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又一

1

人是目的而非手段，這話誰說的來著，康德？

前衛(wèi)健委干部，如今賦閑在家的李克己同志最近半年開始關(guān)注兩性問題，主要研究方向是婚姻關(guān)系，簡單說就是如何對付他媳婦王月花。

他在網(wǎng)上看了不少帖子，也關(guān)注了幾個大V，講兩性關(guān)系的線下課也去參觀了，站在門口人家都盯著他瞅以為他是新來的講師——畢竟都六十多了且謝頂，跟周圍環(huán)肥燕瘦的家庭主婦站在一起格格不入，遂作罷，只在網(wǎng)上看看帖子。

“良好的婚姻關(guān)系建立在平等互惠尊重的基礎(chǔ)上，退讓可以有，退讓多了就破壞了平等原則?！?/p>

“在良性的兩性關(guān)系中，應(yīng)當是無我的，以付出為樂，以對方的幸福為最高目標?！?/p>

但是，假如她借此無視你呢？人人都有被愛人呵護的愿望，但這個愿望應(yīng)當基于平等互惠尊重，否則關(guān)系便難以維持，或者說，除非有親密關(guān)系之外的因素傾斜了天平。身為承擔了絕大多數(shù)家務(wù)勞動長達十年的李克己明白，不平等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不尊重，他和王月花之間的關(guān)系早已不對等了，誠然王月花這幾年買賣做得挺順，一家之主不是他，不是他也沒關(guān)系，人與人之間正常的分寸總是要講的吧？冷暴力就算了，動輒打罵，但凡把性別換換都夠上《法治進行時》了——這還得了！他懷疑王月花外面有人！

2

王月花一身肥膘跟著健身房的音樂上下翻飛，李克己在操課房外面看著，覺得那倒三角型私教小哥嫌疑很大。

銷售小哥湊過來：“叔叔？”

見李克己沒言語，銷售小哥立刻改口：“哥！”

李克己眉頭微蹙。

“您來都來了也體驗一下唄？王姐是咱這兒的老會員了，我們都特喜歡她！現(xiàn)在咱們健身房辦活動，充一萬返三千，您試試，試試不吃虧！”

李克己恬然一笑，說他喜靜，日常愛好是讀書和下棋，不愛出汗。

與此同時操課結(jié)束，私教給王月花做拉伸，整個人壓在王月花后背上，身體接觸不少，王月花發(fā)出了既痛苦又享受的呻吟。

李克己覺得王月花這個樣子屬于為老不尊即便是個女的。

“哥，您喜歡下什么棋？”

“中國象棋?！?/p>

“哪天我陪您殺兩盤?！?/p>

“你會下棋？”

“小時候在少年宮練過，網(wǎng)上找本棋譜，很快能撿回來。”

“有心了，我不辦卡?！?/p>

“交個朋友嘛，一看您就是當領(lǐng)導(dǎo)的，跟我們王姐一樣都是做大事的人！我就愿意跟您這種有范兒的老哥哥相處，能學到東西，能增長見識……”

“你別張口閉口管我叫哥，我這歲數(shù)都能當你爹了。你也別王姐王姐的，王月花跟我同歲，以前我們是同班同學?！?/p>

“叔叔！您看，王姐不愿意讓我們管她叫阿姨，說把她叫老了?！?/p>

“人都是自然變老的，她都六十了！”

銷售小哥夸張地驚呼：“喲喲喲真看不出來，咱們王姐保養(yǎng)得真好，富態(tài)但是不臃腫，您看她健身效果多明顯啊，叔叔您就不羨慕嗎，說真的王姐可比您顯年輕！”

王月花沖他們這邊招了招手，李克己清楚這應(yīng)該不是沖自己，他疑惑地瞧著身邊這銷售小哥，覺得這廝也很可疑。

3

操課結(jié)束，王月花神清氣爽地走出操房，手里拎著一口袋藥。那個倒三角型的私教在后面陪著。

私教：“這藥效果特別好，您吃上就知道了?！?/p>

王月花：“有副作用沒有？”

“注意用量就沒問題，一天一顆別貪多，我自己也吃著呢。”這私教說話一概保持高八度，像是有人捏著他嗓子說話似的，他說：“喲，這是咱們王哥吧？”

“我姓李。”

