lián)對其在亞洲戰(zhàn)場的所得權益相對認可。蘇聯(lián)不僅重新獲得了在中國東北的權益,也占領了朝鮮半島北部。而半島北部接壤俄國濱海邊疆區(qū),半島東海岸擁有清津、羅津、元山三個得天獨厚的天然良港,另外工業(yè)發(fā)展和礦產(chǎn)資源較為可觀,化工、鋼鐵、水泥、化肥等工廠也主要分布在此。更重要的是,朝鮮半島北部不僅和中國東北陸路相通,而且同大連港、旅順港隔海相鄰??梢哉f,半島北部基本滿足了蘇聯(lián)長期以來對于朝鮮半島的戰(zhàn)略訴求。于是,蘇聯(lián)呈現(xiàn)出了一種保守主義外交下的認同心態(tài)。蘇聯(lián)對“三八線”提案做出的即時反饋,無法脫離這種內(nèi)在心理傾向與客觀現(xiàn)實訴求雙向契合的共同作用;最后,就安全形勢而言,美國也曾公開承認,由于英、美、中、蘇等東西方國家或出于地緣政治,或出于戰(zhàn)略考量,均在朝鮮半島具備利益謀求,這會對遠東的和平與安全產(chǎn)生至關重要的影響。(66)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Diplomatic Papers):the Conference of Berlin(the Potsdam Conference),1945,vol.Ⅰ ,p.925.尤其美國在二戰(zhàn)中對核武器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激發(fā)了蘇聯(lián)的憂患意識,令其不得不慎重行事。所以就蘇聯(lián)而言,基于先天地理因素塑造出的政治文化,不僅可以轉化成強勢進攻型的擴張政策,也能夠衍生出被動保守的外交行為,繼而作用于朝鮮半島乃至東亞局勢走向。
無論基于史學研究范式或是政治理論范疇,學界在對東亞秩序的解體進行研究時,多數(shù)聚焦于日本,實則俄國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助推作用。甲午戰(zhàn)爭前,宗藩關系維系是東亞區(qū)域秩序的核心。在條約體系的沖擊下,華夷秩序雖然開始瓦解,卻保有強大的歷史慣性。有學者認為當時東亞充斥或主導于霍布斯體系文化,導致國家之間形成了相互敵對的關系認同,因此才通過暴力手段重建國際秩序。(67)Alexander Wendt,“Anarchy Is What States Make of It: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wer Politic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6,no.2(1992).不過,東亞各國之間、東亞政權與西方國家間的互動關系,雖然受到國際法框架下西方模式與西式規(guī)則的沖擊,卻無法脫離東亞區(qū)域的傳統(tǒng)影響。俄國意識到,“中國因有較高的文化及威力,對弱鄰屬國自有其感召力,而此種感召力在朝鮮是萬能的?!?68)張蓉初:《紅檔雜志有關中國交涉史料選譯》,第132、131—132、138—142頁。所以,西方列強的軍事力量不足以消融東方世界固有的歷史粘性,尤其甲午戰(zhàn)爭前,清朝對于朝鮮的影響力及二者宗藩關系的穩(wěn)定性,并沒有隨著鴉片戰(zhàn)爭后清朝國力的衰退而消弭。對于這種源自文明積淀而凝聚的政權關系的忌憚、限制與剝離想法,也在俄國及其他殖民者心中形成了一種不言自明的共識。因此,彼時俄國干預朝鮮半島事務時,雖然不愿承認中朝之間的宗藩關系,但也不能無視中國對于朝鮮的影響,于是選擇以溫和的方式削弱清朝對朝鮮的宗主國痕跡,反復就朝鮮問題尋求與清政府協(xié)談,即使19世紀80年代俄國因《俄朝陸路通商章程》的簽訂在朝鮮半島的影響力上升時期亦如此。如俄國提出,“日后如有意外難于預料之事,與朝鮮現(xiàn)在情形大有關系,或與俄國在朝鮮之利益有礙,致使不能不變朝鮮現(xiàn)在情形,中、俄兩國,或由彼此政府,或由彼此駐韓大員,公共商定辦法。”(69)《李鴻章全集》第6冊,譯署函稿卷十八《議俄使續(xù)交改定照會內(nèi)三條》,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第3374頁。通過“中俄共商”朝鮮問題的方式,俄國既顧忌了中國在朝鮮的宗主國身份,又將中俄身份進行對等并置,在抬高自身地位的同時,削弱中國影響。此外,俄國利用中日紛爭,一邊向日本施以援手,竭力支持東京內(nèi)閣對抗清朝(70)張蓉初:《紅檔雜志有關中國交涉史料選譯》,第132、131—132、138—142頁。,一邊答應清政府的調(diào)停請求,致力于促成中日雙方通過外交方式而非軍事手段達成和平協(xié)議,既確保朝鮮領土完整的“現(xiàn)狀”不會受到戰(zhàn)爭波及(71)張蓉初:《紅檔雜志有關中國交涉史料選譯》,第132、131—132、138—142頁。,也為剝離中朝宗藩關系提供了間接助力。
值得關注的是,日本的崛起以及中日之間發(fā)展落差的消弭,不僅使得東亞區(qū)域的穩(wěn)定性難以確保(72)[英]馬丁·雅克著,張莉、劉曲譯:《當中國統(tǒng)治世界:中國的崛起和西方世界的衰落》,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297頁。,也使東亞傳統(tǒng)權力格局發(fā)生變動。由于日本對朝鮮半島的覬覦由來已久(73)《日本外交文書》第3卷(1870年),日本外務省1938年版,第149頁;[日]大山梓編:《山県有朋意見書》,原書房1966年版,第197頁;[日]箭內(nèi)健次等編:《海外交涉史の視點》第2卷,日本書籍株式會社1976年版,第58—59頁。,兼之其自古受到華夷秩序層級輻射效應的影響,因此歷史上日本不止一次出現(xiàn)過針對中原王朝正當性與合法性的挑戰(zhàn)。隨著國力的增強,日本對華態(tài)度愈發(fā)強硬,直至兵戎相見。