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收
梧桐窩子緊挨著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一截子沙梁,沙梁后面沙丘起伏,陣仗嚇人呢!虧得有老龍河顧惜著,才有了一片連天接地的葦蕩子,梧桐林子望不斷。“梧桐窩子”是老王莊早先來的口里人叫岀來的。其實,此梧桐非彼梧桐,遍布沙丘沙梁有水就扎根的“梧桐”,老幾輩子就在這兒住的老新疆人叫“胡楊”。
梧桐窩子新栽了不少胡楊樹,沿著劃了白線修出的路一行子又一行子,像列隊岀操的新兵蛋子一樣,直溜溜地、翠生生地。一方一方新開的農(nóng)田四周也栽下了胡楊,叫“防風(fēng)林”。梧桐窩子風(fēng)大,刮西北風(fēng),據(jù)說是從老毛子地界西伯利亞刮來的,進了準(zhǔn)噶爾盆地,卷上古爾班通古特的黃沙子,禍害莊稼地,糟踐莊稼人的汗珠子。一株麥子,一棵瓜秧子,多少人的汗水才喂得結(jié)穗打紐?
梧桐窩子?xùn)|南角,新栽的胡楊圍出的半地窩子排房,有一間還亮著燈光。燈光剪影,一個姑娘坐在條桌前。燈,是一盞不怕風(fēng)吹雨打的“馬燈”,燈罩擦得明亮。桌子呢,土坯砌出的基座上擔(dān)了一塊胡楊木板。緊接著“書桌”還有一條長桌,上面擺著些裝有瓜種子的瓶瓶罐罐。一架天平,一臺顯微鏡。
姑娘的心思顯然不在這些瓶瓶罐罐上,她坐下又站起來,從房間這頭踱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回這頭。燈光一次次拉長她的身影,又一次次縮短她的身影。
那個叫劉讓的園藝技術(shù)員是拋向靜水微瀾的小石頭。
一聲悠長的笛鳴,列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駛離熟悉的黃浦江。她的眼淚也一滴一滴落了下來。淚眼中,上海離她越來越遠。怕是再也回不到這里了……
她一直望向窗外。清淚滴落,心潮起伏。這一去,關(guān)山重重,到底會有個啥樣的結(jié)果呢?
車廂里,都是如她一樣穿著軍綠色列寧裝的上海姑娘。十節(jié)車廂的專列一路西行,她們要去老遠的新疆。很少有人知道,這些青年女子是剛剛離開“上海市婦女勞動教養(yǎng)所”的妓女。
聽到要她們參軍的消息時,她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們敏感地認為,這只是教養(yǎng)所的干部說說而已,“中國人民解放軍”,那是要抬頭仰望的高山。開玩笑!她們哪一個有資格。
開始動員時,沒有人報名。她們默默聽著,靜靜看著,沒有人開口說話。自卑脆弱的心靈經(jīng)不起大起大落了。
新疆的首長說得很真誠,“新疆需要一支建設(shè)大軍,我們要建設(shè)一個新新疆。姐妹們講清自己的過去,向往新生活,符合上海人民政府安置就業(yè)的四條標(biāo)準(zhǔn),都可以報名。我們歡迎大家到新疆建設(shè)新生活?!?/p>
首長告訴她們,和上海相比,新疆現(xiàn)在還很艱苦,去新疆要準(zhǔn)備吃苦。
姐妹們心動了,“建設(shè)新新疆”,長這樣大,有啥人這樣看重過她們?