倒三角型私教笑得花枝亂顫，說你們看吶我又日常性翻車了，咱們王姐的老公怎么就姓王呢，應(yīng)該是李太太——李王氏！李克己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幾個在那兒傻樂，琢磨這倒三角剛才說的話到底哪句可笑，他們這兒其樂融融的干嘛呢？

王月花把藥盒子交給李克己，讓他等會兒去前臺結(jié)賬。

李克己拿出其中一盒減肥藥，都是外國字，看不太懂。

李克己對倒三角型私教說：“你這減肥藥連進口批號都沒有啊，是國家批準的合法藥物嗎？”

私教不笑了，沒正面回答李克己，只對王月花說：“這藥是我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要不是您問，我還真不敢勻給您，我自己還不夠用呢?！?/p>

說完給了李克己一個白眼。

李克己把保溫瓶交給王月花，準備跟這位倒三角型私教好好談?wù)剣艺摺@是撞槍口上了，沒有批號的藥品買賣屬于違法犯罪行為，李克己有必要以老同志的身份給他指出來，避免這位身手矯健性向不明的年輕人走上歧途。

但是，王月花喝了一口咖啡，噗嗤一聲，一點兒沒浪費全噴李克己鞋上了。

倒三角私教和銷售小哥一左一右給王月花拍背，王月花吼道：“不放糖？想苦死我??！”

李克己囁嚅：“不是你說的嘛，要控糖……”

王月花拿他當空氣，接受著私教和銷售小哥的奉承。李克己身處此情此景無以自處，俯仰天地，進退失據(jù)，遂一不做二不休，抄起手邊的板凳朝王月花腦后砸去，直打得腦漿四濺，李克己血染的風采，一邊坐在王月花抽搐的軀體上擂肉一邊問她：“是不是你要求的不放糖？是不是你要求的不放糖？”整個健身房的男女四散逃跑，唯余瞳孔放大的李克己，滿心歡喜地將王月花的大餅?zāi)樤页烧嬲拇箫灐?/p>

但實際上，他也就是想想，自己用褲兜里的紙巾擦掉鞋上的咖啡，唾鞋自干。

4

這天晚間回家，李克己坐在電腦前面，用英文翻譯軟件一個詞一個詞比對減肥藥的成分。作為前衛(wèi)健委出來的行政干部，大是大非面前要有個清晰的判斷，人雖然退下來了，意識形態(tài)不能退，忍辱負重負重前行行得正坐得直革命精神不能丟。

“你看看這個！”李克己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他沖臥室方向呼喊：“苯氟雷司是一種食欲抑制劑，在我國屬于禁售藥品名單，可能引起心臟功能損害，甚至危及生命……”

臥室那邊沒動靜，王月花已經(jīng)躺下了。

李克己再喊：“你聽見沒有，有可能危及生命！”

片刻之后，臥室方向傳來王月花的指示：“給我倒杯水，要溫的。”

李克己喟嘆一聲，去廚房兌了一杯溫水拿在手里，走到臥室門口試試溫度，拈了點鼻屎扔進去。這當然不能讓王月花看到，但是狗叫了。

這二哈本來是李克己從朋友家抱來的，兩人膝下無子，李克己每日遛狗喂食洗澡撿屎，就當自己兒子一樣伺候著。但是，它偏偏跟王月花更親，兩人同時喊二哈，肯定是往王月花那里去。狗是社會階層感強的動物，天生能嗅出誰是家里老大，這事也是李克己心里一個疙瘩，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王月花北京南城出身，祖上是天橋賣大力丸的，生性潑辣，早年間兩人處對象的時候王月花長得還算周正，一過了三十就開始橫向發(fā)展，偏生李克己是個清癯的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站一塊兒跟漫畫似的。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以后，王月花拿家里積蓄開了家美容院，生意越做越大，李克己跟錯了領(lǐng)導(dǎo)遲遲升不上去，在家愈發(fā)沒有發(fā)言權(quán)。養(yǎng)只狗，本來想的是頤養(yǎng)天年有個精神寄托，現(xiàn)在可好，他在家的地位甚至低于二哈了。

二哈趴在雙人床上，占了李克己的位置。

李克己埋怨道：“你怎么又讓二哈上床！”

李克己試圖轟二哈下床，二哈沖他齜牙。

王月花敷著面膜玩手機：“你兇什么兇，嚇著我兒子了！”