甲午戰(zhàn)爭的勝利,提升了日本在東亞的主導性與話語權,但日本通過甲午戰(zhàn)爭直接瓦解傳統(tǒng)東亞秩序時,還尚未完成其在區(qū)域權力結構中主導者身份的轉變。至日俄戰(zhàn)爭結束,日本戰(zhàn)勝傳統(tǒng)陸上強國清朝、俄國后,才真正實現(xiàn)了稱霸東亞的夙愿,并完成了東亞權力格局的區(qū)域性調(diào)整。因此,即使俄國及其他列強努力介入朝鮮事務,并借助日本力量瓦解東亞傳統(tǒng)國際關系體系并保持國際均勢(74)韓東育:《東亞世界的“落差”與“權力”——從“華夷秩序”到“條約體系”》,《經(jīng)濟社會史評論》2016年第2期。,但在這一過程中,日本也在利用條約體系所蘊含的西式價值規(guī)則臆造、宣傳其在東亞的中心性與優(yōu)越性,掌握區(qū)域統(tǒng)治權,構建“日本式華夷秩序”。(75)[日]福澤諭吉著、北京編譯社譯:《文明論概略》,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日本在東亞的崛起及其對于西方制度觀念的反向利用,不僅打破了歐美列強試圖構建的均勢格局,也令西方國家逐漸喪失了在東亞原本有望獲得的主導地位。整體看來,在甲午戰(zhàn)爭前后,出于對清朝與日本的忌憚,西方國家對于東亞事務的干預結果不盡其意。況且傳統(tǒng)東亞秩序本身蘊含了容易引發(fā)解體的內(nèi)因,如“自民族中心主義”和“利益中心主義”,這在歐法東漸之前已有所顯露。(76)韓東育:《“華夷秩序”的東亞構架與自解體內(nèi)情》,《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所以,無論是俄國還是其他西方勢力,對于東亞秩序的變遷都只是產(chǎn)生了助推作用??v使東亞權力結構在俄國及其他西方殖民者的推動下發(fā)生了調(diào)整,卻并未脫離區(qū)域范圍,東亞事務的主導者依舊是東亞國家。與之相關,朝鮮半島問題雖然牽涉者眾,但仍屬于區(qū)域問題范疇。
20世紀中葉則不同,西方勢力對于朝鮮半島事務的主導性顯著增強。歐美國家意識到日本包裹在亞細亞主義“興亞”思想背后的軍國主義侵略性與欺騙性的本質(zhì)之后(77)王屏:《近代日本的亞細亞主義》,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270—271頁。,在對日本實施制裁的同時,趁機對朝鮮半島等東亞事務再行干預。從蘇聯(lián)的角度看,其軍事實力在歐洲戰(zhàn)場得到凸顯(78)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 at Malta and Yalta,1945,p.107;pp.94-95;pp.762-763.,通過戰(zhàn)爭使其自身西部勢力范圍得到拓展(79)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 at Malta and Yalta,1945,p.107;pp.94-95;pp.762-763.,由此放大的地緣與版圖優(yōu)勢,預示了伴隨蘇聯(lián)崛起而引發(fā)的區(qū)域格局的再調(diào)整。(80)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 at Malta and Yalta,1945,pp.107-108.[美]卡倫·明斯特、伊萬·阿雷奎恩-托夫特著,潘忠岐譯:《國際關系精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3頁。斯大林也曾表示,軍隊戰(zhàn)斗力是擴張領土、主導社會制度實行的必要條件。(81)[南]米洛凡·吉拉斯著、司徒協(xié)譯:《同斯大林的談話》,世界知識出版社1989年版,第85頁。英、美等國對此十分警惕,密切關注蘇聯(lián)在東亞的動向,并加強對于蘇聯(lián)行為的預測和遏制。(82)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 at Malta and Yalta,1945,p.107;pp.94-95;pp.762-763.在商討朝鮮戰(zhàn)后托管問題時,美國有意把蘇聯(lián)排除在托管國之外。(83)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 at Malta and Yalta,1945,p.361;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Diplomatic Papers):the Conference of Berlin(the Potsdam Conference),1945,Vol.II,p.313.丘吉爾也曾拒絕斯大林對于朝鮮托管問題展開討論的建議。(84)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Diplomatic Papers):the Conference of Berlin(the Potsdam Conference),1945,Vol.II,pp.252-256.可以說蘇聯(lián)對于美國提出“三八線”劃分方案產(chǎn)生了關鍵激勵??傮w而言,美、蘇等國圍繞朝鮮半島從“有意擱置”到“強行處置”的博弈始末,預示了二者基于國家力量相當以及意識形態(tài)對立的政治對抗,促使東亞格局由日本掌握區(qū)域話語權轉變?yōu)橛晌鞣絿抑鲗|亞事務,形成由內(nèi)而外、自東向西的超越區(qū)域的權力轉移。當區(qū)域問題受到眾多來自區(qū)域外的勢力干預、甚至主導時,便開始向國際問題演變。朝鮮半島問題隨之溢出其本身所在的區(qū)域范圍,從而具有更為鮮明的國際性,半島分裂因此成為勢之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