再見了,上海……一雙雙望著窗外的眼睛,渴望追尋人生彼岸的靈魂。
姐妹們來了,來到天山南北的荒原戈壁。
她落腳天山北坡博格達雪峰下的梧桐窩子。
真不敢相信這里就是要住下來的地方!真是比青浦的鄉(xiāng)下還要窮荒!幾排葦草搭建的房給她們住,歡迎她們的解放軍戰(zhàn)士住在地下。過了幾天她們才曉得,地下的房子叫“地窩子”。
玉米面蒸的饃,戰(zhàn)士們叫“黃金塔”。半年吃了一次白米飯。
她不認識麥子,不認識棉花,不會用鐮刀……沙棗花開了,折一枝想插在水杯里新鮮幾天,手扎出了血,真是沒用也真是作難。只有一個好去處,老龍河沖出的大葦蕩,比青浦的稻田不知大多少!比青浦的稻田深。一陣風(fēng)掃過,起起伏伏,風(fēng)緊些,蕩得像黃浦江的浪一樣。到了秋天,一片白茫茫的葦花,比青浦的蒲棒還要好看些。漫天的葦花去了想去的地方。她沒有地方好去,她們來新疆就是要在“戈壁灘上蓋花園”。
勞其筋骨的過程漫長的喲……對她而言,這個過程比湖南妹子山東姑娘艱難得多。
在青浦水田邊的茅草屋長到十二歲,她已岀脫得眉清目秀。爹娘克勤克儉,完小也讀了幾年。遠親接她去上海學(xué)戲文。天性聰慧,不幾年琴棋書畫拎得起放得下,戲文學(xué)得也是好。班主有眼力,花錢捧她,小小年紀(jì)紅遍上海灘,“舞皇后”演出海報大街小巷。戲子舞女紅了遭人欺,班主任為了錢,任由“干爹““阿哥”誘騙她燈紅酒綠。被仰仗權(quán)勢的“小開”糟踐又拋棄,身心俱傷流落秦淮河,生計無著又漂泊上海灘,可憐她從當(dāng)紅舞女淪落為娼……進勞動教養(yǎng)所時重病纏身生活無著。
在勞動教養(yǎng)所治好了病,歌唱舞蹈才華被發(fā)現(xiàn),她和另一個也曾是上海灘紅歌女的小姐妹擔(dān)任歌唱教員,又由她和這個小姐妹領(lǐng)頭組織了一支“新生婦女合唱隊”。生活在她面前透出了希望之光,曾經(jīng)的過往似乎離她一天天遠去。她要徹底埋葬這一切,這是她堅決來新疆的心思。
天山腳下的梧桐窩子有多苦,到了這里才真正體會到。在上海,憑你咋想也是想不出的。苦得偷偷哭,一雙手先是血泡,慢慢結(jié)滿了老繭。也曾為“黃金塔”在嘴里打團咽不下掉淚。葦蕩遇見狼,嚇得尿濕了褲子,一直哭得不見了星星,太陽從博格達跳了出來。如果不是趕巧遇上了夜班犁地的拖拉機手,她可能連哭的機會都沒有了。
很快學(xué)會了做莊稼活,鐮把子握在繭花一圈疊著一圈的手里,真滑溜。拾棉花也不落人后了。當(dāng)然,頂著一頭星星回屋時,腿重得拖不動。清早起床,要在床沿活動幾下僵硬的腿才好落地。到了瓜田,露水珠讓人一下子精神起來。梧桐窩子的書記說,席美珠愛動腦筋好學(xué)習(xí),年輕有文化,讓她去園藝場種“金皇后”吧!說不定梧桐窩子就岀個米丘林呢!
日子一天天走了過來,她為自己當(dāng)初的決心慶幸。離開上海到了這里,大漠雖蒼涼,長天也湛藍,高天闊地大葦蕩,想唱放開嗓子唱,想喊放開喉嚨大聲喊。陳毅市長說得真是好:“去一個新的自然環(huán)境,新的社會環(huán)境,重新認識社會,認識自己,用自己的雙手建設(shè)新生活,最終成為自食其力的新人。安家樂業(yè),生兒育女,這是我陳毅對你們小姐妹的祝福!”元帥就是元帥呀!眼光老遠喲!
天山腳下的這塊野地,只要有水種啥成啥??刹桓倚∏屏宋嗤└C子,早年間古城子去往伊犁九城的路上,聲名最響的驛站就是梧桐窩子。
胡楊白楊長成高高的林子了,蘋果樹結(jié)果了,是那種叫“紅元帥”的紅蘋果。但美珠喜歡油光桃,果皮油亮蠻好看,果肉是脆的、酸甜的桃子。
梧桐窩子最有名的是“金皇后”,名聲在外的特產(chǎn),個頭均勻,金黃金黃的皮,很好看的網(wǎng)紋,瓜瓤杏黃色,比哈密瓜還甜,咬一口嘴皮都要粘在一起!