李克己將溫水放在床頭柜上，他說：“你讓它下去?！?/p>

“不是你養(yǎng)的狗嗎，你自己跟它聊啊?！?/p>

李克己試圖跟二哈講道理，未果，只好生氣了。

“王月花我鄭重通知你，從今天開始，我跟你分居了！”

李克己抱著被褥去睡客房，王月花根本不在乎，都不帶拿正眼夾他的。二哈倍兒高興，沖天吼了兩聲算是歡送，李克己委屈呀。

5

夜晚在燃燒，黑暗中有什么，是一個鬼魂一般的人影走進了臥室，二哈感到了煞氣，沒等黑影走近，象征性地嗚嗚了兩聲便鉆床底下去了。

黑影無疑是飽受屈辱的李克己，有老花鏡擋著看不清眼神，看不見眼神尤其顯得冷酷無情，他趁母老虎熟睡之際，將枕頭悶在了王月花臉上。二哈狂吠，被他一腳踹開。王月花玩命掙扎，雙腿亂蹬做困獸斗繼而躺平。面對妻子這肥碩的尸體，李克己犯難了，如何處理尸體呢？

實際上他也就是想想。

李克己躺在客廳沙發(fā)里，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手機，看之前微信里的聊天記錄，翻通訊錄，想找個人傾訴自己的委屈，一不小心翻到了妖妖。二哈跑過來，李克己還以為二哈良心發(fā)現(xiàn)來安慰他，結(jié)果二哈只是叼走它的玩具，又回去找王月花了。

李克己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他望著窗外的月色，想起了妖妖的邀約。

他跟妖妖認識是一個月前。老同學陳牧時高升，組織大家吃飯，飯局上喝了不少酒，飯后幾個相熟的去了KTV刷二場。不是一般的量販KTV，是非常商務(wù)的那種，有包間有媽媽桑每桌必點果盤開威士忌兌綠茶。在座幾個老頭子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只有李克己還沒醉，他平時很少喝酒，這種場合虛與委蛇地拿酒沾沾嘴唇，自詡照顧局的。因此，包間中人人面紅耳赤，在坐臺小姐陪侍下吼《敖包相會》的時候，李克己顯得還挺憂傷的。

旁邊的女孩問他想唱什么歌，李克己羞澀地擺了擺手，被那姑娘咬著耳朵夸，說他有學者風度。李克己一怔，問那女孩：“你叫什么來著？”

坐臺小姐給他指自己的胸牌“妖妖”。

“你多大了？”

“叔叔，你這樣問女孩的年齡不禮貌喲，我覺得，我應(yīng)該跟您女兒差不多大?！?/p>

“我沒有女兒?！?/p>

“兒子？”

“我也沒有兒子?！?/p>

“??！那你一定很寂寞吧？”

妖妖說了這么一句，便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做可愛狀盯著李克己，李克己被她看緊張了，感覺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咔吧一聲碎了。

陳牧時一曲唱畢，要求李克己獻歌一曲，不唱就是不給他這個東道主面子，李克己嚴詞拒絕，說就不給你面子怎么著！

眾人哄笑，陳牧時拿李克己打岔：“要我說，咱們這些老哥們兒里最冤的就是李克己——放著衛(wèi)健委正處級待遇不要，給老婆的美容院事業(yè)讓路！現(xiàn)在好了吧，變成家庭婦男了！”

李克己辯駁道：“兀那廝！不是美容院，是醫(yī)美……”

陳牧時笑道：“甭管什么美，讓女人去經(jīng)商能靠譜嗎，你就等著被戴綠帽子吧！”

一片歡聲笑語中，李克己摔了個酒瓶，怒道：“你再講一遍試試！”

妖妖趕緊上去勸，把李克己往下拉，一眾老同學意識到李克己真的急了，沉默了幾秒便轉(zhuǎn)移話題，去聊這位叫妖妖的小姐對李克己如何溫柔體貼。這之后氣氛總有些怪怪的，像是年夜飯所有人都到齊了結(jié)果女主人忘了醒面，都還得笑著說無所謂。李克己提出要先走，眾人不同意，在爭執(zhí)了二十余分鐘后，干脆所有人都散了。

在KTV外面，媽媽桑和小姐們送喝醉了的眾人離去，妖妖拉住李克己悄悄換了微信并提出邀約：“您有時間的時候，帶我去泡溫泉好不好？”

李克己沒想到，酒醒了一半。

李克己低下頭：“我不是大款。”

