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
凝視弗魯貝爾的《天鵝公主》
天鵝公主走向遠(yuǎn)處的宮殿?
抑或走向一艘海盜船?二者一般?
她不是踮著腳尖走
也不是被托離地面舉著走
而是一步一回頭撲棱著翅膀
霓裳羽衣輕迤慢行地踱步
藍(lán)灰色調(diào)籠罩她的臉頰
淡綠眸子唬人地睜大
白色紗籠勾勒出她的肩膀輪廓
黑色山崖矗立后方提示著地點
男人都愛描畫的女性:
永恒的女性?稍縱即逝的女性?
神秘婉轉(zhuǎn)的女性?
珍珠般溢彩的女性?
還是惡魔使女般的某類女性?
玫瑰紅的海面泛著暮光
危險的角色
長長的殘舊的甬道
他的臉埋在陰影中
但長長的濃密的睫毛
依然逃出一抹眼簾
我們不知道他來自哪里
去向何方只知道
此時他身處危險
非常偶然地我們也會
突然地置身于危險無緣無故
像黑影掠過有時又將你死死籠罩
危險到處綻放把身影
投向一面面灰墻它有時
徐徐移開有時又厚厚襲來
它并不僅僅是攻擊
有時深深地掩埋
危險的角色被我們觀看
我們?yōu)樗拘臑樗麆尤?/p>
全然忘記自己身處黑暗
危險就是這樣一類角色
只趁夜色而來
陰鷙、可憎、力道雄渾
只一閃就讓你永墜黑暗
未被搬上舞臺的戲劇設(shè)想
劇場里最高的虛構(gòu)是桌子
一桌四椅坐著八位紅臉演者
聲效來自噓唏噓唏
如果噓唏是音樂噓唏噓唏地環(huán)繞舞臺
舞臺在沸騰在滾鍋
黑衣男子披上外套
翻滾著翻滾著
紅氈毯忽上忽下
未選中的舞者也會出場
飄零的事物最終會像人生
寫下最low的一筆
我會設(shè)想:
這飄零的一筆如果像秋千
在舞臺上蕩來蕩去
它也會蕩到最高點
被誰抓???
紅臉演者翻滾著
全場嗨起來我在紙上寫下:
一顆巨大的花椒動起來
一張青色的臉
像西西弗斯的石頭
因釋放能量而存在
我將用音樂來推動:
它攀登著周圍是紅色瀑布
它攀登著周圍是嶙峋骨頭
它攀登著周圍是尖利木樁
它刺激我們的胃通過刺激胃
刺激神經(jīng)通過刺激神經(jīng)刺激思想
它抓住我們的眼睛通過抓住我們的眼睛
抓住我們的心通過抓住我們的心
抓住寂靜
我們的胃被刺激撐開了
蕩漾著紅色小船
綠色植物白色蘑菇
香氣四溢時百獸率舞
咕嘟咕嘟的是肉欲氣泡
那不過是些肉片、雞片、血片
在舞臺上沸騰
有人旁白:要講現(xiàn)代故事!
我說:最高的形式是虛構(gòu)
我們走進(jìn)——
二十萬大軍出場了
四人持銀槍一人抖翎子
八人持旗幡
直殺得將士血染袍
直殺得戰(zhàn)馬嘶又吼
直殺得地動山又搖!
久負(fù)盛名和小確幸
久負(fù)盛名的出版社
高傲著他們的盛名和頭顱
對于作者和讀者他們同樣
展開模糊的神情不再定義
小確幸的出版社并不這樣
他們小心翼翼地搜集著數(shù)據(jù)、流量
掌握著高傲和確幸之間的
細(xì)密關(guān)系掌握著親疏距離
在久負(fù)盛名和小確幸出版社之間
徘徊著舊時代的煉金術(shù)士
他們在語言的實驗室里
擺弄著盛滿詩意的瓶瓶罐罐
他們并不知道窗外
白晝的界限己被突破
這些和那些的規(guī)則己變?yōu)?/p>
凝膠般的無序
世界己被加密而進(jìn)入虛擬
窗內(nèi)的煉金術(shù)士們
不知道這些他們還在因一陣風(fēng)
天然而笑又因另一陣風(fēng)
禮贊蔭翳
我手握一摞詩稿用五年的
舉頭低頭來應(yīng)付句法的突襲和暴力
現(xiàn)在站在十字路口
在小確幸和久負(fù)盛名之間
等待紅綠燈嗯、噓、呵
——突然,紙頁、詩
或日信息或日數(shù)據(jù)
飛向天空那里有一個更大的空間
或者更大的虛無更大的數(shù)據(jù)
那里一切都是虛擬
因而最終成為真實
論實驗戲劇
論一杯金湯力更為容易
一杯金湯力加一盎司金酒
我們獲得標(biāo)準(zhǔn)的口感
實驗戲劇在世界之外
懸起一束白綾
他們赤裸上身
在地板上磨蹭
又或是沉默地在舞臺中間走動
雪白的追光拷問舞臺
她從白床上慢慢起身
她是在做夢嗎?她大聲說道:
“我們是在哪里?我錯過了什么?”
論實驗戲劇不是從一個字開始
而是從一個儀式開始
從夜晚從黃昏從黎明
從某一剎那從我們的腳抬起走動
他們每天都在實驗
在戲劇在盲目
在幕與幕之間現(xiàn)身
或隱去在空對空地
掙扎徘徊
女主角眼光渙散
她沒有表演悲痛
但我們感覺到了悲痛
她沒有力氣呼喊
但我們聽到了吼叫
她默默側(cè)身向里
我們靜靜張口結(jié)舌
我們沒有流淚但空間流淚
調(diào)音臺在流淚
我們將往舞臺上投擲什么?
錢幣、鮮花?冷笑、詛咒?
掌聲、喝彩?冰塊,還是紙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