真是要感恩這里的太陽,還有天山雪水,給了梧桐窩子“金皇后”。
開國元帥陳毅視野開闊,眼光高遠,他的祝福讓人向往。陽光雪水成熟了“金皇后”,青春和創(chuàng)造也滋養(yǎng)著愛情的花朵。已不年輕的男人渴望愛情,如同梧桐窩子的土地渴望天山雪水。小姐妹們一個一個有了愛的歸宿,和美珠一起教唱《南泥灣》的小姐妹也花好月圓。
園藝技術(shù)員劉讓拿著綴結(jié)兩個“紅元帥”的蘋果枝敲響了美珠的房門……
喝洮河水長大的劉讓是應(yīng)招入伍的學(xué)生兵。正上著課呢,臨洮和平解放了。這一天劉讓一輩子也忘不了:1949年8月16日。臨洮師范幾十個同學(xué)一起換上了軍裝,跟著王震將軍的老兵一路往西走。走到新疆的東大門哈密,吃哈密瓜,住大營房,見了左公柳。走到新疆首府迪化,趕上了下大雪,瑞雪兆豐年。
洮河哺育的臨洮,西北名邑,秦長城西端起點,黃河古文化發(fā)祥地之一。地處古絲綢之路要道,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部隊進疆后,曾在臨洮師范讀了兩年半的劉讓考上了王震將軍創(chuàng)建的八一農(nóng)學(xué)院。四年后,園藝系畢業(yè)的劉讓分到了“金皇后”已名聲在外的梧桐窩子。
愛情的花兒不是你想讓她開花就開花,不想讓她綻放就不綻放,她總是不知不覺中萌芽,寡寡淡淡寂寞開無主,卻硬生生結(jié)岀了果子,好似皚皚雪野一場春風(fēng)拂過,淺草遠看了。劉讓的機緣是“金皇后”的恩賜。八一農(nóng)學(xué)院園藝系首屆畢業(yè)生劉讓到梧桐窩子,就是培育“金皇后”,建設(shè)優(yōu)質(zhì)瓜果種苗繁育基地。已經(jīng)牽手瓜秧子轉(zhuǎn)了兩年多的美珠是劉讓的師傅。
育種,說到底就是個泥水里纏磨的莊稼活,更是個賠上日月的功夫活。大海撈針呢!幾百畝瓜田,一棵一棵瓜秧子一塊一塊瓜地挑選,瓜型、甜度……選品質(zhì)表現(xiàn)特異的。日岀而作,日落而歸,春種秋收。
偌大一塊瓜田常常只有劉讓和他的師傅席美珠。
劉讓說:“人還不能不信個緣分呢!我和瓜有緣呢,小時候饞白蘭瓜?!眲⒆尭嬖V美珠,白蘭瓜是從美國引來蘭州的。美國生態(tài)學(xué)家羅德明應(yīng)邀來中國蘭州研究、解決干旱生態(tài)難題。羅德明認為蘭州氣候和沙土地適宜種植甜瓜??箲?zhàn)勝利前一年,美國副總統(tǒng)華萊士訪問蘭州。羅德明博士托華萊士把美國有名的“蜜露”甜瓜種子帶到蘭州。蘭州黃河沙地試種成功,很快河西走廊有了名氣。起先,蘭州人把“蜜露”叫“華萊士”,華萊士帶來的種子嘛,后來“白蘭瓜”叫岀了名?!澳悴恢腊滋m瓜有多甜,真是比蜜還甜!肉厚汁多,一股清香味。白蘭瓜個頭均勻,長得漂亮,就跟你一樣……”望向美珠的劉讓臉紅了。
洋芋蛋劉讓話岀口,低頭干活的美珠心里抖了一下。抬頭,眼對眼,紅了臉。
水貧土薄的甘肅能養(yǎng)出如此棱角分明的俊俏兒郎!一米八的個頭白楊樹一樣挺拔,高高的額頭挺挺的鼻梁大大的眼睛,鼻梁上一副秀瑯架更添幾分儒雅。花嬸說:“洋芋蛋開花賽了牡丹!”
美珠接口說瓜,岔開了劉讓的話;“你們土豆種得好,白蘭瓜哪能比得過我們的‘金皇后??纯刺焐系奶?,多長的日照呀!看看渠水,天山下來的雪水,一路從山里沖出來,帶來多少牛羊白送給我們的有機肥呀!還有苦豆子漚的綠肥,真是苦中釀造了甜蜜呢!”