妖妖笑笑說：“我喜歡您這種，成熟內(nèi)斂的男士。”

李克己覺得自己年輕了?；丶衣飞希麄€城市都在對著李克己歡歌笑語，夜空中的星星，連接起來就是妖妖的半身像。沙發(fā)上的李克己，就像站在狼居胥山上拿腳扒拉土發(fā)誓盡滅匈奴的大將軍衛(wèi)青一樣，向命運發(fā)出了壓抑已久的呼喊：“妖妖你好，明天下午有空嗎？”

6

李克己奉上咖啡，王月花笑問：“昨天沙發(fā)睡得舒坦吧？”

見李克己并不答話，也就不搭理他了，一邊享用早餐一邊看早間新聞，看上去心情還可以。

李克己準備帶二哈出去散步，臨出門，像忽然想起來似的說：“今天晚上我不回來了，老同學在郊區(qū)聚會，可能要喝點兒酒?！?/p>

王月花眼睛就沒離開電視：“你最好永遠別回來?！?/p>

這天小區(qū)里的象棋大戰(zhàn)李克己狀態(tài)非常好，連戰(zhàn)連捷，大殺四方，二哈在旁邊趴著，都能感覺到李克己與往日不同，說煥然一新有點重，說精神抖擻有點輕，今天的李克己是不同凡響的李克己，十步殺一人，事了拂衣去。

棋友老頭們不干了：“贏了就想走？不行！再來一盤！”

“遛完狗還得去買菜，”李克己擺出一副為難的樣子，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我太太最近迷上減肥了，吃東西很挑剔?！?/p>

于是就有棋友感嘆，還是老李最有福氣，娶個太太會賺錢，人家那日子過得比咱們都舒心！

“我家領(lǐng)導(dǎo)可不好伺候，她身體不好?！闭f到此處李克己黯淡了，他指指心臟位置，痛惜地說：“她家有心臟病遺傳史，我泰山大人當年就是心臟病突發(fā)去世的?，F(xiàn)在又迷上擼鐵減肥了，你說這萬一哪個零部件支撐不住，如何是好呢！”

眾人贊嘆，都說李克己懂得心疼老婆，因此才能有這樣頤養(yǎng)天年的好運。

好運？李克己的好運應(yīng)該在后面。

這天回到家，李克己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給自己和二哈整治午飯，他坐到桌前，將那批減肥藥悉數(shù)取出，一顆一顆膠囊打開，將藥粉混入最后一點咖啡粉中。這是家中最后半罐咖啡，說是半罐，其實也就剩了一點底子。往常王月花從公司回來，李克己都得給她將咖啡沖泡好，今天晚上他不在家，王月花將會自己沖泡咖啡。他手里操作著，從眼鏡后面瞥一眼二哈，二哈嚇得低下了頭。

這天吃過了午飯，李克己將自己收拾干凈，出門前環(huán)視房間，確認一切妥當，等他再回來，世界很可能就天翻地覆慨而慷了，一個做大事的人，出門前都是這樣的感覺吧？李克己將要踏上新的人生旅程，他為自己“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勇氣感到驕傲。

7

李克己開車接上妖妖，一路上兩人有說有笑，主要都是妖妖在說，講她小時候的故事，她爸爸去世得早，因此妖妖從小就有些戀父，喜歡的都是比她年紀大的男士。這樣李克己就沒那么緊張了，妖妖問什么他講什么，吐槽王月花的時候，妖妖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慰他，說人生在世不如意十有八九，今天咱倆就當出來散心度假，咱們高高興興的就好了。李克己不想掃興，憋住了沒有問妖妖的私生活，也沒有問像這樣出來泡溫泉應(yīng)該付多少錢給她。一路歡聲笑語地往溫泉酒店駛?cè)?，李克己太興奮了，始終沒有注意到有車在跟隨他們。

私湯，李克己泡在溫泉池子里看天上白云飄過，如果他探探身的話，可以看到房間里妖妖正在脫衣服。今夕是何夕，一個渾欲不勝簪的人竟交了如此好運。

李克己說：“我以前在衛(wèi)健委工作的時候，有個同事，他跟太太一直很恩愛，兩個人是醫(yī)科大學的同學。太太不能生育，所以他們沒有小孩，他太太能力很強，做了間美容院頭一年就回本了，后來改做醫(yī)美連鎖，賺得就更多。我那個朋友呢人比較溫和，懼內(nèi)，為避嫌，按公務(wù)員法相關(guān)規(guī)定提前退休了。頭幾年，還能借著人脈幫妻子做做顧問，撮合些飯局，后來妻子買賣做大，他漸漸幫不上忙了……”

