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苓
林場四周都是大山,到了冬天,整個林場被一場又一場大雪覆蓋。那天幼兒園放寒假,我跟著爸爸去一百米開外的姥姥家。才走出幾步,爸爸回頭問:“冷不冷?”
我說:“冷。”
爸爸說:“好好學習吧,你一定要走出大山,可不能像我一樣留在這兒,記住了嗎?”
從小到大,這句話他說了好多次。
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家里開始做木耳菌。我們林場地多,不適合耕種,最適合地栽木耳和養(yǎng)蜂,爸爸把渾身力氣都用在做木耳菌上。
2010年大年初二,舅媽請我們一家去吃飯。媽媽忙到下午6點半才過去吃飯,剛端起飯碗沒吃幾口,外面有人跑進來喊:“不好了!老李家菌房著火了!”
媽媽放下飯碗往菌房跑,我到處跑著喊人:“我家菌房著火了!求求你們,快去幫我家救火吧!”
菌房是剛翻新的彩鋼瓦房,誰也不敢上去。爸爸想上去,被媽媽死死拉住。他扶墻站住,背著我們渾身顫抖,一定是哭了。
林場的消防車壞了,開不出來,有人從別的林場調(diào)來消防車,已經(jīng)晚了?;饛氖迨寮业木块_始著,除了我家菌房,還燒了一戶人家、兩戶空菌房,那場大火一直燒到凌晨2點。
我們都去奶奶家商量善后的事情,商定的結果是,我家的5萬多元損失自己負責,鄰居的損失由叔叔賠償?;丶乙院螅谌艘灰篃o眠。
天剛亮,爸爸起身出去,媽媽囑咐我:“你跟他一天,去哪兒都跟著,明白嗎?”我當然明白,媽媽怕爸爸出事,我也怕。
爸爸在院子里搖著鐵把手正給三輪車打火,他滿臉是淚,看見我出來,趕緊背過臉去。
2011年,爸爸準備東山再起,他重新找房子,重新做木耳菌。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高中,家里在鎮(zhèn)上租了房子,媽媽時不時過來陪讀。
有天晚上,媽媽匆匆回到住的地方,拿了幾件衣服就走了。我正在寫作業(yè),沒在意。三四天后,鄰居阿姨問:“你爸爸怎么樣了?轉(zhuǎn)院沒有?”
我嚇壞了,大聲問:“我爸爸怎么了?”
“他在這兒住院你不知道嗎?聽說粉塵爆炸,把你爸爸炸飛了?!?/p>
我放下書本拼命往小鎮(zhèn)醫(yī)院跑,出了這么大的事,我竟然一無所知。等我滿頭大汗地沖進病房,只見我親愛的爸爸身上纏滿紗布,僅僅露出兩只眼睛。
我顫聲問:“爸爸,你沒事吧?”
爸爸無法說話,但他使勁點點頭,眼淚接連不斷。
每天中午放學,我都去醫(yī)院看爸爸。爸爸燒傷嚴重,本該在無菌環(huán)境下治療,但轉(zhuǎn)院治療需要一大筆費用,只能就近住院。舅舅從外地買回藥膏,有一定效果。爸爸住院一個多月后,基本痊愈,可身上和手上留下很多疤痕。
出院以后,爸爸繼續(xù)做木耳菌,但他再沒參加過林場的婚禮。我讀大一那年,爸爸來學??次摇N姨匾鈳戳司潘己?、圖書館,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戴著手套。
去海南工作挺掙扎的,我實現(xiàn)了爸爸的夙愿,真的走出了大山,卻跟他們天南地北,相距4000公里。
海南也有木耳,很薄,一炒就軟了,不像我家那邊的木耳,肉厚,有彈性。只身在外,我常常看到自己身上的山里人印記——真誠、直率、肯吃苦、不服輸,那也是爸爸身上的印記。我是爸爸親手培植的一朵木耳,怎么可能不像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