苦豆子漚綠肥培植甜瓜,這是花嬸傳授美珠的經(jīng)驗?;▼鹗俏嗤└C子南邊老王莊的老戶。自打河西走廊民勤人西遷,梧桐窩子的沙土地里已埋了九代人了?;▼鸺矣幸槐P水磨,美珠她們來時,部隊磨麥子碾苞谷還是去花嬸家?;▼馃嵝哪c,來梧桐窩子第一年,美珠腳生了凍瘡,花嬸給她做了一雙棉窩子,說:“別看它不入眼,穿腳上你就知道它的好?!?/p>
臘月二十三祭灶,花嬸的涼拌粉條雞和一大盤子熱騰騰的香豆子花卷,比白米飯酒釀小圓子還要讓人惦記。
美珠愛的小荷也曾萌生尖尖角,意中人是個山東兵,山東寧津人。王震的三五九旅南下北返,中原突圍,部隊傷亡慘重,急需補充兵員。七一九團奉命奔赴渤海灣,他是那時組建新軍時招的那批兵。山東兵沒什么文化,是老區(qū)參軍的翻身農(nóng)民。美珠喜歡他的軍人氣息,挺拔樸實。山東兵卻有意疏遠她。
她心里明白了,走得再遠,再怎么躲,一個人也難躲過自己曾經(jīng)的昨天。沒有月亮的夜里,她盼狼來。她不會尿濕褲子了,她盼著狼給她一個了斷。那些開荒的老兵說:“狼吃人不留痕跡?!鄙緷崄磉€潔去。盼狼來狼卻不來,難道說狼果真通人性,不忍她這樣了卻一生?葦蕩起伏,每一片葦葉都似一幀竹簡,一葉又一葉,己經(jīng)數(shù)不清有多少葦葉寫有“死”“活”……風(fēng)起處,生命吶喊,叩問蒼天!
愛的胚芽又一次枯萎了。和著葦蕩的濤聲,她對月飲泣:“美珠呀美珠,你就認命吧……”
花嬸勸她:“女子,哭個啥呢?你瓜田里望上一望,哪棵瓜秧子不開花?心眼兒小得沒有針鼻子大,這樣的男人你尋他干啥呢?我還不信了,沒有歪脖子樹就找不見地方上吊了?”這之后,愛一次次走近她,她一次次避開。只有月亮明白,心泉深處的水自卑苦澀,不敢澆灌愛的花朵。
這次是怎么回事呢?那雙眼睛想躲卻躲不開,熱辣辣地總在眼前晃悠,晃過來晃過去,想說點兒什么,做些什么,卻又紅著臉無聲地走開了。那雙透過鏡片的眼睛會說話,總是給她暖心的幸福感。
突然間,一陣陣恐懼襲上心頭。她怕,怕再一次失去。“金皇后”這個瓜名,總是讓她不經(jīng)意間想起一些往事,舞皇后、上海灘……
外形漂亮、色澤金黃、口感甜蜜的“金黃后”從天山腳下的梧桐窩子遠走北京、上海、廣州……收獲后的田野敞亮舒展。一片一片金黃色的葉子從胡楊樹梢信使一樣飄然落下,緊跟著,冬天的風(fēng)雪就來了。大地開始了又一個輪回。
明晃晃的月亮地,一大片一大片雪花從寶藍色的天幕飄落大地?!半y怪說鵝毛大雪呢!月光下,大片的雪花不就是羽化的鵝毛嗎?嫦娥帶著玉兔奔去月亮。雪花帶著我的靈魂乘佛國的清蓮,踏上輪回之路吧……”
窗外雪地上,“咯吱咯吱”,步步沉重。劉讓從雪地這頭踱往那頭,又從那頭踱回這頭,羽化的雪片給他披上了一件帶風(fēng)帽的斗篷。
他不時望向透著燈光的小窗,一次又一次走近窗前,又一次次退了回來。這么好的一個女子怎么會和……聯(lián)系起來呢?世事卻總是這么殘酷,她是一枝出污泥而不染的清蓮……這可是要和自己走過一生的婆姨,爹娘就自己一棵獨苗。
雪花清洗過后的月光愈見明亮??諘绲难┮?,“咯吱咯吱”聲很響,傳得很遠。瓜田和土里去泥里來的那些日子一直在眼前。女子的心純凈如雪花月光,忍受深埋心底的痛苦默默愛著自己。她掙扎在過去的悲苦與未來的憧憬之中……她多喜歡孩子?。∶看温愤^幼兒園不由自主就停下來,看著孩子的眼神讓人感動。多善良的女子呀!不小心踩了棵瓜秧子,都不停責(zé)備自己她的心血全給了“金皇后”,苦才釀成了蜜呢!