妖妖像只小貓似的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她說：“閉眼，不許看?！?/p>

李克己閉上眼睛，妖妖入水。

李克己睜開眼睛，望著溫泉池另一邊全裸的美人，心中蕩漾，眼眶不禁有一些濕了，他說：“我是個沒用的人……”

“您是當過領(lǐng)導(dǎo)的人，有本事?！?/p>

“見到你，我才明白自己浪費了太多時間，虛度了太多人生。”

“李哥，你太太不知道你的行蹤吧？”

李克己嘆道：“我能從婚姻中獲得的，就只剩下自由了。”

這時，屋外傳來敲門聲，李克己一驚。

8

妖妖穿戴整齊準備離去。

臨出門，她將手放在李克己肩頭，耳語道：“就算所有人都背棄你，你也不能背棄自己，知道了嗎？”

李克己坐在床沿上，噙著淚說：“知道了?！?/p>

妖妖對旁邊兩位兇神惡煞的男子說：“他知道了，咱們走吧。”

兩男子東北口音：“敢說出去，弄死你！”

三人離去，剩下李克己自己，他這是遭遇仙人跳了。

9

從郊區(qū)回家的路上，李克己魂不守舍，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這十幾個小時，他的人生觀價值觀反復(fù)橫跳，在天堂與地獄之間來來回回幾遍之后的目前，他覺得自己可笑，比蟲豸更卑賤比野草更微不足道。卑微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卑微還不自知，卑微還抱有幻想，就像他今天所遭遇的完全就是他咎由自取，活該，誰讓你不要臉呢，誰讓你為老不尊呢，誰讓你輕易就動搖了呢！一邊開車，李克己一邊抽自己嘴巴，他自我厭惡并咒罵自己：“李克己！你還活著干嘛啊，早死早超生，燒了揚灰！還想著開追悼會呢？瞅瞅你那副嘴臉，你不配！”

李克己回家，開燈，發(fā)現(xiàn)王月花躺在沙發(fā)上，姿勢怪異?？Х葯C旁邊的咖啡盒沒有了，李克己慌了，跪到王月花跟前，顫顫巍巍地伸手去試她的鼻息。

二哈忽然叫了起來，嚇得李克己縮回手。

天光漸漸隱去，墻上的掛表秒針滴答，李克己捂著腦袋縮在地上，捶胸頓足，又不敢大聲，自責在灼傷他的心。

忽然，李克己被妻子踹翻在地——她沒死，剛才只是睡著了。

“你不是出去浪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你怎么……”李克己趕緊收斂起情緒，假裝一切正常，他說：“我……聚會沒意思……”

王月花劈頭蓋臉照著李克己一頓捶，李克己不敢反抗，王月花說：“讓你備齊咖啡，家里都沒了，你不知道啊？！”

李克己委屈：“有啊，還剩了一點點……”

王月花手指一下下點在李克己額頭上，她說：“你還能干點兒什么，給你配個小保姆算了，說吧，想要四川的還是湖南的？”

原來那小半盒咖啡讓二哈嚼了，咖啡盒殘骸就在垃圾桶里。關(guān)于咖啡欠奉的問題，李克己當然可以把責任推到二哈身上，但是他自覺理虧，對王月花的打罵不敢忤逆，他和二哈對了個眼神，兩個雄性動物之間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10

這天晚飯，李克己萬般小心地伺候二哈，給它開了罐頭打牙祭，出門遛狗不下棋了，老老實實地帶著二哈在小區(qū)里溜達了一小時，回家來，再次遭遇王月花的河東獅吼：“我的減肥藥呢！？”

李克己囁嚅：“我……扔了，那東西對心臟不好……”

王月花追打李克己：“敗家的玩意兒，那藥貴著呢！”

李克己護住要害，抗辯道：“你不要再減肥了！肉肉的你就很美！”

王月花愣住，看看二哈又看看李克己，這回換成她難以自處了。李克己順勢抱上去，將自己摟入王月花懷中，二哈旁邊冷眼旁觀，為自己的人類爹媽破鏡重圓感到欣喜。

責任編輯? 楚? ? 風