雪地的“咯吱”聲突然停了,天地間一下子靜得讓人心慌!劉讓從雪地跑下地窩子臺階,拍響了美珠的房門??諘绲难┮埃懧暠弱膺^來踱過去的“咯吱”聲還響,傳得更遠。
月出昆侖
馮偉終于鉆出鐵絲網(wǎng),越過了警戒線。
還是戈壁。與鐵絲網(wǎng)這邊的戈壁一體的更大的戈壁,再往前就是茫茫沙海塔克拉瑪干,維吾爾人說的“進去出不來”的死亡之海。
馮偉如驚弓之鳥,東躲西藏,沙漠邊的胡楊林、灌木叢生的荒灘野地藏身,用村落四周的莊稼地還沒長成的苞谷穗子和果園的青果子充饑。等光頭終于長出茸茸一層黑發(fā),才敢從躲藏的樹叢草蓬中走出來,一路向東。
已經(jīng)記不清跑出來多少天了。馮偉走到了昆侖山下一處胡楊林中的小村落,雪山融水沖出的溪流繞村流過,水流兩邊開滿了一片一片藍色的馬蓮花。
一陣兒輕風(fēng)送來吉他彈奏,旋律是馮偉熟悉的《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
為什么流浪
流浪遠方
流浪
……
柴扉虛掩的小院,一株滄桑盡顯的胡楊樹下,彈吉他的小伙看上去和馮偉的年歲相仿,小伙的神情和著手指下的旋律隨溪水一起流向遠方。
馮偉警覺地向四周窺望,空曠的原野靜寂無聲。一只毛色沙黃的小狗搖著尾巴跑向馮偉,眼神親切,“汪汪”叫著似歡迎。
小伙提著吉他迎向馮偉。
“從哪兒來?進家吧?!?/p>
“烏魯木齊。跟家里別扭,想自己呆一陣兒?!?/p>
小伙看馮偉的眼光讓馮偉心里發(fā)慌,他下意識后退一步,掃了一眼小伙手中的吉他。
小伙注意到馮偉的眼光:“你也彈吉他?”
馮偉情不自禁接過小伙遞過來的吉他,手指撥動琴弦,姿勢和神情水到渠成進入他的自由王國: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澗輕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
流浪遠方
流浪遠方
流浪
旋律隨溪流漫過馬蓮花叢,合著流不出沙漠的塔里木河追尋生命的滄桑和激情。陽光透過胡楊樹的枝葉,馮偉剛生出的茸發(fā)和年輕的臉龐涂上了一層光亮,他像個孩子似的甩了一下頭。
“彈得真好!”小狗沙漠黃“汪汪”歡迎。
地遠人親啊,馮偉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小伙切開西瓜。頭茬瓜,還不是很甜;又端出一盤切成三角的馕餅。馮偉的肚子不加掩飾地“咕咕”叫著。
吉他是媒介。小伙姓王,名字中也有一個“偉”字:“我叫王雪偉。我媽說,生我那天塔克拉瑪干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我爸就給我起了個帶‘雪的名,瑞雪兆豐年。我媽也說這名好,不見雪還是四季嗎?我老家黑龍江漠河,那大雪!”王雪偉大馮偉一歲。
小王是護林員,巡護這一片方圓百里的胡楊林。父母把守林子西邊,小王把守東邊。在沙漠已經(jīng)呆了兩年的馮偉知道,能在鬼都害怕的沙漠呆下去,全仗著胡楊樹??!維吾爾人眼里,胡楊從來就是人,一棵胡楊一個人。除了巡林,小王還種了幾十畝地和一片果園,眼下正是苞谷掛穗、果樹坐果時節(jié)。
“你要不嫌棄,就住下來,幫我忙過這一陣兒?!?/p>
“好!你看我的疙瘩肉?!瘪T偉擼起袖子,露出讓人羨慕的虎頭肌。干活兒不怕,馮偉已闖過了勞動關(guān)。托坯蓋房、挖渠開荒,全是農(nóng)田最重的活。
天邊剛露出魚肚白,吃了早飯,倆人一起巡林。只有一輛摩托車,倆人互換騎行。跑了幾天,馮偉體驗了護林員的苦情莫大于寂寞孤獨。這個叫王雪偉的哥們是怎樣堅守下來的?在靠近水流的林子里,他們與兩頭鹿相遇。它們顯然是母子。鹿媽媽非常漂亮,全身栗黃色,四蹄是白的,額頭的云花十分醒目,細長的眼睛十分明亮。小家伙看上去就是母親的克隆。
鹿母子發(fā)現(xiàn)了不速之客。鹿媽媽警覺地盯著他們,兩只耳朵如兩片桃葉兒豎起。他們能看見鹿媽媽的腿肚兒在打顫。就在這時,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xiàn)了:小家伙突然離開母親,甩著小尾巴向他們走來。
馮偉掏出馕餅掰了一塊?!鞍研÷勾丶野??”
“不行!往后退,不要驚擾它們,我們走?!?/p>
馮偉把馕餅輕輕放在草地上。
鹿媽媽似乎領(lǐng)悟了他們的善意。它從左向右掃視一周,開始跟著小鹿前行,每一步都很慢,始終與他們保持一定距離,驚恐卻又企盼親近的眼神里漸漸多了友善。
“小鹿逮回家養(yǎng)著多好,又多了個伴……”
“讓它們母子分開?你沒聽老輩人說,兒是娘的心頭肉?”馮偉眼里一熱,想起了追著警車跑的母親……
果園疏果,突然一場暴雨。馮偉在老家沒見過這么猛的雨,來塔克拉瑪干這兩年也沒見過這個陣勢的暴雨。急促的雨點子有銅錢那么大!砸在沙地上一個坑,蒸騰起一柱一柱灰白色的霧氣。不大一陣兒,地上的雨水已經(jīng)七股八叉匯出一條條細細的水流。果樹枝頭一下子精神了,綠得新鮮、清爽。
在老家的雨天里,母親借著門洞的光亮給馮偉縫制新衣。馮偉喜歡雨天,喜歡雨。
活路再苦再累也拴不住青春小鳥的翅膀。頂著雪冠的昆侖山托出一輪明月,胡楊樹下馬蓮叢中是他們一天最美好的時光,陪伴他們的自然是那把手不離弦的吉他。
好日子總是過得快,不覺間已是月滿霜河。
“昆侖山的月亮就是跟別處的月亮不一樣?!瘪T偉說?!澳憧?,月亮鑲在昆侖山的雪冠上,月光輝映著雪山又給月亮涂了一層銀亮,真是亮透了!”
月亮象征愛情,象征思念。夜深人靜時,月亮足夠容納一個人的靈魂。月亮從昆侖山升起,吉他悅耳的旋律充滿了夜空,春天的葉爾羌河漫過胡楊林,夏天的多浪河鷗鳥起落,小狗沙漠黃側(cè)著耳朵,捕捉天籟之音。夜空變得更高,更藍。
“月亮是掛在天上的鏡子,你望望,從鏡子里能看見想見的親人呢!”
小王見馮偉眼里淚光晶亮……他撥動琴弦,輕聲唱起了自己譜曲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xiāng)
音符附著琴弦緊貼著小溪淌過的泥土,緊貼著月光,緊貼著心靈,穿越時光隧道。
淚流滿面的馮偉對小王說:“哥……我是個脫逃犯,五月十五跑岀來的……”
小王攬過馮偉:“見你時我就看岀來了?!毙⊥醪寥ヱT偉臉上的淚水,“是你彈奏的琴聲告訴我,你會覺悟的。我想讓你自己回去,那樣你的罪就能減輕些……”
“哥……”
小王告訴馮偉:他師傅告訴他,人的心里只要裝滿月光,心就玻璃一樣透亮?!澳憧?,天慢慢變藍了,天邊有了一抹魚肚白,太陽就從昆侖山上升起來了,我家后邊的胡楊林就變綠了,我家的蘋果樹也會開滿粉紅色的花朵。你從我家望出去,那一道鋼藍色,就是昆侖雪線?!?/p>
“雪有大弦之音,月有小弦之妙,這也是師傅告訴我的……”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
……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
……
為什么流浪
……
吉他在小王手指下發(fā)岀第一個音符時,他已看見昆侖托舉的太陽在馮偉憂郁的眸子搖曳。那只沙漠黃小狗歪著頭,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輕松搖著尾巴。淚珠從馮偉臉上滴落,“沙漠黃”抖動了一下耳朵。
夜,在吉他的旋律中閉上了眼,黎明的曙光亮了天際。深情的琴聲中,馮偉辭別朋友,依依不舍踏上了歸隊的行程。走岀很遠了,琴聲還在回響——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
為什么流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